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10/32页


  第二天,杜鹃同重光商议,说:“我如果搬到南纸店去,这事情还不大妥当。因为那纸店乃是令亲的生意,他既不乐意你我二人住在北京,如今却从他家中搬到他的铺子去,他当然更不乐意了,早晚必仍想驱逐的法子。这事万万不妥。”重光道:“依你怎么样呢?”杜鹃道:“依我的主意,你急速寻汉卿去,说明了这番意思,请他帮忙,在左近代寻一两间房。寻好了房,面子上只说我要到上海去,你那令亲一定赞成。我既走了,你在他家多住几天,他当然也不讨厌你了。其实咱们二人,还是朝夕可以聚首。汉卿是一个生意人,只要他能赚着钱,无论怎样迁就,全可以做得到。你想这法子不好吗?”重光极为赞成。当日,他便寻了汲汉卿去,只说友云为人悭吝,住在他铺中,种种耗费,他一定不乐意,莫若另租房好。汉卿平日也知道友云的脾气,很以为然。即日便在琉璃厂鬼门关胡同里,租了两间南房。在前清时代,琉璃厂确有鬼门关一条极窄的胡同,一个人走过去,全得侧着身子。其实进了这胡同,里面的地方很是不小,并且还有很阔的房子。后来民国改为国民关,可是本地土著,仍然呼之为鬼门关。汉卿租的房子,是路北朝南,房东姓苻,号叫子秦,曾在户部山西司当过书吏,很剩了几个钱,在鬼门关自己盖了两所很好的房子,却又住不了,自己只住一个正院,将跨院租出去。上房三间,便是汲汉卿家眷住着。东西六厢房,租给一个姓胡的,是通州人,家里有几个钱,在北京住着闲玩,却没有一定职业。只剩了南房两间,汉卿便租过来,给杜鹃住。在他的意思,一者省得另起炉灶,给杜鹃做饭,家里吃什么,便给他送过去吃;二者自己可以早晚监督着,有什么写的字,不至耽误了,一举两得。他觉着这主意很好的。在杜鹃,此时但求着有安身之地,可以常住北京,进行他的革命事业。至于饮食起居,是全可以将就的。
  三人秘密议定,重光便对友云说:“汪杜鹃因为久住北京,并无什么机会,自己想要到上海去,另投门径,明天一早便起身了。因为在表兄家里,住了这许久,心中很不过意,他说无物可赠,只恭恭敬敬写了一张中堂,一副对联,算是留个纪念罢了。”说着便将中堂对联打开,给他表兄观看。友云见了,很惊异地说:“相处了二十多天,却不知汪兄是一位大书家。书房中堂的横副,虽然写得好,究竟是模拟前人;今天这字,真是铁画银勾,大有邓顽伯的气势,难得难得!可怜如今的翰林中,也寻不出他这样一个写家来了。有这样的才气,为什么不巴结功名,却东颠西跑地胡闹,岂不可惜?”说着从怀中掏出靴掖儿来,拣了一张四两的银票,递与重光,说:“你替我留他一句吧,能多住几天,再住几天玩玩不忙。今晚我叫厨房多备几样菜,给他送行,你替我代东,我有应酬,恕不能奉陪了。”重光接过银子来,不觉暗暗好笑,没想到表兄在北京住了几年,居然学得这样圆通。但是他那官派十足的口吻,听了又未免叫人作呕。只得先替杜鹃道谢,说又叫表兄费心破钞,表兄有什么约会,自管请便,一切都由小弟关照就是了。友云点点头,喊一声套车。重光也不便再同他讲话,便回到书房,把友云方才的话,对杜鹃学说一遍。杜鹃倒是连连致谢,说难得令表兄如此优待,但是我并不出京,怎好领他银子?老弟暂且带着吧,我明天过那边去,当然短不了钱花。你留着自己用,省得常向令表兄张口。重光也不客气。
  第二天一早,雇了两部人力车,重光假装送杜鹃到火车站,其实转了一个弯子,拉到鬼门关口外。二人跳下车来,开了车钱,一直来到汲汉卿家。汉卿见他们到了,仿佛获着宝贝一般,笑逐颜开地迎进去。先看了看南房,已经裱糊得四白落地,替杜鹃预备的铁床、蚊帐、新铺盖。重光看了笑道:“汉卿哥,这不是替朋友预备的住室,简直是给杜鹃兄收拾的新房,就是娶汪大嫂,这样屋子,也可以将就得了。”杜鹃道:“你不要取笑,咱们谈正经的。今天初到汉卿府上,彼此既是好朋友,我们两人应该登堂拜见才是。”汉卿笑道:“拜见可当不起,回头便请到舍下坐一坐。兄弟已经备了一席薄酒,所有菜蔬并不是从馆子里叫来的,全是拙妻亲手调和,好请二位尝一尝家常滋味。”杜鹃道:“这是何苦,又叫嫂夫人受累。”重光却大笑道:“我们正想换一换口味呢。在舍亲家里住着,他用的是湖北厨子,做出来的菜,甜不甜咸不咸,实在难吃得很。兄弟未到北京,就听说北京的女太太们无不长于烹调,做出来的菜,比外省厨子还胜强十倍。今天也是咱们的口福,得遇着汉卿的嫂夫人,乐得吃一顿饱饭,虽然受些累,我们却是感激不忘!”汉卿也大笑道:“到底是重光兄真慨爽,我们做朋友的,原应当如此。只是拙妻烹调不精,恐怕不能副重光兄期望罢了。二位不嫌蜗居湫隘,就请上房坐吧。”说着便引汪、白二人来到自己屋中。原来这三间上房,是两明一暗,汉卿同妻子住在暗间,明间专留着会客,收拾得十分雅洁:后墙条着一座花黎山案,案当中放着一架汉鼎;上首摆着一座五彩瓷瓶,看着很旧,虽不是康熙瓷,也够上乾隆瓷了;下首放着一架云母石镶心的镜子,仔细看去,大有千严万壑之势;山案前边调着硬木桌椅,擦抹得光可鉴人;再看墙上,挂着一幅中堂,是宋徽宗御笔《秋鹰整翮图》,虽然未必是真,却也画得神采奕奕;对联是祝枝山写的,精神也十分饱满;案上陈列的书籍、字帖也不少,并且全是老版原拓,很值几个钱。汪、白一齐笑道:“汉卿兄真是雅人。”一语未了,却见汉卿招呼一个天足的妇人出来,指着汪、白二人笑道:“这是汪大哥,这是白二哥,全是我至交好友。”又向汪、白道:“这就是你弟妹辛氏。自家朋友,以后见了不要客气。”彼此施过礼,辛氏又斟过两碗茶来,笑道:“大哥、二哥大要见笑,我们住的这屋子,过于窄小,连一个坐的地方全没有。您兄弟又吝惜,不肯雇底下人,早早晚晚没人打扫,肮脏得下不去脚。这样局面,还要请客,真不怕朋友笑掉了牙。好在大哥、二哥都是自己弟兄,诸事包涵一点。回来自己下手,做一点粗菜粗饭,明知道不能适口,不过是一份诚心,千万求二位吃饱,不要笑话我们才好。”汪、白二人再三地谦恭,说:“我们初次到府上来,就讨扰赏饭吃,还劳嫂子自己调和,我们心里,已经不安了,嫂子再说这许多客气话,益发叫我们惭愧无地。”辛氏还要答言,汉卿笑道:“你快去收拾菜饭吧,这全是我的近朋友,决不会挑眼的。回来调桌子、端菜、烫酒,就招呼胡家的小立过来帮帮忙吧。胡老三这时可在家吗?如果在家,你请他过来陪一陪,他的拳高量雅,在一处还热闹些。”辛氏答应着。重光却插嘴道:“我们兄弟三位就好了,何必又约外人?”汉卿道:“不是外人。这胡老三年纪虽然很小,为人却极其开通,能饮酒,善清谈,毫没有一点阔少习气。回来一见面,你二位就知道了。”
  辛氏出去收拾酒菜,汉卿正在屋中陪汪、白二人闲谈,忽听外面一个人高声喊道:“二哥在屋吗?怎么今天你又费心请客?”说着一掀帘子,进来一位翩翩美少,年纪不过十七八岁,穿一件紫宁绸夹袄,米色库缎背心,生得面如傅粉,唇似涂朱,目若点漆,长身玉立。虽然是一位美貌青年,却含着一股英挺之气。到屋来朝着大家拱一拱手,又问汉卿,这二位是谁?汉卿忙指着杜鹃向少年笑道:“昨天你还说要烦他写字,怎么今天倒不认得了?”少年道:“原来这位就是杜鹃兄?失敬失敬。”转过脸来,又问重光贵姓?汉卿忙替引见,说这位是白重光先生,这位是小弟同院好友胡璧人。重光笑道:“璧人兄这个号,实在妙得很,非你这样整齐人物,也实在当不起这两个字。”璧人笑道:“老大哥休要取笑。咱们一见如故,今天得要开怀畅饮,向两位哥哥领教,千万不可客气才好。”杜鹃道:“璧人兄风采,不亚如江左周郎,我们相交起来,必能如醴酒酽醇,久而不知其醉。”汉卿在旁边凑趣道:“有重光的豪迈,就有杜鹃的温雅,璧人老弟更是豪迈温雅兼而有之,将来三位的交情,一定要与潭水俱深了。”重光大笑道:“汉卿哥,你向来不咬文,怎么今天也唱起酸调来了?这都是杜鹃哥招出来的,回来得先罚他三杯。”四个人说说笑笑,胡家的小立早将桌椅调好,先摆上八个冷碟:一碟蜜桃、一碟葡萄、一碟金糕、一碟瓜子;那四个却是冷荤:一碟醉螃蟹、一碟生虾、一碟白鸡、一碟青酱肉。用铜盆烫了五大壶陈绍,调了五个座位,正面两位一东一西,下首一座打横。汉卿拱杜鹃首座,请重光作陪,胡璧人在东,自己在西,下首一座,却是给他夫人辛氏留的。
  看小说的要知道,北京的礼俗,大有西洋之风,一切款待朋友,全是主妇的责任。北京妇人,无论大家小户,总是落落大方,决没有羞缩不敢见人的态度。自是她丈夫的朋友到得家来,总是竭诚招待。不怕是初次见的朋友,一样留菜留饭,并且自己出来作陪,非常周到,谈起话来,她全井井有条,一切口头上的应酬,来得非常之快。无论远近亲友,只要到家来的,口角春风,总能使你满意。可是有一种最厉害的毛病,是她对人谈话的时候,别看是大方不拘,然而对谈的男子,可千万休在她身上转念头。你如果会错了意,要是说出一两句不尊重的话来,把她惹翻了腔,她那骂人刻薄人的话,说出来比刀子锋芒还快利。根本上得要知道,北京妇人言谈洒落,举止大方,惯会应酬宾朋,全是由风俗习惯上自然养成的一种特性。这种特性是极纯洁的,并不掺杂势力之见与邪淫之心。要究其源流,一半是基于地理的关系,一半是基于旗俗的关系。北京本是都城之地,别看贫富不齐,一班居民的眼界是开阔的。所见所闻,俱是些耗财买脸的事,自然不肯落于小气一流。至于旗人的习惯,尤其是海阔天空,专讲交朋友,专在浮华奢侈上,争强斗胜,讲体面过节。这是旗人的一种坏处,可也是旗人的一种好处。所以旗人只能同他交朋友,却不能同他合力做事。其实他们也倒不好不坏,所欠缺的就是责任心。这不过就普通立言,究竟也不能一概而论。
  闲言少叙。却说汲汉卿这一席酒,虽然是他太太自己做的,并非由饭馆叫来,到底要论起口味来,实在比饭馆胜强十倍。头一碗便是一个二海的奶汁鱼翅,白菜垫底。杜鹃道:“我们自家朋友,吃便饭,何必弄这样贵菜?”汉卿笑道:“你看着贵吗?其实不贵。二两鱼翅足够用,白菜底更算不得什么,不过得吊奶汤去煨,未免费点手,通共不过花几吊大钱(北京十枚铜元即合大钱一吊)。这碗菜你要到同兴堂、惠丰堂去吃,至少得要算你二两八钱银子,要论味道,确乎没有咱家的好。”话未说完,重光早用筷子连三并四的,狠吃了一气。吃完了大声赞道:“好菜好菜!在北京住了快一个月,今天可开了斋了。不要说家常的厨子做不了这样,只怕御膳房的滋味,也不过如此。”汉卿听重光这样夸奖,心中越发高兴,又喊着催上菜。紧跟着四个小吃,不过是烩鸡丝、溜鱼片、炒虾仁之类。最后上了一碗红烧冬菇,实在是别有滋味,大家又赞不绝口。此时五壶酒已经喝光,又重新温上五壶来,座中只有重光同璧人酒量很大,汲汉卿还能陪饮几杯,杜鹃却不能喝。辛氏炒罢了菜,也上来陪饮。她的酒比汉卿强,居然敢用大杯同重光、璧人对饮了十来杯。重光又提倡猜拳,他领头打了一个通关,别人全输给他,唯有璧人连赢了他六拳。重光很不服气,又续了三拳,依然输给璧人两拳。璧人笑道:“承让承让,我陪你喝三杯吧。”重光道:“我猜拳向来不曾输过,今天倒成了败军之将,不敢言勇了。”大家直喝到三四点钟,方才吃饭。四样饭菜,也非常可口,但是到此时谁还吃得下?不过用点鸭汤泡半碗饭,胡乱吃了几口,便起席散步。杜鹃因见胡璧人磊落英多,心里盘算,这个青年我如果掉三寸之舌,说他入同盟会,将来必是民党中一员健将,但不知他的志同如何。想到这里,便格外同璧人套近,拉至自己屋中,开开自己的手提包,取出亲身从南洋带来的吕宋烟,请璧人吸。又泡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茶,彼此对坐谈心。此时重光恐怕友云疑惑他在外放荡,匆匆告辞去了。汉卿因为南纸店的买卖很忙,不能久陪着杜鹃谈话,便笑着向璧人道:“老弟,你陪杜鹃大哥谈话开心,我们晚上再见。”又向杜鹃道:“大哥想吃什么,买什么,自请向你弟妹说一句,有胡家小立,立刻就能买去,千万不要客气。我因为事忙,此时不能奉陪了。”胡、汪二人含笑道:“请便请便,自家弟兄,用不着这样关照。”汉卿也匆匆去了。
  屋里只剩胡、汪二人,璧人问道:“大哥一向就在北京吗?”杜鹃道:“才住了不到一个月。从前在上海,东洋、南洋、欧美各国,差不多全走遍了,来北京观光,却倒是头一次。”璧人道:“这样说,大哥的眼界很宽了。可怜我们常进北京的人,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外有天。什么时候,也能追随大哥在外边游历一趟,今生今世,也算没有白来,那才真如了我的心愿呢!”杜鹃道:“老弟你要知道,古人常说:但是登途者,都为薄命人。东颠四跑,在路受种种困苦,经多少危险,哪有你们这阔少爷终年在北京锦绣丛中过活,享的福气大呢?”璧人听了这话,立时面上表现出一种不快的神气来,向杜鹃道:“大哥,你为何将小弟看成了纨绔一流?我自问虽然年龄幼稚,学问疏浅,到底这志向却不肯稍落人后。别看我终日花天酒地,也同那些俗人作无味的应酬,然而我胸中却是别有怀抱,决不欲同流合污,做一个没世无闻的人。如今大哥却把我看成膏粱子弟,这也未免太小看人了!”杜鹃见他动了气,心中暗暗欢喜,面子上却作出恐惶的神气来,连忙赔罪道:“老弟千万不要多心,愚兄天大胆子,也不敢小看你,我实在是顺口胡云,毫无成见,求你原谅我吧。你如果志在远游,愚兄不才,情愿给你牵马坠镫,做一名向导,保管叫你满意,决不至说我无用,你看好不好?”璧人见杜鹃这样赔不是,又不觉转怒为喜,拉了杜鹃的手笑道:“大哥,你太言重了,小弟如何担当得起。你真乐意携带我,我情愿给你当一名书童,磨墨捧砚,装烟倒茶,也是心甘的。”杜鹃大笑道:“老弟,你真可谓善于辞令了,我说给你牵马坠镫,你立时就要给我装烟倒茶。人说北京朋友辞令敏捷,看起来真是名下无虚啊。”
  二人彼此大笑,越说越投机,杜鹃这才慢慢问到他的家世境况。璧人叹一口气道:“一言难尽。总怨上辈多挣了几个做官造孽的钱,才将后代子孙耽误得良不良莠不莠,文不文武不武,一个个全成了废民。你说可怜不可怜!”杜鹃听他这几句开场的议论,知道他心中必有许多牢骚,而且抱负不凡。便又用话激了他一句,说:“老弟所云,你一定是位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物了。”璧人道:“这也不敢当。不过小弟的性格,与这世禄之家总有些格格不入,所以才肯说这些话。要是遇着一位习惯自然的人,他还要夸这是天生的福命呢。家祖父原是一位孝廉公,平捻之役,曾充李文忠幕府。文忠曾称许他为第一能吏,特特授意军机大臣,调补他为安徽庐州府知府,所为是整顿家乡的吏治。后来又升为宁池太兵备道,做了两年道台,又署安徽臬司。实授后,又署藩司,做了一年零十个月的藩司,就故在任上了,遗骸运回通州原籍。这六七年的官囊,总不下三十余万。先严同家叔,共是弟兄三位,始终倒是不曾分家。只因过于挥霍,又不善积聚,十几年的工夫,已经花掉了不少。先严在山东候补直隶州,曾署过一年济宁,也剩了几万,全叫三家叔在山东给花光了。二家叔在通州料理家务,他老人家的鸦片瘾,一天总要二两多,还得吃大土公膏,错了样儿不能过瘾。两位家兄,也全染上这种嗜好,一天到晚,抽得拉不起炕来。小弟在旁看着,实在堵心。挤得无可奈何,这才想出一个躲静的法子,在北京租了几间房,小弟在如意馆捐了一份差事,也不过是挂名而已。每一个月只值五天的班,有时候也许加两天班。小弟画古美,他们全说精细,其实据我自己看,也没什么好处。自从西太后驾崩,如意馆的差事也冷淡多了,古美这一种,尤其无人注意,小弟不过是借此遮掩身子。其实一年之中,也不准传到一两次。我只图住在北京,眼不见心不烦,并可借此多交几个朋友。每月家里供给我二百块钱,如意馆的薪水每月还有六十两银子,我自己花是用不了的,有朋友帮着用,就不免有亏空了。好在逢年过节,再向家中要三五百块钱,他们还不至勒掯不给。因此优之游之,也倒安闲自在。大哥你别看小弟年轻,我确乎不愿醉生梦死,了此一生。只因遇不着出色的朋友,凡朝夕共居、酒食征逐的,全是些碌碌庸人,不要说不能共成事业,就是肺腑深谈,也决然遇不着。今天遇大哥,我看你的言论风采,真不愧鸡群之鹤,所以小弟才倾心吐胆,对你说这些话。不然连汲汉卿,我们同居一年多,我都不曾同他这样深谈。”杜鹃道:“愚兄何德何能,承老弟如此重看?我自问虽无片长可述,到底说这交友一道,自信还有知人之明。如老弟这样少年英俊,又怀抱伟大志气,实在少见得很。原来你还精于丹青,更可想见雅人深致了。但不知你们那如意馆在什么地方?我们得闲,也可以去看看吗?”璧人道:“可以可以。从前如意馆本在禁城里边,如今却搬到集灵囿摄政王府旁边,一所极阔的房子里。大哥哪时想看,小弟情愿陪你前去。里面历代的名画多得很呢,你看了保管眼界为之一新。”杜鹃听了,心中怦然一动,忙应道好好,老弟哪一天值班,我便哪天同你去看。二人又谈了一会闲话,璧人便告辞去了。当日晚间,汉卿拿回许多宣纸来,上面全记着款志,另外还有两大瓶一得阁的墨汁,十余支贺莲青的大小羊毫,一样一样的,全点给杜鹃,杜鹃只得收了,应许明天便写。
  第二天汉卿又约重光到家来,商议绘图的事。重光道:“要绘图不难,必须先看一看地势,随着地势的大小方面,然后才能决定建筑的式样。你如今空空洞洞,叫我伏案绘图,这不是笑话吗?”汉卿被重光问住,自己也好笑,只得开诚布公地对重光说:“我这图也是受朋友之托,因为是皇上家的工程,关系很大,所以不敢轻易发表。要是平常人家,不等你说话,我早就带你去看了。”重光冷笑道:“汉卿大哥,你们生意人心眼真多!常言说疑人勿用,用人勿疑。我又不是革命党,又不是江洋大盗,你何必这样藏头露尾的?再说你纵然信不及我,难道还信不及你东家吗?我是你东家的表弟,我如果形迹可疑,他也不敢留我在家里住了。”这一席话,说得汉卿面红颈赤,半晌答不上来。还是璧人解围,向重光道:“二哥,你可不要这样说。如今朝廷防我们汉人,比防贼还严密十倍昵,稍不小心,就许拿你当革命党办了。再加上如今的九门提督乌谨,同右翼总兵申林,这两个东西尤其可恶,终日派那些狼心狗肺的恶侦探布满九城,无风三尺浪,稍微看着形迹可疑,便在你后面跟着。有时候硬栽赃,说你是革命党,他们好去擎功。这北京地方,真不亚如地网天罗。你们二位是初来乍到,不知道此地情形,却莫要妄怪了汉卿哥,他绝不是那信不及朋友的人。”汲汉卿听到这里,不觉拍着手儿笑道:“青天大老爷在上头呢,要不然真屈杀小弟了!”大家也都一笑。重光又追问他,这工程究竟在什么地方?汉卿道:“这工程就在摄政王府里边。如今的摄政王府是两处了:老府在后门外什刹海,原本是恭王府,因为德宗入承大统,老府便作废了。因为皇上的潜邸,王爷不敢再住,所以搬到什刹海,又替恭王别寻了一座府第。没想到当今的宣统,又在什刹海生的,这个府又成了潜邸,只得再议迁移。却因为有摄政的关系,不能离皇宫太远,所以在内东华里边,紧邻三海集灵囿的原址,另起府第。工程是西四牌楼宝兴、宝成两家木厂包的,已经盖起一大半了,只有后花园尚未动工。摄邸的意思,是要小巧玲珑,朴实淡雅,脱去向来王府的旧式。这两个厂子,偏偏是守旧派,不会出新花样。宝兴的老板同我是表兄弟,他为这件事很发愁,终日向我念念叨叨,说你们南纸行的人,甚样高明朋友全交得上,难道看着表兄为难,也不帮一帮忙?你如今只替我寻一位明白建筑学的绘图大家,我这差事便容易交卷了。前次看见重光兄绘的工业学校建筑全图,十分精细,因此触景生情,想起这件事来。昨天已经见着那表兄,我对他略提一提,他十分欢迎。只是有一样为难,凡进府监工做工的人,全是有数目、有腰牌的,如今硬要带进一个生人去,很不容易。所以再三踌躇,叫我先同重光兄商议一个妥当法子,临时能遮住众人耳目,免得受盘查才好。不知重光兄可有什么高明主意吗?”重光大笑道:“死店活人开,这一点小小的事就难住了,还能办大事吗?据我想,督工做工的人一定很多,我只冒他人的名字,带他人的招牌,谁有哪闲心仔细去查?只要混进一次去,以后就好办了。你想这主意不好吗?”汉卿听了,却沉吟不能作答。重光见这情形,心中又未免不快,笑道:“汉卿如果不放心,此事取消了吧。好在也并不是小弟要谋这差事,何必叫你跟着悬心吊胆呢!”汉卿道:“我的二爷,你不要这样怪人,咱们自己弟兄,谁还能疑惑谁?不过内中确有种种难处,你也得原谅。假如这工程要是宝兴一家包的,你那主意实在可以适用。偏偏又加上一个宝成,常言说同行是冤家,他们处处总想破坏这边。府里的人,倒不见得细心来查,他们却是要格外注意的。再说你的口音又不是北京人,尤其不易蒙混,他们听出来,便不肯干休,不定又要造什么谣言。你想这件事不是为难吗?”璧人道:“我倒有一个主意,不过重光兄得受一点委屈。最好叫宝兴的主人,禀明了府里的长史大人,就说现请了一位绘图专家,跟同到府里绘图,只是此人是一个哑巴,不会说话,得宝兴的主人随同他指示一切。我想,这点小事长史处决不能不准。只是重光得会装哑子,千万不要开口说话。你那湖北口音,要叫府里的人听出来,他们先要心惊,疑惑你是革命党,那时连宝兴的主人全受连累了。”重光笑道:“我就装一次哑道童,只当是李逵进大名府。只是谁扮吴用呢?”璧人道:“当然是宝兴主人扮吴用了。但不知你两人,能否合拢起来,唱这一出戏。”汉卿道:“我那表兄舒仲达,虽然是一个生意人,很有机变,这些事他全能做得上来。明天我约他出城,咱们大家便排演一回,俟等排演熟了,然后再挑台帘正式去唱。”众人全赞成这主意。
