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11/32页




第三十九回 捐革职甘送八万金 图报仇强买十方地
  李国英起身向前一扑,左右的侍卫也当然随着他过去。此时,黄佐文才把皇太后上祭的影像照完,正待收拾照相器具,忽见十几名侍卫如饿虎一般扑过来。他再想逃走,如何能来得及,只得向这些人跪下央告道:“小人是奉瑞制台的命来照相,求诸位大人看在制台面上饶了我吧。”那几个侍卫,因为受了瑞方的贿赂,本不愿多这事,只因碍着李国英的面皮,又有太后旨意,不得不来。如今听黄佐文这般说,彼此面面相觑,谁也不肯先下手,却用眼睛觑定了李国英,意思间仿佛要听他号令似的。国英心里明白,冲着这些人笑道:“诸位,这是老佛爷懿旨叫拿的钦犯。不要说瑞制台,就是摄政王爷,我们也徇不得情。诸位如果不下手,兄弟一个人也得抓到老佛爷驾前,那时佛爷要怪罪你们,可别怨兄弟实话实说。”这些人一听国英的话,谁肯拿自己的前程去碰这硬钉子。再说这些人,俱是些世袭的公侯将军,革去侍卫原没要紧,要将祖上的世爵也连带送掉了,岂不冤枉。因此不约而同地呐一声喊,把黄佐文用黄绳捆住二臂,将照相器具也一同拾起来,推的推,拉的拉,直推至太后驾前,喝一声:“跪下!”黄佐文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直磕响头,连一句话也不敢说。李国英跪奏道:“照相的犯人,奴才们已经将他拿到。只因内中牵着封疆大员,奴才不敢做主,请老佛爷圣讯。”太后道:“哦,怎么还有封疆大员主使吗?你那罪犯,要据实说明,如有半字隐瞒,用金爪御棍,将你活活打死。”佐文吓得哭着奏道:“小人该死。小人多大胆子,也不敢来皇陵照相。因为直隶总督瑞制台……”才说到这里,李侯拦道:“你只说瑞方,在老佛爷驾前称的什么瑞制台!”佐文忙改口道:“是,是。瑞方他叫小人前来照相,小人原不敢来。他说,王公大臣全都运动好了,决担不着一点罪过。小人是草莽主人,不明白禁令,信了他的话,因此才敢来的。没想到触犯了老佛爷圣怒,小人罪该万死。只老佛爷开天地之恩,饶了小人一条狗命,小人今生今世,也不忘佛爷的大德。”说罢又连连磕头。皇太后听了,益发动了真气,向国英道:“这还了得,瑞方身为疆吏,世受国恩,当孝钦皇太后奉安之时,他毫无哀恋之心,反来照相取乐,真是别有肺肝。本宫率领妃嫔公主上祭,典礼何等隆重,他竟敢派人摄取影像,儿戏国母,破坏礼文,更是大不敬。也罢,你们先将这罪犯押在侍卫处,再候旨意。”众人答应一声,将黄佐文牵下去,押在侍卫房中。
  这里太后将一切礼节行完了,回至行宫,即刻命张得禄传旨,召见摄政王、恩亲王、敬亲王及各王大臣。此时众人全捏着一把汗,知道这件事闹大了,要不得下台。瑞方此时已经吓得手足无措,只在宫门外来往打旋。少时,见张得禄出来,慌慌张张地去召三位王爷。瑞方一把将他揪住,双膝跪下央告道:“二爷,求你老人家救我的命吧!”得禄狠瞪了他一眼骂道:“瑞老四,你真该死!怎么办出这种欺君的事来?老佛爷大发脾气,叫我有什么法子?你快撒手,放我去传王爷,回头你只求三位王爷,替你多磕几个头,先保住狗命再说。”瑞方被他这一吓,已经软瘫在地上。得禄去了不大工夫,领着摄政王同恩王、敬王一同走来。瑞方拦住宫门,只向他们磕头。摄政王见了他,早气得两眼冒火,低下身子去,左右开弓,先敬了他两个嘴巴。敬王跟着又踹了他两脚,一齐骂道:“该死的奴才,你简直要造反啊!带累我们全得受申饬,回来就砍你的头。”到底恩王上了几岁年纪,沉住气,只皱着眉问道:“瑞方,你的差事当老了,为何做出这样事来?