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之上全集.net》第1/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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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活着之上
作者:阎真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12-1
ISBN:9787540470371
所属分类:图书 > 小说 > 社会
图书 > 小说 > 中国当代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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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之上》比《沧浪之水》更震撼,直击学术腐败,直面生活潜规则!这也是2014年华语文学*值得期待的现实主义长篇小说力作之一。 阎真说,《活着之上》这部作品主要揭示的是:钱和权,这是时代的巨型话语,它们不动声色,但都坚定地展示着自身那巨轮般的力量。
内容推荐
阎真继《沧浪之水》后的又一部长篇力作。锋利的笔触揭开高校腐败的内幕和中国知识分子的堕落,一切都是为了名利,而在大学里活得最好的就是那些不学无术的投机钻营分子。这些人极其聪明,能够利用任何机会,把握所有能为我所用的人际关系。但阎真的笔触不仅仅局限在这样的暴露上,他更写出了以“我”为代表的有良知有追求,但又在现实环境下无奈生存的另一类知识分子的真实境况。这些人虽然也屈服现实,然而,内心深处依然保持着一丝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向往。“我”的人生标杆,始终定位在曹雪芹身上,写出《红楼梦》的伟大作家,生前历尽患难,他从不向世俗低头,用生命铸就了影响后世千千万万读者的巨著。只要有这样的梦想在,那一缕精神的火苗就不会绝种。
作者简介
阎真,湖南长沙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湖南师范大学文学硕士。现为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曾在天涯》(1995,海外版名《白雪红尘》)、《沧浪之水》(2001)、《因为女人》(2007),理论著作《百年文学与后现代主义》(2003),以及学术论文、散文等。有《阎真文集》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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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活着之上
  作者:阎真
  阎真,1957年生,湖南长沙人。1984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88年获湖南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学位。现为中南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长篇小说《沧浪之水》《曾在天涯》理论著作《百年文学与后现代主义》和数十篇文艺理论学术论文以及随笔《精神的重叠》《无人见证的牺牲》等。
  1
  小时候曾看到很多人离开这个世界,这在鱼尾镇总是一件大事,也是我们的节日。鱼尾镇坐落在伸入流泽湖狭长陆地的尾巴上,只有一条泥土公路通向华源县城,非常地寂寥。镇上每一点响动都是大事,比如谁谁两公婆吵架了,比如谁过生日请了多少桌,更何况谁家有人老去。