  第二天,汉卿果然将他表兄舒仲达约出城来,先在家中聚齐,然后一同到惠丰堂吃饭。说明了重光在席间须要假充哑巴,说一句话罚酒三杯,说两句话罚六杯。众人鼓掌赞成,重光却皱着眉头不肯认可,说这分明是你们大家想捉弄我,好取笑开心,我不能上这当。璧人道:“你只管放心,受罚时候,我帮着你喝酒,还不成吗?”重光只得随他们去。又问汉卿这装哑巴差事,由什么时候起,到什么时候完呢?仲达抢着答道:“由见酒起,由撤酒完。”众人全说好。到了惠丰堂,堂倌将大家引至一个很僻静的跨院。内三间上房,全明着,宽敞雅洁,果然饭庄的局面,与寻常饭馆不同。堂倌认得仲达是厂子老板,格外巴结,笑问三爷,是零要还是整吃?仲达说:“我们五个人吃不了整桌的,你看着预备好了,什么菜新鲜,只管上来,也不拘样儿,也不拘数目。隔年的老花雕,先温十斤,预备着不够再续。”堂倌答应一声是,不大工夫,酒菜一齐上来。众人正喝得高兴,忽听外面呐喊一声,进来有二十多官兵,全是短装,有拿手枪的,有拿刀的,还有拿木棍的。后面跟定一个兵官,高举着自来得手枪,口中喊道:“别放跑了,堵住走路,先奔上房。”此时汪杜鹃同白重光不觉大吃一惊,心说这莫非是来拿我们的?却又不敢露出慌张的神气来,用眼望一望璧人。璧人笑着摇一摇头,说没要紧。此时官兵已经掀开上房的帘子,瞪着眼向里看。仲达忙立起身来喊一声:“老总,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来办我吗?”那兵官听有人叫他,忙越众而前,亲到上房观看。一见是仲达带着一群朋友,在这里吃酒,不觉露出很惶恐的样子,忙朝着上面拱一拱手道:“得罪得罪,惊动惊动!早知是三爷在这里吃酒,我们天大胆子,也不敢这样冒昧。”又埋怨众兵士,你们也不探听明白了,胡乱领着我办案,这还成个什么体统。仲达离席向前,低声问道:“是怎么一回事?”那兵官道:“没要紧,是一桩奏案,等闲了我细细告诉三爷。”仲达也不便再问,那兵官领着一群人转身去了。又在左右厢房搜检了一番,也不曾办着人,又照旧出去了。大家问仲达:“那兵官姓什么?”仲达道:“他是提督衙门的箭手,专门办案的,姓崇名叫崇文,我们还是老朋友呢。此次,不知又有什么奏案。他们也是狐假虎威,小题大做,其实照这样办案,打草惊蛇,早跑得没有影儿了。”此时重光再也憋不住了,突然说道:“真好险啊!要没有仲达兄在座,我们大家还不叫他办了去吗?”众人哈哈大笑道:“哑道童也吓出话来了,快快罚他三杯。”璧人执着壶,催他快喝。重光道:“这是例外,不能受罚的。”众人道:“六杯了。再说话还得多罚!”重光不敢说了,勉强饮过三杯。仲达道:“事不宜迟,今天吃罢饭,我就同你到王府去。横竖瞒上不瞒下,只要疏通好了,没人多管闲事。”大家散席后,重光随仲达进城,到摄政王府观看花园的形势,杜鹃却同璧人到如意馆参观。
  作小说的,一支笔难写两处事。如今先叙杜鹃、璧人两个人,坐着车子进内东华,看门的禁卫军同警察,全认得胡璧人是如意馆的先生。这叫作当内差的,不但他本人可以自由出入,连他的亲戚朋友,只要有他带着,全可以自由出入,照例不受盘查。只问一句“是同伴吗?”只要领带的人答应一声是同伴,便可安然进去,不再追问。如同来三五次,他们认得了,以后连问也不问,你一个人也能进去。这回杜鹃同璧人来,还是初次,所以看门军警只问璧人道:“胡先生,这同来是你一起的吗?”璧人点头说“是的”。二人下了车子,开付了车钱,便一同走进去。转弯抹角,来至如意馆门前。门外有两个站岗的警察,一见璧人全笑道:“胡先生,怎么六七天没有来?昨天馆长还问你呢,说摄福晋要画一幅海堂春睡图,只限五天工夫。馆长说非你画不了,要差我们去寻你。我们想,你今天一定该来了,所以也没寻去。好好,你快去吧,又省得我们跑腿了。”璧人道:“你们这差事越当越懒,索性懒得寸步难行了,还有脸对我说呢!”一壁说着,早携杜鹃的手走进门来,见里面是一所旧式很大的四合房,璧人先同他走进西厢房。西厢房南间,就是璧人办公的屋子,门外有一个小牌,写的是“人物课”三个字。璧人道:“我们这馆共分五课:人物、山水、花卉、虫鸟、颜料。东西厢房,便是专管图画的四课。上房东屋是馆长室,西屋是颜料课。颜料课专管采买各色颜料纸张,及保管发放各事,在这一馆中,是最优的差事。当课长的,分春秋两季报销,每一季总可报销三万多银子,其实连一万也用不到,下余的他同馆长两个人分肥。我们当的是苦差事,除去薪水之外,一个钱的好处也没有。有时候上边看画得好,格外赏几两银子,也轮不着我们得。”璧人正谈得高兴,忽然一掀帘子,进来一个中年男子,宽袍大袖,很带几分腐气。笑道:“璧人老弟,你为何几天不来,真要把馆长急杀了。”璧人一见他,脸上微微一红,忙让座道:“区兄请坐。”那人又指着杜鹃问道:“这位是谁?”璧人忙替引见,说这是敝友汪杜鹃,这位便是我们这馆中颜料课的课长区九畴先生。两个人一交谈,区九畴一把将杜鹃拉住,笑道:“汪兄,听你说话口音是广东人,咱两个是近同乡,你贵处哪里?”杜鹃道:“小弟是番禺人。”九畴大笑道:“妙极妙极!我原籍是花县,咱们不止同省,而且同府,今日真是他乡遇故知了。但不知汪兄到京在何贵干?”杜鹃道:“小弟不过转食四方,近来在北京卖字为活。”九畴道:“高雅得很。”杜鹃又问他在京几年?九畴道:“小弟是癸卯科侥幸翰林,散馆时又改授民政部主事。部里清苦得很,因此谋兼了这份差事,不过是鬼混吃饭。今天难得遇着同乡,兄弟作一个小东,就留你在这馆中吃饭,请璧人兄作陪,另外只有敝馆长,同一两位同事,并无外人。”杜鹃再三推辞,九畴哪里肯答应,一定拉着杜鹃到自己屋里坐,说好腾出工夫来,叫璧人预备画稿。杜鹃见他这样恳切,便随他到上房去,二人打了许久的乡谈。馆长忽然进来,九畴又替介绍。这馆长便是龙子春,铁木贤的心腹。因为他画得好,所以在西太后时代,铁木贤便特荐他兼充这个差使。他也乐得每年多赚一两万银子,又得一个馆长的清衔。寻不着胡璧人,十分着急,如今见璧人来了,如同获着宝贝一般。自己跑到画室,指点一切,立催着璧人将这图画出来。璧人道:“我的馆长,你为何这样性急?要论这个图,要加细去画,至迟也要四五天工夫。你就是急等用,难道还不给三天限吗?今天立等着要,我就是神手也画不出来。”子春嬉皮笑脸的,朝着璧人深深请了一个大安,说:“老弟你自当可怜愚兄,破这一遭例吧。府里已经交派下三天了,明天再要不送进去,福晋发了脾气,我这馆长要一抹到底。你那不是积德行好呢!”璧人被他迫得无法,只得答应连夜赶出,明天午后保管能呈进去。子春又再三叮咛,方才回上房去。听九畴屋中有生人谈话,他便一脚踏进去,遇着杜鹃。旗人向来没有官派,听说杜鹃写得好,便立刻套近,你兄我弟的,高谈起来。后来听说九畴请客,他益发高兴。吃过饭又坚嘱杜鹃,有工夫到我们馆里来玩,千万不要客气。从此以后,杜鹃以为有机可乘,时常到如意馆来玩耍。子春面子上待他非常优厚,时常请他吃饭听戏,逛东安市场。有时候天色晚了,便留他住在馆中,省得半夜出城。
  杜鹃心里打算,这活该是我革命快成功了,难得竟遇着这样巧妙机会。我要不乘此时惊天动地地做一场,岂非白来了北京一趟?但是这样冒险的勾当,决非一个人所能做到,必须先寻一两位得力的帮手,一切全安排好了,然后再动手做事,方才可以十拿九稳,马到成功。白重光虽是帮手,可惜走不到一路上来,只得先说胡璧人入伙,有了他做帮手,大事不患不成。从此茶前酒后,随时用话挑逗璧人。璧人本是青年,富于感情的人,恰又赶上他这几日,因为摄政王府连三并四交下许多画件,全是福晋的意思,硬要限日呈交。而且偏乎美人一路的占多数,全要璧人起稿,因此他心中很不自在。因为当着这份差事,又不能说不画,更兼龙子春为巴结王府起见,恨不得早晨交下来的,晚上便呈进去,才可他的心思。璧人哪里敢应,怎当得子春老奸巨猾,他决不拿出馆长的身份来压迫你,他只是请安作揖,把老弟叫得山响。你再不应,他真能趴在地上给你磕大头,把璧人闹得急也不好,恼也不好,只可连夜替他赶,连吃饭睡觉的工夫,全占了一半去。白天到馆,夜晚还要拿回寓处,在灯下去画。杜鹃时常陪他到三更天。他画完了,对杜鹃叹道:“大哥,你看这是哪里的事?小弟当这份差事,本是挂衔,两三个月不定轮着起一次稿。如今是夜以继日,仍然赶不完。早知这样,就一个月二百两银子,我也不应。偏偏大哥只善书,不善画,要不然,你也可以帮帮我的忙啊!”杜鹃乘势冷笑道:“老弟,愚兄有一句斗胆的话,说了你可不要多心。论咱俩的交情,不要说帮你画画,便是赴汤投火,也决不皱一皱眉。唯有你目前当的这种差事,不要说我不会画,不能帮,纵然会画,也决然不肯帮你。”璧人听了,不快道:“大哥是高尚其志的人,对于这种贱艺,当然是不屑为了。”杜鹃道:“你错会意了。书画俱是清高之品,我既然卖字,怎见得就不屑画画呢?不过我们堂堂七尺,却受那无知贵妇人指使,竭一己的精神,供他人的娱乐,却有点不值呢!”几句话将璧人激得拍案大叫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她以为是摄政王福晋,便可以恣情纵欲,随便拿着我们开心。我璧人不伺候她!明天便辞差不干,倒看老龙有什么法子制我。”杜鹃道:“老弟你且慢闹脾气。你辞了差使,当然还有人干,他们恣情纵欲的,依然还是纵态,根本上又有什么益处呢?你要知道,他们满洲人的心理,看我们汉人,便是生来的奴才资料,先搜我们汉人的脂膏,作他们穷奢极欲的代价。就拿老弟这般才气,每月只出六十两银子,便将你买得服服帖帖,终日敝精劳神,受他的驱使,供他的娱乐,其余就可想而知了。一个妇人家,尚且有这大的权力,其余如亲王、郡王、贝子、贝勒,更可想而知了。你看龙子春,面子上同你那样要好,其实何尝有一点诚意?他看我们汉人,犹如猫狗,这时候用着了,便点手把你叫来,哄你、斗你,喂你一点好食料;转脸用不着了,便一脚把你踹开。他们存的全是这种心思,你要把他们看成好人,那才真上当呢!”
  一席话,将璧人说得直跳起,大声骂道:“该死的满奴,你把我们汉人蹂躏苦了,我胡璧人跟你誓不两立!”
  杜鹃忙朝他摆手道:“你声音放低些,不要这样暴躁。”璧人道:“夜深了,没人听见。大哥方才的话,小弟平常日子,也颇能涉想及此,如今再听大哥一说,足证我所见不差。我明天决不再给他们支使了。”杜鹃道:“老弟,你是一个有志气有作为的人,所以愚兄才肯将这些道理对你说。但不知你的志向坚定不坚定?如果坚定,还有再进一步的话,对你说呢。”璧人听了这话,倏地立起身来,取过一只茶杯,揭开暖壶,提出来,斟了半杯开水。回手将中指纳入口中,用力一咬,指头早已破了。那鲜血便淋淋漓漓地流出来,滴入茶杯,丝丝缕缕的,变成红色。向杜鹃道:“咱二人以此水权当酒血,请大哥歃血为盟!”杜鹃不待他说完,也将中指咬破,一同滴入,二人彼此分饮了。杜鹃请璧人坐下,然后低声对他说道:“老弟志气这样坚定,令人钦敬佩服。这也是满人将灭,我党将兴的一种预兆!实对你说,愚兄便是铁血团的发起人,同盟会的理事,奉孙中山之命,与白重光结伴来京,预备伺机进行革命事业。也是无意中得遇老弟,偏巧你又在如意馆有这差事,这正是我们革命的捷径。你千万不可将差事辞掉,有这一条门路,我们先可以出入自由,不受丝毫拘束。并且你那馆址同摄政王府紧邻,一切布置,全是近水楼台。他将来决逃不出我们的手!只要你守口如瓶,别走漏个中消息,我们哪时看出机会来,哪时就可以动手。只要将摄政王一个人制死,其余全算不得什么。你目前倒要极力敷衍龙子春,别叫他看出破绽来,这是顶要紧的事。明天晚上,我们再同重光开一个三头会议,筹划进行方法。这时候天也晚了,各自安息吧。”璧人道:“这样好极。大哥请回房去吧。”二人分手,一宵无话。
  第二天清晨起来,两人吃罢早饭,又一同到如意馆去,鬼混了半天。到晚饭时候,二人一同出来。才到门前,恰赶上摄政王回府,只见前呼后拥,足有四五十名马队,全是短装,腰里掖着自来得,肋下挎着东洋刀。摄政王坐着黄绊绿呢大轿,另外有四个把轿的,全是赳赳武士,也都戴着枪,挎着刀,腆胸叠肚,大有力敌万人之概。再看轿子里坐的王爷,年纪就在三十上下,黄白面皮,长条脸儿,细眉大眼,很像一个白面书生,风驰电掣一般,便抬进府去了。胡、汪二人躲在如意馆门内,看了个清清楚楚。杜鹃道:“这位摄政王爷,我还是初次见呢。”璧人道:“你要住在如意馆,早晚可以看见两遍。他每天九十点钟到内廷办公,晚五六点钟回府,这是一定的时刻。我们早晚参差,所以轻易遇不着他。”杜鹃道:“像这样护卫森严,我们不遇着倒好,遇着了倒要把人吓一跳呢。”二人说着话,慢慢地向前走。忽听后面有许多人嚷叫的声音,忙回过头去观看,原来王府做工的瓦木匠这时候才下工。一个个仿佛野鸟出笼,活蹦乱跳,嘴里还高声唱着。也有唱梆子的,也有唱二黄的,还有唱时调小曲的,那一种活泼的神气,倒也实在好看。二人不免立住了脚,索性让他们过去。只见这些人胸前,全挂着一个小小的铜牌,足有三四百人,一转眼便走净了。二人才要跟着开步,忽听后面人招呼着:“汪胡二兄,到哪里去?我们一同到城外逛逛。”二人忙回头观看。要知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小书房聚谈思烈士 如意馆装病试奇谋
  胡璧人同汪杜鹃正在安步当车,向前行走,忽见工人成群结伙的,在后面高声唱着向前乱闯。二人只得停住脚,放他们过去。等全走净了,又慢慢地向前行。这时候忽然有人招呼他两人的号,连忙回头观看,原来是宝兴木厂的主人舒仲达。随他一路走的,还有白重光。汪、胡二人见了,不觉鼓掌道:“巧极巧极,难得同你二位不期而遇。”仲达紧走几步,握了杜鹃的手,笑道:“汪兄这样闲在,能进城来逛逛?自从惠丰堂分手,我们有半月没见了。”又问璧人近来差事可忙?璧人不甚理会他,却拉了重光的手,大笑说:“你这哑道童,哑了几天了。始终不曾露马脚吗?”重光也大笑道:“不要说了,可把我给闷坏了。”重光才说了这两句,早将仲达吓得面色灰白,下狠力地揪了他一把,低声道:“你怎么说起话来了,这是闹着玩的吗?”重光到此时,也自知冒失,将嘴闭得紧紧的,又装起哑巴来。闹得汪、胡二人说也不好,笑也不好,只得匆匆出内东华门,雇了人力车,同仲达、重光作别,先回寓处去了。
  当日晚间,重光来访他们。璧人说:“白天我太冒失,可是仲达也未免过于小心了。”重光道:“这却难怨他,一者王府的密探很多,全知道我是哑巴,如今说出话来,他们一定要当作侦探材料暗中报告;二者宝成木厂的主人吴伯曹,是著名的汉奸,人家全管他叫无不糟。这次我装哑巴进去绘图,他便由嫉妒而生猜疑,三番五次,叫他手下人去试探我,到底是真哑,还是假哑。幸亏我装得很像,不曾露一点破绽。他仍然不信,暗中又派人尾随,秘密监视。我如今简直成了私人了,你们说可笑不可笑。”璧人道:“照这样,你岂不是白寻苦恼。”杜鹃道:“我们实行革命的人,哪样事不得坚忍?不要说这一点小小不自由,便是绑赴市曹,断头流血,也决然不能皱一皱眉头。”重光听杜鹃当着璧人肯说出这样话来,知道璧人一定是入了铁血团同盟会,不觉喜出望外,握了璧人的手赞道:“好青年,大英雄!我们这次来北京,总算没有白来,目的一定是达到了。”又问杜鹃:“你同璧人可议出什么实行的法子来?”杜鹃道:“谈何容易呢?我们今天约你来,开一个三头会议,我提出三个问题来,请你二位表决一下子,我们也好入手实行。”重光道:“你直说吧,不必绕弯子了。”杜鹃道:“头一个问题,是目的。我们这革命,就广义说,是革满清的命;要就狭义说,是先革满清重要人物的命。我们必须先有一个人作目的,然后才能矢不虚发。但是人的范围很宽,我们究竟先拿谁开刀祭旗?预先也要有一种成算。请你二位先将满清重要人物数一数,我们权其轻重,先定出一个目的物来,然后再议进行的手段。这便是第一个问题。”重光道:“这个问题,得要请璧人解决,因为他生长在北京,凡是满清重要人物,差不多他全能彻始彻终知道他们的历史。谁的罪孽深重,谁的关系重要,谁是我们汉族的大障碍,全都瞒不了他。最好请他述说大概,我们再加以选择,自然就有了良好的目的了。”杜鹃很赞成这话,便催璧人快说。璧人道:“这话要说很长了。要论满清这一帮亲贵,差不多全是酒囊饭袋,除去唱两口二黄腔,摆一摆王爷架子之外,并无片长足录。然而内中也有两个不可轻视的,第一便是镇国公陆军部侍郎善辅。此人曾留学过日本陆军,文韬武略,无一不优。而且少年英发,敢作敢为,对于国家的潮流、世界大势,他全能了如指掌。对待我们汉人,是表面拉拢,暗中防备,却不露痕迹,可称是亲贵中第一流人才。除去此人之外,要属敬亲王了。这位敬王,虽然上一点年纪,却是精明干练,有担当有魄力。在北京做了四五年民政部尚书,所有这一点警察成绩,全是他一个人手造的,在亲贵中,也要算是铮铮佼佼了。其余自然要数铁木贤,此人虽没有多大学识,然而同汉人作对,却要数他的志向极坚。凡别人不敢做的,他全敢做。他手下那个谋士龙子春,尤其厉害,笑里藏刀,不动声色,便能够要人的命。项子城在我们汉人中,总要算一个大人物了,到底受了铁木贤的暗算,其余就可想而知。满人中的人才,不过就是这几个。其余如恩王拉同,虽然做了多少年军机,除去搂钱之外,并没有旁的本事,那是完全不足虑的。摄政王现处的地位,是满人中领袖。他胆小不能有为,心细不能得当,专好卖弄小聪明,是一个无用废物。不过他的地位太高,大家不能不在他身上注意。这就是亲贵中实在情形。小弟虽然知道得不详细,然而论其大概,也不过如此。至于先从谁身上下手,还得请二位长兄详细研究一番。”重光道:“照你这样说,我们先收拾善辅,将膀臂给他去掉,虽有首领,也就不足为害了。”璧人连连摇头说:“要去善辅,谈何容易!他现以陆军部侍郎兼管禁卫军,出门的时候,护卫森严。他那府门前,多少军警荷枪鹄立,昼夜不息,只怕活神仙也下不去手。勉强作去,赔上性命倒不要紧,闹一个打草惊蛇,徒劳无功,倒叫以后的人无从着手了。据小弟看,善辅可以先放他一步,等将来有了机会再说。我们目前,且寻一个大头脑,拼一下子,你二位想是不是?”杜鹃笑道:“别看璧人年轻,他却有一些老练的意思。本来我们的目的物就在摄政王载沣。俗语说得好,擒贼擒王。这许多日子,我们种种机遇,也全都与他相近,这正是天假之缘,岂可轻轻放过?据我想,咱们的目的,就决定在他身上吧。也不必再游移了。”白、胡二人点头称是。