太后行礼,你叫人照相,这轻戏国母的罪,谁担得起啊!”瑞方哭诉道:“奴才天大胆子,也不敢侮慢老佛爷。难道奴才活得不耐烦了不成?原是叫那姓黄的在皇陵左近照一照风景,谁想到他乘着人多,闯入禁地,做出这样事来。总是奴才该死,或杀或剐,奴才罪有应得,死而无怨。只是欺君两个字,奴才死后也当不起,无论如何,求爷在慈驾前替奴才辩白几句,奴才就是死在泉下,也感恩不浅了。”他说到这里,几乎要放声大哭。敬王道:“就是皇陵左右,你也不应当随便照相啊!”摄政王心地仁慈,见他这样哀求,也不觉动了一点恻隐之心,说:“你闪开吧,快让我们进去,等吾见了老佛爷,再看你的造化吧。”瑞方磕头谢了,闪在一旁。
  张得禄领三人进去,到了皇太后寝宫门外,得禄先进去回奏,少时传旨,就在门内召见。太后坐在内室门槛里一把檀香木九凤朝阳的椅子上,三人在门外跪下。太后余怒未息,先申饬敬王道:“你还兼着领侍卫内大臣,为何放进生人来,在我行礼时,窥伺照相。这还成个什么体统?”敬王连忙磕头请罪。太后又对摄政王说:“瑞方身为封疆大吏,犯了欺君之罪,应当即刻处死。你看这事怎么办呢?”摄政王奏道:“佛爷请息圣怒。瑞方欺君,应当尽法惩治。臣同奕劻商酌,决不能轻恕他。”老恩王也接着奏道:“方才臣等进宫时,已略加审讯。瑞方自知罪大,哭泣哀求,自云:实不知情,那个姓黄的,素有疯疾,他一时约束不周,放入禁地,罪该万死。恳求老佛爷法外施恩,免其一死吧!”奏罢,又连连磕头。太后道:“就是约束不严,也不至把疯子放入禁地。再说他果是一个疯人,如何还会照相,这明明是欺蒙你老眊昏聩,你还拿当真话来对我说,也不免太可笑了。”恩王听太后连他也怪下来,吓得战战兢兢,除去磕头之外,不敢再说一句话。高低由摄政王求情,说瑞方之罪,诚然可诛,但他也是三朝老臣,孝钦皇太后当年很加宠遇。如今孝钦奉安,若将他杀了,先后在天之灵,也怕不安。无论如何,求皇太后开天地之恩,免其死罪,交部议处就是了。摄政王说这话,分明是影射日前胡璧人的案子,言外胡璧人既因孝钦奉安,传旨免死,瑞方当然也有例可援。太后听他这样说,果然不好再坚执己见。略沉吟一会道:“既然如此,可交民政部严加议处。”三王见太后不深究了,忙替瑞方谢恩。退下来将这消息,传知瑞方,瑞方才把心放下,知道项上的首级,保全住了。忙分头向三位王爷谢过了,又暗暗运动民政部尚书敬王,求着议一个革职留任的罪名。敬王平时同瑞方感情很好,便随口答应了,说等回京时候,查例再看,果然能替你出脱,断无不格外保全之理。不过犯的罪名过大,若轻描淡写地议一议,恐怕交代不下去,只好随机应变,等太后气消一消再说。
  本来做官的人,贪得无厌,才保全了性命,又舍不得官。这一来,不免又激动了一个人的反感,这个人便是卧薪尝胆、报仇泄愤的李国英。在他的意思,本想借这题目,将瑞方置之死地,万没料到摄政王替说了许多好话,竟自将瑞方的命保住了,他心里已经就老大不忿。偏巧刘子平是民政部考绩司的郎中,瑞方议处的事,照规矩应当由他那司中拟定。敬王知道他在这里,便叫了去同他商议。子平一想,活该又是财神爷上门了,趁这机会,要不大大敲他一笔竹杠,更待何时?便对敬王说:“这个题目太大,司官也不敢擅自拟定,还是等回到北京,细细地查一查成案,再拟罪名吧。”敬王听他这样说,也只得罢了。子平退下来,便去寻瑞方。瑞方同他本是十年前的老朋友,见了面自然有一番客气。