  得到了消息我们会奔走相告,谁家死人了!静虚寺的和尚会来念经了!会放鞭炮了!最令我们兴奋的是出殡。邻里们事先被告知吉时,就会在自家门前横卧一挂鞭炮,在出殡队伍过去时点起来,炸得震天地响,盖过了唢呐声。这是对逝者最大的敬意。孝子捧着遗像走在队伍前面,嗷嗷地哭,可谁家的鞭炮更长更响,他心里都有数。那鞭炮声后面有很多意味,人情的厚薄、关系的亲疏,都在里面了。谁家出殡得到的鞭炮最多最响,就最有面子。小镇上的人们除了穿衣吃饭,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人情和面子了,这几乎就是活着的理由。
  让我们这群孩子眼红心动的就是那些鞭炮,孝子没有过去,大家都盯着,不能动,这是规矩。当孝子过去了,棺材过去了,吹唢呐的也过去了,在烟雾缭绕中,就有大胆的孩子在烟雾的掩护下猫着腰冲上前去,一脚将鞭炮踢出几米远,准确地踏灭火头,一手捞起来,拖着,跑到人群之外,这鞭炮就是他的了。这时鞭炮的主人会骂起来,看清了还会叫着名字骂,他的人情被截断了。抢到鞭炮的孩子扬扬得意,以英雄的豪迈对周围的孩子说:“捡几个烟屁股来,让你放几个,让你也放几个!”烟屁股找来了,点燃,轻轻吸着,把鞭炮引线凑上去,一颗一颗甩向空中,一根指头指着飞出的方向说:“听,听!”我的几个玩伴就这样学会了吸烟,成了铁杆烟民。他们的英雄气概激发了我的野心,终于有一回,我也明火执仗地从烟雾中抢出一挂鞭炮,顾不得有人在身后喊:“致远伢子,你不怕我叫你爸爸挑断你的脚筋!”那是特别长的一串,我找了根竹竿挑起来,吆喝着:“看,看!”在孩子丛中冲出冲进。大家都承认这是我的私有财产,没人上来打劫。我依着平时关系的远近分给他们几颗十几颗,很是得意。其实那一次我特别倒霉,裤脚被炸开了,棉花裸露着卷了上来,被妈妈死骂一顿;还有李家的女人居然找上门来控诉我的罪行,反复叮嘱我爸,你家聂致远要好好管教。爸爸当时就脱下棉鞋来教育我,若不是爷爷横过拐杖拦着,我就得饱餐一顿死打。
  这就是我对生命离去的最初记忆。让我有点疑惑的是,对那些离去的人,很少有人再提及,包括他们的亲人。直到我爷爷离去,我才懂得了,离去是每个人都得面对的事情,包括我自己。意识到这一点,我有恍然大悟的感觉,这么简单的事实,以前怎么就没想到?毛主席都不能逃脱,爷爷他一个乡村教师能逃脱吗?我能逃脱吗?在我刚懂事的时候,就看见爷爷的棺材放在他住的那间房子里,跟他睡的床只隔着一条过道。有几次看见他把棺材抬到前坪,上下抹得干干净净。上个月是最后一次,笑眯眯地对我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望着爷爷在灯光下安静地躺着,我感到了幽深的黑暗,中间有一片更黑的阴影向我飘来,像一个张开双翼的神。
  爸爸去县城请了静虚寺的和尚来念经。夜深了我张开四肢趴在床上,听到清脆的木鱼声在黑暗中浮动,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心中激起了震颤。那些前来帮忙的叔叔阿姨们在外面打麻将,欢笑声混着洗牌声从木鱼敲击声的缝隙中传了进来。我睡不着,从床上溜下来,灵堂里只剩下两个和尚在烛光中念经。我问老和尚说:“伯伯,我爷爷还会醒来吗?”老和尚说:“会的。人死了只是肉身死了,他会在轮回中重新托生为人。”我设想爷爷会变成一个婴儿重新来到这个世上,又想着自己以前也是一个老人,想来想去想不清楚。我说:“伯伯,每个人都会重新生出来吗?”他说:“那要看他是不是一个好人,好人才有下世。”这让我很放心,爷爷他是一个好人,又让我很不放心,抢过人家的鞭炮还算不算个好人呢?
  爷爷在棺材里躺了三天。出殡那天早上,我看见爸爸在数钱给那个和尚伯伯,心里非常惊讶,和尚怎么还会要钱呢?心中有怪怪的感觉。鞭炮响了起来,我看见爷爷躺在石灰上,神态安详,好像睡着了一样。爸爸把爷爷的头扶起来,将两本厚厚的书塞在他的头下,我看清了是《石头记》,黑色的封面上就是这三个泛白的字。爸爸说,这是爷爷唯一的遗嘱。好多次我看见爷爷在出太阳的时候搬了椅子坐在门前,把这书摊在膝上,老花眼镜夹在鼻间,手指点着书慢慢移动,晃着头在读。这景象持续了好多年。