  第一个问题,算是解决了。杜鹃便又提出第二问题。第二问题是什么呢?便是实行的手段。重光道:“手枪、炸弹,我们随身带着全有,到底是用哪一样,还请杜鹃大哥决定。”杜鹃道:“灵便自然是手枪。但手枪的性质,犹如博浪之锥,必须一击而中,才算达到目的。倘然击不中,或者击中了,未中要害,便是白耗了若许精神,自赔上一条性命,可实在有点不值。据我想,还是用炸弹较比稳当些。不过是明用是暗用,却要煞费斟酌呢。”璧人忙问道:“明用是怎么样?暗用是怎么样?”杜鹃道:“明用,比如我是被炸者,你是炸人者,你只需将炸弹藏在身边,俟等我经过你的眼前,你掏出炸弹来,向我面前一掷,这炸弹立时就开花了。我的身子纵然不成齑粉,也要四分五裂。这就叫作明用。可是明用得要会用,要不会用的,自许炸着旁人,决然炸不着目的人。”璧人问这是什么道理呢?杜鹃道:“这个道理,与出猎时开枪打兔子是一种道理。比如你在围场之中,看见一个兔子,想要用枪打他。你的枪口若对准了他的身子,照直线打去,保管你打不着。因为你枪一发声,那兔儿便向前一跳,容你的枪弹到了它原卧之地,它的身子已经蹿出去了,你必定打一个空。抛炸弹也是这种道理,因为那些阔人的舆马,全都飞快,同野地的兔儿是一种性质,所以也得用同一手段。”璧人同重光不禁大笑道:“杜鹃兄的妙喻,也要算形容尽致了。那暗用却是什么道理呢?”杜鹃道:“暗用就是暗算手续,比明用麻烦得多。第一得先调查那目的人每日准经过什么地方,或是准住什么地方,然后下工夫布置。最要紧得要敏捷巧妙,不露一点痕迹,不令人注意,却将这炸弹隐藏在容易触发之地。等不到三天五日,那目的人的脚踩到这炸弹的机关,必有接触爆发之时,神不知鬼不觉的,便将性命送掉了。这叫作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过这种法子,得多耗时日,然而可是极稳当,自己又担不着危险,可以从从容容地早点逃开。这就叫作暗用。不知你二位,到底赞成哪一种手段?”重光道:“我们但能暗用,何犯上去明用呢?小弟说这话,并不是怕死,一者明用没有暗用稳便,二者我们有用之身,也要爱惜。”璧人也抢着说道:“重光兄的话,一点也不错。我们并非怕死,得要死得值,得要达到目的而死,那才不委屈呢。”杜鹃道:“这话是极了。我们有用之身,也不犯上葬送在无用之地。暗用炸弹四个字,便算解决了第二个问题。第三个问题,便是实行这手段的种种步骤,必须预先全研究好了,然后照着步骤去做,庶不致凌乱序次,招出旁人注意来,致命全功败于垂成。如今我们的机遇,总算很好。璧人的如意馆,便是我们一切进行基础。又有重光可以借着绘图为名,随着到摄政王府侦探消息,遇巧了,将炸弹放在府中,岂不更是近水楼台?不过种种方法,也要临时变通,并不是死于句下的。”重光道:“这层我们全理会得,只是有一个问题不好解决。我住在表兄陈友云家里,他是一个在官有功名的人。倘然事机不密,我们碎骨粉身,无的可怨,若叫友云受了牵连,我舅舅跟前只有他一个,真将性命卖到菜市口儿,我总觉着对他不起。因为他并不是我们同志,我们此番到京来,承他饮食招待,临完反要了他的命,我扪口问心,实在说不过去。不知杜鹃大哥以为如何?”杜鹃道:“你所虑得很是。我们民党中人,更要讲道德。果真连累了他,便是有意害人,为道德所不许,这件事倒成了一个问题了,不知璧人老弟可有什么法子保全陈友云吗?”璧人想了片刻说:“我也没有什么妙法,最好先请重光离开友云家里,将来就是犯了案,不是从他家里抓出来的,也担不着窝主的干系。我们纵然被捕,架不住咬定牙关,不拉出一个人来,他们也没有法子胡乱罗致。”重光道:“就是这样,我回头便告诉他,家里有信来,就说家母知道我在北京,写信来叫我即刻回去。这是他最赞成的事,我即日便能脱离开了。咱们再商量怎样实行那暗杀手段,谁为主要分子,谁为助手,在何日举行,在某处下手,尽就着今晚上解决了吧,别一再迁延误了大事。”杜鹃道:“日子是不能定的,我们看机会行事,哪天有了机会,哪天就可以下手。好在炸弹现有两枚,全是德国克鲁伯炮厂制造出来的。别看形势不大,力量却很不小,方圆十步之内,全可以炸成片段。”他说着顺手取过手提包来。
  他这手提包是一个箱子式的,长有一尺三寸,宽有六寸,高六寸五分。看外表,是一个整皮子的,打开看,里面是西洋花布。杜鹃把里边藏的信件,全抓出来,只剩了一个空提包,给璧人观看。说老弟你看,这不是空的吗?又翻过来掉过去,敲打着给璧人看,说老弟你可看出一点破绽来了吗?璧人掂了一掂,摇摇头说:“看不出来。”杜鹃又递在他手中,璧人接过来,啊呀了一声,说这物件好沉重啊!杜鹃道:“在这一点,等我拿出来给你看。”说着又接过来,先将皮包里边的花布扯开,靠左边有一小孔。杜鹃从身边取出一宗物件,是不大的一根钢签,钢签上还有锯齿。杜鹃拿着这钢签,对准皮包里的小孔,插进向外一拧,只听叮咚一声,那皮包外边的皮子,从下面翻起一块来,四周相等,整整齐齐,高矮有一寸二分。现出底上是一个洋铁的匣儿,匣儿的头上,也有机关。将机关开开,然后将匣儿抽出,见里有两个光华灿烂、夺人二目的东西,卧在这匣儿中间。两旁放着一把镊子,一把剪子,也全是西洋的,锋利无比。杜鹃随手拿出一个来,给璧人看。璧人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意思间还有些胆怯,不敢接。杜鹃笑道:“无妨,这是有机捩的东西,不将机关捩拧紧,是炸不开的。”璧人接过来看,像是鸭蛋形的墨盒子,却是扁圆没有棱角,一头上也有两个小孔。杜鹃指点他说:“这两个小孔,一个是上紧的,一个是松开的。比如用的时候,只将下面这孔伸进钥匙去,拧到十三转,便不要拧了,如果再拧,他自己便要炸裂。拧过十转之后,要碰着强有力的东西,他便能炸开。如果不用了,用钥匙伸入上面孔中,也拧十三转,再向石头碰撞,他也不会炸了。这乃是德国的出品,极其厉害。孙中山在德国,定制了二十四个,是奉德皇威廉二世允许的。要不然,无论何人,无论花多少钱,他也不敢私造。凡是造出来的,全得呈与厂监过目,收入陆军部军械库中,中山到德国,曾面谒威廉,谈及满清的淫暴,汉族革命的宗旨,威廉十分赞成。因此乘势要求,要造二十四枚炸弹,专预备炸满清亲贵。威廉慨然允许,当时便写一道手谕,交给中山,并叫从廉定价,只收工本。厂监路德中将,很有面子,只收了一万五千马克。中山得着这种利器,不肯轻易使用,务必要一弹收一弹之效。所以只分给我名下两枚,其余铁血团中人物,也有得一个的,也有得两个的。头一个发的利市,便是吴恶木。五大臣出洋时,他用了一个。可怜五个人中,不曾击死一个,却白白将恶木的性命送掉了,说起来实在可怜可恨。”
  璧人道:“原来炸五大臣的吴樗,同大哥也是一党啊!”杜鹃道:“怎么不是呢?他回国时候,我正在神户,亲自送他到船上。他慷慨悲歌,大有荆轲去秦掉头不顾的意思。可惜他只携带了一枚炸弹,假如多有两个,彼时的几辆火车全要成为齑粉,那五个满奴害民贼,当然也没有逃生的余地了。”璧人道:“这个热闹,小弟当时确曾目赌,真好险啊!”重光忙问道:“你知道详细情形吗?何不说与我们听听。”璧人道:“详细情形,我虽然不尽知,可是彼时景况,到如今追想起来,还历历在目呢。吴烈士手段未尝不妙,可惜时间太匆促了,因此他那弹子,并不曾伤着,只震坏了几块玻璃,将瑞方、载泽的头颅碰伤,其余却不曾损着分毫。吴烈士他在当时,本扮了一名茶房的样式,穿着月白布长衫、白袜青鞋,还带着高提梁红缨凉帽,安着一条假发辫,很有个听差的样子。他老早便混到三等夫役室中,众人并不曾注他的意。后来五大臣到了,正在头等车内,同一班送行的人周旋。吴烈士却怀着炸弹,从三等车要闯入头等。把门的军警,认着他不定是哪一个大臣的跟班,所以不曾拦他。他眼看就要进去了,偏偏此时有瑞方一个随身家人,名叫李虎臣的,从里面出来。此人在军界多年,又长于武技,瑞方作湖北巡抚时,拔为武巡捕,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对于瑞方真是一秉忠心,始终不贰。瑞方便提他做了随身侍卫。还有一个姓夏的,在上海唱过戏,手底下很快,瑞方夸他是当代的黄天霸,也叫到身边,同李虎臣一同听差。这两个人既有武艺,而且心思精细,知道目前革命的潮流,他主人又是一位满洲大员,所以时时小心,处处经意。凡是面目生一点的人,决不肯容他到瑞方面前。也是吴烈士不该成功,所以才遇着这个对头。李虎臣一照面,见他眼生,便横住不叫他进来,问他是谁的跟人?吴烈士仓猝间,不能回答,略一停顿,才答道:‘是瑞大人的长班。’在他的意思,以为那四个全是京官所用的人,必然也是北京的,唯有瑞方做了好几年外任,他的左右,外省人当然一定不少,所以才这样回答。哪知正是回答错了。李虎臣本就注他的意,如今听他说话口音既是南方人,又冒充瑞方的跟人,益发疑惑他是革命党了。便下狠劲啐了一口,说:‘呸!你是哪方的匪徒,敢来冒充跟人,希图行刺。还不束手就擒,等我用力吗?’说着便要伸手去抓吴烈士。吴君到了此际,知道机关已破,再想闯进去,是不容易了,只有拼命一掷,更无他法。急忙从怀中掏出炸弹,站在三等车门外,向头等车门里掷去。李虎臣眼明手快,见他掏出炸弹来,也不敢向前抓他去了,一个箭步,从头等车门内便窜到站台上,足有十几步远近。忽听得呼然一声,如天塌地陷一般,立时黑雾黄烟,充然四塞,把几辆车全罩住了。站台左右的人,都吓得迷了本性,只望四下里乱窜乱撞,也分不出东南西北来。当时站台上离得近的,也有炸伤,也有炸毙,连李虎臣也被炸伤左腿,爬伏在地上,哪里动弹得一步。此时军警全闻声而至,一个个托着枪,如疯狂狾狗一般,将几辆车团团围住,硬要搜捕刺客。可怜无辜被累的,足有二三十人,俱被军警用绳捆住。步军统领同左右翼总兵,还有内外警察厅丞,俱都跳上车,向五大钦差问候。只见泽公同瑞方,全都血流满面,倒将大家吓了一跳。忙上前仔细看伤,原来是玻璃碴的,并非中弹,这才放了心。公爷是大发脾气,痛骂军警无用。各官只有诺诺连声。瑞方冷笑,问大家可曾捕着刺客没有?众人齐说捕着了。瑞方说带过来我看。众军警将捕的人,拥至瑞方面前。瑞方见了,哈哈一阵狂笑,说:‘你们快快将这些人放了吧,内中一个刺客全没有,徒然累及无辜,这是何苦呢?’众人面面相觑,还有些不信。瑞方道:‘凶手已经死了,这些人全是送行同看热闹的。你们不信,可看那一边。’说着用手一指。众人眼光随着他的手向南一看,果然车的南边道上,横着一个死尸,已经把下部全炸没了,上半截身子,却完完整整,面目惨白如雪,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原来军警只顾搜北边的站台上,却忘记了南边的车道。瑞方为人精细,当李虎臣阻拦吴烈士,不放进门之时,他已经就注上意了。后来吴烈士被李虎臣问穷了,李虎臣想过去抓他,吴烈士见事机破露,急不能待,即刻掏出炸弹来。李虎臣生怕着手,连忙向站台上窜去。吴烈士见他耸身,认着是向自己来,手中的炸弹,不知不觉便向头等车室里边打去。哪知心慌意乱之际,未曾打准,正打到门框上,就炸了,炸弹却落在南边车道上。当才炸之时,药力很猛,所以吴烈士下半部俱被炸烂。站台上的人,也炸坏了十几个。吴烈士站得靠南,所以倒在南边车道上。李虎臣窜得很远,所以不曾丧了性命。瑞方彼时听见他二人说话,所以知道刺客必是此人。待炸过之后,他虽然受有轻伤,正在惊慌之间,也不觉得疼痛。他倒是关心李虎臣,认为此次必被人炸毙了。好在玻璃窗全震得粉碎,他便探出头来,向南北了望,见吴烈士已炸在车下,他便放了心,知道不致再有二次炸弹发生。只是没看见李虎臣,总不放心,便又向北细看。此时军警正在围拢捕人,他看着好笑,刺客已经安稳长眠去了,他们却大惊小怪,胡乱拿人。少时军警长官上来,所以他迎头先问这一句。
  众人见刺客死了,也都放心,知道再无凶险。瑞方又指挥他们,去寻李虎臣。在站台那边,将他寻着了,只得觅一块门板,将他抬至医院养伤。瑞方还替李虎臣讹了两千块钱。他向步军统领同警察厅丞说,你们是管什么的?堂堂钦差奉旨出都,你们会把刺客放上车来。若非我那巡捕李虎臣迎头把刺客拦住了,我们大家性命便全葬送他手里。五位大钦差被炸,你们做警察长官的自己想一想,应当担什么罪名?项上吃饭的家伙,还能长得牢稳吗?!可见我那李巡捕,是你们大家的救命恩人。他如今因公被伤,这一笔养伤费,难道还能出在他的身上吗?众人被瑞方一拍,只得彼此商量,由提督衙门同警察厅各担一千元,作为公送李虎臣的医药养伤之费。其实他的伤并不重,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就平复如常,安然出院了,却白得了两千块钱。在瑞方不过是慷他人之慨,自己并不拿一文钱。其余那四位钦差,都感念他的好处,也有赏三百的,也有赏二百的,他又白得了一千块钱。这一次惊天动地的炸案,算是作成李虎臣发一笔小财。可怜吴烈士枉自送掉了一条性命,所有目的人,一个也不曾死,却白白炸死了十几个看热闹送行的人。这就是当日实在情形。”杜鹃听璧人说完。不觉流泪叹道:“可怜恶木兄,那样磊落英雄,却落了这样一个结果!虽说是那五个满奴命不该绝,到底也是明用的坏处。假如预先将炸弹安放在头等车内,一触即发,我想那五个人也决然逃不出手。由这上看起来,可知明用不如暗用了。我们即将第二问题决定了,明天便要进行第三步。事不宜迟,总以早下手的为妙。”杜鹃说到这里,又伏在白、胡二人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二人点头会意,方才分手,各回家中安歇。
  次日早晨,重光对友云说:“家母知道我在表兄家里闲住,很思念我,昨天来信,叫我即刻回家。小弟想要今日夜车便走,特向表兄表嫂辞行。我这一回湖北,再到北京,不定得什么时候了。两三个月,承兄嫂格外优待,小弟心里的感激,嘴里也说不出。唯有祝兄嫂福禄绵绵,表哥官星高照,将来我再到北京,表哥便做到民政部侍郎,那才如了小弟的心愿呢!”重光这一套言不由衷的话,倒将陈友云说得十分欢喜,忙回答道:“好好,不枉你在北京住了这许多日子,居然将气质全变化了。姑母盼子心切,我是早知道的,不过你初来北京,我怎好催促你回家?你要错会了意,还许说我怕耗费,容不得你呢。如今你既发于自动的想回家,这正是你孝思,我也不便再留你住。今天晚上我陪你到厚德福吃一吃河南菜,权当给你送行。恰好广德楼又有夜戏,咱们包一个厢,请你听一听小穆子、金丝红、梅兰芳三个人的二进宫,张喜福、康喜寿的八大锤带断臂,明娃娃、水上漂的南天门,这都是极好的戏。别看他们岁数小,唱念作无一不精,咱弟兄两个开开心。将来你再到北京,可以奉侍姑母,也来逛一趟。我如果侥幸做了民政部侍郎,咱们大大借个地方,唱堂会戏,也叫姑母老人家开颜一笑,那才算如了我的心愿!”重光拦道:“吃饭、听戏可以不必了。一者我同表兄是骨肉至亲,用不着那些浮文客套,如果这样一办,反倒显出我们疏远了;二者表兄在宦途中,应酬是多的,到了晚上更是一刻千金,千万不要因为应酬表弟,反倒得罪了旁人。今晚就在家中添一点菜,作为给我送行,我夜间还要赶车呢。好在无多少行李,也不用人送,吃过饭歇一刻,雇一辆人力车,便到西车站去候车。表兄有什么应酬,自管请便,千万不必照应我,咱们后会有期吧。”说到这里,又深深作了一个揖。友云见他说得这样至诚,也不便再闹客套,说:“既然这样,我就依实了。只是夜间上车,我派家人送你去好了,省得自己招呼行李。”重光笑道:“我有什么行李?不过一个手提包,哪里用得着人?再说小弟是旅行惯了的,有人迎送,反倒觉着不自在。这派人去的话,也取消了吧。”友云也只得依他。又谈了几句闲话,仍旧坐着轿车出去应酬。重光收拾了收拾,吃过晚饭,辞别表嫂,一个人提着皮包,出门而去。出了琉璃厂西门,方才雇了一辆人力车,拉到西四牌楼太平街宝兴木厂。寻着舒仲达,只说在表兄家住着,来回不便,因此搬出来,一者进府时候可以不误,二者有个清净地方,也好绘图。舒仲达正在发愁,嫌他绘得太慢,如今见他自己投奔了来,真是喜出望外,如同得着宝贝一般。忙接过提包来,握了重光的手,哈哈大笑道:“重光兄,你真不愧挚诚君子,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舒仲达真是该走幸运,才遇着你这样的好朋友!你住在我厂子里,保管叫你事事遂心,受不着一点委屈。我把你安置在内账房,这是我养静的屋子,无论是谁不能轻易进去,你看书绘图起稿,无论做什么,连一个苍蝇也不敢到你眼前去嗡嗡。你哪时想吃饭、喝茶、用点心,桌前有一根走铃,只需轻轻一扯,便有茶房或徒弟赶紧过来伺候。你从今天,便安心住在我这里,闲了我陪你去逛一逛三海,比在令亲家里住着可强得多了。你白天乐意出城去玩,你尽管随便,哪时用钱,在十块以内,账房可以随便支取,多用自管向我说,我全可以替你周转。”重光听他唠唠叨叨说了这一大篇,无非是牢笼自己,好替他赶紧绘图,便也索性顺水推舟,说了许多感激的话。从此便住在宝兴木厂。
  第二天晚饭后,雇了一辆车子,一直拉到国民关汲汉卿家,寻觅汪杜鹃、胡璧人谈话。恰巧汉卿也在屋中,见了重光,大笑道:“白二哥,你为何撒谎搬出敝东家来,难道你们这么至亲,还闹什么意见吗。”重光道:“你不知道,我实在有种种难处。我那表兄友云,天性悭吝,你是知道的;更有我那表嫂,尤其刻薄,在他家住着吃两顿饭,全不得舒服。这样艰难日子,我实在过不了,只得撒一个谎,迁到外边来,倒还赚一个逍遥自在。”汉卿点头叹息说:“亲戚实在不如朋友!你如不嫌窄狭,简直搬到杜鹃一屋里住。早晚两顿饭,我还能供给你几个月,岂不比住店强吗?”重光道:“谢谢吧。我已经搬到宝兴木厂去了。”汉卿道:“这样也好,我那表兄确乎比你那表兄开展得多。”四个人谈了一会,汉卿告辞,仍回博文斋去了。这里只剩他三人。杜鹃说:“明天我就要下手了。这两个宝货,我身边只能携带一个,那一个交重光老弟带去,相机行事,不要以有用利器,掷诸无用之地。”说罢拨开提包底层,将两枚炸弹取出来,又仔细看了看。然后交给重光一枚。重光取过来,放在一个皮袋里边,这皮袋是抽口的,专为装炸弹用。重光收藏好了,杜鹃又递给他一把钥匙,问重光:“开上的诀窍,你可记清了吗?”重光笑道:“这是在海外练习熟了的事,还用大哥嘱咐吗?咱们就此分手,各奔前程。如果能逃出北京这座龙潭虎穴,咱们或在天津,或在上海,总可以会得着面。倘然逃不出去,警察厅、提督衙门、法部监狱,全是咱们会聚之所,也只好尽人事听天命吧!”说到这里,随同汪、胡二人握一握手,便头也不回地去了。杜鹃很叹息了一回,说:“重光为人,虽鲁莽一点,却是粗中有细,做事很有担当。履险不惧,失败不悔,照这样的男儿,也要算难能可贵了。”璧人道:“我们先不要说他,明天进行的方法,大哥能否照着我所说的那样去办?”杜鹃道:“老弟那法子,实在千妥百妥,怎能不照着去办呢?”璧人道:“既然要照办,咱们今天晚上早点睡觉,明天好早早起来。我先用电话通知他们,省得临时又约不齐。”杜鹃道:“好极好极!老弟就请休息去吧。”璧人回房安歇。
