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之城》第65/193页


孟绪安走到了台前,仰头朝台上的容定坤拱手一笑。
“定坤大哥,别来无恙。是我打断了你们?真是对不住。”
容定坤艰难而缓慢地控制住了面部表情,回以了一个僵硬的笑。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绪安老弟,我们待会儿再叙旧。来,先给孟七少上酒。”
孟绪安端着酒杯,冲正打量他的容太太十分绅士地欠了欠身。容太太想必是被他的姓氏勾起了一段不甚愉快的回忆,脸色也有些发青。
“这人同容家的关系想必不怎么好。”冯世勋对妹子说。
冯世真心道何止不好。这两家可是仇深似海呢。
孟绪安故意挑这个时机出现,就为了膈应容定坤。他如愿目睹容定坤惶恐失色时的样子。对于容定坤这样一位精明老辣、油滑内敛的人来说,人生中的失态恐怕屈指可数。今日就是其中一次。他看起来同当初第一次见到冯世真时极像,就像是见到了鬼一般。
“感谢……感谢诸位前来参加犬子的生日宴会。”容定坤的声音还有些发颤,“犬子十八岁成人的时候,还在学校苦读,未能大办,今日便借着他满二十岁,弥补回来。父母对儿女的希望,永远都很简单,希望这孩子将来能做一个正直体面的人,孝顺友爱,为家族、为国家争光。谢谢!”
掌声如雷。容定坤却是匆匆离了讲台。
容嘉上的目光追随着父亲狼狈的背影,接过了话筒。
“感谢各位长辈们对我的关爱,和朋友们对我的支持。请大家今日玩得尽兴。”
乐队指挥收到他的指使,立刻挥动指挥棒,热闹激昂的舞曲响彻整个大厅。砰地一声,香槟打开,众人欢呼。容嘉上顺着酒杯塔倾倒,淡金色的液体一层层盛满。
宾客们转眼就忘了刚才的那个小插曲,投入到了狂欢之中。
容嘉上下了台后,寻不见父亲。他想了想,让人把吴妈叫了过来,问:“你伺候太太的时间最久,对家里许多事一定比我了解。我看太太很不喜欢这位孟先生,你知道是因为什么缘故么?“
吴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理所然来。容嘉上打开皮夹,抽出一张十块钱的钞票丢了过去。吴妈拽住了票子,这才笑呵呵地开了口。
“大少爷,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太太正怀着大小姐和二少爷呢。老爷在外面的书画社里认识了一位孟小姐,为了她一连大半个月都不回家。太太当时大着肚子去找孟小姐谈话,孟小姐都不肯离开老爷。说什么,反对包办婚姻,要自由恋爱。太太气得不行,再加上老爷当时生意上还出了差错,险些滑胎。后来……是王姨娘怀孕了,孟小姐才被气走的。这位孟先生,好像是孟小姐的弟弟。“
容嘉上一听是父亲当年的风流债,啼笑皆非,不再去管这个事了。#####

五十五
欢腾的乐曲和宾客们的笑声被厚重的书房大门隔绝在外。容家和孟家的手下分立书房外两侧,交手而立,手都扣在腰侧的枪匣上。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比起容定坤戒备紧张的神情,孟绪安显得轻松许多。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加了冰块,坐进了真皮沙发里。
“容大哥不如坐下来说话。”孟绪安翘起了修长的腿,“这是你家,外面又有上百宾客,我又能对你做什么?”
容定坤僵硬的面孔逐渐松懈下来,垂着的嘴角勉强翘了起来,恢复了他老成精明的常态。
“绪安真是令我刮目相看呀!”容定坤在对面沙发里坐下,如个友爱地前辈一般感叹道,“之前常在报纸上看到你,只当你回国不过做点小生意,没想到原来你就是永利银行的董事长。士别多年,自当刮目相看。你藏得可真够深的。”
“孟家瘦死的骆驼比马总要大一些。”孟绪安也笑得好似个关系友善的亲密后辈,“靠着家里的支持,做了一番事业,算不得什么成就,只能说是不至于愧对祖先罢了。”
容定坤干笑了两声:“这些年我也常想起你,还有你姐姐……青芝她,还好么?”
孟绪安晃着酒杯里的冰块,冷淡道:“大姐已经去世了。”
容定坤浑身一震,难以置信。而孟绪安平静的目光再度向他确定了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容定坤肩膀颤抖着,问:“怎么都没人告诉我?”
孟绪安的嘴角扯出一个充满讥嘲的弯度:“容大哥若真关心大姐,自然会去打听她的消息,又何须等着别人来告诉你?”
容定坤无言以对,片刻后,才喘息着问:“什么时候的事?”
孟绪安说:“我们举家去美国后,她就病了。勉强拖了大半年,还是不行。走得倒挺安详的,也并没有再提起你。”
“那么早就走了?葬在哪里?”