  本来瑞方的为人,是一个名士派,又自恃写作俱佳,在旗人中是一个翘楚,便不免恃才傲物。对于捐班的官僚同大腹贾,满不放在眼里,有时候遇着了,冷言冷语地必要刻薄几句,不怕在大庭广众之下,也休想给一点面子,因此上得罪的人很多。有一次,来了一个指省的试用道,此人姓荀名叫叔豪,是一个盐商家的子弟,家里开着不少的买卖,在天津还有若许的房屋,各界均呼之为荀二爷。荀二爷官兴大发,捐了一个试用道,指省直隶,自然得先到制军衙门报到。恰赶上这老瑞做直督,看了他的履历手本,知道是一个大腹贾出身,因为他在履历上还叙着有多少道盐引。老瑞看了,立刻传见。荀叔豪上来行过庭参礼,制军让他坐下,殷殷问话。荀叔豪认着是制军看中他了,心中十分高兴。瑞方张口便问道:“你老哥可曾读过书吗?”叔豪躬身回道:“职道小时在窗下,很读过几年书。”瑞方道:“好好。你既是斯文中人,我们倒可引为同调了。你既读过书,《盐铁论》料想很熟悉了?”荀叔豪听了这话,茫然不知所对。瑞方笑道:“你家里既吃盐,因何不读《盐铁论》呢?”叔豪忍不住了,只得问道:“请示大帅,到底是一种什么书?职道自恨所见不广,当遵帅谕,赶紧购买此书,以便细细地再从头补读一回。”瑞方道:“《盐铁论》是西汉人的著作,你查一查《汉书·艺文志》当然就知道了。”叔豪此时,假如不逞能不多话,答应下来也就完了。偏偏他又要逞能,对瑞方道:“《汉书》职道不曾读过,倒是读过《史记》。”瑞方听了,故作惊异之状,说道:“失敬,失敬!原来老哥还读过《史记》,料想《货殖传》一篇,是极熟悉的了,你还有意想做卓王孙吗?”叔豪道:“职道是一个平民出身,怎敢去做王孙?”瑞方哈哈大笑道:“那倒无妨,只可惜如今没有司马相如那样奇才。如果要有,你的卓王孙,当然可以做得上了。”说到这里,便端茶送客。闹得叔豪摸不着头脑,退下来自以为是制军格外垂青。见了同寅,便津津乐道,说这一段历史。同寅中读过书的听了,莫不掩口葫芦。他个人,到底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有一次,又来了一个候补道,姓程名受经,是北京人,乃当年三庆班大老板程长庚的后人。瑞方心里是知道的,见面略谈了几句,便问道:“老哥北京姓程,兄弟记得北京程姓中,有一个大大的人物,不知同你可是一家不是?”程受经见他说得这样郑重,忙躬身问道:“请示大帅,不知这姓程的名叫什么,是哪界中人?”瑞方笑道:“提起来可真大大的名呢。内廷供奉,三庆班头,赫赫有名的程长庚老板,你不知道吗?”这一席话,把一个候补道程受经,立刻说得满面红涨,低下头去,恨不得寻一个地缝,好将身子钻进,免得受窘。瑞方见这情形,十分高兴地说道:“好汉不怕出身低,你老哥何必难过呢?”受经到此时,也不答一言,站起来告辞而去。第二天便递了一个亲老归养的呈子,仍回北京去了。似乎这一类的事,瑞方以为游戏三昧,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次。因此宦场之中提起他来,无不切齿衔愤。因为他的势力大,无可奈何,然而怨毒可是种下了。刘子平也是他得罪过的一分子,这一次是想敲竹杠,所以才去会他,要不然也是不肯去的。在瑞方正在担了不是,惶恐之中,不敢像平日那样得罪人,所以子平来了,还不好意思飨以闭门羹,即刻传话请见。他见了子平,客气了几句,便谈到这回照相的事。很发牢骚,说皇太后过于多事,照个把相,有什么要紧的,也值得这样小题大做。后来又说到交部议处,子平便把方才敬王叫他商议的情形,对瑞方说了几句。这分明是要试探瑞方的口气,哪知瑞方偏偏不买这笔账,只淡淡地答道:“这点小事,王爷何必同老弟商议,他老人家看着,怎样拟全好。横竖愚兄这直隶总督,是不想做了,随他去吧。”子平撞了这一鼻子灰,心中老大不高兴。话不投机,也不便再往下谈,便告辞去了。瑞方见他走后,跺脚骂道:“真不够朋友,看我出了这逆事,不说帮一帮忙,反要借棍打腿,落井下石。我同王爷全说了,难道还怕你这小小的司官不成?哈哈!”