  爷爷就这样在鞭炮声中离去了。这让我知道了,这是每个人最后的归宿。那是1982年,我十岁。
  2
  再一次看到《石头记》是十七年后。
  那一年我考上京华大学历史学博士,乘火车去北京上学。天气很热,我把车窗打开,让风吹进来。在我对面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长者,他说:“我们把铺位换一下行吗?年龄有这么一把了,禁不起风。”能换到迎风的那一边去,这正合我的心意。他把东西搬过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枕头边有两本《石头记》,跟我当年看到过的版本不一样,要大很多。换好了我说:“小时候我家里也有两本《石头记》,没这么大。”他说:“这是影印本。”我说:“《石头记》就是《红楼梦》,这我知道。这本书为什么会有两个名字?”他说:“《红楼梦》在曹雪芹手中就叫《石头记》。《红楼梦》这个书名是曹雪芹身后由别人改的,大家都接受了。”
  长者姓赵,是美国威斯康星大学研究精密仪器的教授。他一辈子最大的兴趣,不是精密仪器,而是《红楼梦》。他业余研究《红楼梦》已经三十多年,七年前退休后,就成为专业研究者了。谈起《红楼梦》他连声说:“伟大,真的伟大呢!”一次次把拇指跷起来。我不敢接话,因为自己才看过一遍,也就记得宝玉黛玉几个人。他见我不接话,就不说了。
  第二天中午到了北京。下车前他送我一本书,是他写的《红楼梦新探》。我翻了一下目录,似乎是一本考据学的著作。
  我到学校的时间比较早,离报到还有好几天。早来几天是想先占一个位置好的床位。在麓城师大读研时,我的床位挨着宿舍门,靠窗的同学蚊帐一支起,光线就差了。更难受的是当宿舍门开着,谁在楼道经过都可以瞟见,干啥都得收敛一点。这让我别扭了三年。
  京华大学的博士宿舍每间房只安排两个人,都靠窗,我早来是白早来了。闲得无聊我买了辆单车去故宫颐和园玩了,这天早上又上了西山。
  下午五点多钟我从西山下来,口渴得很,在山门想买瓶娃哈哈,一问价要四块,比超市贵了一倍不止,就没有买。下了山觉得口渴难忍,前面是看不到尽头的大路,就左拐上了一条小路,进了一个村庄,在小卖部买了瓶水,仰头一口气喝了。喝完水我看见旁边一个人也在买水,侧影有点面熟,原来是赵教授。我叫他一声,他认出了我,惊讶地说:“你也来这里了!”我说:“我从西山下来,找口水喝。”他的情绪收回去一点说:“我以为你也是来这里拜谒呢。”“拜谒”这个词让我感到意外。他看出我的疑惑,说:“这就是曹雪芹当年写《石头记》的地方啊,门头村。曹雪芹仙逝以后也葬在这里,就在这附近。”
  曹雪芹以前在我心里只是个名字,现在猛地鲜活起来。我说:“您是来看墓的吗?有故居吗?有墓吗?我想去磕三个头。”赵教授叹气说:“墓?没有。故居?也没有。连身世都可以说没有。他在西山脚下生活了几年?有说四年的,也有说十年的,所以说身世都没有。离你我不到三百年啊,都飘逝了。”沉默一会又说,“他当年写作的那间茅草房,山村柴扉,满径蓬蒿,离这里应该不会超过五百米,”他踩一踩脚下的地,“葬身之地也不会超过一千米。我也没有依据,没有任何线索考证,我就这样觉得。我每次回国都要到这里来,这已经是第七次了。什么时候能发掘出一块小小的墓碑,那就是圣地了。”他连连叹气,“唉,唉,他太穷了,死时连一块碑也打不起。祥林嫂是穷死的,曹雪芹瓦灶绳床,举家喝粥,也是穷死的。康乾盛世的一代天才,就是这样穷死的。”我心中有些沉重,说:“如果曹雪芹确实葬在这里,没有墓碑那也是圣地。”又说,“这么伟大的人,怎么就没有人给他打块碑?”赵教授说:“由此可知他当年贫窘到什么地步。”
  赵教授把我带到村头一棵槐树下,抚着树干,像抚摸一个孩子,说:“这棵老槐树,四年前我专门从植物园请了专家来,看了说有三百多年的树龄了,我相信曹雪芹是看见过它的。现在到处搞开发,北京城就要建到这里来了。这棵老槐树,我想保住,去海淀区园林局说了,人家说,可以啊,它跟曹雪芹有关,证据呢?曹雪芹一辈子怎么活过来的都没有证据,我怎么拿得出这槐树的证据?这也许就是曹雪芹当年的最后一个遗迹,也保不住了。”
