《河流入血》第9/96页



  姐姐一直没有音讯,一直没有回家。

  二伯的案子,确实非常有名,保良搬到省城之后,还在电视上看过两次关于这个案子的跟踪报道。当荧屏上出现二伯的画面时,父亲起身走回了自己的卧房,他也许不想看到二伯一夜之间,就变得如此鬓发斑白。二伯站在一大排人犯当中,立于法庭的被告席上,在身后两名高大法警的挟持之下,显得神形委琐瘦小。他五官呆滞地听着检察官宣读罪状,那一大排身穿黄色马甲的囚犯无论面孔熟或不熟,都让保良第一次体会到世事的沧桑……

  从报纸电视的报道中可以看到,二伯和他的团伙被揭发出来的问题越来越多,越来越大。不少政府官员也牵涉其中,相继落马。这个案子成了当时省内反黑反腐的头号大案,成了百姓们街谈巷议的一个焦点内容。

  保良的姐姐和姐夫权虎其实早在保良随父母搬家之前,就被公安机关放掉了。在他们被解除监控之前,父亲让于叔叔陪着,还去姐姐监视居住的地方看过一次姐姐,劝她离婚,劝她回家。孩子你带过来也行,留给权虎也行。父亲劝姐姐说:你妈你弟弟都很想你,你回来咱们还是一家人。以后爸爸要搬到省城去了,省城优秀的小伙子很多,找个有思想有文化的应该不难。

  父亲一直说,姐姐一直沉默。姐姐不但沉默,甚至不看父亲一眼。

  父亲最后说:“保珍,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回不回家?”

  姐姐仍然不答。

  父亲又说:“我问最后一遍,你回不回家?”

  姐姐拧着头,死活不看父亲,死活不发一言。

  父亲起身,走出了那个房间。

  据说,姐姐和权虎在解除监视居住之后,一起走了,带着他们的孩子。当然,他们肯定离开了鉴宁。

  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们参与了二伯的团伙犯罪。

  他们也许并不知道,二伯究竟是栽在了谁的手里。

  在保良考入高中的那年,报纸上公布了二伯团伙犯罪的审判结果,经鉴宁中级法院和省高级法院初审和终审,判定二伯权力及其他涉案人员共三十四人,犯有金融诈骗罪、走私罪、逃税及骗税罪、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组织罪、故意伤害罪、恐吓勒索罪、行贿罪、强迫交易罪、私藏枪支弹药罪等多项罪名,二伯被依法判处死刑,余众分别被判处死缓、无期和有期徒刑不等。

  正义与邪恶,亲情与爱情,情义与法律,忠诚与背叛,这一场灵魂搏杀的战争,至此烟飞灰灭,正果而终。

  之后,保良和父母就在他们那个舒适的院子里开始了新的生活。新生活既平静安宁,又有那么一点点压抑,一点点莫名其妙的枯躁和沉闷。

  父亲每天上班下班,保良每天上学放学,母亲每天上街买菜回家做饭,生活每天周而复始。但保良看得出来,父亲母亲的心里,安定得并不那么由衷。

  父亲风光一阵之后,终于回到寂寞中来。那份公安学院的工作,并非他的人生理想,无法焕发斗志激情。保良不知道父亲上班时是个什么模样,而父亲下班回家的状态,则显得老态龙钟,只有在饭前饭后对保良进行教导训诫时,父亲眼中才能偶尔闪过一丝激越的光芒。他老是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保良,我跟我们学院的刘院长讲好了,只要你的高考成绩一过线,学院一定收你。爸爸把道路都给你铺平了,你自己一定要加倍努力!

  父亲经常说到的,还有一句:保良,爸爸在警界这么多年,立功受奖,人家都当爸爸是个英雄。咱们虎门无犬子,你一定要超过爸爸才行!

  姐姐不在了,父亲的希望更是集中在保良身上。姐姐留给父亲的,只有心痛。父亲要在保良身上,找回自己的笑容。

  搬到省城后,父亲给保良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一台电脑,比权虎送给保良的那台,并不差到哪去。只要是保良学习上的需要,父亲总是尽量满足。何况电脑本来就是保良曾经拥有的东西。

  在家里,父亲不许保良,也不许母亲,再提过去的事情,甚至不许他们提到姐姐的名字。但父亲自己有时却提,他说姐姐是咎由自取!

  其实保良知道,姐姐是压在父亲心里的大山。

  保良后来想过,父亲在功成名就之后,难道没有一点英雄气短的隐痛?他会不会想到二伯?二伯是他少年时磕头结拜的兄弟,他们曾经端着一碗鸡血酒许下铮铮誓言:不愿同日生,但愿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但几十年后,二伯死于父亲之手,二伯的儿子权虎,也不知流落何方,还包括已经成了二伯儿媳的姐姐。

  如果说,姐姐是陆家每个人心里的一座大山,那么这座山已经把母亲的脊背压弯。如果说,搬到省城后父亲的身体状况维持不变,那么母亲则突然变得百病丛生,变得弱不禁风了。母亲患上了抑郁症、风湿症、哮喘症,她的样子,一下子变得比父亲还要苍老,还要沉闷。母亲在家里除了洗衣做饭,几乎听不到她的一丝声音。

  母亲的沉默把这个家弄得彻底压抑,最难承受的倒不是保良,而是一家之主的父亲。因为母亲与保良之间,还有个三言两语,与父亲之间,则连眼神都很少传递,饭好了也是让保良去喊父亲:叫你爸吃饭。保良不在时,母亲就把饭摆在桌上,让父亲自己看见自己坐下来吃。父亲要问:你怎么不吃?母亲就说:不饿。或者就说:在厨房吃过了。搬到省城以后,逢年过节,或母亲过生日,或不逢年过节不过生日,父亲常常给母亲买些衣服或其他礼物,还给母亲买过补品。但后来发现,那些衣服母亲始终没有穿过,补品也一直放到过期。后来,父亲也就不再买了。

  常常,父亲不在的时候,母亲才会克制着哮喘,对保良说道:保良,你能帮妈妈找找你姐吗,你姐从小很疼你的。

  保良说:我知道。

  可保良又到哪里去找呢?

  有一天,非节非年,母亲一大早就很反常地把那只从娘家带来的耳环戴上了。父亲上班前奇怪地问:好大年纪了,怎么今天爱打扮了?母亲说:好久不戴了,戴上看看。父亲说:那一只呢,怎么只戴一边?母亲说:那一只找不见了。父亲说:找不见了?再好好找找,挺贵的东西可别丢了。母亲说:噢。

  父亲走了。母亲看看盯着她的保良,用手摸了一下耳朵上的耳环,说:今天是你姐生日。

  那天晚上,父亲回家,一家人吃晚饭时,保良突然说:“爸,今天是我姐的生日。”

  父亲愣了一下,又低头吃饭。保良看看母亲,母亲显然没料到保良会说这个,端着碗惴惴不安。

  少顷,父亲开口,问母亲:“保珍……今年该二十四岁了吧?”

  母亲没能答言,却己泪垂双颊,她用手绢擦泪,然后起身到厨房去了。母亲进了厨房,也没有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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