  果然次日早晨,他头一个起来,漱口净面已毕,他便跑到上房汲家去打电话。汉卿因为生意发达,所以在家中备了一份电话,为的是随时可以接洽买卖。璧人跑过来摇一摇机子,便说道:“我要二三零六。”略一停又问道:“你是龙宅吗?”里面应道是是。璧人又说道:“喂,四爷起床了吗?”里面应道:“才起来,洗脸呢。”璧人又说道:“你快告诉他说,胡璧人请他说话。”里面应道:“是是,原来是胡三爷,您略候一候,敝上就来了。”璧人略停了一会,听里面问道:“是三弟吗?”璧人道:“是的,三哥才起来?今天杜鹃请你在隆福寺街便宜坊吃烧鸭子,准早饭十二点。吃过饭,东安市场吉祥园听叫天儿打鼓骂曹。今天黄润甫准出来配,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戏,我们不要错过。”里面应道:“好好,我一准到。今天你们不请我,我也要约你们听戏,咱们便宜坊见吧。”璧人又叮咛:“千万早到,别叫我们久候。”里面又应了一声。随将耳机挂上。又候了片刻,璧人又叫二百零八,是如意馆的电话,约区九畴,九畴却未在馆。然后回到杜鹃屋中,报告一切。杜鹃听说龙子春约好,其余无甚关系,立刻梳洗打扮,换好了衣裳,将炸弹安放在皮袋内,贴身带好。然后催璧人换衣服,一同出门。璧人笑道:“忙的是什么?去早得很呢。去早了也是候着,他们不过一点休想见着。”二人又谈了一刻,璧人方才更衣,吩咐小立将杜鹃的房门锁好。二人一同出来,雇了两辆人力车,拉到隆福寺街。恰赶上这天是隆幅寺开门的日子,只见红男绿女往来不断,各样做生意、赶庙的人,也都齐齐楚楚,将棚摊摆好。汪、胡二人顺步走进庙中,前前后后,俱都游遍。璧人说:“天还早呢,等到一两点吃饭,如何受得了?咱们先吃些点心吧。”杜鹃道:“吃什么呢?”璧人指着一个炸糕摊子,笑道:“他这一份炸糕,又干净又可口,咱们何妨吃上几块。”杜鹃说很好。二人坐在板凳上,卖炸糕的拣了两碟,送到他们面前。璧人又指着说:“有红点是豆沙的,没红点是白糖的。”杜鹃吃了一块,便连声夸赞:“好极好极!这样可口的好点心,你为何不早对我说?”璧人道:“这点心虽好,但必须要亲身来吃。你不亲身来吃,我告诉你,也解不了馋啊。”
  二人正在说笑,忽然来一个人,站在璧人身后,轻轻在他肩上一拍,笑道:“老三,你想解什么馋?哥哥请你。”璧人回头一看,原来正是龙子春,还有一个人站在他旁边,也朝着璧人点头微笑。璧人忙立起身来,招呼说:“申二爷,今天也这样闲在,你们怎会走到一处了?”原来此人就是申林,九门提督乌谨的亲兄弟,现充右翼总兵。为人机警聪明,屡次破获巨案,在满人中,也要算一个出类拔萃的角色。他同龙子春,也是姑表兄弟。当日早晨,子春在家中接电话时,正赶上他也在座。他原是约子春一同去听叫天儿,后来子春对他笑着说,戏迷全碰在一处了,随将汪杜鹃约的话对申林说了一遍。申林愕然道:“什么?汪杜鹃这个名字很怪啊!他是北京人吗?”子春道:“他是广东人。”申林略一沉吟道:“广东人靠不住吧,你怎么交上这个朋友?”子春便把璧人引见的话又说了。申林哼了一声道:“胡三的为人,专好滥交。这个姓汪的,恐怕有点不尴尬呢。你同他交了些日子,倒看这人怎样?”子春道:“表面和平极了,并且相貌极美,大有子房如少女之态,看神气不像是革命匪徒。”申林冷笑了一声道:“你们终日拿笔管子的人,懂得什么?越是大革命党,外表越显着温文尔雅。别看相貌美如少女,到了实行革命时候,比赵子龙还勇呢!今天趁着他请你的机会,我随同去看一看,如果靠不住,可得预先想法子防一防,免得你临时受了他的拖累。”子春平日在杜鹃身上,本就多着一番注意,不过是不动声色罢了。如今听了申林的话,益发觉他所见不差,便欣然应许,同申林一起去访杜鹃。二人也是先进隆福寺闲逛。游了一会,也想起吃炸糕来,及至到了摊子前边,不期而遇汪胡二人。子春拍了璧人一下,璧人看见是他,又见申林也随在他后边,不知不觉心中一动,忙站起来招呼。杜鹃此时也随着站起来,向子春拱手,说子翁也这般早,难得今天赏脸赐光。子春一面致谢,一面给申林引见,说这就是我时常说的大书家汪杜鹃先生,这是家表兄申子亭。二人彼此见礼。申林道:“小弟仰慕老兄的书法,不是一天了。难得今日相会,如不弃嫌,小弟备一杯薄酒,就请舍表弟子春同璧人兄作陪,不知老兄肯赏脸吗?”杜鹃到此时,倒闹得进退两难:有心推脱吧,当着龙子春的面,不好推脱;有意约在一处吧,因为他是初会的朋友,又怕有种种不便。倒是子春先替他代答道:“这样吧,彼此全不是外人,今天杜鹃也有约在前,莫如由小弟做东,请你们三位,改天再由汪申两哥轮流请一请,我一定奉陪。”杜鹃道:“那如何使得呢?还是小弟做东,请子亭先生赏脸加入,千万恕我简慢,不曾预先下帖。好在子亭先生同龙兄是至亲,当然是不怪的。”此时璧人在旁,却一言不发。申子亭笑道:“还是小弟请吧。汪兄的话太谦,小弟就依汪兄的话,仍然回敬汪兄。咱们这就到东兴楼去,早一点,省得临时没有好座位。”杜鹃一定不肯,说在下约之在先,岂有临时改变之理?后来高低由子春做主,算是让杜鹃做东,大家一同到便宜坊去吃饭。申林代会了炸糕账,四个人说说笑笑,出了隆福寺。子春说:“咱们与其到便宜坊,不如到遭瘟去吃。在他那里吃便饭,更得滋味,叫便宜坊烧一只肥鸭送来,我们再吩咐遭瘟改作,保管样样可口。”
  你道遭瘟是一个什么地方呢?原来是隆福寺街西头路南的一座小饭馆。这饭馆开了足有一百多年了,它却不预备鸡鸭鱼肉各种菜蔬,专炒来菜,喝酒吃便饭。什么叫作“来菜”呢?比如你有三两个人去吃饭,吩咐他买两吊钱烧鸭(京钱每吊合铜元十枚),两吊钱带汤烧羊肉,另外再买一点肝肠肚肺之类,秤他半斤或四两烧酒,就随便喝起来。他的烧酒极有力量,喝罢酒,叫他拿烧羊肉调一碗卤,吃撑条面。或是叫他拿烧鸭熬白菜,或用鸭油蒸蛋羹,吃烙饼干饭,全做得非常对味。或买一点猪羊肉,叫他炒几样菜蔬,也格外好吃。因为他炒的菜与饭馆迥乎不同,纯是一种家常风味,决不腻人生厌,因此北京的王公大员,全喜好到他那里去吃饭。为什么管他叫遭瘟呢?因为他这生意虽小,却专门伺候东城一带上朝的大员。他们也许半夜去,也许一早去,也许散值后过午去,无论什么时候,他那灶中的火却老得生得旺旺的。所以过时去的人,一进门必先要问道:“你们的灶还温不温?”堂倌必答道:“灶温灶温。”因此叫长了,便顺口管他叫“遭瘟”。遭瘟的名儿,从此传遍九城,凡好奇的,皆想一尝滋味,其实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这回龙子春提倡要吃遭瘟,胡璧人首先赞成,汪杜鹃只好随着他,却从来不曾吃过这个饭馆。四人商议定了,便一直来到遭瘟小馆。跑堂的认得子春同申林,招呼得格外周到。子春也不客气,便替杜鹃出主意,叫跑堂的到便宜坊要三斤重的一只烧鸭,炉油一同送来;要两只薰笋鸡,撕开了拌粉皮;又叫到白奎羊肉馆要四吊钱烧羊杂,多带羊肚,外送一碗羊肉汤,回来洋肉汤勾卤,鸭油蒸蛋糕,鸭架熬白菜,面饭两吃。跑堂连声答应,自去如法办理。少时一样一样地上来,果然样样可口,比吃大饭馆滋味还强得多。杜鹃笑道:“小弟真是井底之蛙,不知天外有天。原来北京城还有这样一个开胃的所在,以后我们倒要常吃了。”申林忙抢着答道:“汪兄既然喜吃这个,明天早饭小弟照样约请,还是咱们四位,并无外人。”子春道:“明天再说,今天快些吃,不要误了正事。”璧人道:“离开戏还早得很呢,况且开场几出戏,也没有什么可听的,忙的是什么?”子春道:“你哪里知道,今天开场还有两出昆曲呢,李寿峰的弹词,同何桂山的北诈,这全是轻易听不着的戏。我们去晚了,岂不白白放过?”杜鹃也爱听昆戏,立时提起精神来,说既然有这样好戏,咱们快些吃,别耽误工夫了。匆匆喝了几杯酒,便催堂倌上菜端饭。四人吃饱了,杜鹃会过账,一同出门,奔东安市场。
  进了市场,转弯抹角,来至吉祥园。四人占了一座包厢,见台上的弹词,已经唱过一大半了。子春懊悔得了不得,说早知这样,我们连酒也不要吃,就正是时候了。申林道:“你的瘾也太大了,因为一出开场过戏,连饭全不要吃了?”弹词完了,紧接着便是何桂山的北诈疯。北诈疯唱完,便是德俊如的叫关代小显。子春道:“德处的喉咙,到底比素云亮得多,可惜他的相貌太不扬了。”德处进去,又是许荫棠的探母代回令,许生得方面大耳,扮出来很是美观,又兼他嗓音洪大,真有当日张二奎的风味。探母唱完,便是俞振庭的挑滑车,很卖气力,足打了一阵。打过去又改了张文斌的送亲演礼,把乡间老太婆形容尽致,众人看了俱都大笑。子春道:“这一类戏,得让张二所独步一时,你看他于滑稽之中,却含着文雅,绝不露一点粗俗气,所以难能可贵。要像天津的牡丹花,便形容过甚,成了一只蠢牛了。”这戏唱过去,又要贾洪林的问樵闹府,打棍出箱。直到天将日落,谭叫天、何桂山的打鼓骂曹,方才上场。
  听罢这出戏,天已掌灯。杜鹃啊呀了一声,皱着眉头,说:“我有些肚疼,多半是早饭的油腻吃坏了,我只得先出城吧。”子春道:“出城太远了,你还是到如意馆去吧。一者离得很近,二者我在馆存的有药,你略吃一点就好了。”璧人也撺掇,说:“你还是到馆里去的好,我今夜不能回寓,因为隆裕皇太后昨天交下两种画件,我要回馆连夜赶呢。你一个回去,冷冷清清没人伺候,莫若到馆去,同我做伴吧。”子春听璧人肯加工赶画,他心里非常高兴,生怕杜鹃出城,连璧人也带走了。便不容分说,硬拉着杜鹃的手,出了戏园,招呼他那赶车的搀汪老爷上车。自己同璧人跨上车沿,一摇鞭子,便直奔内东华门。到了门脸,三人一同跳下来,子春说:“杜鹃哥,如果支撑不住,我同璧人搀着你走。”杜鹃道:“没要紧,我自己能走路。”此时申林也追在后边,说我护送汪先生到馆里去,好在路程不远,几步便到。四个人安步当车,来至如意馆。璧人同杜鹃进了西厢房画室,子春同申林却到上房,说是替杜鹃寻药。待了许久工夫,子春拿着一个小玻璃瓶,里面有几十粒小红丸药,说这名儿叫救急丹,无论怎样肚痛,吃十二丸准好。璧人替接过来,放在桌上,杜鹃却趴伏在竹床上哼哼说:“恕我不能起来招呼了。”子春道:“你只管躺着歇一歇吧,今天也不必回去,就住在这里,我同申子亭回家了,明天再来看望你。”又嘱托璧人:“你好好照应杜鹃,他想什么吃,你自管派茶房去买。”又将锁门的钥匙交给璧人,说:“今天区九畴因为临时有一点急事,老早地走了,所以杜鹃哥的约会,他也没能到场,这钥匙只得交给你暂时代劳。夜间你多多照应,别放茶房巡警胡乱出入,明天九十点钟,我一准到馆里来看视杜鹃。这馆里除去你同杜鹃之外,只有几个夫役,他们全是没脑子的,见我同九畴不在里边,一定免不了吃酒赌钱,你倒要多分神,管束他们一点才好。”璧人连连答应,说:“馆长自请放心,料这一点小事,我还办得了。明天你早些来好了。”子春说那是自然的,便匆匆同申林出门去了。
  这里只剩了汪胡二人,璧人对杜鹃笑道:“今天真是天假之缘,难得这馆里只剩了你我二人,正好下手埋伏,千万别错过这个机会。”杜鹃道:“你先慢一点欢喜,不要把事太看易了。这馆里虽仅剩你我二人,但此外还有夫役巡警,及王府守门的人,也相离不远,倘然被他们看出一点形迹来,这事便大大不妥。总要格外机密,别露一丝痕迹才好。”二人正在低声谈话,只见门帘启处,夫役包兴走进来,向璧人笑道:“胡老爷,买什么点心不买?”璧人说不买了。包兴道:“胡老爷既没有什么支使地方,小的想请一夜假,明天早七点钟一准回来,求老爷赏准才好。”璧人道:“馆长在这里,你们谁也不请假,他前脚走了,你们后脚就来难我。我不准吧,骂我刻薄;准了,你们明天不定什么时候才来。你请假,蒋旺怎么样呢?”包兴道:“蒋旺一准看门,小的已经托付他了,他决不走的。”璧人道:“既然这样,你叫他来,我问一问。”包兴答应一声是,将蒋旺叫来。璧人问道:“你还请假不请?”蒋旺道:“小的不请假,今夜准在馆里伺候老爷。”璧人道:“既然这样,便叫包兴去吧。”包兴得了这一句,如奉到赦旨一般,忙深深向璧人请一个安,便退出去了。这里只剩蒋旺一个人,璧人对他说道:“你告诉门警,他们要想回家,也自管早点回去,好在区老爷也不在这里。这叫作瞒上不瞒下,我何必作恶人呢?只要明天早点回来,别误了站岗,黑夜也用不着他们值更。”蒋旺道:“这是胡老爷格外恩典。他们老早就想上来请假,说难得馆长同区老爷及那几位老爷,全都不在这里,唯有胡老爷是最能体恤人的。他们时常半月廿天不能回家看看,今天既有这个机会,料想胡老爷决不作难。果然你老人家没等他们张口,就先开恩了,我这就对他们说去。”说罢欢欢喜喜地便跑下去,开发两个门警。这里只剩了汪、胡二人,杜鹃笑道:“老弟今天临机应变,办理得妥当极了。只是剩下那个蒋旺,还得想法子将他开发走了,才容易下手呢。”璧人想了一想,说这事不难,附在杜鹃耳旁,告诉如此这般。杜鹃道妙妙,就是这样,千妥百妥,不露一点痕迹。二人商议定了,又过了一点钟,天已将到三鼓,璧人忽地高声喊叫蒋旺,蒋旺此时已经睡了,连忙又爬起来,跑进厢房。才一进门,就见杜鹃裹着一条被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口中只嚷道痛死我了;璧人站在地上,只是跺脚叹气。蒋旺一见这情形,知道必是汪老爷病势沉重,低声问道:“这位老爷是怎么了?莫非肚子疼吗?”璧人道:“他是有这种病根,每逢犯了,心胃疼痛得乱滚乱叫。”蒋旺道:“小的赶紧去请医生吧。”璧人道:“倒用不着医生,他每逢犯了,只需吃同仁堂的九味拈痛丸,自吃下两丸去,不大工夫就好了。只好你跑一趟,赶紧到前门外大栅栏同仁堂,买他五粒九味拈痛丸,好解救他的性命。”蒋旺道:“小的跑一趟很容易,只是出入内东华,半夜三更,只怕有些不便。”璧人道:“这一层不要紧,我这里有门证,再给你写一个字儿拿着,保管能过得去,决不至有甚留难地方。”说着将如意馆的门证取出来,又写了一个字帖儿,是说本馆现有病人,急等到同仁堂取药,务请守门军士见字放行。又随手掏了一块洋钱,一同交给蒋旺,说这钱除去买药,下余赏给你作车钱,快去快来。蒋旺见着一块钱,立时高兴起来,说一声谢谢老爷,将门证、字帖、洋钱一齐揣在怀中。又对璧人道:“还得劳老爷驾,将大门关好,小的这就去了。”璧人随着他到大门前,见蒋旺提着如意馆的灯笼,匆匆地去了,璧人却立在门前,向左右望了一望,不觉心中大喜。原来街上黑洞洞的,并无一人。再往前走两步,望一望摄政王府的门前,只有一盏水月电灯,光明四射,静悄悄的,哪有一个人影?璧人到此时,仍不放心,又蹑足潜踪地向前慢行几步,倒看一看避风阁中是否有值夜的警士。走过有十几步,借着电光向里一看,原来是空空洞洞,并无一人在里边。璧人到此时,心中如一块石头落地,连忙转回身来,急急地退进如意馆中,连大门也不曾关闭,便一直跑进厢房。此时杜鹃已坐起来,璧人低声道:“机会到了,快走快走。”杜鹃得了这个信,忙从身边取出一柄钢铲来,背厚刃薄,非常锋利。拉了璧人的手,一直来到门前,东张西望,果然没有一个人。然后向璧人道:“你只在大门内看风,我一个人去做手脚。倘然有人查问,你再出来,只说我跑肚拉稀,乘着半夜无人,在这里出恭,也可以蒙混得过。要咱两个一齐出去,那话就不好说了。”璧人应一声是,自己影在门里边,向外观看。
  杜鹃一个人估量了片刻,白天摄政王舆马所经之路,离馆门前约有五六尺远近,便蹲在地上,拿出他那锋利无比的钢铲来,将地皮坌开约有半尺深浅,然后将炸弹掏出来,用钥匙拧了有十一二下,轻轻卧在土中,浮皮用土盖好,又用力按了几按,使土与地面一般平,结结实实,并无一点痕迹。然后又用浮土洒在上面,拿手荡了几荡,果然与原来的土地一般无二。仍然有些不放心,又歪过头去,从旁面仔细观看,到底有什么形迹没有。左右看了两遍,确乎是没有痕迹了。又握起拳头来向土上砸了几下。因为土太暄,恐怕炸开容易,徒然炸坏了往来行人,反使摄政王得侥幸免。务使人的脚步触他不动,唯有马蹄或抬轿的踏过去,方能发生效力。这一种用心,也要算极深极苦了。可是他一边埋藏炸弹,一边还要用眼四下张望,防备有人前来,或是暗中窥伺。所喜前后左右并未看见一个人,杜鹃暗叫了一声惭愧。自想大功已经告成,不可久留,轻轻立起身来。才待开步进馆,忽听啪的一声,有一种物件落在身旁,将杜鹃吓得打了一个冷噤。若问这物是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 破机关群英同落网 奉懿旨绝处喜逢生
  汪杜鹃同胡璧人正在如意馆门外埋藏炸弹,杜鹃一个人做手脚,慎重又慎重,恐怕稍露一点痕迹。埋得太深了,怕的是炸不开;埋得太浅了,又怕往来人经过,脚步一重,便炸了不相干的人,徒劳无功。费了若许工夫,好容易深浅合宜,自认为千妥百稳,决无可虑了,方才要立起身来,退入如意馆中,没想到忽由半天空中飞下一个石子,不偏不倚,正打到杜鹃身旁。这一来,真把杜鹃吓了一跳,连忙三脚两步退入如意馆门内,低声向璧人道:“方才这个石块可是你扔的吗?”璧人道:“岂有此理,我连一口大气全不敢出,为何要丢石块呢?”杜鹃道:“这真奇了!你既没扔石块,那石块却从何而来?莫非从天上落下来的?这事太古怪了。”璧人双手掩上门,将杜鹃拉进自己屋中,说:“大哥,你先休息休息,不必大惊小怪,也许是从房上吹落的砖头瓦块,犯不上这样慌张。此时蒋旺回来,你依然装病,不要透出一点痕迹来。只要过了今夜,明天一早,咱们出城去,再定行止。”杜鹃道:“非是愚兄胆小,这如意馆实在不是久居之地。一者你那馆长是个鬼灵精,咱们怀着虚心,难免被他看出破绽来;二者那个姓申的,我很怕他,明天他一定还来,若被他注上意,咱们再想逃跑,也不容易了。”璧人道:“大哥虑得很是,所好者咱们第一步总算做到了。至第二步响与不响,那也只好听天由命,总是早早逃开的为是。你随我下通州,是再好不过了。咱们到了通州,如果家里住着不便,可以到南关美国教会里住着,就是走漏了消息,地方官也不敢到教会去拿人,这法子最稳当了。”
  杜鹃才要答言,忽听外面有敲门的声音。二人因为心虚,倒不觉吓了一跳。璧人道:“这一定是蒋旺回来了,大哥仍躺在床上,哼哼着装病,我去开门。”说罢自己出来问道:“什么人叫门?”外面应道:“胡老爷快开门,我是蒋旺。”璧人将门开开,放蒋旺进来,又重新将门关好。璧人道:“药你买来了吗?”蒋旺道:“我的老爷,这差事真难极了。小的到了内东华门前,先同把门的军士说,又掏出执照同老爷的字帖儿给他们看,他们只是摇头说,近来门禁很严,这事我做不得主,我带你去见我们老爷,如果放你过去,我们乐得做人情。他们将我带进把门的官厅,那老爷是一个穷旗人,却倒很和平,我给他请了好几个安,说敝上实因肚腹痛,派我到同仁堂去打药,老爷不信,这里有门证同敝上的信件,请老爷过目放行。他带上眼镜,在灯底下翻来覆去地看了两三遍,说你们胡老爷,我也认得,既是他有信,当然没得舛错。不过近来提督衙门有谕,半夜三更,无论是谁,也不准自由出入,本官也是做不得主的。小的又请安说,病人的情形很重,今夜如果取不到药,只怕性命有些难保,老爷自当是积阴功,放小的出城去取药,少时便赶回来。瞒上不瞒下,小的回馆,必对敝上说知,明天他对老爷定有一番人情。”璧人笑道:“你不要尽管唠唠叨叨地说闲话了,到底药是取来还是没有取来呢?”蒋旺忙从怀中将九味拈痛丸取出来,递在璧人手中,说:“小的是干什么去了?就是给他磕响头,也得把门央求开了。小的因为这,后面还有话呢。那看门的官儿听小的那样说,他便改口风,说:‘我同你们馆中几位老爷全是熟人,何况还有这门证,我怎能不放你出城。但是这件事担着很大的干系,你回头对胡老爷说,别的谢仪我也不敢领,他天天出城,请他把吴德泰两个子一包的茶叶,替我捎二十包来,我就很领情了。’小的应许他说,这事准能做到。他立刻就把城门开了半扇放我出去。我马上加鞭,雇了一辆人力车,连飞带跑地奔至前门。幸亏前门还不曾关,出了前门,一直到同仁堂。已经上门了,是我用力将门砸开,买了这五丸子药,即刻又赶进城来,还耽搁了这许久工夫。不知汪老爷的病,这时候可好一点吗?”璧人道:“好什么?你没听见在屋里哼哼吗?快去烧一点开水,吃下药去自然就好了。”蒋旺便去烧水。水开了端上来,璧人道:“你也辛苦了,去睡觉吧,我伺候他吃药。再困一个盹儿,天就要亮了。等天亮你起来,招呼一点。如果还不见好,只可请他出城,再寻医生诊治。此刻是来不及了,你先睡去吧。”