  赵教授突然不说话了,抬头望着远处。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前面就是墨绿的西山,太阳已经落下,山的后面浮起一片橙红,往上渐渐地颜色深了,是无边的淡紫。我说:“那是西山。”他仍望了前方说:“西山依旧在。”又说,“日望西山餐暮霞,这是曹雪芹的朋友送给他的诗。他们那一群人很有点阿Q精神,都穷到只能喝粥了,还有心情感受碧水青山曲径遐,结庐西郊别样幽。没有这精神,就没有今天的《红楼梦》了。圣人跟一般人是不同的,他生活在别处。伟大呢。对曹雪芹来说,伟大这个词实在是太苍白了。”我被他的情绪感染了,想象着当年曹雪芹和他的朋友在这暮色中行走,身影朦胧。我说:“到了现场,感受是不一样的呢。”
  他请我在村边小店吃饭。坐下了他对店主说:“拿瓶二锅头来。”又望着我说:“曹雪芹当年也是爱喝酒的,嗜酒如狂。”我说:“陪您喝一杯。”喝着酒他说:“我一辈子的愿望就是想搞清几个问题,曹雪芹到底出生在哪年?有说1715年的,那是康熙五十四年,也有说1724年的,那是雍正二年。他家1728年正月被抄,那是有历史记载的。1724年?那抄家时他才三四岁,大观园里的锦衣玉食他怎么可能经历?没经历能写得出吗?能虚构一个贾宝玉,还能虚构那一大群女孩子?多么鲜活,天才也不行啊!1715年?那抄家时他最多只有十三岁,也不可能有那么丰富细致的爱情体验吧!除了天才,真的就没有别的解释了。还有,他的亲生父亲到底是谁,是曹寅的亲生儿子曹颙呢,还是过继给曹寅当儿子的曹?他是不是曹寅的嫡亲孙子?也许是,也许不是。再就是,曹雪芹是哪年来到西山脚下,哪年去世的?《石头记》的大评家脂砚斋是男是女,跟曹雪芹是什么关系?八十回以后还有多少回,曹雪芹到底写完没有?这些问题困扰我几十年了,可能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他跟我碰一碰杯说:“与尔同销万古愁。”我说:“实在搞不清就算了,搞清了又有什么用呢?”他说:“搞清有什么用?你是历史博士,你懂的。”我有点惭愧说:“是的,是的。”他说:“曹雪芹写出了人生的痛,特别是对那一群女孩子的心痛。他的心里是有痛的。那个痛啊!他是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我这心里除了感受了他的心痛,还为他自己心痛。曹雪芹,如果人们对他的身世一无所知,他就成了一个符号。这太对不起他了,这是天大的委屈。我一辈子的努力就是想让他鲜活起来,落空了,太对不起他了。看苏东坡一生多么鲜活啊!一个人,他写了这么一部伟大著作,为什么就不愿留下一份简历?这让我有点抱怨他,还有他身边的那几个朋友,为什么在他仙逝以后也不为他留下一份简历?为了这个我心痛几十年了。我一辈子的理想就是能成为一个见证者,一个圣人不能无人见证。如果能找到一页残稿,或者他画过的一张画,那情况就不同了。他生前曾卖画为生的。”我说:“现在名家的画很值钱,一张都卖几十万了。”他说:“几十万?那看是谁的画,雪芹的画,那是无价之宝!”我叹一声气说:“唉,我这人还是俗。”
  从小店出来,我问赵教授怎么回去?他说:“我是不是在这里待一晚?我来这么多次了从没待过一晚。这是我的一个心愿,也感受一下雪芹当年在这月光下的心情。老了,身体慢慢不行了。这个愿望以后怕实现不了了。”又说,“雪芹当年到底是不是生活在这里,那也是落实不了的。四十年前有个叫张永海的老人,说自己祖上在这里住了三百年了,曾跟雪芹有过交往。谁知道呢?这个圣人,离我们不到三百年,身世几乎没有一点是落实的,可以想想他生前是多么卑微。”我说:“太遗憾了,太遗憾了!”他说:“也太委屈了。”交换了联系方式,我跟他握手道别,黑暗中我发现他眼角有泪在微光中闪动。
  在村口我跨着车,回头看见赵教授还站在老槐树下,一只手扶着那棵树,黑黑的一个身影一动不动。老槐树在深蓝的天空下撑开清晰的轮廓。远处是西山,在天空之下静静地躺着,沉默着,显出千年的淡定。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鸣唱。这是曹雪芹当年也听到过的声音。