  哪知瑞方看不起这个司官,这个司官还真真有点难缠。他出来之后,便又去寻李国英。国英见了面,便挑着大拇指赞道:“到底是大哥,真真不愧智多星!这一来小弟可算出了气啦。”子平哈哈笑道:“侯爷先慢着点欢喜吧。人家已经运动好了,担不着什么罪名,不过落一个革职留任罢了。”国英一听,不觉跳起来问道:“你说什么?革职留任?这是谁替他运动的?难道皇太后能够准吗?”子平道:“皇太后一个人,也拗不过三位王爷的意思啊。”国英道:“三位王爷召见,我是知道的,后来怎么下台,我却不知道。大哥你可曾采听清楚吗?”子平道:“也是活该凑巧,司员在民政部当差,他那案子,偏巧交民政部议处。敬王爷把我叫了去商量,意思是想从轻拟,是我硬把他顶回去,说案情太大,非回京后查一查成案,不敢擅做主意。我看王爷的神气,是受了他的运动,却又不能揭开说私话。我下来便去寻瑞方,探一探他的口气。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这时候也不害怕了,也不发愁了,口口声声说有王爷替他做主,顶厉害不过落一个革职留任的罪名,遇巧了还许罚俸了事呢!我听他这话,所以赶紧给侯爷送信,趁早想法子。要不然,打不成狐狸,白撩一身臊,那犯得上吗!”国英此时,白瞪着眼气得乱抖,只是想不出主意来。子平道:“侯爷净生气,也当不了办事。最好你急速叫随来的师爷,厉厉害害地拟一个折奏,今天便递上去,替他关一根钉儿。摄政王当然仍批民政部并案拟议,敬王见这折子上说得厉害,自然不敢十分徇情。那革职留任的话,也自然打消,不敢随便出诸口下。”国英道:“好好,这个主意最妙。”他立刻便去寻那文案沙子净替他拟稿。这位沙先生是合肥县的名士,手笔又好又快,半点钟的工夫,便已拟好。国英看了,果然说得十分痛快,直把瑞方说成一个目无君父的乱臣贼子。国英又立逼着他缮写,写好了自己袖着,跑至摄政王的行宫,交给值班太监。又花了二百两银子,求他立时呈上,不得积压。管折奏的太监得了贿赂,又知道李侯不是好缠的,怎敢怠慢,即刻便送至王爷的办公桌上。摄政王看了看,随笔批了几个字:“着送民政部阅看,从重议处。”管折奏的,立刻拿下去发民政部。正在陵差忙乱之时,谁也无暇及此。
  又过了两天,诸事已经办竣,启驾回銮,到了北京。刘子平因为有这案的关系,也随着到部专为此事,催促堂官速议。敬王哪有闲心办这事,便交派子平道:“你查一查例,看着拟吧。”子平既有了全权,他也无须查例,因为这种事,例上是没有的,只能用比附的办法。这时瑞方也在北京,打听明白了,知道此案归子平主稿,他心里便有些打鼓,忙派他的心腹孙会卿去见子平,倒访问访问所拟的是什么罪名。子平坏极了,始而还不肯说,后来说明了,所拟是降三级调用的处分。会卿得了这个消息,忙报告瑞方,瑞方听了,不觉捶胸顿足道:“这一来可坑死我了。”会卿道:“降三级调用,总比革职强,怎么倒坑死了呢?”瑞方发急道:“你们没做过官的人,哪里晓得此中奥窍?比如要革职,我还可以回家充老太爷,出门也不过是个废员罢了。就是见了当日的同寓同年,还可以你兄我弟,不拘形迹。如今偏偏要降三级调用,这降三级的罪过,可就大了。你想我是一个现任总督,降一级是巡抚,降二级是司道,降三级便成了知府了。果然降级后还可以回家,知府不知府,也没什么关系。偏偏大清的定例,凡是大员降级的,必须仍旧当差,不准擅自回家。如果回家,以抗旨论。我凭空变成一个知府,不定指到哪一省去候补,再遇着部里同我开玩笑,把我分发到当日做督抚的省份,那一班旧属员,如今全做了巡抚两司、现任道员,我去见他们,倒要递履历手本,见了面还得行庭参大礼,称呼一声大人,你想一想,这不是作践人吗?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再说革职的废员,不起用便罢,如果起用,当时就可以官复原职。要是降了三级,纵然朝廷开恩,还得照着次序,一步一止地向上提。得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我这总督的原级?就以做官说,也是顶不上算的事了。此事你必须替我赶紧想法子,别等他奏上去,那时可就不好办了。今天你就去见刘子平,无论如何,请他顾念老交情,给我拟一个革职的罪名。不怕花几个钱,我也情甘乐意。快去,快去!去晚了,恐怕来不及呢!”孙会卿道:“大帅不必着急。据我想,他既明说出来,显而易见,是想敲竹杠。他不听见我的回话,决然不至复奏上去。好在大帅肯花钱,这事就容易解决了。我今天晚上把他约出来,到东兴居去吃饭,恳切地同他说一说,料想没有做不到的。大帅尽可以放心。”瑞方点头道:“你多费神吧,越快越好。现下我是失势的人,可恨从前的朋友,连影儿也看不见了,就仗着你一个人疏通,真是宦情如纸,哪有一点道义!”
