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之城》第97/193页


桥本三郎本来就羡慕容定坤的这个儿子精干挺拔,现在听他款款而谈,更是多了几分惊艳和嫉妒。就连容定坤,也暗自惊讶。
容嘉上不禁对航线沿途所有的埠口耳熟能详,各地人口环境,当地政权变动,内陆运输线路,适合销货的种类,全都了如指掌。航线中不同季节的洋流变动,气候起伏,他也全部一清二楚。他说得非常详尽,可是涉及容家机密的地方,却半个字都没有透露。
容定坤耳中听着,目光却全放在了儿子身上。他忽然觉得长子似乎长高了一截,又好像只是瘦了,穿着修身的西服,越发显得成熟稳重。年初这孩子刚回来时脸上还带着的稚气和眼里闪烁着的叛逆的光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此刻的容嘉上,让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却又比当初的自己更加从容和自信。
当年的容定坤白手起家,而此时的容嘉上已是站在了丰厚的基业之上。他熟悉家中所有的产业,掌握着每一个动向,他没有后顾之忧,全副身心都放在朝前冲刺之上。
介绍完了埠口,容嘉上还顺便往南半球扩展,点着澳大利亚的地图道:“此处也是个好地方。外界一直觉得澳洲荒凉野蛮,人烟稀少。但是此处草地广袤,适合放牧,每年都出产大量羊毛,物廉价美。如今制衣业发展迅速,面、毛等原料价格也在飞长。如果能从澳洲进羊毛,在南洋找廉价工厂粗加工,再运回来,利润或许不小。”
桥本三郎满面红光,连连称是,又对容定坤道:“都说虎父无犬子。容老板有令郎这样的接班人,恐怕可以早早退休,含饴弄孙,只管享福就是。”
容定坤心里得意得不行,嘴上道:“他才在公司学习了个把月,什么都不懂,只是混乱说一通罢了。桥本社长千万不要太夸奖他,免得让他得意忘形。”
“才学习了个把月就这么能干了?”桥本三郎听了,不禁狠狠地瞪了次子一眼。次子一年多前被接回家后,就由他亲手带着教,教到现在拿出来,连容嘉上的十分之一都不及。
“也就口头能说几句。”容定坤笑道,“处理公务上,商谈合同什么的,还嫩得很,还需要多多学习呢。”
容嘉上也道:“桥本社长太过奖,晚辈其实才入行,将来还有许多地方要向您请教的。”
桥本三郎看着容嘉上英俊的面孔,心中十分欢心,只遗憾这么好的年轻人,怎么那么早就订婚了呢。自家两个嫡女,长女已经和日本的豪门定了亲,次女十七岁,配他刚刚好。实在不行,诗织那丫头也可以和容家再续前缘呀。
桥本三郎遗憾得不行,情不自禁地摇了头都没发觉。
容定坤见状,越发得意。两个老狐狸就合作商议出了一个大致方向,只留日后由容嘉上再来同桥本详谈合作细节。桥本二少全程傻乎乎地站在一边陪衬。容嘉上怕他太被忽视,有意引了话去问他。可桥本二少全都反应不过来。桥本三郎看在眼里,恨不能直接把儿子掐死。

生意上的事告一段落后,听差送来了咖啡点心,男人们坐在书房沙发里闲聊。
容定坤这才看似无意地开口道:“桥本社长想必知道,我家如今正在寻找一个多年前遗失的古玩,四处登了报。听说贵府收藏有一个金麒麟,酷似我正在寻找的,不知今日能否有幸看一眼?”
桥本三郎早有准备,笑道:“容老板客气,你可是上海鼎鼎有名的古玩鉴赏家,我还正要请你给为我最近收的几样宝贝掌个眼呢。”
说罢,让次子去保险柜里捧出了好几个匣子来。桥本三郎拿起一个金丝楠木的匣子,打开来。
“容老板请看,你说的可是这个?”