  蒋旺一夜不曾合眼,本支不住了,听璧人的令,便即刻跑回下房,蒙头大睡。这璧人同杜鹃喝了两碗开水,看看表已经四点多了。这时正是二月底,夜短天长,五点钟天就亮了。两人商议说,咱们只候到六点钟,这时候路静人稀,正好出东华门回寓。要时候久了,区九畴来得很早,再要被他绊住,急切走不开,过一时龙子春、申子亭他们两个人一到,便难免发生是非。咱们无论如何,得躲开这两个危险物才好。那申子亭尤其可恶,别看他面子上极和平,一掉脸什么手段全使得出来。北京似是而非的民党,不知被他害了多少,我们何犯上自投罗网呢?二人说了一会话,天已经亮了,再一看表,已到五点一刻了。杜鹃实在捺不得了,便对璧人说,咱们先走一步怎样?璧人道:“这时候太早,内东华不过才开门,上朝的人正在拥挤之时,走着不大便当。总是过了六点,他们全过去了,我们乘空出去,人不注意,不犯上随着他们乱挤。”杜鹃又候了有一个钟头,二人出了房门,将门锁好。先到门房,招呼蒋旺起来,叫他关门。蒋旺说:“二位老爷为何这般早就想出城,再多睡一刻不好吗?”璧人说:“汪老爷的病不见大好,我们还是出城请医生抓药养济,也比较方便一些。你将街门关好就是了。”蒋旺答应一声是。随将街门开开,二人一同走出去,连头也不回,便直奔东华门。此时上朝的人已经全过去了,门脸一带,看着倒很清静。
  二人出了城门,便喊人力车夫,车夫问到哪里去,璧人只说了一句琉璃厂。却听得身后有人也招呼车子,璧人回头观看,见是四个穿便衣的人,跳上车子说了一句厂东门。璧人心里一动说,这四人是做甚的,为何也到琉璃厂?继而一想,个人有个人的事,许我们到琉璃厂,难道就不许人家到琉璃厂吗?况且他说厂东门,也许是到延寿寺街,我又何必管他。自己心里想着,那人力车如风一般的跑下去,不大工夫,已经出了前门。再看前门外的警察,已经加了双岗,杜鹃很觉有些诧异。心里游移着,已经进了廊房头条。璧人回过头去观看,却见那四个人仍然在身后跟随,自己车走得快,他也随着走得快,自己的车走得慢,他也随着走得慢,心里益发忐忑不定。但事已至此,也只好听天由命。二人的车子,转弯抹角进了琉璃厂,直奔国民关。到了国民关口外,车子站住,璧人付过车钱,一同进了胡同。到汲汉卿门前,却见两扇门开着,二人便一直进去。才一走进门,忽听外边的笛子响个不住,转眼间,由胡同挤进一二十军警,后面督队的,正是当日在惠丰堂吃饭遇着的那个小队官崇文。胡、汪二人此时心中已明白八九,知道这来头有些不善,却假装糊涂,仍然大摇大摆地向里走。才走到自己门前,贸然由里面出来四五个人,全是彪形大汉,如饿虎扑食一般,直奔璧人、杜鹃,先抓住他两人的手。璧人道:“朋友,这是做什么?有什么官司,请你说明,无论到什么地方,也含糊不了,何必要这种架势呢?”正说着,外面又拥进十几个人来,高声嚷道:“别放革命党跑了。”这四五个人看见他们进来,生怕夺了自己的功,连忙掏出法绳来,将汪、胡两人的臂膀倒剪过来,用绳子捆上,一面朝着崇文摆手说:“正凶已经获着了,不劳诸位上手。”此时璧人又发作道:“你们何必这样?到哪里去,我们随到哪里,用不着上绑绳。”内中一个为首的笑道:“胡先生,你要忍耐一点,这是上命差遣,概不由己,回头到衙门去,敝上还许特别优待呢。目前只好屈尊二位了。”杜鹃道:“兄弟何必同他们纷争,我们自作自当,不要说绳捆二臂,便是斩头沥血,也没什么要紧。”为首的笑道:“汪先生这话明白极了,现在马车已在口外备好,就请二位一同走吧。”崇文忙问道:“人犯是获着了,一切文书证据可曾搜罗到手吗?”那为首的答道:“并没有什么文书证据。众位不信,再自己去搜一搜,恕我们不陪了。”说罢,簇拥着汪、胡二人出了大门,来至国民关口外。果然有一辆马车,还有提督衙门二十多马步队,在旁围绕。一见他们出来,那带队的亲自将马车门开开,向那为首拿人的问道:“请示队长,是亲自陪这两股差事去吗?”为首的答道:“那是自然的。这等重要差事,岂能交付旁人。”说着将汪、胡二人拥上马车,请他两人在正面坐,自己在对面相陪。二三十马步队在后面跟随,如流星捧月一般,驰入前门,一直拉到步军统领衙门,直拉过二堂,到了衙门里边。早有许多军官围上来,全要看一看革命党什么模样。此时为首的先跳下车来,众人问道:“老侯你马到成功,我们大家给你道喜!”
  原来这为首的是南营都司,名叫侯得贵,是一个久惯办案的老手,还兼着提督衙门的中队长。此番是奉步军统领乌谨的特派,叫他带领干捕,到国民关捉拿革命党。这差事非常的机密,乌谨并不曾当面告诉他捉拿某人,只给了他一封密函,叫他进了国民关,才许拆看。他领着四个得力营兵,五更天还不曾大亮,便赶出前门。自己进了国民关,将密函折开,见里面写的是:“第七号门牌汲汉卿家,捉拿汪杜鹃、胡璧人。此时该犯并不在家,可寻汲汉卿,隐于犯人卧室中。在九点钟前必归,归则急捕,勿任逃逸。并密搜犯人证据,千万莫露形迹,至要切要。”侯得贵见了这字,知道案情重大,汲汉卿必是告密的人,便领着四个营兵轻轻敲汲家的门。里面有妇人声音,问是何人?侯得贵道:“寻汲先生谈话。”妇人说请你少候一候。进去片刻,又出来,低声问道:“贵姓?”侯得贵道:“在下姓侯。”妇人又问道:“是哪个衙门派来的?”侯得贵道:“是北衙门派来的。”这句话才出,就听呀的一声,门开放了。侯得贵领着四个人,一拥而进。汲汉卿早迎出来,他认得侯得贵,忙请了一个安,笑道:“原来是侯老爷。”侯得贵忙还礼答道:“汲老板不要客气,这案子你一定是先报过了,现在犯人可在家吗?”汲汉卿道:“他们昨天出门,一夜不曾回来,大半是到如意馆去了。”侯得贵道:“哪是他两个人的屋子?”汉卿忙指点给他。侯得贵又问:“除他两人之外,还有同他一伙的吗?”汉卿道:“只有一个书童,叫小立的,现睡在东厢房,还不曾起呢。”侯得贵派了一个营兵把守东厢房,防他逃脱;自己同那三个人先到西厢房去搜。虽然锁着门,他们随身全带着各样钥匙。将锁开开,到里面仔细搜检,除去四季衣服之外,只有些来往信件,也不过是朋友应酬之类,并没有什么革命形迹。搜过以后,侯得贵只将信件带起来,其余俱上了封条,仍旧将门锁好。然后又到汪杜鹃房中,也照样搜检,却并没有什么信件,只有一本日记簿,还是前三年在美国时候记的。看里面,确有与孙文张溥一干人会晤酬酢的事。侯得贵心中明白,知道孙文是大革命党的领袖,认定这本日记簿便是铁案不移,牢牢地藏在怀中。再看其余,净是些宣纸笔墨之类,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侯得贵也一一收在箱中,上了封条。还怕他有什么危险物藏在地下,便吩咐营兵,寻了铁锹来,将地上的砖起了几块,往下刨一刨,也不曾发现什么危险物。只得仍将砖铺上,在屋中少为休息,专等手到拿人。正在这时候,汪、胡二人摇摇摆摆地走进来。侯得贵发一声暗令,冷不防地跑出来,将二人擒住。小队长崇文也是奉了提署之命,前来帮同缉捕。提署并发紧急命令,传知内外警厅,即时加派岗警,免得重犯逃逸。同时在宝兴木厂,连白重光也一齐捕获了。
  你道提署之中为何这样神速?其枢纽全在汲汉卿妻子辛氏一人手中。说起来也不是一天的事了。原来辛氏的为人极其精细,别看是一个妇女,较比男子还机警十倍。上回书中叙请客时候,就可见她那随机应变,并不在汉卿以下。她见重光同璧人,无昼无夜总在杜鹃屋中聚谈,她就不免有些注意,心说这三个人不过是朋友,何至好得形影不离,未免有些蹊跷。偏巧汉卿在夜间有时候回来得很晚,辛氏得给他等门,自己一个人,时常等到三更半夜。那胡家的小立,每逢掌灯以后,便要瞌睡,无论怎样叫也叫不醒。因此辛氏在夜间等门时候,每逢重光、璧人在杜鹃屋中聚谈,她便蹑足潜踪地伏在窗外窃听,有时候还用舌尖舐破窗纸,向里窥看。始而听见的不过是些高谈阔论,并没有什么犯禁的话。到后来杜鹃用话激璧人,璧人入同盟会,歃血为盟种种情形,也全看在辛氏眼中。她心里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革命党。从前听人说,还认着是三头六臂呢,原来却是这样文弱的书生。但不知他们入了革命党,究竟有什么用处呢?实在令人不解。她心里虽然游移着,却不肯向他丈夫汲汉卿说知,仍然在暗中窥探形迹。后来汪、白、胡三人开会议,要实行革命时候,辛氏正在窗外,听了一个真真切切。她心里说,这事情可不能再瞒着汉卿了,回来我告诉他,同他商量一个法子,别等事情出来,这革命党的连累官司,可有点打不起。自己想了主意,回至房中,专待汉卿回来,好同他商议。偏偏事有凑巧,当夜汉卿因为有事绊住了,并不曾回家,可怜害得辛氏在房中辗转思索,一夜也不曾合眼。直待次日午后,汉卿方才回来。辛氏很埋怨他夜里不回家,不知跑向何处消遣去了。汉卿平日本就惧内,如今见娘子怪下来,很惶恐地极力分辩,说夜里因为到伦贝子府去送笔墨信笺,贝子爷一时高兴,叫上去谈闲话。谈了大半夜,出不得城了,只得住在府中。今天一早,才回柜,回来就睡觉,睡醒了就回家,连一刻全没耽误,没料到你又多疑了。辛氏道:“我盼你回来,是有要紧的事同你商议,没想到连影儿也看不见,空劳我等了一夜,不曾合眼。”汉卿忙问有什么要紧事,莫非是有朋友寻到家来,讲什么买卖吗?辛氏道:“讲买卖有什么要紧的,这事关系大得很呢!倘有危险,连吃饭的家伙全要挪地方了!”汉卿吓了一跳,禁不得又往下追问,辛氏道:“你先不要忙,晚上再说。”汉卿发急道:“你说的这样厉害,却又吞吞吐吐不肯直言,急惊风遇着慢郎中,这不是拿我开心吗?”辛氏道:“你先急这半天儿吧。事情重大,隔墙有耳,不是白天能够说的。你晚上早一点回来,等关上房门,我细细地告诉你。这时候无论怎么,是不能说的。你有什么事,趁早儿先去,不必纠缠了。”汉卿听辛氏这样说,知道再问她也不中用,只得怀着一肚子鬼胎,怏怏地去了。连晚饭也不曾吃好,便匆匆地回家来,才掌上灯,便要关门睡觉。辛氏道:“这也太难了,带着太阳关门睡觉,叫街坊看见,是什么样子!你难道这一刻就不能等吗?昨天夜里,为什么不回来呢?”汉卿无法,只得跑到杜鹃屋中,乱谈了一阵,天有十点钟,便回房休息。辛氏将门关好,又隔着玻璃,看看外边无人,方才将昨夜耳闻目见的情形,对汉卿低声说了一遍。汉卿没等说完,早吓得面白如纸,手足乱颤。低声道:“这都是我自作孽,要不想发这笔外财,何至把革命党引到家里来。不用说了,这也是我命该如此,净等绑到菜市口儿砍头吧。”说到这里,那眼泪早不知不觉地掉下来。辛氏低低啐了一口道:“嘿,真真无用,难为你还是男子汉呢!”汉卿道:“我此时方寸已乱,你有什么高明主意,自管说吧,我一定事事依你去做。”辛氏道:“你难道没听古人说吗?毒蛇螫手,壮士断腕。我们如今既知道了,不但他连累不上,还可以借此擎功受赏呢。”汉卿道:“咳!擎功受赏的话,我实在不敢想,因为这三个人虽然是革命党,却是我的好朋友,我何忍卖了他们,去擎功受赏?我如今就求着别连累上,便心满意足了,旁的事一点也不敢想。”辛氏道:“这是你存心忠厚,我也并不反对。但是,如今既想着脱却干系,这出首告密的事,是一定得要做的。你如果不做,这干系万也脱不净。既然出首举发革命党,是当然要赏功的。将来你将这功劳让给别人,表明你的心迹,也就很对得住朋友了。”汉卿道:“你这主意极是,我一定照着办。但是到什么地方出首呢?”辛氏道:“出首的话,你也不可冒昧了。依我的主意,你明天快寻舒仲达大哥,听说白重光现住在他的厂子里,这事他也担着很大干系呢。你去寻他,将这事对他说明,一者顾全了亲情,二者他的为人精明老练,同北衙的堂官全有交情,这件事索性由他去举发,必能替咱们脱卸得干干净净,保管担不着一点不是。你想我这主意好不好?”汉卿听这话,不觉低声赞道:“妙极妙极!到底你真有见识,真有思想,比我强得多。我明天一早,便去寻访仲达。”一宵无语。
  次日清晨,汉卿叫了一辆人力车,一直跑到西四牌楼宝兴木厂。舒仲达才起床,正在净面漱口,见汉卿来了,很诧异地问道:“表弟这般早,莫非有什么事吗?”汉卿道:“大哥寻一个背静地方,小弟同你说一句机密话。”仲达见他形色仓皇,并且说得这般郑重,也不敢怠慢,草草地洗过脸,同汉卿出了房门。在木厂的东南角上,有一垛松木柁柱,足有一丈五六尺高。仲达将他引到木头后边,低声问道:“你有什么要紧的事,自请说吧,这个地方人迹罕到,不怕有谁听见。”汉卿略喘息了一会,才将辛氏窃听机密,汪、白二人是革命党,怎样引诱胡璧人入伙,怎样歃血为盟,怎样拿出炸弹来,三人定计,预备炸摄政王,从头至尾,详细对仲达说了。仲达很镇定地问道:“你这话可全靠得住吗?革命党三个字,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怕他们三人有什么得罪你地方,愚兄可以出来调停,你千万可不要随便乱说。倘然举发了,抄不出一点真凭实据来,诬告反坐,咱们可担当不起啊!”汉卿被仲达一拍,不觉发急道:“我的哥哥,别的事可以造谣言,革命党也是造谣言的吗?我那妻子辛氏,她又没有神经病,清清白白看见炸弹,还能够说谎吗?要说他们三人对我,更是客客气气,始终谁也没得罪谁,我犯得上红口白牙去陷害人吗?实在因为事体太大,我担不起这个牵连,所以才来寻你,你怎么倒疑惑起我来了?”仲达道:“你先不要着急,我也是因为事体太大,不能不加细的问问你。既然是这样,你自管放心,决然牵连不到你身上。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千万要守口如瓶,不要再对第二个人说。至于汪、胡两人,面子上更要敷衍他们,别露一点形迹,从今以后你早早晚晚,要到我厂中多来几趟。他们有什么动作,你要随时报告给我,可别耽误了时刻。暗中你还要随时监视,要容他们跑掉了,你可脱不了干系。将来大功告成,不但没有你的罪名,我向乌大人替你说几句好话,还许大小保一个功名呢。”汉卿道:“功名一层我决然不想,但求着没有罪名,我就心满意足了。”仲达道:“既然这样,你赶快回家吧,咱们心心相印好了。”汉卿别了仲达,自然要先回家,向辛氏报告,暂且按下不提。
  再说舒仲达回至屋中,自己盘算了一回,主意打好,便匆匆跑到后门外乌谨的私宅,要见乌大人,有紧要事面禀。乌谨同他是老朋友,当初在提督衙门当笔帖式时候,同仲达住在一个院中,时常断炊,揭不开锅,仲达借给他钱,代他赊米赊面,因此二人是拜盟的把兄弟。后来乌谨发迹了,很想提拔他做官,报答当年的好处,仲达却执意不肯,说:“我是一个生意人,受不了官礼的拘束。你要提拔我,莫若替我招一点股,开一个厂子,我当老板,你再替我多拉几处官工,又自由,又赚钱。就是拿钱的股东,也决计折不了本,这就算成全我了。做官的话,我自料没有那种福命,决然不敢想他。”乌谨道:“这事容易极了。我先拿一万两,另外再招两万,有三万股本,差不多吧?”仲达道:“对付着够了,只要有买卖做,有一年就活动起来。”乌谨果然拿了一万两,又另外招足两万,便开了这个宝兴木厂。从此皇室有什么官工,十有六七总是宝兴承作。一者是有乌谨的人情;二者舒仲达为人精明,又善于巴结应酬,如内务府大小官员,及宫里的太监,他是随时地送礼请客,所以,这些人也全同他格外要好。因此,宝兴的买卖,便一天比一天发达起来。饮水思源,他倒是不忘乌谨的好处,所以时常到乌宅来请安。这一天说是有要紧事面谈,看门的便将他一直引到后宅。乌谨才起来,正吃点心呢,听说是仲达来了,便迎出来,喊一声老二屋里坐,你今天来的这般早,一定有事。仲达进了屋子,说大哥,小弟有件秘事面禀,请你暂时不要放人进来。乌谨道:“底下人不经呼唤,他们不敢进来,你有什么事,自请说吧。”仲达改了一套口词,说小弟出城,到表弟汲汉卿家,见他同院的街坊胡璧人、汪杜鹃、白重光三个人,形迹可疑,因此便暗地授意汉卿,叫他随时侦察,连小弟也假装套近,同他们交朋友。后来知道白重光专能测绘,便将他约到咱们厂子里,请他专管绘图,不过是借此绊住他,好察看他们到底有什么作用。哪知白重光虽被约至城里,他仍然天天跑到城外,同汪、胡二人俾夜作昼地秘密聚谈。因此汉卿夫妻更格外注了意,每夜三更,我那弟妇辛氏必在窗外窥察他们的行径。果然看出来了,原来他们三人是革命党,手枪、炸弹全都现成。他们竟自暗中商量,想要炸摄政王爷。汉卿知道这个消息,哪敢怠慢,连夜报告给我。小弟因此急来禀见大哥,这事究应怎样办法,还得求大哥的示下。乌谨听了这话,面上虽少现出惊诧之色,却很镇定地询问仲达:“他们是怎样定的计,预备在何日举行?”仲达又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乌谨沉吟了一会,对仲达道:“此事一半日内先不要发表,你要紧将白重光拢住了,不要放他逃走。并致意你那表弟汲汉卿,在暗中监视汪、胡二人,有什么举动,先随时地报告给你。我这里自有一种布置,决叫他们一个也走不脱。这事机密又要机密,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千万不可再对第二个人说。你这就走吧,不宜在此久坐,提防白重光醒悟了,他预先逃走,这事可就不好办了。”仲达应一声是,便匆匆地去了。
  这里乌谨传话,叫快请二爷到我屋里,有要事面议。这二爷便是上回所说的申林,他现为右翼总兵,同乌谨是胞兄弟,所有提督衙门各种要案,差不多全是经他手破获的。因此乌谨倚为右手,时刻离他不得。兄弟二人的住宅,在一条胡同内,因此一叫便到。乌谨见了他,便将方才仲达报告的话,又秘密对他说了。申林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老舒这时候,也知道白重光是革命党,跑来报告了。其实白重光这个人,久已就有人向我诉说,说他行踪诡秘,装哑装聋,我因为是老舒用的人,总不至十分靠不住,因此也不曾格外注意,可是他装哑混进摄政王府,这是确确知道的。至于汪、胡两人,那个胡璧人,我早已就认得他,他是如意馆的画师,同龙子春至好。这个人少年荒唐,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他所交的朋友,也都是些浮浪子弟之类。那个姓汪的,听说以卖字为生,怎会全变成革命党了?这事也奇怪得很。”乌谨道:“你先不要管他奇怪不奇怪,这事既然发生了,我们总宜早早下手,别等着出了乱子,那时可担不起啊。”申林冷笑了一声道:“离出乱子还远得很呢。这件事据我看,万不宜破获得太快了。如果破获太快,在我们不但不能得功,或者反许受过,那就太不值了。”乌谨道:“这话怎么讲呢?”申林笑道:“说破了不值半文钱,大哥当了这些年的差事,难道连这一点小小机关,还参不透吗?你请想,老舒的报告,不过得自汲汉卿的一面之言。虽说有炸弹要炸王爷,那也是一句空话,究竟有什么真凭实据?就是我们先去抄他,纵然抄出炸弹来,他也未必肯招承是要炸王爷的,他既不招,在我们不过是破获一桩革命案子。在从前这种似是而非的案子,也不知破获了多少,还算得什么特别的大功吗?倘然抄不出炸弹来,我们岂不是诬良为匪,虽说担不着什么不是,到底外边又要造谣言,说我们弟兄贪功生事,诬陷好人,却是何苦来呢?”乌谨道:“你这话诚然有理,但是我们也不能看着不管啊。究竟要怎么办,你也得筹划筹划,省得将来担不是。”申林道:“这事有线索,是很好着手的。现放着龙子春,还有不好办的事吗?”说到这里,便伏在他哥哥耳边,说如此这般,可以瓮里捉鳖,手到拿来,而且有凭有据。在我们,可以坐享一个保荐的功劳,哥哥你想不好吗?乌谨鼓掌赞成,说:“到底是兄弟你足智多谋,这样办是再好没有了。你明天一早就去好了,提防夜长梦多。”申林道我晓得,哥哥自请放心。