“旧金山。”
容定坤耷拉着肩,长叹着:“真是没想到……她还那么年轻呀。我一直以为她过得好好的,在美国嫁了人,现在怕孩子都好大了。”
孟绪安眼神微微闪动,垂下目光,抿了一口酒。
“那绪安你……现在是专心在银行里做事了?”容定坤又问。
“孟家的生意摊子本来就小,又有从兄看着,不需要我做什么。”孟绪安说,“只是如今局势不大稳定,银行借贷风险大,又受打仗影响。稍有不慎,就容易赔得倾家荡产。我看容家倒是如日中天,今非昔比。改日还得向大哥好生请教一下生意经呢。”
“过奖。”容定坤后背浸出一层流汗,脸上松软的皮肉抽了抽,皱纹层层叠叠,疲惫老态越发有些掩盖不住了,“绪安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后起之秀,才是未来之主。我这一把老骨头,早已跟不上时代了。”
孟绪安打量了一眼华丽的大书房:“这宅子是后来修建的吧。当年我记得,容家不过只是一栋两层小楼罢了。”
容家当年何止只有一间小洋楼。容定坤当时负债累累,家产已变卖得只剩一栋房子了。若没有孟青芝小姐的相助,容家早就破产。只是孟大小姐的一片痴情,却并没有换来容定坤真心,反而招来了人生中最大的羞辱。
“我对不起你大姐。”容定坤神情晦涩,痛心疾首,“她一心一意待我,我却不能回报她的情意。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想她的。可是我却没那个勇气去打听她的消息。我真没想到她会这么薄命……”
“得了!”孟绪安的嗤笑夹着碎冰利刃扑向容定坤:“容老板当初引诱家姐,哄得她抽上大烟的时候,倒是很有勇气呢。”
容定坤好似被人抽了一耳光,脸色铁青,半晌没说话。
孟绪安修长稳健的手端着酒杯,杯壁倒映着他英俊深沉的轮廓。
“孟家得祖宗保佑,苟延残喘。在下不才,也算将家业一点点重新振兴了起来。其实钱财都是身外物,但是镇家之宝,却不能流落在外。容老板,你当年从家姐手中哄骗去的那个战国金麒麟,如今在何处?”
门外乐曲戛然而止,屋内陷入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容定坤深吸了一口气,道:“我也猜你是为了这个事而来的。或许你不信,但是这些年,我也一直在找那个金麒麟的下落。在我的困境之中,你姐姐把它赠我,让我变卖了还债。这金麒麟承载着我和青芝的情。我自打情况好转后,就一直想把它找回来。”
孟绪安平静笑着,唯有手背的青筋曝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容老板真是会粉饰,连我姐姐都亲口说是被你骗走的。罢了,现在打这个官司也没什么意义。容定坤,我要你把金麒麟还给孟家。”
“那是应该的。”容定坤敷衍着笑道,“你放心,我明日就增派人手,一定帮你把这个宝贝找回来。”
孟绪安的手指在皮沙发的扶手上敲着:“容老板,你恐怕不大明白我提这个要求的决心。你要是打算糊弄我,那你就想错了。”
“怎么会……”容定坤讪笑。
“二十年前。”孟绪安突然说,“二十年前,有母子三人,赶路的途中,在一个叫白柳镇的地方遇到劫匪,被害身亡。容老板你还记得吗?”
他每说一段,容定坤的脸色就苍白一分。话说完了,容定坤面色白里透青,五官僵硬犹如石雕。
孟绪安施施然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手指一弹,一个灰扑扑的东西落到了容定坤的膝盖上。
那是一个给孩子配戴的长命锁,非常陈旧了,但是依旧能辨认出“富贵命长”四个字。另外一面刻着叶片细花,中间有一个“桢”字。
容定坤像是被烙铁烫了似的,险些把这长命锁跌在地上。
“定坤大哥可要拿好了。”孟绪安讥笑着,“这可是你夭折的长女给你留下的唯一的念想。你那襁褓中的长子更是死不见尸。我突然想,他要是还活着,肯定也是个和嘉上一样聪明俊朗的年轻人吧。”
“你怎么弄到这个的?”容定坤粗声道。
“怎么?”孟绪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是怕我走漏了风声?确实,容家亲戚死得七零八落,佣人换了好几批,现在的那位容太太估计都不大清楚你最初还有过一房妻儿吧。但是反正都死了,也没什么妨碍呀。除非……”
孟绪安笑容收敛,阴冷地盯着容定坤:“你怕人知道,你发迹后为了娶书本网的唐氏,把碍事的糟糠和一双儿女杀害的事?”
长命锁跌在地毯上。容定坤愤怒地站了起来,红着脸骂道:“孟绪安,你休要血口喷人!我容定坤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这样杀妻灭子的事,也绝对做不出来!虎毒不食子,我怎么会害自己的儿女?”
“那确实杀了你发妻了?”孟绪安也笑着起身,把长命锁捡了回来,收回口袋里。
“是真是假,你是做丈夫和父亲的,最清楚不过。我的话已经说清楚了,容老板打算如何做,自己好好斟酌吧。想一想,要是世人知道一贯道貌岸然,以慈善家、社会知名活动家身份示人的容定坤,竟然是杀妻儿求荣的小人,会怎么想?”
容定坤急道:“你想凭这么一个东西就污蔑我?”
“谁说我只有这么一个证据了?”孟绪安笑,“人证,算不算?”
容定坤大震,一脸难以置信:“你……你是虚张声势!”
“是不是,容老板届时就知道。”孟绪安道,“一个连妻儿都能杀的人,我倒好奇谁还能再和你深交,什么人家还愿意和你儿女结亲。天下人谁能亲得过自己的妻儿呢?纵使做刀口舔血的生意,也不是图赚钱给妻儿过好日子么?将心比心,容老板的狠辣,可算是古往今来难得的一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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