  会卿见他这样发牢骚,益发不敢怠慢,赶紧坐上车子到崇文门外上四条,去寻刘子平。恰好子平才下衙门,正在上房吸烟。会卿到了,立刻请见。会卿一定拉着他去吃东兴居。子平说,你少候一候,等我过足了瘾,咱们同车前去。直到掌灯后,两个人坐上车,奔打磨厂西口,在东兴居寻了一间雅座,彼此喝着酒。会卿用话挑逗他,说瑞制军这一案,明天就能复上去吗?子平笑道:“已经送稿画行了。”这一句不要紧,把会卿的脸全吓白了,忙问道:“怎么这样快法?”子平道:“我何尝愿意快?无奈这是皇太后交下来的案子,又有李侯的参折,奉摄政王谕,并案速拟,谁敢再迟慢啊!”会卿踌躇道:“你子翁可还能想个什么法子,把那稿抽出来,将降级的罪名,改一改吗?”子平大笑道:“会卿,你真会说轻巧话儿。这是奉旨的案子,能够那样随便吗?”会卿道:“小弟虽然没当过差,可是听人说过,从前已经出奏的案子,还能设法抽回,如今不过是送稿画行,凭你子翁这样精明干练,老于公事,要想个法子,似乎不至做不到。常言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瑞制军虽然暂时受屈,将来一定是要起用的。子翁同他又是老朋友,如今成全了他,将来他也必然感恩图报。”子平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算了吧,他如今被议,也认得我是朋友了。他如果做一辈子总督,要有人提我是他的朋友,只怕他还要翻脸骂人呢。”会卿道:“子翁,你是宽宏大度的人,何必记念从前之事。常言说:‘疾风知劲草,患难显良朋。’人心全是肉长的,他这次受了你的好处,当然要感激终身。你子翁还是替他想一想法的为是。”子平略一沉吟道:“其实呢,我同他也没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虽说无法,究竟还可以想着看。只是其中有一样难处,程受经的为人,你总该知道了。”会卿忙答道:“不是现在民政部参议的程受经吗?”子平点头道:“正是他。此人同老瑞嫌隙很深,他听见了这个案,便在参议厅传见我,打了许多官话,说这是欺君大罪,万不能少为减轻,纵然不拟斩监候,也须要发往军台。我只含糊着应下来,他又把我请到他宅里,再三托付,说无论如何,你老哥得要替兄弟出这一口怨气。你请想,他虽是个参堂,也总算我的上司,我怎敢徇情向着老瑞?要叫他知道了,我这现任郎中,便要做不牢稳。为别人的事,我去丢宫,那犯得上吗?”孙会卿本是久惯拉官纤的,一听这话,他心里早已了然。便笑道:“这样说,子翁为朋友,可以牺牲这官,叫瑞制军替你赔偿。将来你乐意做官呢,可以拿这笔款再捐一个,岂不是两全其美?”子平道:“这事谈何容易!纵然我肯牺牲,他也肯出钱,要打算不担罪名,或是落一个革职留任,我也是决然做不到的。”会卿道:“这一层制军也很明白,他也不敢希望革职留任,他此时所求的,就是免去降级,拟一个革职的罪名。在子翁,当然可以做得到。再就面子上说,革职较比降级,总算是罪加一等。就是程参议知道了,他对子翁也没有什么可说的。据小弟看,这事就这样定局吧。子翁用多少款,小弟即刻就可以拨付,也不用等事成之后。因为子翁的为人,是一诺千金,不要说这一点小事,就是几万几百万,也不过一言为定。”子平道:“这事要在旁人手里办,凭他瑞制军的身份,二十万现银子,是不算多的,我刘子平也不敢说慷慨热诚,可绝不乘人之危,敲朋友的竹杠。这样吧,八万两库平纹银,也不用要价还价。是这样,回头就上衙门设法撤稿改拟;如果不然,只好随他去吧。”会卿听了,立刻取出正金银行的支簿来,填了八万库平纹银,在旁边却注了一行小字,是“蕴古斋拨买刘子平先生古钟鼎价”,双手奉与子平,说这样写,并可免去外边的声气。子平看了看,放在靴掖中带起来,草草吃过饭,便别了会卿,到衙门做手脚去了。