  回到学校已经十一点多钟。我直接上床,把《红楼梦新探》拿来翻看。赵教授漂洋越海来寻访一个逝去作家的踪迹,那一定是有理由的。书不厚,我把版本考据的部分忽略了,专看与曹雪芹生平有关的部分。天刚亮的时候我看完了,突然感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流下了眼泪,痒痒地,涩涩地停在腮边,渐渐有了一点凉意。古人的苦难在后人心中总是非常淡漠,可对经历者来说,却是日积月累寸寸血泪的承受。就在这一瞬间,通过那蛛丝马迹毫不连贯的行迹,我似乎触摸到了曹雪芹生命的温热,感受到历史的雪山融化之时那似有似无的簌簌之声。像他这样一位千年一遇的天才,风华襟抱浩渺无涯,才情学识深不可测,他的无限情怀、无限感叹,都使人对其人其事无限向往。这样一个曾经存在的生命,在某个历史瞬间,在某个寂寞的角落,过着贫窘的日子,却干着一件伟大而不求回报的事情。他生前是那么渺小、卑微、凄清、贫窘,不能不令人对天道的公正怀有极深的怀疑;可他又生活得那样从容、淡定、优雅、自信,好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的人。
  这样想着我有了一种久违的熟悉而陌生的感动,一种曾经体验过的力量让自己从世俗生存之中超拔出来。我也曾认为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理所当然的境界,但世俗生存的巨大压力将它掩埋了。经过一百次的思考,我觉得那种理所当然并非理所当然,并没有一种比现实更强大的力量予以证明。既然不能证明,哪怕是一个博士,那我也只是一个生存着的人,如此而已。既然如此,自己也就有了以现世的自我的眼光去选择一切的权利。现世的自我,在时间和空间上确定了价值和意义的边界。这是一个聪明人经过一百次思考后得出的坚如磐石的人生哲学。可是,曹雪芹不为名不为利他为了啥?他比我傻?我想到的问题他没有想过吗?他真的是令人迷醉而迷惑,昭示着对世界的另外一种理解。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清晨,我那坚如磐石的信念被震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3
  想起来也有点惭愧,我一个文科博士,坚如磐石的信念却是现世的自我。有这样的信念我是伪君子,可没这信念我就是傻瓜了。唉,谁不知道自己的一生是无限时空之中如电光石火的一瞬?这个事实,我在爷爷去世那年就知道了。
  其实,我以前并不是这样的。读中学的时候我对历史很有感觉,特别是课本上司马迁的那几篇文章,《陈涉世家》《项羽本纪》,我读得烂熟,如醉如痴。对教历史的彭老师,感情上也有着不由自主的亲近。我觉得历史中藏着世界上几乎所有的秘密,关于时间,关于人生,关于价值和意义。这样,在九年前,我考上了麓城师范大学的历史学院。填报这个志愿的时候爸爸坚决反对,理由就是“学这个专业没有饭吃”,要我报商学院。对这样的理由,我恨不得像摔一个破碗一样地摔到地上,一声脆响,再几脚踏得粉碎。我考大学难道是为了吃饭吗?他越反对,我就越是执着。有点意外的是,当我去征求彭老师的意见时,他也没有立即表态,好一会才说:“看你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想要的就是成为一个历史学家,把前人的事迹和思想整理得清清楚楚,告诉后来的人。这是我的使命,别人越是不做,我就越是要做。
  后来我意识到,这种青春的执着与反叛也许是一个错误。那是读到大三的时候,忽然一夜之间,市场进入了学校,香樟路上全是学生当老板的小摊位,卖梳子发卡、盗版书籍、卤蛋酱菜……学生需要什么就有什么。我们班的女同学也沉不住气,在团支书许小花的带领下,在寝室成立了熨烫公司,贴在香樟路上的广告是“给你一条青春的直线”。最让我意外的是历史学院成立了文化开发公司,由几个年轻老师运作,第一个动作就是跑到河北什么县买了上千个塑料呼啦圈回来,堆在资料室向外发卖。那段时间我简直失去了对世界的理解。钱,而且是一点可怜的小钱,真的有那么大的魅力?难道每个人都是生活舞台上的提线木偶,钱倒是幕后的提线者?