  申林别了乌谨,便到衙门去,在密室中,先把他两个心腹叫来。这两个人,一个叫徐子英,一个叫成少安,全是申林部下最得力的大侦探。二人来至密室,先朝着申林请过安,然后垂手侍立在两旁。申林低声对他二人说:“你们两个人,一个到前门外琉璃厂国民关,注意汲汉卿家。他家里住着一个姓胡的,一个姓汪的,你要监视他两人的行踪,防其逃逸,却不可打草惊蛇。他如果没有逃走的形势,你千万不可叫他看出破绽来。一个到西四牌楼宝兴木厂,他厂子里住着一个姓白的,也以监视汪、胡的手段,一同监视他。你二人只负监视的责任,不负捕拿的责任,只要他三人到就捕之时,不曾逃亡,便是你二人的功劳。至于我部下的侦探,你二人可随便调遣指挥,但不得对他们说穿了这三个人。你二人可听明白了吗?”二人躬身回道:“听明白了。”申林摆一摆手,他们便下去了,依照申林的话,分头进行。
  第二天一早,申林便借听戏为名,跑到龙子春家,同他们闲谈。也是活该凑巧,这一天正赶上汪杜鹃约子春吃饭听戏,申林却假装糊涂,问他汪杜鹃是什么人。子春告诉了他,他当时也不曾揭破,随着子春去逛隆福寺。无意中却遇着了汪、胡二人,胡璧人同他早就认识,汪杜鹃却是第一次。申林故意同他套近,高低扰了杜鹃一顿饭,还伴着他送回如意馆。到了如意馆中,乘着子春替他寻药的工夫,二人在上房开了一回秘密谈判。申林问子春:“你看汪杜鹃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子春道:“此时连我也不敢下断语了。今天因为你有早晨的话,所以对杜鹃面上,我很注意相看,觉得他有些神不守舍,而且眉棱眼角之间,隐含着一股煞气。这事真被你说着了。据我看只怕早晚之间,他们就许有什么动作,总以早早下手,别等出了事故才好。”申林冷笑道:“你这时候也知道急了,我如果不说,只怕你还闷在罐子里呢。实对你说,这事已经到了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时候了。今天是万不能下手的,最好你……”说到这里,便伏在子春耳边,秘密说了几句。子春道:“这样最妥最妙了,只是将来破获时候,王爷必定要问为什么放他们跑进内东华来,这个干系,我也担不起啊。”申林道:“难为你还自命为智多星呢,这事有什么难办!你全推到胡璧人身上。朋友是他引来的,就说如意馆中,因为加工赶画,璧人一个画不出来,特特约了汪杜鹃来做助手。看他人很老实,便不时许他到馆来,帮着画人物。后来提督衙门侦察出他的为人不甚妥当,因此本馆也格外注意,凡是他一举一动,必有人暗中监视。没想到他在今日今夜,勾同胡璧人住在馆中,发生了这桩意外。幸喜本馆同提督衙门早有防备,所以手到擒来。这样说不但你担不着不是,还许受赏呢。你又何必发愁?”子春此时,也只有百依顺随,因为他心里总想着汪、胡两人不致如此,不定是申子亭又想要贪功生事。但他既说得这样活灵活现,事体关系太重,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姑且依照申林的计划,帮助进行,倒看明天是怎么一回事。二人商议定了,子春才拿着药去见杜鹃,敷衍几句,他便告辞,同申林一同走了。其实暗地里全有埋伏。他们去了以后,汪、胡两人认为是千载难得的机会,即刻进行一切。哪知摄政王府的警卫同如意馆的巡警,全是申林的手法,叫他们暂时回避了。他却暗派了四个手脚灵活会夜行术的密探,伏在左近房上,侦察汪、胡的形迹。杜鹃埋好了炸弹以后,才要立起身来,一块砖头落在他眼前,这就是房上的密探恐怕转眼认不出他埋的地址来,特特飞了一块花石,正打在埋炸弹的那个地方。当时汪、胡两人哪知内中的窍要,还以为是从房上吹下来的,也并不甚介意。
  哪知他两人出城以后,徐子英领着三个侦探在暗地跟随,申林早已得着报告,不觉喜出望外,拍手道:“果然没出我的打算。”立时禀知他哥哥乌谨,乌谨立时调兵遣将,预备捉拿这三个人。全布置好了,然后挈同申林,到摄政王府禀知此事,一面又请王府派员,会同申林,在如意馆门前将埋藏的炸弹完全取出。此时是真赃实犯,提督衙门立了这一桩大功,自然得意扬扬。却把一个摄政王吓得手足无措,立时传见文武各官,发作道:“这还了得!竟会将革命匪徒放到皇城里来,你们是管什么的?幸亏乌谨、申林发觉得早,要不然我的性命便从此送掉了。以后你们再要这样颟顸,我一定要从重办。姑念眼前孝钦皇后奉安的日子已经快到了,暂且从宽免其议处。你们快下去,会审那三个革命匪徒,是何人的主使,有多少党羽,目前藏匿在京城的还有若干人?快快问一个水落石出,好保北京的安宁,防未来的隐患。你们快去快办!”众人答应一声是,各自退下,又在军机处会议了一番。恩亲王主张严办,将那三个人照大逆不道治罪,凌迟处死;庄中堂却主张宽办,说革命党羽太多,如果办得太严了,结下深仇,将来防不胜防,反倒留了后患。二人很争执了一番。民政部尚书敬亲王,赞成庄中堂的议论;陆军部尚书铁木贤,赞成恩亲王的办法,两方相持不下。后来还是乌谨替给解围,说:“王爷同中堂,暂时先不必争论,俟等本衙门问出一个水落石出,然后再请旨办理。”二人点头道也好,就是这样吧。庄中堂又对敬亲王说:“此事关系太大,还得劳王爷的驾,会同乌统领审讯才好。”敬亲王道:“那是自然的,本爵当然脱卸不了这个责任。”(.COM电子书)
  大家散了,敬亲王连饭也没顾得吃,便直到提督衙门去了。乌谨陪着他吃过饭,立刻升堂,先带胡璧人审讯。少时铁锁郎当,将璧人牵上堂来。左右喝他跪下,他却挺立不跪,乌谨才要发威,敬亲王朝他使了一个眼色,自己却和颜悦色地对璧人笑道:“你就是如意馆的画师胡璧人吗?”璧人道:“学生叫胡璧人,是不错的。但是在如意馆,不过为遮掩身子,遇了机会,好实行我们的革命主义,也并非真想当你满清的差使。”敬亲王道:“你小小年纪,受了匪人的煽惑,干这种无头勾当,本爵见了很是怜惜你。你若能将同谋的人,及各处的机关巢穴全供出来,并没有虚话,本爵必设法开脱你的罪名。你是一个才出世的学生,前程远大,为什么轻轻将性命送掉?怎能对得起你的父母?本爵劝你这些话,总算仁至义尽,你不可错转了念头。”璧人冷笑道:“你这话自以为是仁至义尽,要据我听,是半文不值。我们革命党,就知道驱除满人,光复故物,死生二字,久已置之度外。请你不必多费唇舌,昨夜的事,全是我做的,你叫我怎样招,我便怎样招。至于以外的人和事,你就不必多问。实对你说,我们革命党,散布全国,随时随地全有,你们仔细一点就好了。”敬王见他不肯招承,吩咐先带下去,再传汪杜鹃。杜鹃上来,所有供词,同璧人也差不许多。敬王问那炸弹是谁的,杜鹃承认,炸弹是我从外国带来的。敬王又问:“炸弹共有几个?”杜鹃回说:“只有这一个。”敬王又问:“你们同伙的共有几人?”杜鹃回说只有我一人。敬王道:“那胡璧人、白重光,不是你的一伙吗?”杜鹃回说不是,胡璧人是同院的街坊,不过彼此认识就是了。至于造谋埋藏炸弹,全是我一个人。白重光我们虽一同到京,却不住在一处,更没有他的关系了。敬王道:“看你不肯拉扯同伙,倒是很有义气。但是这样的罪名,你要一个人担起来,将来摄政王爷震怒,你便免不了碎剐凌迟,岂不是自讨苦吃?莫若将同伙全举出来,你的罪名自然可以减轻。我这是向着你的话,你要再思再想。”杜鹃哈哈大笑道:“敬王,你的这一份厚意隆情,诚然可感,说的也很有理,无奈我汪杜鹃并非怕死之人,休说是碎剐凌迟,便是焚骨扬灰,叫我看也是很平常的事。并且我们革命党原是以流血为目的,必须这样,才算达到我们的目的。今日之事,既然失败,或杀或剐,请你早早执行,不必多问。况且我党中人,成千累万,纵然全说出来,你也没有地方去拿,何必空自饶舌,耽延时刻呢。”敬王听他这样侃侃而谈,又是佩服,又是爱惜,心里早存了不忍杀他之意。吩咐再将白重光带上来,同他对质。重光上来,敬王自然也是那样问他。重光道:“你不用问了。实对你说,所有炸弹的事,全是俺白重光一人所做,与胡璧人、汪杜鹃全不相干。你要治什么罪,就治我一个人好了,不必胡拉乱扯,也不必追问同伙之人。你们满清三百年的工夫,占我土地,奴我人民,如今我们汉人全醒了,要想恢复祖业,这是光明正大的事。你们要知趣的,早早退让,别等祸到临头,后悔已晚。我白重光一个人,算不得什么,但愿死于你们刀斧之下,好激动我们那多数同胞,将来齐心努力,一鼓成功,那才如了我的志愿呢!”敬王道:“你两个人真好义气,彼此全要承认炸弹的事,这也难得。但是你们住在汲汉卿同舒仲达家,他们两人是否与你们同伙,你们死到临头,似乎也不必隐瞒了。”杜鹃道:“那是不相干的。汲汉卿不过是一个生意人,他也不懂得革命为何事,此事与他并无丝毫关系。他就是出首我们,也为保全自己身家,我们是很乐意的,决不怨恨他,更不能无故地去攀他。”白重光所说的,也同杜鹃一样。敬王见问不出所以然来,只得先退堂。吩咐将胡、汪、白三人,暂押在提督衙门优待室中,不许难为了他们。一切饮食花费,准其作正开销。自己却到摄政王府,回明一切情形,言外要请摄政王从宽发落。此时摄政王也没有主见。同恩王商议,恩王又主张严办;召见庄中堂,庄中堂因为自己是汉人,在王爷面前,恐怕担了嫌疑,也不肯坚执是严是宽。摄政王又是生气,又是着急,对敬王很发牢骚说:“辇毂之下,居然有革命党!来日方长,以后的日子还怎样过?你们又没有一定主意,叫我怎么办呢?”敬王道:“王爷也不必着急。这件事据我看,非调善辅回来解决不了。还是请王爷早早把他叫回来,然后再决定处置的法子。”一句话提醒了摄政王,立时传谕电报处,急速给通州去电,调滔贝勒同辅公即日回京,有要事相议。此时滔贝勒正在通州教场,演戏练操,非常高兴。善辅因为谏止不住,一个人躲在屋中,装病生闷气。忽然接着这一道电旨,正中下怀,立时催着滔贝勒一同回京。在摄政王花园后楼上,见了王爷,正赶上乌谨也在屋中,说明了这件事。摄政王派善辅会同敬王、乌谨审理此案。
  善辅下来,对敬王说:“汪杜鹃这个人,侄孙在东洋留学时候,曾跟他同过学,并且他们组织铁血团时,侄孙也是发起人之一。他入团还在我以后呢。我同他虽然宗旨各殊,到底是旧同学。如今最好在后花园,我一个人问他,先同他叙一叙交情,然后再追问他同伙的人,在北京究竟有多少。慢慢地套一套,自然就套出来了。”大家很赞成善辅的提议。到了提督衙门,众人全回避过了,只有善辅一个人在密室中,吩咐将汪杜鹃提来审讯。不大工夫,铁锁郎当,杜鹃已经提到。才一进门,善辅早起立相迎,紧行一步,拉了杜鹃的手,笑道:“汪大哥,别来无恙?今日真是他乡遇故知了。”杜鹃突然遇着他,又见他这样表示亲密,很诧异的,仔细向善辅脸上观看。看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不觉冷笑道:“原来是赵大哥,阔别太久,恕我一时眼拙。你也是咱们铁血团中的同志,今天为何却坐在这里,难道说你也犯了案不成?为何又不上刑具,莫非满清待革命党,还有什么等级分别吗?”杜鹃明知善辅的历史,却故意说出这样话来,真比打骂还厉害十倍。善辅那样机警权变的人,听了这一套,也不觉良心发现,立时满面红潮,答不上一句话来。迟了许久,才期期地答道:“大哥,请你不要当面骂人。小弟自恨生长在满人队中,为德不卒,不能追随诸位仁兄,干那革命事业。清夜扪心,实在抱愧得很。其实我们满人种种失德,小弟何常不明白,只是迫于世家的关系,叫我也无可奈何。不过有一事小弟口问心,可以对得起诸位同志:无论如何,我不能助长革命,我也决不摧残革命。就以大哥今日这件事说,小弟得着信,立刻从通州跑回来,所怕的是倘有意外,我如何对得起大哥?大哥也应当原谅我的苦衷,何忍再拿话奚落我,使我惭愧无地。咱弟兄今日见面,是要叙一叙私交的契阔,至于国家事,小弟不忍提,请大哥也不提才好。”说到这里,忙吩咐左右:“将汪先生的铁锁手镣先脱下来,我们弟兄好畅谈一番,就是嗣后也不得再给汪先生上这刑具。”左右听公爷这样交派,哪敢怠慢,立时将刑具全下了。善辅拱他上坐,杜鹃也不谦辞,同他对面坐了。下人献上茶来,善辅又吩咐摆点心,请他随意吃喝,以便久谈。杜鹃不谈旁的,只问他在北京近来看什么书,临什么帖,又谈些当年在日本同游时,有什么风景。闹得善辅干瞪着眼,只张不开口问他正事。二人闲谈,足有两点钟工夫,始终不能张开口问他。善辅也无法了,只得对他说:“大哥在监狱里住着,小弟心中着实不安。我已经替你收拾了一间静室,请你住在里边,一切饮食起居,无有不便。”杜鹃笑道:“承你优待,我是感激极了。但是我们被拿的,原是三人,我一个人享福,却让他二人受罪,那如何使得?依我说,你还是将我送到狱里去吧。”善辅听了,很踌躇地答道:“大哥这话固是仁至义尽,但若一律优待,这个例如何能破?况且你三人也万没有放在一处道理。这样吧,你自管到优待室去,至于那两个人,我嘱咐提督衙门的狱卒,必然格外照应,决不叫他们受着一点委屈。这你总可以放心了。”杜鹃一想,横竖活不了几天,乐得顺水推舟,承他的情。自己先舒服几天,胡、白两人也省得受罪。倘然坚执了,他一概不管,岂不要罪上加罪?便欣然向善辅致谢。善辅将他开发走了,然后对敬王、乌谨说:“此事也毋庸再往下追问,他们革命党人,全是不怕死的,纵然用刑,也是无济于事。莫若回明王爷,如何发落,请他老人家自己斟酌吧。”
  于是三人一同去见摄政王,回明情形,听候示下。摄政王道:“汪、白两人,本是革命匪徒,倒也不必深怪。唯有那姓胡的,既在如意馆当差,吃着我家的俸禄,却敢勾引匪徒谋杀本爵,这种人行同枭獍,是万万赦不得的。明天先把他绑赴市曹,枭首示众,也镇一镇其余的匪类。至于汪、白二匪,可暂时收入刑部狱中,听候发落,就是这样办好。”三人答应下来。照着前清法律的手续,凡出斩或定罪的人,全是由刑部执行。这时候刑部已经改为法部,尚书满官是廷杰,汉官是李殿麟。二人晓得这案情重大,哪敢怠慢,立刻派了四个司官,到提督衙门提取人犯。及至提到刑部,三个人却不押在一个狱中。汪杜鹃单占了一间屋子,收拾得还干净;白重光、胡璧人虽然分押在普通狱中,却也不曾受苦。这全是善辅在暗中为力,嘱托了管狱的官员。到了第二天早饭时候,廷杰坐在大堂上,传谕今天有差事。一时书吏、衙役、狱卒、刽子手等,全都整整齐齐,听候发表何人,好向狱中提取。少时廷杰只用朱笔写了“胡璧人”三个字。值堂的书吏,将人名填在白纸招子上,交给衙役,到狱里去提人。衙役会同狱卒,直奔璧人所住的狱中。狱卒先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听绑!”这一声喊出来,好似半天空中打了一声霹雳,可这一个狱中,共有二十余人,面面相觑,全吓得神魂失冒。唯有胡璧人,却是谈笑自若,毫不在意。狱卒喊过了以后,便走进屋中,大家全用眼直瞪着,倒看他冲着何人道喜。只见狱卒不理旁人,一直跑到胡璧人面前,笑道:“胡先生恭喜贺喜。”他这一句话,立时众人心中如一块石头落地,登时又转过眼光来看胡璧人。璧人很从容地立起身来,向狱卒道:“就是我一个,还是三个呢?”狱卒道:“就是你一位。”璧人点点头,又朝着同狱的人拱一拱手,笑道:“同诸位告辞。有缘再会。”众人中多半赞叹道:“可惜这样英俊少年,不免一死,我们活着更无味了。”此时差役狱卒已将璧人上了五花大绑,推出狱门,一直拥到法部大堂。廷杰在上面问道:“你就是胡璧人吗?”璧人道:“不错!我就是胡璧人。”廷杰只问这一句,也不往下再问,便吩咐拉下去,装上囚车,等左堂到了,即刻到市上行刑。原来满清刑部定例,普通人犯,是司官监斩;若是奉旨的钦犯,总是左侍郎监斩,尚书向来是不管监斩的。此时的法部左侍郎熙玉,是一个鸦片烟鬼,起床很晚,所以过午还不曾来。好容易两点以后,他才到了。到了以后,便手忙脚乱,传伺候预备一切。伺候齐了,他跨出大门,才待上车开路,忽见有两匹马,横冲直撞地跑进法部衙门,嘴里还高声喊着。“刀下留人!人犯不许轻动,有太后老佛爷懿旨,快快摆香案接旨。”众人一听,全都目瞪口呆,不知是怎么一回事。要问胡璧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八回 茅店赌钱贝勒遭毒打 皇陵照相太后发慈威
  胡璧人正当处斩之时,为何出了这意外的救星?说起来也是他命不该绝。人有一技之长,到时候就能转祸为福。原来这位隆裕太后很喜好绘画,她自己也能画几笔,不过画得并不十分佳妙。自从做了太后以后,无的消遣,便时常搜集画页,以供临摹,因此如意馆的差事,便较比从前忙了许多。凡交下来的画件,全是限日呈进,内中古美一门,总是胡璧人承应这份差事。在十日前曾交下四篇画页,钦定的四个题目,是黛玉抚琴、宝钗捕蝶、湘云卧石、宝琴披裘,限十日画竣进呈。龙子春因为这份差事,曾请璧人吃了两三次饭,求他千万不要误卯。璧人虽然答应着,怎当他揣着满肚子的革命,哪还能聚精会神地绘画?杜鹃请客那一天,已经快满期了,他才画出两页来,子春十分着急,所以他说回如意馆赶画,便极力撺掇赞成。在子春的意思,无论如何,得将这四页画赶出来,好交差事。他们革命不革命,全是申子亭一面之词,也不足凭信。如果册页画不出来,太后一发脾气,这饭碗便要摔碎,暂且先催他画画要紧。直到分手时候,还叮咛嘱咐,明天务必画出来。璧人倒是连声答应,哪知子春去后,他同杜鹃自顾彼此定计,埋藏炸弹,哪里还顾得画册页?直乱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们便跑出城去,被提督衙门逮捕,这四页画还是只有两页,无法进呈。此时龙子春生怕炸弹的事,自己担着失察的不是,便把那绘画的差事,也抛在九霄云外去了。