  你道会卿的款项,为何出手这样大方?因为他出来时候,已经请示好了瑞方,究竟肯花多少钱?瑞方张口便说了十万两,如果说不下来,再添三万两万,他还可以认头。会卿心里有底,所以一听要价,即刻如数拨清,所为堵住子平的嘴,免得他再翻悔。至于瑞方的款项,平日多用蕴古斋名义存在外国银行,所为遮掩人的耳目。会卿便将此款拨作买古董的钱,自然无人注意。这全是老于拉官纤的神机妙用。子平也是此中人,当然彼此心心相印。二人分手之后,会卿便去见瑞方报告一切。瑞方也没得说,只好认头花这八万银子。总还算是侥幸,要不然,这降三级的罪名一定是免不了的。果然,第二天便下了一道旨意,大意说:“瑞方身为封疆大吏,当孝钦皇太后奉安之时,宜如何谨慎行事,乃竟将无知愚民放入神道,拍照影像,实属玩忽已极。本当从重治罪,姑念该员历事两朝,不无微劳足录,着从宽革职,以示惩儆。以后大小臣工,务宜恪恭尽职,以瑞方为戒,勿谓宽典可以幸邀也,钦此。”瑞方见着旨意,方才把心放下。个人赶紧回天津,办理交代。朝旨令直隶藩司暂为护理。瑞方草草交代完了,便将家眷迁回北京,实行做他的废员。
  这一来,倒比做官的时候逍遥自在了。终日跑到琉璃厂各古玩书帖铺,去搜寻便宜俏货。此时同孙会卿的交情更加亲密,同黄佐文可成了仇人了。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呢?原来佐文同会卿,面子上虽是朋友,骨子里边却是不共戴天的仇敌。因为两个人全是瑞方的私人,彼此争怜妒宠,各不相下,谁总想将谁踢倒,然后好一个人专利。孙会卿是一个跑上房的小厮出身,专能得太太小姐的欢心。当日在内务府大臣增家当小厮,增家的老太太最喜欢古玩,他便时常陪着太太到前门外琉璃厂购买古玩。有时古玩铺故意抬价,太太看好了的东西,信口胡说,少一个钱不卖。太太因此动了气,会卿便乘势进言,说宅里有的是银子,太太随便提出几个来,开一个古玩铺,奴才便去当老板,以后无论遇着甚样好东西,先拿进宅给太太看。太太看中了意,便照价留下,一个钱的亏也吃不着。每年做买卖赚的钱,就够太太开心的了。太太不愿要的古玩,还可以拿到铺子去卖,这样一办,不但伤不着本,而且还可以得利。三言五语,把太太说活了心,果然提出两万银子来,叫他领东开了这个蕴古斋。会卿因为在增府几年,好东西很见了不少,他又处处留心,随时打听,因此对于古玩,颇有鉴别的能力。开市之后,他又很能拉拢,时常自己到河南、陕西、山东出古玩的省份,分头采买,颇得了许多好东西。拿到北京来,明是十两银子买的,在太太跟前硬报二百;要是二百买的,便报三千、五千。好在内务府的旗人,花钱不如粪土,迷迷糊糊的,他就发了几万银子财。后来交上瑞方,随他到陕西、湖北各处,倚仗着大帅的势力,听说谁家有值钱的古玩、字画、书帖,推门就买。你要顺顺当当卖给他,多少发一点官价,如果不卖,他回头便嘱托首府、首县,不拘什么贼情盗案,随便咬你一口,他便随官人来抄家,把值钱的东西拿走,你还得随着打官司。就这样,不知害了多少人。他在瑞方面前,却成了天字第一号的能员了。不几年工夫,便保到试用知府加道衔,差不多全称他为孙二大人。这就是会卿以前的历史。他这人总算很能干了,但是有一样缺点,就是认识字不多,难登大雅之堂。瑞方是旗人中一个名士,专讲吟几句诗,写几笔字,自命为风流才子。差不多的读书人,他全看不起,一律呼为俗物浊流。孙会卿在他眼中,不过做可供奔走的奴才罢了。就是会卿在他面前,也有点自惭形秽。
  偏偏瑞方进京,认识了这个黄佐文。佐文是京西涿州人,别看他做照相的买卖,的确是个斯文中人。在涿州,也曾进过学,补过廪,写一笔很好的苏字,作几句诗,更是出口成章。并且还有一样特别的本事,是好刀笔,专能调词架讼。在涿州时候,历任地方官,全吃了他的苦。最后来了一位知州,是当刑幕出身,刀笔的本事又在黄佐文以上。他未到任以前,便知道佐文的大名,到任后先去拜访佐文。知道他住在城里一个店中,先派长班打听明白了,他不曾在家,这位州官便坐着轿子去拜。店里人当然是挡驾了,州官也不理,一直奔佐文住室,硬逼着店伙开了门,在屋中床底下,搜出一个匣儿来,将锁拧开。里面并无他物,只有几百张呈文,千奇百怪,什么花样全有。只空着人名,专等有买卖来,拣案情相似的,照着填写好了,即刻便能呈递。州官得了这个匣儿,如获至宝,立时收在轿子里边,打道回衙。