昂贵的匣子里,一枚小巧的金麒麟窝在天鹅绒布上,散发着陈旧的金子特有的暗而柔的光晕。
容定坤屏住呼吸,带着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把金麒麟拿了起来。
金麒麟处处朴拙,想必桥本三郎也从来不敢贸然清理,所以胡须被矬掉的那处依旧保留了当年的划痕,连矬子留下的一道道细痕都清晰可辨。
容定坤拿着放大镜仔细数了数,正是五条,和他当年记下的一样。他心里一颗大石头终于放下了。
容嘉上一看父亲脸色,便知道这个是真品。
容定坤不方便开口,只能他做个冒失后辈,笑道:“不知道桥本社长是否舍得割爱?我们愿出重金。”
桥本三郎呵呵笑着,说:“容老板要是想求别的,桥本我定是双手奉上。只是这金麒麟,同我长子命脉相关,不是轻易能出手的。”
容定坤早有准备,笑着把金麒麟放了回去,道:“我之前也听说了一些。看来传言是真的。”
桥本三郎叹道:“你们中国人的一句话:儿女都是债。我长子那样,容老板先前也看到了。医生说他活不过十五岁的。可自打我得了这金麒麟后,他数次重病垂危,却都能转危为安,一直坚持到了现在。你我都是做父亲的,都有舔犊之心。世上珍宝千万,却都没有自己的儿女宝贵呀。还请容老板体谅一下我这个老父亲的心。”
容定坤或许并没有桥本三郎这般爱孩子,但是姿态却要做足,当即道:“确实如此!我们如今这么拼搏,也还不是为了给儿孙挣下一份好家业,让他们将来过得平平安安罢了。”
两人便把金麒麟的事放下不谈,只拿了其他几个古玩点评把玩了一番。
容嘉上并不是很懂古玩,桥本二少更是对这事抓瞎。两个长辈见孩子们无聊,便把他们打发走了。
出了书房,桥本二少立刻热情地拍了拍容嘉上的肩,笑道:“嘉上,一年多不见,你真是大变样了。记得当初我们俩还在重庆读书的时候,你脾气可暴躁了。想不到你还能这么沉稳地陪着老头子讲古。”
容嘉上虽然和桥本二少是旧时同窗,但是两人一向话不投机半句多,哪怕他当初和桥本诗织好的时候,和她哥哥也没有什么来往。今日一看,桥本二少倒是没有变,和当年一样又蠢又懦弱。容嘉上看似沉稳,却是比当年更傲气了,越发瞧不起对方。
“回上海来见识多了,脾气自然收敛了。”容嘉上客气而疏离地一笑,“我去用一下洗手间,失陪。”
洋楼的布局都差不多。容嘉上从洗手间里出来,从后门走了出去,站在后院墙角,点了一只烟抽着。
“你这喜欢躲后院抽烟的习惯还是没变呀。”桥本诗织笑容明媚地走了过来,“怎么?嫌我哥烦人?”
容嘉上吐了一口烟,道:“他倒是一点没变。”
这可不是夸奖的话。桥本诗织暗恨兄长没出息。不然,桥本家只有两个儿子,长子病弱,次子只要不太差,出头都极容易。可次子真的是烂泥一块,敷不上墙。
“我倒听说你表现不错,家父对你赞不绝口呢。”桥本诗织靠近容嘉上,伸手从他口袋里掏出了烟盒,抽了一支烟出来,“你当年还整天抱怨不想继承家业,想从军。现在想通了?其实谁年少的时候没有一些不切实际的理想,我还想着做女明星呢。你家有偌大的家业,又是长子,多少人烧几辈子高香丢求不来你这么好的命。听我哥说起来,你现在在你家公司也做得挺好的,许多大事都已经由你直接做主了。我看你既然都已经上道了,就好好走下去吧。”
容嘉上划了火柴帮她点了烟,道:“我记得你当初可是相当鼓励我追求梦想的。”
“当初我以为你只是个家道中落的少年呀。”桥本诗织说,“对于当时的你来说,从军确实是个极好的可以出人头地的选择。可是既然你是大少爷,有偌大的家业等着你继承,你又何必舍近求远呢?”
容嘉上说:“我想要从军,并不是为了出人头地。”
“那是为了什么?”桥本诗织笑问,“做军人,不靠打仗争功名,难道图扛着枪炮很威风?”