  谁知胡璧人命不该绝。正是处斩他的这一天早晨,隆裕皇太后忽然想起这四页画稿来,便对张得禄说:“我十日前交下去的那四篇画页,前天就满期了,他们可曾呈进来吗?”张得禄忙回道:“还不曾呈进来。”太后发话道:“你们这群奴才是管什么的?到了期限,你们也不催一催!难道这一点小事,还等我传旨吗?”张得禄见太后生气了,很惶恐地奏道:“老佛爷千万不要生气,听奴才仔细回奏。这件画稿,并不是如意馆敢抗旨不画。因为该馆在三日前,发生了炸弹案,绘画的人,也一同被捕去了,所以不能交卷,还得求佛爷格外原谅。”太后很诧异地问道:“怎么皇城里边竟会有了炸弹?这样重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张得禄道:“众家王公大臣恐怕惊了慈圣的驾,所以未敢回奏。”太后不悦道:“岂有此理!这样重大的事,不奏明请旨,他们就擅自处置了。将来连我同皇上的宫里,还许要有炸弹呢,难道那时候才说话不成!你快去传旨,叫载沣、庄之山上来,我有话问他们。”张得禄应了一声是,立刻去召载、庄二人。二人忙到慈宁宫给太后请过安,太后便追问炸弹的事,二人详细奏明。太后道:“据我想,那姓胡的既在如意馆当差,决不会又去作革命,这里边怕不有什么冤屈,你们为何反倒先把他杀了?这未免有些草菅人命。据我看,还是先把他囚在狱中,再详加审讯为是。”摄政王奏道:“太后圣谕甚是,臣等本应当遵办,但是今早已经传出谕去,派法部执行斩决,此时如何挽回得来?还得求太后圣怀宽恕。嗣后再遇此等案件,臣等格外小心就是了。”太后想了一想,又问道:“这时候已经斩决了?”庄中堂奏道:“这时候才交晌午,恐未必提出法部。向来斩决的案子,总是在下午执行的时候居多。”太后道:“本来今天杀人是不应当的。孝钦皇太后,再有几天便要奉安山陵,此时雍和宫喇嘛正在唪经。你们为臣子的,也要仰体先太后好生之心,怎好在这时候处斩人犯?”摄政王听了这话,很惶恐的,连忙跪下叩头,奏道:“皇太后圣意高明,非臣等所能及。请太后赦免该犯,臣等情愿奉行。”太后遂命张得禄取过朱笔来,写了一道懿旨,是:“现值孝钦皇太后将近奉安之期,所有死刑人犯,一律暂行停决,该部知道。钦此。”写完了交给张得禄。又吩咐道:“你骑一匹快马,赶到法部,传知该部堂官遵照。快去快来。”张得禄说了一声领旨,如飞地去了。这里太后又问了几句孝钦太后奉安的仪注,可曾预备停妥?二人回奏全预备齐了,太后点点头,吩咐:“退下去吧。以后再有重大事情,务必先来奏明,你们不可擅作主意。”二人答应是是,方才慢慢退下去。
  再说张得禄下来,从侍卫处要了一匹快马,又叫了一名头等侍卫,二人骑上马,如箭一般地跑到法部衙门。才到门前,见差事已经提出来了,张得禄心中一急,所以高声喊叫:“刀下留人!现有皇太后懿旨,各堂官快来接旨!”一直跑进后堂。此时廷杰才退下堂去,正在他的办公屋中吃点心呢,忽见长班跑进来,张张惶惶地回道:“旨意到了,请大人接旨。”廷杰吓得站起来,抓着官帽顶在头上,三脚两步地向外跑。正赶上张得禄领着侍卫,已经来至后堂,翻身下马,见了廷杰,便高声喝道接旨。廷杰连忙跪下,口中奏道:“法部尚书奴才廷杰,跪接圣旨。”张得禄又大喝一声起来,快去摆列香案,听候宣读。廷杰忙忙站起来,吩咐长班快快调列香案。此时熙玉也折回来,在廷杰后边,一同跪下。右侍郎张仁辅也赶到了,同熙玉一排跪下。大家心里全捏着一把汗,不知这旨意中说的是什么事。只听张得禄高声诵道:“隆裕皇太后懿旨,现值孝钦皇太后将届奉安之期,所有死刑人犯,一律暂停处决。该部知道,钦此。”三个堂官听了,连忙碰头,替犯人谢过恩,方才站起来,将旨意供奉在香案桌上。张得禄又吩咐道:“今天处决一个什么姓胡的,老佛爷知道了,很是不悦。立刻将摄政王爷同庄中堂叫上去,申饬了一顿,派咱家前来传旨,停止死刑。孝钦皇太后,不日就要奉安山陵,在这奉安期内,你们可不要行刑了。”三人连声答应是是,张得禄方才告辞去了。
  这里廷杰对熙张二人道:“兄弟早料到这件事不大妥当。凭这样革命重犯,提督衙门草草一问,便送到咱们这里执行死刑,他们也太侵夺司法权限了。果然太后老佛爷不以为然,连王爷全受了申饬,我们快把那姓胡的还送进狱去吧。”可笑一帮值堂房班、差役、刽子手等,白白忙了多半天,仍旧将璧人架回狱中。把绑替他松了,大家又重新朝着他道喜。这时候反倒把璧人闹得脑筋昏乱,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直待喘息定了,方才问狱卒道:“不是处斩我吗,为何又放回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啊?”狱卒笑道:“这是你胡先生福大命大,所以惊动太后老佛爷,特降恩旨,将你赦回来,你还不快快望阙谢恩。”同伴的罪人听了这话,也全喜形于色,说璧人将来一定能做大官,所以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才遇着这意外的恩赦,你正应谢谢皇太后不斩之恩。璧人大笑道:“这也算不得什么恩典。想我胡璧人既然入了革命党,早把死生置之度外,她放我回来,也不过晚死几天,这有什么可谢的?”大家听他这话,全不以为然,说革命党是吃了洋鬼子的迷魂药,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明白的,我们不要理他了。
  不说胡璧人押回监牢,且说太监张得禄从法部出来,仍然骑着马赶回紫禁城,到隆裕太后驾前复旨。太后听说胡璧人未死,心里很是高兴,立刻又传谕军机王大臣预备召见。少时各人全到了,太后吩咐道:“如今距孝钦皇太后奉安之期,仅仅就剩了半个月。这一次奉安大典,不同寻常,不但京中各部要敬谨预备,就是直隶总督,也得格外当心。所有沿路一切布置,全要格外讲究,既不许骚扰人民,更不得有损体面。这事得派一个大员前去知照他,别等临期误了大事。”众军机忙叩头请示,派哪一个前去的好?皇太后想了一想,说这事总须派一个精明强干的少年人去,不要用老眊昏聩遇事敷衍的人。摄政王忙奏道:“太后圣谕甚是。臣想堪膺此任的,无过于镶白旗汉军副都统世袭一等侯李国英,少年精敏,是一个理繁治剧之才。若派他到天津帮同直隶总督瑞方办理陵差,必能胜任愉快。”皇太后点点头说:“你想的这个人很好,就叫他去吧。”众军机答应下来,即日下了一道旨意:“派李国英帮同瑞方,办理陵差事务,即日驰赴天津。钦此。”原来这李国英才二十几岁,世家子弟,专好斗鸡走狗,是个风流倜傥人物。而且生得容貌俊伟,言谈敏捷,不愧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只因自恃门阀很高,不免有些骄气。此番无意中得了这意外的优差,便即日请训出京,到天津去寻瑞方。在他自以为:我是钦差,既有电报打去,车到站时,瑞方当然亲身来接。哪知到了新车站,看一看站台上,倒是有一群官儿预备接人,及至临近细看,内中却没有瑞方。随钦差的长班,将手本接过来呈与李国英看,只有津河道、海关道、天津府、天津县、长芦盐运使,及其余候补府道之类,单单没有瑞方的帖。国英看了,心中老大不快,只得说了一声请,这些官全跳上车来,先朝着国英请了圣安,然后向国英请安。内中唯有盐运使汪高,还是当年李文忠的旧属员,同国英有世谊,所以国英先招呼他,叫了一声汪老伯,一向可好?汪高忙躬身回道:“侯爷不要这样称呼,职司不敢当。职司托侯爷的福,这几年贱体倒还壮实。不知侯爷此番来,住在什么地方?如不嫌窄狭,可以住在运署吧。”国英道:“不劳老伯费心,先文忠的祠堂相离很近,就住在那里好了。”说着便下了车,同汪高在一辆马车上,直奔李公祠,众官员也护送前往。看祠堂的家人早已得着信,将各屋收拾得很干净。国英到了,先到正厅谒见乃祖的遗像,然后到后面住房休息,并请见各官员。国英很不高兴地说道:“众位可以先行一步,兄弟这就去拜谒制军。制军是有身份的人,当然不肯纡尊降贵到这里来,请诸位替我先容好了。”内中有督署文案李观察清臣,躬身回道:“制军本预备亲身来接侯爷,因为连日忙办陵差,受了感冒,还要请侯爷格外原谅才好。”国英冷笑道:“亲身来接,那我如何敢当?但求兄弟去拜他,他不飨以闭门羹,那就感激不尽了!”众人见侯爷要发脾气,谁也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告辞去了。
  这里国英吃过饭,叫了一辆马车,一直上院。进了院门,吩咐赶车的一直向里拉。守卫的兵忙过来拦住,说你是什么人,为何硬往里闯?长班道:“这是李侯爷,你敢拦吗?!”卫兵听说是侯爷,连忙举枪致敬,又把大门开开,放马车进来。二门的武巡捕忙迎上来,长班将帖子取出来,交给他,只见上面写道“如侄李国英顿首拜”。你道国英为什么自称如侄呢?原来国英的父亲在日,也在工部当差,同瑞方在一个司里,二人是拜盟的兄弟,所以国英自称如侄。这一次瑞方不肯去亲身接他,也因为自己是老盟叔的身份,看国英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哪里配亲身去接他,却忘了国英现在是奉钦命来的,何况国英为人骄傲,哪把这个盟叔放在眼里。武巡捕见是李侯爷,连忙请安,说请侯爷少候一候,卑弁这就去回。说罢拿着帖子扭头便向里飞跑。不大工夫,出来高声道:“请侯爷花厅坐。”国英下了车,随着他来至花厅,瑞方早迎出来。国英进至屋中,瑞方先朝着他请过两宫的圣安,然后方才叙礼坐下。瑞方笑道:“老贤侄这一趟很辛苦了,愚叔本应亲自到站去接你,只因受了一点风寒,出不了门,请你格外原谅吧。”国英道:“老盟叔,这是哪里话?小侄何人,怎敢劳盟叔去接我。再说咱们是累世通家之好,也用不着那些浮文。倒是小侄这次来,原出于皇太后的懿旨,因为孝钦太后奉安期近,深恐一切仪注赶办不来,因此派小侄来帮同盟叔料理一切。盟叔如有什么分派,小侄自当遵办。”瑞方笑道:“皇太后也过劳圣心了。别的事愚叔办不了,要说到这种差事,我曾在工部二十年,甚样皇白差不曾遇过,难道这时候做了直隶总督,反倒忘记不成?据我想,老贤侄这次来,实在多余。在上方,不过借此要调剂你。愚叔必替你想法子,筹个三千五千的,权作冰炭之敬,一切事你也就不用问,到时候回京销差好了。”在瑞方,这一套话分明是怕国英侵权多事,分了自己的肥,所以想迎头将他堵回,省得办差之时,跟着捣乱。岂知国英是何等精明人,岂有听不出的道理?立时冷笑答道:“盟叔的才干阅历,办这差事,诚然是绰有余裕。但是小侄此次原是奉旨而来,旨意是叫我帮着办事,并不是叫我帮着分钱。盟叔的盛意,小侄只好心领。不过一切关系陵差的事,小侄虽不必亲身去办,却不能没有过问之权。这是旨意所许,盟叔如看小侄不能胜任,尽可奏明朝廷,将所派的差事取消了,小侄马上便回北京;若不能如此,打算叫我敷敷衍衍,当这种有名无实的差事,小侄决然不敢从命。”瑞方做梦也没梦到国英居然敢同他顶撞起来,登时不由得气往上冲,冷笑了两声道:“好好,你既拿出钦命的身份来,这事还不好办吗?我这里现设了一个督办陵差处,一共派了三个道员,总理其事,机关便设在通州北关刘家店,请你到那里去监督他们好了。现在距奉安还有半个月,我总要过一星期,方能晋京陛见。你先走一步,不要等我。”国英也不客气,说既然这样,小侄今天便折回北京,在通州静候了。说罢便起身告辞。瑞方只送他到屋门外,说了一声不送,便扭头进去了。国英赌气一个人出来,嘴里喃喃地骂道:“老不要脸的东西,摆什么臭架子,这一回叫你尝一尝侯爷的手段!”赌气上车回寓,当日晚车,果然赶回北京。第二天坐早车下通州,一直到北门外刘家店。
  原来这刘家店,外号又叫棚栏店,乃是赫赫有名专办陵差的一座大店。在平常日子,他这店里也不住什么客人,就是每年二八月祭陵时候,出差的王大臣,全住在他这店里。要是遇着一次大白差,他这店中能够住下几千人。包一顿饭,要用一百几十口猪;净一个厨房,要用三百几十号人;马棚有七八十间,上上下下得用一千五六百人。这一次陵差办完,刨去打点应酬,还要干剩十万银子。店主人姓刘号叫子平,买卖已经开了三十多年了,还是他父亲手创的,传到刘子平益发兴旺起来。他父亲名叫刘多才,是一个汉军旗人,在北京穷得没有饭吃,夫妻两个领着七八岁的儿子,讨饭到通州北关。那时候通州正在繁华之时,谋生活很易。刘多才三口儿,在一个破庙里存身,白天多才到河坝上去当苦力,挣几百钱,对付着糊口。他那妻子祥氏,人很贤惠,替人家洗洗衣服,帮着他过这份穷日子。可怜多才本是一个旗人,闲散惯了,并没有多大气力,所有扛粮运米种种累事,他真做不动。后来有人看他不错,便将他荐在一家店中,充当小伙计。这个店就在北关,名叫天和店。店主人也姓刘,夫妻二人并无子女,仅仅有二十多间破土房,住几个客人,对付着吃饭。有时候遇着陵差,也赶做些买卖,不过是车夫、轿夫、马夫之类,稍微体面一点的人,谁也不到他这店里来。那时候的陵差,还讲究支帐棚,自皇上以至文武百官,全在帐棚中打尖休息;各保驾的侍卫军人,全在帐棚外驻扎。这一年正赶同治皇上的白差,到东陵去奉安,路过通州。也是活该刘多才发迹。那时候正是老恭王做军机议政王,他有一个儿子,名叫载澄,北京人呼之为澄贝勒。这位贝勒爷,是斗鸡走狗,问柳寻花,无所不为。而且有一种癖好,尤其爱押盒宝。倚仗着他父亲势力,在北京横行街市,出门必要带领一群打手,说翻了就讲打架。九城的商民提起澄贝勒来,无不疾首蹙额。这一次同治的皇差,派他作为前引大臣。他得了这个差事,喜出望外,以为这一次是奉旨出京,可以到外州县出一出风头。
  从北京发引的这一天早晨,他也不候着起驾,一个人骑着快马,顺御路便跑下通州来。恰恰跑到天和店门前,马站住不走了,他便翻身下来,望四下一看,见店门外围着一群人,大喊幺呀二呀的,是押宝的声音。他听了恰如蝇子见了热血一般,立时便赶过来,仔细一看,果然是一群苦力头儿在那里押宝。他看了看,旁边有一株柳树,便将马拴在树上,然后钻进人群大声叫道:“进门闯二。”众人抬起头来看他,见他穿着灰布棉袍、青市布白里大马褂,手里拿着一根马鞭,众人只当他是行路的客人,便齐声说道:“客人你要押快快来,已经满了注了。”载澄忙把褡裢掏出来,伸手去摸,里面只有几块碎银子,并无铜钱,便掏出一块来,用手掂一掂,说道足有一两五钱,押二。才要向二上去押,宝官过来拦道:“我们押铜钱,不押银子。”载澄瞪眼道:“你说什么?不押银子,爷偏要押银子!”内中有一个出来说和的,说我们这里有钱,你把银子换成钱,再押不是一样吗?载澄说使得,一两五钱纹银你换给我多少铜钱?那人将银子接过来掂一掂分量,说这不够一两五钱。你要换,我只能按着一两换给你。载澄道:“一两换多少钱?”那人道:“一两换三吊二百钱。”载澄骂道:“胡说!我们北京一两银子要换十五六吊,你凭什么只换三吊二百?”那人大笑道:“我说的是制钱,不是大钱。三吊二百也合上十六吊了,你难道还嫌少吗?”载澄这时候才明白过来,笑道:“好好,就依着你换三吊二百,快快数钱,别耽误工夫。”那人忙着给他凑了三吊二百钱。载澄接过来,原串押在二上。及至揭开宝盒,红心却指着三,载澄的钱原串又被人拿去。他哪肯甘心,又从褡裢里掏出一块银子,比那一块略微大些,换了四吊钱,仍旧押在二上,及至开出来仍然是三。他真个急了,将褡裢翻过来,里面还有两小块,不足一两,只换了两吊钱。他这回却押三了,哪知开出来却是二。此时载澄眼全红了,赌气从手指上将一个翡翠扳指脱下来,向大众说道:“我这扳指是一千三百银子买的,如今只作价一千吊钱。我要押十次孤丁,百吊一注,你们替我把账记清了。”宝官却不肯答应,说我们只押现钱,不押东西,你快收起来吧,不必废话。载澄见他们不肯要,心里气了,立刻拿出王爷崽子的脾气来,破口大骂。他这一骂,不觉犯了众怒,大众也一齐还口。载澄急了,抡开马棒朝着众人乱打。众人齐喊道:“好小子,骂完了还讲打。来来来,咱们大家毁他!”说着便蜂拥而上,把载澄的袍子马褂俱都扯碎,马棒也被人夺去,翡翠扳指也扔在地下,不知被何人抢去了。可怜载澄本是一个虚弱的青年,哪里禁得这一群如狼似虎的苦力同他开战,早被众人按在地下,拳打脚踢,只打得载澄狼嚎鬼叫,哪里挣扎得起。
  此时却惊了天和店的伙计刘多才,二脚两步跑出来,分开众人,过来观看。他一见地上躺的人,不觉吓了一跳。看小说的必以为刘多才认识载澄,其实不然。因为多才是一位汉军旗人,于皇室的规矩,他全懂得。他一睁眼,便看见载澄腰间的带子,知道他必是一位宗室。因为清朝的宗室,腰里全系着一根黄带子,这根带子,便代表他是天潢一派。如在身上系着的时候,就是皇帝也不能动手打他。所以宗室打了官司,必须送宗人府,由宗人府堂官问明了,先把他身上的黄带子解下来,高高悬挂在大堂上,然后才能够动刑打他。假如此带不解下来,要在他身上动刑,便是犯了欺君之罪,因此这根带子的关系很大。刘多才见载澄身上系着黄带子,那一群苦力却围着打他,心说不好这些人是不想活着了,我必须出来救他们,要不然,真打死了,连我们这小小的天和店也担当不起。想到这里,便拼命推开众人,又大声喝道:“你们真要造反啊!打死人是要偿命的!还不快快闪开,等官兵到了,你们一个也跑不脱。”众人被多才一句话提醒,哄的一声全散了,只落下了载澄,已经被打得头青脸肿,哪里挣扎得起。多才忙过来搀他说:“这位爷是怎么了?快快到小的店中休息去吧。”此时载澄心里倒还明白,知道这店家是来救他,要不然,定得被他们打死。一面哎呦着,勉强坐起来。多才又喊他的儿子刘安同来搀架,爷儿两个用尽气力,才把载澄架起,一直架到客房里边。多才先沏了一碗糖水,给载澄喝了,定一定神。然后才问爷是从哪里来的,因何同他们打架?载澄此时不肯说押宝的话,正颜厉色地对多才道:“本爵就是澄贝勒,大行皇爷奉安的前引大臣。我一个人骑着马先查一查御道,跑至你店前,却看见他们这一群人乱嚷乱叫,是本爵好意劝他们,在这御道两旁,不要任意喧哗,回来驾到了,你们可担当不起。哪知这群人竟自出言不逊,破口骂人。本爵少一威吓他们,竟敢把我按倒在地,拳打脚踢。若非你这人出来相救,本爵的性命,定然葬送在他们手中。你快去看一看,柳树上拴着一匹青马,我手上带的一个翡翠扳指,腰里带的一只蓝表,全不知哪里去了,你快去替我寻一寻吧。就便将你们通州的地方官,给我招呼一两个来,我倒问一问他,这纵容匪人殴打亲贵,可是应当的吗?”多才一听是澄贝勒,不觉倒吸一口冷气,心说今天这乱子可惹得不小。连忙请安,说爷先消一消气,小的这就替爷寻去。自己出来,吩咐他儿子在屋中伺候。到店外寻了一个遍,哪里有马同扳指、蓝表的影儿。他心里想,我此时若去寻那一群苦力,对他们说破了,叫他们把东西还回来,他们一定不肯,或者他们拐着东西跑了,还落一个是我卖放的。莫若小题大做,我把通州大老爷请来,叫他去见贝勒爷,有什么难题,请他一个人去做,不与我相干。想到这里,便顺着御路去寻知州。