早有人给佐文送信去了。佐文吓得忙隐起来,不敢出头。托本地的绅士,去见州官替他说情。州官也答得好,说:“照着大清例,讼棍的罪名,是应当永远监禁。我如今得了他的把柄,本应如法炮制,既有你先生来说情,我也不为已甚。只提出一个条件来,他能遵守,我便一概不究,不然只好对不起了。”绅士问他什么条件,州官说:“限当日限,请黄先生即刻离开涿州,我并且送五十两盘费给他。我在任一天,便一天不准他履涿州境上。我什么时候卸任,他便什么时候回来。这样,既保全了他的功名,也免去了我的考成。如果不然,我即刻便捉他来,按律惩办。”说着便取出五十两银子,交给某绅士。某绅士拿着银子,去见佐文,说知一切情形。佐文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岂肯碰这硬钉子?便接过银子来,写了一封谢信,即日跑至北京,去寻他的业师周慕臬。周慕臬是一位老进士,在工部当差多年。见佐文来了,只得暂时留他住下,说我不久便要外放了,你在我这里住着,也不是长久之道。果然过了没有两个月,周慕臬便放了广西柳州府遗缺知府。佐文意思,想要随着老师到任,帮办帮办钱谷的事。周慕臬一想,这样人我如何能带他去,将来不定闯多大祸呢。便用了一个移花接木的法子,说:“你家中尚有老亲,遥遥万余里,又是烟瘴之地,我如何敢带你去?这样吧,今有一位照相馆的朋友,是我给他集的股本,在琉璃厂开了一座照相馆,内中有我一千银子股本,我走之后,便没人照应了。我如今将你荐到他那里,当一名司账先生,每月有十几块钱,也够花的了。你先在北京忍着,俟等有了机会,我再替你想法子吧。”佐文只得答应了。从此以后,他便在照相馆司账。
  这个照相馆,原名合美照相馆。掌柜的名叫沐恩波,照相的技能,在北京中推为第一。只是有一宗毛病,专好赌钱。佐文是一个有深心的人,看出破绽来,乘隙便约他出去赌钱,自己却暗中集合了几个吃腥赌的朋友,做好了圈套,时常三百、二百的,在外边输钱。没有钱的时候,便由佐文替他担保。佐文借此,便完全将沐恩波拿住了。面子上却又同他套近,张口合口地称呼他老师,一定要同他学照相的本事。沐恩波始而还不肯教,怎当他面子上恭维,骨子里又借着赌债挟制,闹得无法可施,只得实地传习给他。虽然不肯倾囊倒箧,尽授无遗,怎当佐文既有聪明,又肯专心,每逢照洗时候,他总要在旁边看着。果然不出半年,他就全学会了。后来有照相的,沐恩波不在家,他便大着胆子给人家照。始而尚有欠缺地方,过两个月,居然同恩波也差不许多,他这才有了把握。平时对于几位股东,全是他涿州同乡,自然联络很近。他时常对股东说,沐恩波怎样好赌,拉了多少亏空,再过一年,这买卖便全被他输光了。日久天长,股东方面全看不起恩波,只碍于照相的事,那两个副手全远不如他,生怕辞掉他,生意受了影响。后来佐文特意亲手给股东照了几个相,洗出来一比较,同恩波不相上下。因此大家决心将恩波辞掉,便将佐文提升了照相馆老板。佐文接过事来,同股东商议,将合美的字号改和合,又添置家具大做起来,因此生意一天比一天发达,每年赚四五千块钱。后来又嫌地基狭窄,搬到一座庙里。这庙名清仁观,是白云观的一座分庙,看家的是一个老道士,姓薛名希庄,也是从白云观派来的。这清仁观的一个旁院,上房五间,下房五间,这厢房只有一面三间,院场很大,极合照相之用,差不多有四五十人,全能照得开。佐文费了许多手续,还花了不少运动费,才把这房子租过来。每月租金四十五元,先交三个月房租。迁过之后,果然十分适用。因此,和合照相馆的名誉,也一天比一天增长。
