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之城》第61/193页


“余小姐在容府上住过?”冯世真问。
余知惠说:“十二岁那年,我爹生病,妈妈照顾不过来,姨母就将我接过来,在容家住过一年。后来我爹病逝了,我才被接回去的。”
余知惠环视着容家精美的家具和奢华的摆设品,神色里有着掩饰不去的羡慕和向往。余家如今一年不如一年。她想必十分怀念那一段在容家养尊处优、如千金小姐一般的生活。
“这些年来容家的次数少了,不过看起来,还是一点都没变呢。”余知惠呢喃,“那个大斗柜,我和芳桦还在里面躲迷藏。我们还跑到酒窖里玩,偷偷喝了姨爹珍藏的红酒。姨爹早年……对我挺好的,还会开车带我们去漕河泾打野鸭子玩。我和芳林还捡了一只小狗回来,可惜后来病死了。”
冯世真浅笑:“难怪两位容小姐同余小姐感情这么好。”
余知惠苦笑:“我大她们三岁。小时候,她们最听我的话,跟在我身后到处跑。后来,都长大了,来往也比以前少了。”
尤其是容芳林喜欢上了杨秀成后,对余知惠就抱有一份明显的敌意。余家败落,余知惠在表妹面前也矮了一个头,成了穷亲戚。她便越发不爱来容家走动。
“你必然很怀念这里吧。”冯世真语音温和,娓娓道来,“在你最无助的时候,容家收留了你。这里等同于你第二个家。况且,容家好像总能给人一种非常安全的感觉。仿佛是个坚不可摧的城堡,能阻挡任何风雨。外面世道如何变迁,这里的那种悠闲安逸的生活是永远不会变的。”
冯世真的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余知惠的心上。她神情怔怔,下意识跟着不住点头,十分动容。不可否认,在她十八九岁的人生里,只有在容家度过的那一年,是最为美好的时光。
“这里的总飘荡着音乐。”余知惠陷入了甜美的回忆之中,“空气中总有糕点和花香,一切都那么干净整洁又安静。姨母带我们去逛永安百货,店员总是躬着腰从头服侍到尾。容家永远开着最气派的小汽车,用着最好的厨子。太太小姐们,穿戴着是当季最时髦的美国时装……”
而余家,全家挤在石库门的一栋三层楼的小房子里,嫂子们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们追着狗满地跑,连亭子间里都塞三四个老妈子。余知惠念书的学费全靠容太太赞助。她前脚去住校,她的房间就被用来给侄女们做卧室了。哥哥们成天念叨着干一笔发大财,可是投资总是失败,家底越赔越少。
余知惠这次回家,余太太在病中向女儿透露,儿子们已经将余父留给女儿的嫁妆拿去做生意了。余知惠去找大哥要回嫁妆,大嫂当面就问:“小姑想要嫁妆,好歹先找个肯娶你的带回家来呀!见了准姑爷,咱们也才有理由给你准备着不是?”
而容家清理佣人的消息传来,余太太便对余知惠说:“你和秀成的事,尽快敲定吧。再拖下去,怕连他也不愿娶你了。”
余知惠是个聪明的女孩,当然想得通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对杨秀成有青梅竹马的好感,却并无热爱。她之前不肯答应杨秀成的求婚,因为还存着心思,想嫁个条件更好的人家。可是眼看着杨秀成要和黄家撇清关系,她这头却还没有别的下落,那确实应该早做决断,抓着一个男人算一个。
毕竟杨秀成在容家商行做经理,一年可以赚上千块,在普通女人眼里,已是相当抢手的金龟婿了。
“余小姐,可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冯世真关切地问,“令堂的病很严重吗?”
余知惠勉强一笑:“还好,是风湿旧疾了。我只是……冯小姐最近见过杨先生吗?”
冯世真说:“他有时候会来容府。你们俩别是吵嘴了吧?”
余知惠苦笑:“若真是吵嘴倒好了。我回上海也有一个礼拜了,他都没来见我。”
“杨先生最近特别忙呢。”冯世真说,“大少爷跟着他一起去商行上班,每天都早出晚归的。再说了,过几日就是大少爷的生日宴会,你可以在宴会上好好审问一下杨先生呀。”
余知惠被逗得轻笑:“冯小姐知道芳林她们这次是去哪家做新裙子?”
“好像是一个从伦敦回来的设计师开的新店,就在霞飞路上,店名没记住。余小姐这次定要穿得漂漂亮亮的,惊艳全场,让杨先生后悔之前冷落你才对!”
哪个少女不爱那种戏剧性的时刻。余知惠被冯世真哄得笑了起来。
“冯小姐真会安慰人。我只得一条旧舞裙,不被人嘲笑寒酸就不错了。”
“谁嘲笑你们寒酸?”容定坤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屋。
两个女孩都吓了一跳,齐刷刷站了起来,局促不安。
“姨爹。”余知惠蚊子似的唤了一声。她很怕容定坤不待见自己,紧张的埋着头,看着越发楚楚可怜。
“知惠来了呀。大半年都没见你了,来看你姨母的吗?”容定坤脱下风衣递给听差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余知惠纤细的腰肢上打了一个转。
哪怕经历了孙少清的事,这种娇怯羞涩的女学生依旧是容定坤最爱的口味。只因为是自己的堂外甥女,又是黄家的亲戚,他的视线略有含蓄。
余知惠被容定坤看得抬不起头来,又惧怕又害羞,窘迫难言。
容定坤收回了视线,又冷淡地扫了冯世真一眼,问:“太太她们呢?”