  这股风潮很快就过去了,因为每家公司都在亏本。女生宿舍的烫衣架被塞在床下,不久就因为太劣质,锈迹斑斑,被当垃圾扔掉了。那一大堆呼啦圈在资料室堆了很久,有的开始老化、脆裂,最后不知所终。回想起来,大家都疯了,连老师都疯了,找不着北。这一阵风让我看到了大家都在想什么,安安静静的校园里,其实潜藏着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后来看到那几个办公司的老师在资料室查阅图书,把厚厚的一摞书借回去。这情景我以前看了是很崇敬的,认为他们是司马迁的传人,现在这崇敬却打了折扣。
  风潮过去了,市场展开着。风潮的平息是大家看清了自己不适应市场,而不是市场没有感召力。院里有两个年轻老师辞职去了深圳,其中一个上过我们的课,讲得超级好,是女生的偶像。他走了有几个女生很是失落。学问说放弃就放弃了,这让我也感到失落。原来,神圣的事情也不见得真有那么神圣,这神圣像一个遥远的传说,你说真它就是真,你说假它就是假。历史学院又办起了自考班,电算会计班都办起来了。这让我不理解,可也不得不去理解。市场,说得直露一点、庸俗一点,钱,这其中包含了人生的本质,你真的没有办法。而知识分子,哪怕是个大学老师吧,也不是功利世界的局外人。他们智慧,对人生有更透彻的理解,因而对自己的利益有更高的敏感。
  我没有加入风潮,没来得及。在风潮的高峰期,我再也坐不住,刚考虑自己应扮演什么角色,风潮就平息了。这让我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意。见到熨烫公司的许小花,我很关切地问:“许总,公司业务怎么样?”她说:“总你个头!再总总总的,我叫公司全体员工把你架到总部给熨平了!”我说:“人家关心你嘛,盼着你发达了提供一个岗位!我们本来把希望寄托在蒙总那里,谁知道他不是那料,中国图书总公司办了两个月,经营不善,吹灯了,那些盗版书都还堆在我的床下呢!”许小花说:“聂致远,你今天是赢了,舌鞭子抽痛我的心了,再过十年你会看到我是谁。”我嘻嘻笑着说:“许总是谁?”大拇指一跷,“这个,这个!她显山露水还要十年?她能这么低估自己,我可不敢这么低估她!我知道许总是谦虚,谦虚,大人物永远是谦虚的。”她咬牙切齿笑着:“大卸你八块,再提到公司给熨平了!”又说,“你不要以为自己考试好点,看不起蒙总,他那块料不是你随便拿个人,比如我许总就能比的,那更不是你……不是你,你那自尊心比玻璃还脆,不是他……”她往宿舍那边指了一下,“不是他们那些人能比的。我们这种人你门缝里瞧瞧,那行的,有些人那你要打开门看。”
  我们说的蒙总,就是蒙天舒,我的室友,就睡在我的上铺。这是一个人精。说他是人精,就是他凡事都经过周密计算,大小好处要捞。这种功利主义我有点瞧不起,可又经常回过头来理解他,把自己的空间扩大,把自己的路拓宽,这是人之常情。图书公司没办成,蒙天舒认真看起书来,那股认真劲儿我看着都不习惯。几年来上蹿下跳的一个人,就这样强盗收心了?从良了?那个学期的期末考试,他居然考到了班上前几名,大家都感到意外。以前每次考试,因为学号挨着,他总坐我身边。考试之前请我去吃饭,让我把卷往他那边挪一点,说:“一点点,就一点点,监考老师绝对看不出,决不拖你下水。把朋友拖下水,那我还有脸见朋友?”把大拇指掐在小指中间,“这么一点点就够了,你把字写大一点啊。”他眼睛贼尖贼尖,脑瓜又灵活,抓到几个关键句子,自己就能发挥了。这样成绩拔不了尖,可也没挂过科。
  蒙天舒说过的一些话,总能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有次我在宿舍写作业,他进来了,要上床,说:“能不能请尊贵的屁股移一下?让我上床。”他平时总是先踩椅子,然后桌子,再爬上去的。椅子卡在床和桌子之间,我懒得动,说:“今天委屈你从床梯爬上去。”他说:“三年都没爬,一下子怎么学得会?摔着了那是人命关天的事啊。”我不肯动说:“通道在那里,这是通道?”拍一下桌子,又拍一下椅子。他说:“尊贵的屁股啊,请你抬一抬给人方便吧。我今天袜子臭,就这么往桌子上爬你闻着也不好。”我挪开椅子站起来让他爬上去,说:“你今天袜子臭?太美化自己了!都臭三年了。一个人好意思这样美化自己吗?”他爬上去说:“屁股这东西长得不雅,两边分开,那中间,都没勇气说它,还得整天用条裤子遮着。它其实是很尊贵的,屁股它能决定脑袋,这条定律是人类几千几万年公开的秘密。”我说:“蒙天舒就是这条定律的首席信徒。”他说:“谁不是?你不是让我求了半天才让路?”又说,“还有一条关于屁股的定律你想过没有?”我说:“一个见不得人的屁股,哪有这么多定律?”他说:“地球的中心在哪里?”你不会告诉我在纽约吧?“我说:”知道你的意思了,这嘴没象牙吐。“他说:”有悟性,到底是拿奖学金的人啦。地球的中心就在你屁股下面,这个世界上有太多屁股,就有太多中心,所以不得安宁。你看中国历史上打了多少仗,杀了多少人?都是这个屁股惹的祸。这又是一个秘密,聪明人都知道。你越是观察那些聪明人你就越是相信这条定律。“我说:”从来没有人想着蒙天舒傻,全国人民都傻遍了也轮不着他傻。他多聪明啊!一点点,就一点点,监考老师绝对看不出。“