容嘉上语塞,再度体会到了面对桥本二少时的那中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感受。#####
八十五
桥本诗织又问:“你现在在你家商会里做得那么好,难道就没一点喜欢?”
不喜欢。容嘉上在心中道。他甚至是厌恶的。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做得很好。他可以熟悉所有的业务,他也能学着容定坤的手法去谈生意,签合同,打压对手,弹压调教手下。做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对于他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
但是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些事。他厌恶那些沾染着血汗的鸦片,股票数据也在一天天地消耗着他的耐心,那些逢场作戏的商业谈判令他作呕。他每天起床的时候想到要花去一天宝贵的时间去做这些事,就生出一股生无可恋的消极来。
可身边没有人能理解他,甚至都觉得他是无病呻吟。
锦衣玉食,又有社会地位,却嫌弃这一切,只想去做个军人。他们都会和桥本诗织想的一样,只觉得他容嘉上是好日子过得太多了,无端要生出一点事来折腾。
而唯一能理解他,鼓励他为了理想而奋斗的那个人,却已经知道了容家隐藏的丑陋秘密,随时可以和他决裂。
容嘉上不敢去找冯世真,不敢和她对峙,生怕她问起闻春里的事,找他求证。到时候,他是承认,还是撒谎?他又该怎么求她的原谅,把她挽留住?
她是他仅有的知己,是他爱恋所系,可父亲所做的事,在他们之间埋下了毁灭性的炸弹。这让容嘉上不敢去爱冯世真,也没勇气所求她的爱。他第一次感觉到这么卑微而无力,像是一只仆妇在冯世真脚边的流浪狗,哼哼着求着她丢来怜悯的一瞥,不要把他踢开。
“杜小姐很让人意外呢。”桥本诗织突然出声,打断了容嘉上的思绪,“想不到她还挺有才华的。嘉上,来年你可一定要靠上一所好大学,别被未婚妻比下去了。”
容嘉上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道:“那个金麒麟,令尊果真十分看重。”
“可不是么?”桥本诗织挑眉,“家父一直觉得那玩意儿是给大哥保命的,只要大哥还活着,他就不会把金麒麟让出来的。你们家真的那么想要?这金麒麟到底是什么宝贝?”
是我爹欠了别人一条命。容嘉上腹诽着,踩灭了烟头,道:“再说吧。毕竟君子不夺人所好。”
桥本诗织看着容嘉上冷漠的背影,脱口而出道:“我大哥熬不了多久了!”
容嘉上回头朝她看去。
桥本诗织咬了咬唇,道:“他从小就有严重的心脏病,医生说要治好,只有换心。呵呵,这天下哪里有这样神奇的医术!别看他今天还能支撑着来见客,其实他平日连床都起不来。要不然,我们这一房明明都被太太赶走了,又怎么会被接回来?”
容嘉上问:“医生怎么说?”
桥本诗织冷笑:“新找了个美国医生,倒是有点本事,用了新药后,大哥居然能起床了。可刚能起床,太太就忙着张罗他的婚事,想抱孙子想疯了。我也只好和你说一句,太太她,好像是看中了芳林了呢。”
容嘉上一愣,想起今天田中太太确实对容家两个女孩特别热情。容芳林是嫡长女,自从满了十六岁后,各路打听和上门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容定坤对这长女的婚事十分看重,一副待价而沽的姿态。桥本家长子病弱,次子愚钝,容定坤就算有意联姻也肯定舍不得长女。不那么值钱的容芳桦倒是有些危险了。
容嘉上想到这里,心情烦躁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等等!”桥本诗织又唤住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你和杜小姐,是认真的?”
“什么认真?”容嘉上反问,“你要是问婚约,合同都签了,自然是要正经结婚的。”
“你喜欢她吗?”桥本诗织追问。
容嘉上不答,只是轻轻地哂笑了一声,随即转身而去,只摆了摆手。
今日秋光十分好,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田中太太带着容家女眷们在花园里赏菊,阵阵说笑声传来。桥本诗织望着远处杜兰馨窈窕的紫色身影,嘴角抽了抽,随即端起明媚的笑容,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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