  好在此时知州正在御路上指挥一切。这位大老爷姓何名百通,本地人。因为他头脑糊涂,全管他叫何不通。他此时正在御路上指挥工人在那里泼水,多才走过来,朝着他请了一个安。何不通看多才的神气,不像一个高等人,便立刻拿出官腔来,喝道:“你是什么人?要打官司到衙门去,本宫正在监工,没有工夫管闲事。”多才慢吞吞地回道:“小的并不是打官司,是奉贝勒爷之命,来请大老爷说话。”何不通听见贝勒爷三个字,不觉有些着慌,忙又问道:“是哪一个贝勒爷?”多才道:“是恭王的太子澄贝勒。”何不通听说是澄勒爷,哪敢怠慢,忙问现在哪里?你快领我去见。多才笑道:“大老爷随着小的走,自然就知道了。”此时何不通也顾不得骑马坐轿,在步下走着,随多才一直奔天和店。多才将他领到客房门外,低低说道:“大老爷少候一候,等小的进去回。”此时何不通也不拿官派了,躬身道是是。多才进来,见载澄正躺在炕上哼哼呢,过去回道:“回爷的话,马同扳指、蓝表,一样也不曾寻来,只把通州知州寻到了。”载澄听了,很有气地说道:“好好,居然敢抢我的东西!你叫知州进来,我有话问他。”多才忙打起帘子高声说道:“贝勒爷叫你进来。”何不通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一看这位贝勒爷,鼻青脸肿,头发散乱,衣服全碎了,还沾着一身泥土,不觉吓了一愣。忙过去深深请安,侍立在一旁,却不敢动问是怎么一回事。只见贝勒爷先冷笑了两声,然后问道:“你就是通州地大老爷吗?”何不通忙躬身回道:“不敢,卑职叫何百通。”载澄道:“你这通州境内,一共有多少强盗,多少土匪?”这一问,却把何不通问得张口结舌,期期艾艾地回道:“卑职境……境内,并没有土……土匪强……强盗。”载澄此时忽然变了脸,大声喝道:“唗!我把你这狗官,纵容许多强盗,在陵差大典之日,公然敢打伤本爵的身体,劫掠本爵的马匹衣物,你简直成了强盗头儿!还敢在本爵面前,老着脸硬说没有强盗。你自己摸摸项上,可长着几个脑袋!”这一套话,将知州何不通直熏得冷汗交流,连忙请安磕头,一再赔罪:“只求贝勒爷明白示下,卑职即刻便去拿人治罪。”载澄道:“你还叫我在你面前画亲供吗?也罢,你要知道此中详细,可下去问一问店伙刘多才,他自然就告诉你了。”何不通忙转身出来,寻着多才,先深深请安,也不拿大老爷的身份了,满脸赔笑地叫一声:“刘大哥,方才贝勒爷遇着什么事?受了何人的欺负?请你刘大哥一一告诉我吧,我好想法子给他出气。要不然,再过一两点钟,差事就到了,倘然叫老王爷知道,我更担不起了。”刘多才是一个忠厚人,看着知州怪可怜的,不忍再同他开玩笑,便一五一十,将方才的事全对何不通说了。何不通立刻派了十几名干役,分头去捉人起赃。本来这一群苦力,各班役全认得他们,不大工夫,早已一律捕获,马同扳指、蓝表,一样也不曾遗失。何不通忙去销差,并当着载澄的面,将这几个苦力狠打了一回,然后一律收监。又将自己的衣服取来,请贝勒爷随意更换。载澄忙梳洗更衣,何不通再三求他,千万不要对老王爷说,载澄便乘势敲了何不通五千两银子,赏了刘多才两千。
  少时陵差到了,恭王府的管家大臣,正在四下里寻觅少王爷,好容易寻到天和店,才将他的主人寻着。载澄把方才的事隐起来,只说勘查御路,座下马惊了,一直跑到天和店门前,从马上跌下来,摔伤了身体。多亏店伙刘多才将自己救到店里,煎汤伺候,休息半日,才觉着好了。管家大臣认作是真话,忙去回明了恭亲王。这位老王爷膝前只有这个儿子,爱如掌上明珠,半日不曾见着,不晓得他到哪里去了,自己随着驾到通州来,沿路之上派人打听。好容易管家大臣得着消息,急速到帐棚里边详细禀过了。恭王一听,又惊又喜,惊的是儿子遭了这意外之险;喜的是幸遇好人将他救了,未至受着大伤。忙吩咐管家大臣:“你快去伺候少爷,就在店中暂为休息,不必随驾到东陵去了。前引大臣,等我另派人吧。你并要传我的话,告诉那个姓刘的:他此番搭救少王爷,我心里着实感激他。现有钦命在身,也不能前去致谢,俟等陵差回来,我还要到店里看他去呢。”管家大臣领命去了。果然,恭王从东陵回来,真个坐着轿子,到天和店去拜刘多才。多才此时真是福来运转,见了老王爷,一切应对,俱都合体。恭王知道他是旗人,益发爱惜,问他家里有什么人,现在境况怎样?多才回说怎样困苦。恭王便问他有什么本事,是想做官,还是想做买卖?多才回说,寒贱之人,并无什么本事,也不敢想做官,只想做一点小买卖对付着糊口。恭王又问他想做什么买卖,多才自问,别的全是外行,唯有开店这一门,还有五六年的阅历,便回说想开客店。恭王道:“这个买卖也好。但是你要开店,必须大大地开一个。你们这店占的地势很好,将来皇上家有陵差,你这里是必由之路。你如果能开起一个大店来,我们来来往往,也可以有一个休息之所,这是再好没有的事。但是通盘计算,得用多少钱呢?”多才回道:“王爷圣明,这种买卖,哪有一定的限制?三十万、二十万也开一座店,十万、八万也开一座店,甚至一万八千也可以开店。再不然,照着本店这种规模,一千两千也足够用了。横竖小人是一个钱也没有,全靠着王爷的恩典。”恭王想一想,说:“这样吧,我做一个股东的领袖,认两万银子的股本,等到京的时候,再向各王公大人募一募,太多了我也不敢说定,大约十几万银子,总还容易筹划。你就同我到北京去,候着领款好了。”多才听王爷这样吩咐,真是天外飞来,不觉喜欢得叩头致谢。当日老恭王带着儿子载澄,同刘多才一同进京,果然替他募了十三万银子的股本,全拨在大银号里。刘多才在北京约了几个朋友帮他的忙,回到通州便先买地盖房。他拿出两千银子来,给了天和店的旧东家,将店倒过来,又买了三百多亩地,全挨着这店的左右,统统用栅拦起来。将天和店改作人和店,盖了有三百间房子,从此这店便兴隆起来。好在恭王替募的股,性质同布施一般,决没有股东出来想着算账分钱。多才享了二十年的福,传给他儿子刘子平。这刘子平的为人,比他父亲尤其精明,不但开店赚钱,还交结北京的王府满汉大员,专管走人情,运动差缺,因此声名比刘多才在世时候,尤其大了。
  这一次孝钦皇太后奉安山陵,他那刘家店中又做了好生意。在一月以前,直隶总督瑞方便派了三个候补道,在这店中组织了一座督办陵差处。除三个道台之外,大小委员还有七八十个,应差的夫役,足有二三百名,专管运筹布置沿站各项事宜。这三个道台,一个叫洪泽长,一个叫张金铭,一个万有镒,全是瑞方手下的红人,在通州坐办陵差,声势显赫,本城的大小官员,谁敢不来巴结!这一天李国英忽然到了,三人知道他是钦差,怎敢怠慢,忙叫开正门升炮迎接。这位侯爷下了车,大踏步昂然进来。三个道台迎着请了圣安,然后将侯爷让至客厅,行了庭参大礼。国英同三人寒暄了几句,便问到各样公事。张金铭很有口才,问一答十,应对如流,并无半些破绽。谈了一会儿,大家说,在店中已经替侯爷另预备了一所卧房,请侯爷到那边休息。国英随着他三人,另到一个院中,是一所四合瓦房:上房三间,两明一暗;下房三间,是会客厅;东西六间厢房,全是一明两暗;房子开间很大,光线也很足;所有桌椅家具,全是紫檀花梨之类,陈设也非常讲究,连茶盅盖碗俱都是康熙五彩;墙上挂的是董邦达的山水、刘石庵的对联,皆是真迹。国英见了,倒也十分满意。自己住了上房,两厢房一边住随员,一边住夫役,非常合宜。当日晚间,刘子平特备的燕菜席给侯爷接风。原来子平在北京时候,同国英也有来往,如今国英既住在他的店中,当然要格外照应。席间彼此畅谈,倒也十分投机。国英自己说:“本爵此次来,是奉太后懿旨,无论何事,不能敷衍迁就。从明天早晨,我要顺着御路先到蓟州走一道,实地考查一切布置是否合宜,省得临时大家担了不是。”三个道台同刘子平只得答应着说:“侯爷为国贤劳,职道们理应奉陪前往。”子平有个度支部郎中的衔,也自称部员,说:“侯爷到陵上去,部员也随着开一开眼界,并且沿路之上全有小店的连号,也好吩咐他们小心伺候。”国英听子平肯去,益发高兴。第二天自己只带了一个文案、一个长班、三个道员,刘子平也陪伴一同前往。
  沿路之上,国英很是挑剔,不是御路修得不平,便是行宫打扫得不干净。洪、张、万三人,只有诺诺连声,哪里敢驳他一个字。及至到了蓟州,知州知道钦差来了,早预备好了行辕。此时三个道员全捏着一把汗,怕的是侯爷发脾气,大家对付不了,不定发生出什么麻烦来。张金铭在暗地里对那两个人说道:“这件事咱们得早打主意,这个小猴子虽然咬不动制台,要咬咱们三个人,可是一咬一准。别等他下口,先想法子将他的嘴堵住才好呢。”万有镒道:“大哥说的话很是,此时我们三人,不怕破费三万两万的,但求一个没事,比什么全强。”洪泽长道:“老弟这话慢着说,我们此时要拿出钱来运动他,他受了固然无的可说,倘然不受,硬翻脸说我们行贿,定然是办理陵差不实不尽。这个罪过,我们如何担当得起!你二位请想,我这话是不是呢?”张金铭道:“老前辈上几岁年纪,诚然虑得周到,但是晚生这运动方法,并不是直接向他说。我们这里现放着一个拉纤的,大可用着他了。”洪泽长点头笑道:“你说的是刘子平不是?”张金铭道:“不是他还有谁呢?子平同小侯爷,他们在北京原是花酒之交,无话不可说。莫若托他先试探一下子,如果有些口风,我们凑几个钱,但求息事宁人,也算不了什么。”洪、万二人全赞成他的话,立刻催他去寻子平。张金铭道:“这事也不是忙的,等夜间人静了,我慢慢去同子平商议。白天吃饭时侯,咱们大家轮流敬酒,将猴子灌醉了,他当然无力挑剔。容出工夫来,我好向子平通关节,这事便一点形迹也不露了。”二人说好好,就是这样,我们静候你的佳音。三个人仍然不动声色地敷衍李国英。国英在轿车上颠了大半天,本来身体疲乏了,再用京东的好烧酒一灌,当然支持不住,吃过饭他便到自己卧室休息去了。这里张金铭去寻刘子平谈话,子平笑道:“大公祖受了一天的累,还吃了侯爷不少的气,也该休息休息了,还有精神闲谈吗?”金铭道:“子翁说哪里话!我们做官的陪着上司出来,受累吃气,全是分所当然,很算不了一回事。倒是连累子翁,也陪着我们受辛苦,心中倒觉着老大不安。”子平道:“这也没有法子,谁叫治晚同侯爷有交情呢?有我在旁边,他就是发脾气,倒还有个人劝劝。要不然,你三位更摆脱不开了。”金铭道:“谁说不是呢!这位侯爷,不知是为什么这样不高兴。看神气,早晚我们三个人讨不出公道来。人家办陵差,升官发财;我们办陵差,赚一个身登白简,那才真倒霉呢!”子平听了这话,只是嘻嘻地笑,也不答言。金铭将座位挪一挪,凑至子平身旁,低声说道:“这件事非你刘子翁办不了。无论如何,请你看在我们三个人面上,在侯爷驾前,代为缓颊,就是多少花几个钱,我们三人一定承认,决不叫你子翁为难,这就是帮了我们的大忙了。”说罢又深深地请了一个安。子平还礼不迭,说:“大公祖何必闹这客气,治晚能为力的,当然为力。不过侯爷那种脾气,我也是没有把握,说好了固然是大家的福,倘然说不好,反倒给你三位招出麻烦来,那就更对不起了。”金铭道:“子翁过于小心。你同侯爷是至好的朋友,无论说什么,他决不能驳你的面子。请你千万不要推辞,用多少钱,小弟立时就可以照拨,决不迟延片刻。”子平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你们拿出三万银子来,我替你们想一个移花接木、釜底抽薪的法子,决能保住你们的前程。你们可要守秘密,千万不要稍露形迹。就是瑞制军到了,你们也不要诉委屈。制军若问侯爷是否挑剔,你们只说侯爷对于各种布置俱都满意,并不曾有半分挑剔。制军听了你们的话,当然也就不再问了。你们当了这份好差事,一定可以循例升官。至于别人的事,却不要多嘴多舌。要是这样,我就可以替你们去说话,不然也只有敬谢不敏了。”金铭听子平答应了,真是喜出望外。区区三万金,在他们办陵差的人,看着很不算一回事。立刻从怀中取出大清银行的支簿来,当时便填了三万两,按好图章,扯下来双手奉与子平,深深请安道:“多承子翁成全。过事之后,我们三个人再另外酬谢。”子平接过来,揣在怀中,笑道:“彼此心照,你们三位自请安心办差。侯爷那一面,我已经有成算,决不至再为难了。天也不早,大公祖请休息去吧。”张金铭此时心中如一块石头落地,喜滋滋地别了子平,去见洪、万二人,诉说一切。作书的人,也不去管他。
  如今单说刘子平,次日早晨,一个人踱至李侯爷屋中。国英早已起床,盥漱已毕,一个人坐在临窗的一个小茶几旁,一手擎着茶杯,在那里看陵差的家具账目。见子平进来,忙起身让座,笑道:“大哥起得这般早?来吧,同我吃早点心。我已经传下话去,叫厨房预备一盘门丁、一盘三鲜烧卖,两碗小米豇豆稀饭。你来得正是时候,有福不在忙,咱们一边吃着点心,一边闲谈。你要想什么吃,也自管叫他们要去。”子平道:“这就好极了,不必再要,门丁是我最爱吃的东西。”正说着,长班已经把点心送上来,二人对坐在茶几旁,慢慢吃着。子平故意用话挑逗,说侯爷清晨起来就查核账目,真要算为国贤劳了。国英冷笑道:“什么叫贤劳,不过拿这本烂账解闷好了。你是做生意的人,账目同物价是最明白的,请看看这账,一把夜壶都要报销三两五钱银子。糊墙的色纸,报销四千八百多两,开一座纸张铺,也用不了这大本钱啊!”子平笑道:“侯爷还有不圣明的?本来这陵差就是发财的勾当,谁能不赚几个?侯爷看在瑞制军面上,睁眼合眼,宽容一些,也就过去了。”国英听了这些话,不觉陡然变色,哼了一声道:“你不提瑞制军,诸事我还能包涵一点;你要提瑞制军,一个铜板我也不能放松!”子平见激上国英的火来,假装出一种惶恐的神气来,说道:“职员实在不知侯爷同制军有什么不睦,信口胡云,叫侯爷生气,实在有罪得很。”国英道:“这也不干你的事。可恨瑞方这老贼,他拿本爵当小孩看待,我一定得想法子叫他知道知道,我姓李的眼皮里不夹他那制军!”子平道:“本来老瑞近年有些倚老卖老。当年在北京做穷司官,一千八百,我也没少借给他。如今做了总督,我荐个把人去,他不但不委,反倒把人家黑起来。我有一次到天津,特意去看望他,他公然不见。后来派人给我送了一桌席去,不过是天津二荤馆四吊钱一桌的席,我原封没动,仍旧给他送回。从此以后,始终不曾理过他。侯爷请想,这种人可恨不可恨!”国英听子平这样说,不觉也触动了自己的牢骚,便将此次在天津同瑞方顶撞的话,一五一十对子平学说了一遍。子平道:“这就不怨了,侯爷是得报复他,决不能饶他这口气。凡有可以为力的,职员必然帮着你做。”国英道:“大哥肯帮忙,那好极了。你先替我查查这本账,凡有冒滥的,全替我剔出来,我一定递折子参他。”子平笑道:“职员有一句谏言,不知侯爷肯听不肯听?”国英道:“果然说得有理,我怎么不听?”子平道:“侯爷可得要从大处着手,要仅仅指着查账参他,我敢保动不了他一根汗毛。朝廷给侯爷面子,也不过将这办差的三个候补道办一办,哪里就能挨到制军身上?倘然朝廷连办差的也不问,那时侯爷你更要气坏了。侯爷请想,我这话是不是呢?”一语提醒了国英,不觉点头道:“有理有理。依着你怎么样呢?”子平道:“依着职员,咱们要大大抓他一个过错,一下子就要将他打倒。至于零星琐碎的事,侯爷倒得装聋装哑,满不闻问。这样一做,他以为侯爷好说话,事事也就不防备了。然后我们从旁监察,伺隙而动,不怕他逃出我们的手去。”国英道:“你的话诚然有理。但是我们空费一场心血,抓不住他一点把柄,也是枉然啊!”子平笑道:“把柄有的是,但看你会抓不会抓吧。”国英听这话中有话,忙又凑近了一步,低声问道:“大哥你莫非得着什么消息吗?”子平道:“消息倒是有一点,不过临时他敢做不敢做,可就说不定了。瑞方的为人你总是知道的,他生平专好书帖字画,尤其欢喜照相。北京琉璃厂,他有两个最得意的朋友,一个是蕴古斋古玩书帖铺的老板孙会卿,一个是和合照相馆的老板黄佐文。他终年委托这两个人,替他搜罗字画,拍照相片。但是他所照的相片,并不是照人,是专照各处风景。今年二月,那个姓黄的还专专跑了一趟昌平州,拍照十三陵,费了半个月的工夫,方才照完。我新近在北京仿佛听见,他又调黄佐文到天津,说是有要紧的照相。你想这时候陵差还忙不清,哪有闲心去照相?我心里猜度他,必是调那个姓黄的一同到东陵来,好拍照各陵的风景。这件事他不做便罢,如果做的时候,你厉厉害害地参上他一本,只怕他吃不了还得兜着走呢!比你那打草惊蛇、专在委员身上下工夫,不强得多吗?”一句话提醒了国英,立时眉飞色舞,倏地立起身来,挑着大拇指啧啧地赞道:“大哥你真是智多星!活该小弟出气报仇,只有这一件也就足够用的了。常言说射人射马,擒贼擒王。我既有的抓他,那三个小军,又何必提到话下呢!”子平道:“这不完了!到底是侯爷圣明。我劝你此时倒要少敛锋芒,别叫前途生了畏惧之心,临时不做,这倒是最要紧的关键。不然空惹一肚子气,到临时反叫人家有备无患,那才不值得呢。”国英果然听信子平的话,从此以后,对待洪、张、万三个道员,非常客气,不但从前的事一概不挑剔了,就是眼前有什么工程采买的事,到侯爷面前请示,他也是无可不可的,任凭三个人去做。张金铭心里说,到底是金钱有灵,没想到三万银子,居然买得这个猴子非常驯顺,看起来银子可真是好东西啊!
  他心里正盘算,忽见由通州派来一个专差,拿着一封信,是瑞制军亲笔写的,派他送至通州刘家店,面交三位道台同拆。金铭忙会同洪、万两人,在密室中将信拆了,见上面写着几句话,是李侯国英到通,务须格外招待,勿攫其锋。彼如挑剔,亦须忍受,莫致愤事,并将目前情形,详细报告,是为至要云云。三人看了,彼此点头会意。金铭道,咱们合写一封信,就说侯爷来通后,职道等谨慎伺应,颇能得其欢心。目前关于陵差各事,无不可以通融。既奉帅谕,尤当格外尽心。如此云云,岂不两面俱好,也显得我们能事前体贴他的意思。洪、万二人俱都赞成。当时即由金铭写信作复,仍交来人持回。瑞方见着这信,不觉笑道:“我原料到他是小孩子脾气,禁不得顶撞,也受不得奉承,如今果被这三人哄欢喜了。到我见面时候,再米汤他两句,也就完了,还是办咱们的正事要紧。佐文,你一切照相器具全都齐备了吗?如果短什么,在天津购买倒还方便,别等临时闹一个措手不及。”原来此时瑞方正同孙会卿、黄佐文在署中闲谈,接到张金铭报告信,所以他心中欢喜,对二人讲这一套话。又问黄佐文照相的事,佐文答道:“大帅自管放心,家具已经预备齐了,就是缺少一两件,早晚同大帅到京,到照相馆去取,也很便当的,无须另买。”瑞方摇头道:“你说错了,咱们不能一同到京,我也不敢带个照相的去办陵差,这个声气是担不起的。你得要多辛苦,明后天就从天津坐船到通州去。到了通州,再秘密地奔蓟州,只在皇陵左近寻一个小客栈住下。俟等陵差到了,我买通上下,把你也扮作一个差役的模样,混进御路去,随着大家走,抽冷子便拍照一两张。千万要谨慎小心,别明目张胆的,叫王大臣看出破绽来,那可不得了呢。”佐文伸了伸舌头道:“要是这样,我可不敢去了,倘然碰到钉子上,吃饭的家伙岂不要迁居大吉?”瑞方道:“你这人真无用,方才我不是对你说了吗?上下俱都买通,纵然临时有人盘问你,就推在我的身上,保管没事。不过小心一点就是了,何必畏首畏尾呢。”说着取过纸笔来,开了一百块钱的支条交给佐文说:“你到账房领出款来,该添置什么,赶快的去买,明天乘船便到通州去吧,不要只管耽误工夫了。”佐文连声答应,接过条子,自去办理一切。
  又过了两天,瑞方专车进京,在军机处报过到,紧跟着递折子请安。摄政王召见,询问陵差各事,瑞方回奏,俱都预备好了,只侯梓宫启驾,奴才好随着照应一切。摄政王很奖励了他几句,瑞方益发高兴。这一天吉日良辰,孝钦皇太后的梓宫从北京启銮。隆裕皇太后带着宣统少帝,护送梓宫,一同到东陵去。沿路上千乘万骑,好不威武。到了蓟州行宫,先将梓宫停置好了,预备第二天清晨便到普陀峪奉安。李国英接过驾,皇太后又特特召见他,一面问他陵宫的布置如何?国英便乘势要求道:“奴才(按前清旧例,汉人封爵者亦称奴才)奉老佛爷懿旨,考查了半个月,已经知其大概。但是这工程既大且精,仓促回奏,怕不能详细,可否求佛爷派奴才为扈驾大臣,以便随时承旨面奏?奴才大胆妄言,罪该万死!”说罢连连磕头。皇太后笑道:“这有什么使不得的?我就派你做扈驾大臣,可要随时伺候,不许脱懒。”国英忙叩头谢恩。心里说:“瑞方瑞方!你这可逃不出我的手去了。”国英下来,第二天一早,他便换上御前护卫的衣服,随驾到普陀峪,行奉安礼。因为他是皇太后亲口封的,所以不离左右。梓宫到了陵地,太后率领妃嫔公主首先上祭。才行过礼,立起身来,国英抢进一步,跪在太后面前奏道:“请老佛爷向旁观看,那是何人敢来御道照相?”皇太后向左右一看,果见有一个穿青衣戴缨帽的人,离自己有十几步远,在那里支着照相架子,弯着腰正在拍照。太后不看犹可,看了不觉勃然大怒,向国英道:“你们快把他抓住,立时处死!”国英立起身来,便扑过去。若问此人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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