  说完我就后悔了,这是人家的软肋。不管怎么哥们,真正的软肋是不能戳的,我犯忌了。果然他不做声。这沉默让我心慌,歉疚。哥们你可以说他贪财、好色,说到钱两眼放光,盯着女同学不松眼。那是人性的弱点,又是人性的骄傲。可你就是不能暗示他不聪明。我想找句什么话来掩饰,比如说他眼睛贼亮,当扒手是块好材料,那也不行,还是太有暗示性。尴尬了一会,我说:“他就是聪明,地球的中心在哪他都知道。”
  又有一次,我们在宿舍议论到许小花是领养的,她考上麓城师大,亲生父母找到学校来了。我说:“许小花的命就好,有两对父亲母亲爱她。”蒙天舒说:“她将来要养两对父亲母亲的老呢,你还说她命好。”另一个同学说:“蒙总什么事情都从负面去看。”蒙天舒说:“做人要有点现实主义精神!这是一个人最优秀的品质,我承认我自己有现实主义精神。”
  大四开学不久,院里布置毕业论文,我对明史有兴趣,就选了杨应丰教授作指导老师,他是全国有名的明史专家,还是院长。那天蒙天舒回家去了,等他回来,教务干事给他安排的是一个讲师。他很不高兴,去找了教务干事,想换成杨院长。教务干事说:“教授最多指导五个,名额满了。都要教授指导,哪有那么多教授?除非你找人换。”他就找了我,我不肯,又找了另外几个人,也不肯。回头又找了我说:“你反正是铁定保送研究生了,谁指导无所谓,让我给杨教授留个印象,也想办法考个研吧!”他也要考研,这是我没想到的,就凭他?我说:“你是升那个什么发那个什么的人,搞什么学术呢?那是我们这种升不了又发不了的人做的事。”他说:“现在是知识经济时代,干什么都要知识做底子,不然省里那些大人物还跑来读博士干什么?兄弟几年,提供点机会吧!”我想一篇毕业论文,谁指导不一样?就答应了他。他作揖说:“哥们,绝对的哥们!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有朝一日!”这是他的口头禅。有时他盯着墙角说:“有朝一日,小王外出未归。”“有朝一日,李总理视察我们宿舍。神经。”宿舍的人都笑了说:“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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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分硕士导师是双向选择,那场面有点难堪。古代史专业的大多想选杨院长,说了自己的理由,我也说了。别的几个教授都不做声。杨院长说:“我带不了那么多。”就点了三个人的名,有蒙天舒。我被分给了中年的童文斌教授,研究中国思想史的。我有点遗憾,也只能算了,想着跟蒙天舒换指导老师,吃哑巴亏了。
  毕业之前我们在学院大门口照毕业照,蒙天舒把我拉到一边说:“最近我按杨院长的要求读明史,真的没什么感觉,觉得自己对古代思想史兴趣大点,你正好迷明史,换一下导师怎么样?两全其美呀!”我很高兴说:“可以啊!”又说,“那你去研管办说,童教授那也由你去说,我不好意思说。”他说:“那当然,当然。刚知道童教授是我的同乡,他不会不同意吧!你是好人!有朝一日!”暑假过后开始读研,消息传来,校组织部来人在全院教职工大会上宣布了,杨院长因年龄原因不再担任院长,由童文斌教授接任。我一下就想到了蒙天舒,这家伙嗅觉真灵啊,组织部在干啥他都知道了。我又被他暗算了,他做得出,对杨院长,对我,他做得出。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也没吃亏,明史本来就是自己喜爱的。”可上当的感觉就像充了气的气球,只要你不用力拽住线头,它就会往上飘,飘上我的心间。