冯世真说:“太太带着大小姐和二小姐出门去试舞裙了,说不回来吃午饭。”
容定坤了一声,又转头温和地问余知惠:“刚才你们说谁嘲笑你们来着?谁还敢嘲笑我容家的亲戚?”
容定坤是个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他气势千钧地说出这样的话,别有一种成熟而霸道的魅力。
余知惠的脸顿时红如煮熟的夏子,羞答答地怎么都抬不起头来。她以往接触的男子,不是粗鄙浮夸如自己的兄长们,就是斯文温柔如杨秀成,这还是头一次领略到成熟男子那股不容抗拒的强硬霸气。她一时间心跳如兔,有种说不出来的悸动。
“是我同冯小姐说笑呢。后天的舞会,我裙子寒酸,怕给您丢脸。”
容定坤蹙眉道:“女孩子参加跳舞会,怎么可以没有新裙子?你姨母想得不周到,该给你一道做的。”
余知惠忙摇头:“我并没这个意思。我就是随口说说。姨母已待我够好的了。”
容定坤对女人倒是素来大方,随口道:“孙氏走后,留下了不少衣裙,本来也是想捐给教会的。知惠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去挑选一条裙子。孙氏她不爱跳舞会,大部分的裙子都没穿过。你看中了什么,只管拿了就是。”
余知惠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感激地望向容定坤:“姨父,这样好么?”
容定坤十分享受被美貌少女崇拜仰望的感觉,不禁露出温柔又慈爱地笑容。
“去吧,把自己打扮漂亮些。知惠这些年都不常来了,你姨母常念叨着你。你有空多来走走的好。”
余知惠眼里的欣喜就像涌动的春泉一般。她开开心心地道了一声谢,拉着冯世真,脚步姗姗地退了下去。
冯世真迟了半步,望见容定坤含笑的目光又在余知惠窈窕的背影上扫了一遍,像是品味着一道甜点,回味无穷。


孙少清走后,她的东西还原封不动地留在西堂里的。容定坤宠孙少清的时候,出手很是大方,给她做的各种衣帽鞋子装满了整个三面大衣橱间。雪亮的灯光照着那些绸缎皮草,名牌鞋包,余知惠心里五味杂陈。
“这么好的衣服,捐了怪可惜的呢。”余知惠拿起一件缀着亮片的跳舞裙在身上比划,爱不释手,“姨爹这么宠她,她还是跑走了。到了外面吹风吃苦,不知道有什么好的?”
这话出自一个受过现代教育的女大学生之口,还真让冯世真忍不住对余知惠侧目。
“孙小姐她,想必更爱自由吧。”
余知惠不屑地翘起嘴角:“哪里有绝对的自由?手头拮据的时候,连每日菜钱都要精打细算,那样的自由要来何用?自由,就是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可我不觉得普通人认为清贫寒酸的生活是他们想过的。”
她这话说得倒也不是没道理。冯世真无可反驳,转身挑衣服。
冯世真心里一直惦记着孙少清,不知道她人在日本好不好。不过以孙少清的坚毅和聪慧,纵使吃些苦,也定能坚持过来,活出精彩。孙少清若是听到余知惠对她的评价,怕只会哂笑一声,道一句“夏虫不可语冰”吧。
“冯小姐,你看我穿这身如何?”余知惠手里拿了一件金红色的跳舞裙,十分艳丽。她平日衣着都很素净,没想原来也是喜欢鲜艳颜色的。以前穿得素雅,也是为了符合自己书香落魄人家闺秀的形象。
“我记得芳林这次的舞裙就是红色的呢。”冯世真说。
余知惠不好同容芳林撞色,只得依依不舍地把裙子放了回去。想到自己身为表姐还要避让表妹,她心里很是不痛快。
若她爹没死,哥哥们不败家,她们余家还是正经的书本网,名门望族呢。容芳林这种暴发户家的小姐,哪里有资格和她比较?#####
五十二
冯世真从一堆裙子里找到一条牙白色的缀着珠花和流苏的跳舞裙,觉得十分眼熟。随后她想了起来。在容定坤小书房的抽屉里,有一张孙少清穿着这条裙子和容定坤在一个跳舞会上合影的照片。
容定坤唯独收了这一张照片,可见要不是当时场合有纪念意义,就是他很喜欢孙少清这身打扮。
冯世真望着余知惠如小猫落进渔网里一般开心地到处挑选衣裙的身影,方才容定坤不动声色地打量外甥女的神情自她脑海里一晃而过。
她眼眸闪动,缓缓地,露出一个热忱的笑来。
“余小姐,我觉得这条裙子极适合你呢!”
余知惠回头一看,也有几分喜欢,却顾虑道:“会不会太素了点?”
“多雅致呀,可衬你的书香气了。”冯世真满口赞道,“你看,还是巴黎的高级定制呢!我想起来了,孙小姐去年跟老爷去过法国,定是在巴黎做的这条裙子。”
余知惠一听是法国货,双目发亮,立刻把裙子接了过来。
余知惠腰肢纤细,手脚修长,裙子虽是直身的样式,可穿在她身上,依旧能展现出一股娉婷之姿。
冯世真又找来一条珍珠项链,一双白漆的高跟皮鞋,让余知惠穿戴好。
“瞧,我说的没错吧。”冯世真站在余知惠的背后,扶着她的肩,同她一起望着镜子,“余小姐这么一打扮,冰清玉洁,好似仙女下凡似的。到时候在舞会上,不知道多少男士会为你倾倒呢。”
余知惠被恭维得满脸红晕,娇羞笑道:“冯小姐说笑。我倒像是灰姑娘,不过是借身华服穿戴几个小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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