  真正的结果在三年之后才显露出来,蒙天舒留校了,在校团委工作。这让我想起去年一份材料找童院长签字,办公室的人说要到新建的麓垸小区去找,他家在搞装修。我去时看见蒙天舒正在跟油漆工争吵书柜刷了两遍还是三遍的问题:“我天天守在这里,你刷几遍我不知道?”看见了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老板他太忙了。”我当时就想,按照他“屁股中心论”,他会有回报的,没想到回报居然这么大。而我,到处找不到理想的工作,考京华大学的博士也没考上。那些日子撞墙的心都有了。在作了种种努力失败之后,我去麓城郊区的一所中学当了历史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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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一份工作不能实现我的学术梦想,这很痛苦;更痛苦的是经营了两年的感情发生了危机。赵平平是我读研一时在舞厅认识的,也是历史学院的学生,比我低两届。去年毕业了,在白沙小学教思想品德课。她是我的同乡,又是同学,说起家乡话来很有感觉。这是我的地利。我还有人和,那就是我的诚心。我缺的是天时。在市场经济时代,我一个穷小子,白手起家,有什么底气面对赵平平这样一个漂亮女孩?她曾是我奋斗的动力,可奋斗出这么一个结果,让我感到万分惭愧。她对我的期望、准丈母娘对我的期望,都落了空,就像一块金子攥在手心,一觉醒来却发现是一块石头。
  赵平平是我的最爱,她妈孙姨却是我的最怕。去年我去她家,她妈妈说来说去只有一个意思:你们在麓城怎么安家?我听见自己的心敲鼓似的“咚咚”响,又像一只兔子蹬着腿要从口里冲出来。我结巴着说:“平平她……她她……们学校分了一间宿舍,我明年毕业了那……那那也会有一间……”“那叫做安家?”孙姨的话像一把剪刀横了过来。我双手拍拍头又拍拍胸,似乎是想发誓又不知说什么。平平来解围说:“大房子大住,小房子小住,都是住。”她妈说:“都是住?你现在不懂。”我鼓起勇气说:“孙姨,你相信我。”这勇气像蛤蟆的聒噪,凭什么让她相信,我自己也不知道。赵平平说:“人家是研究生呢。”“研究生”三个字似乎有一种震撼的力量,孙姨看看我,没做声,望着我半天才说:“相信,相信。”眼神却满是狐疑。
  那一次在平平家住了两天。回麓城后我越想越不安心,危机感陡升。以前想着感情好就可以了,这才是事情的本质;可现在明白了,事情还有另外一个本质。焦虑之中我想到了一个主意,那就是把平平“搞定”。
  这天晚上我赖在平平宿舍不肯走,十一点多了她说:“我要睡了。”我说:“我也要睡了。”她说:“别有企图,你来了隔壁的老师都知道,你不走她们也知道,她们耳朵尖着呢。”我说:“我能不能大张旗鼓走了,再像个小偷悄悄潜回来?”她说:“你回师大,你不回我到对门王老师那搭铺。”我咬牙切齿说:“残忍。残忍。残忍。世界对我已经太残忍了,你也来残忍。”她说:“那等你明年考上博,我也给我妈一个说法。”唉,爱情向我要说法,可我拿不出说法。
  求了几次就不求了,伤了自尊。这也让我懂得,凭我现在的情况,能跟这么好的女孩来往,已经是超水平发挥了。为了爱情,我还要努力,不然对不起这份感情。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这话很俗,可也很真实。现实如此骨感,我不能在一个骨感的世界上去寻求一份丰腴的浪漫。我在心里算了一下,“安家”的目标不现实,我一个月的工资不吃不喝也买不起一个平方,吃了喝了就没有了。比较现实的是考博,考上了就有个说法了。幸好历史课在学校比较边缘,我除了两个班的历史课一周四节,就只有高中一个学期四次的人文素质讲座,有时间看书。看着别的老师都用力往中间挤,去争取年级的成绩排名、优秀班主任、赛课优胜奖,我有点同情他们,那是他们在征服世界。我对这一切无知无觉,我的世界不在这里。
  可事情很意外地又得到了解决。那个周末的晚上,她说:“房子里有五只苍蝇,你能不能帮我赶出去?”我推开纱窗,拿了一本《时尚》杂志去赶。她说:“不能开窗!前两天才一只,我开窗去赶,又飞进来四只,死赖在这里怎么也不肯离开。”我说:“那它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把杂志卷起来去打。我满屋子追,她指挥说:“这里,这里!那里,那里!”好一会总算打死一只,我说:“什么世道,连苍蝇都这么狡猾。”半个多小时打了四只,还有一只找不到了。我夸张地喘着气说:“就四只吧?”她说:“我数了几天没数清楚?五只。”我把T恤脱下来满屋子挥动,躲在哪个角落的那一只飞出来了,停在窗帘上,被我一下打落在地,“啪”的一响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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