  瑞方在北京时候,不断逛琉璃厂,在他这馆中照了几个相,十分满意。又同黄佐文谈起来,知道他是一个读书人,益发另眼看待。在直隶总督任上,还不时地调佐文到天津照相,也狠赚了他几个钱。却没料到在皇陵照相,碰着了冤家对头,将佐文逮捕了,直解到北京,由侍卫处交到慎刑司审讯。这慎刑司的机关,附设在宗人府,凡是宗室觉罗,以及内务府太监,及由内宫发出来的人犯,全是先交慎刑司。慎刑司对于这些人,有生杀主权。情节重的,当时便可用乱棍打死;情节轻的,也许监禁,也许释放。黄佐文因为是皇太后交下来的钦犯,所以转入慎刑司。此时管慎刑司的王大臣,是敬亲王同镇国公玉襄。敬王差事很多,哪还有工夫去问这事,这位襄公爷却又是一个小孩子,哪里懂得问案。将佐文提上来,胡乱问了一回。佐文口口声声,只咬定是瑞方叫他照的。这位公爷也不客气,立时便标出票来,派了四名御役去传瑞方。慎刑司的御役,全是二三等侍卫,戴着蓝顶子,去当马快传人。瑞方听见这个消息,吃了一惊,心说我已经得了革职的处分,为何慎刑司又来传人?这场官司,我如何打得起呢。只得花了四千块钱,运动好了侍卫,只说瑞方在天津办理交代尚未回来,俟等回京,即刻便来到案。自己却暗中去见敬王说知此事,求王爷设法保全。敬王听了,不觉跳起来说:“玉襄这孩子糊涂极了,世界上哪有科罪之后,又重科的道理?那个姓黄的顺口拉人,岂能听得,这事等明天我自己问吧。但是玉襄那里,你多少送他几个钱,省得我以上压下,面子上不好看。”瑞方答应下来,赶紧托人向玉公疏通,花了五千块钱,应许不再传人。第二天敬王到慎刑司提讯此案,也不往下深究,便叫黄佐文取保开释,具了一张甘结,以后再不敢在皇陵左近照相,即刻将他放了,作为完案。在敬王的意思,以为主使的瑞方,尚且革职了事,何必再殃及无辜,这倒是一番忠厚存心。
  哪知佐文同瑞方两人,却起了恶感。黄佐文出来,自以为所受的委屈全由瑞方作成,瑞方欠他这个情,实在不小。出门便去寻瑞方,意思是要想诉苦。哪知到了瑞方的门房,家人上去回话,出来说,大帅不在家,请改天再会吧。佐文很是诧异,说:“方才你们几位,不是说大帅在家吗,怎么一转脸又出去了呢?”家人哼了一声道:“黄先生依我劝你,以后少来为是。大帅因为你先生,很不自在呢。”佐文听了这话,立刻气往上撞,大声说道:“好啊,我姓黄的因为他,几乎把吃饭的家伙耍掉,他倒不自在了。告他说吧,还有大不自在在后头呢!算了吧,以后谁也不必见谁,我们做买卖的人,借不着他的势力。”说着一甩袖子,赌气回照相馆去了。偏偏家人又将佐文的话,告知瑞方。瑞方本来一肚子气,正没地方发泄。听家人一学说,立时跳起来大骂。偏巧孙会卿正在旁边,借风使船,说黄佐文有意陷害大帅。当初被捕时候,他如果咬定牙关,只说是自己闯入禁地,将大帅差遣的话一字不提,那李国英纵然有意寻衅,也抓不到题目。就凭大帅的势力,难道还能叫他受着一点委屈?偏偏他张口便将大帅拉出来,仿佛怕李侯无的可说,特意将话把递给人家。这种人的居心,也就实在不可问了。及至到了慎刑司,他仍然不肯罢休,硬逼着玉公出票子捉拿大帅,平白又花了九千块钱,还赚一个被拘的名儿。这全是他一个人的德政。如今跑出来,先见大帅,他心里未必不存着敲竹杠的念头。大帅不见他,可谓洞见肺肝,他还敢暴躁骂人,这种人真是枭獍了。会卿一席话,更把瑞方的肝火激起来,恨不得即刻将佐文捉来活活打死,才解他心头之恨。贸然问会卿道:“你可有什么法子处治他吗?”会卿道:“法子倒是有,但须慢慢地来,急了是不成功的。”瑞方哪里等得,立时催问会卿,到底是什么法子。会卿附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回。瑞方道:“好好!这样一办,保管他在琉璃厂没有立足之地了。事不宜迟,你明天便去进行,在半个月以内,必须将他逐出清仁观,才出我这一口怨气。”会卿道:“买得太急了,岂不要多费钱。”瑞方道:“治气不养家,你只管放手去办,多花一万八千,我也不计较。”会卿讨得这句话,心中有了根,辞别瑞方,便到白云观去寻老道。
  原来白云观当家的道士,姓蒋名可道,字蝶生,已经七十岁了,是一个老实无用的废物。只因他的资格深,不能不推他为首座。其实联络应酬的本事,他是一点也没有,终日只研究烧丹炼药。有几个痴心妄想成仙的达官贵人,花不少钱,买了许多金石药品,请他烧炼丹药,结果吃下去,不是腹硬如铁,便是脊背生疽,全被他送到枉死城中去了。因此蒋蝶生的名誉,一天比一天坏。所有王公大员,从前在观中竭力报效,舍钱舍米的,如今全都不上门了。蝶生虽然守着许多庙产,怎奈他不善经营,多一半被人家霸占了。又兼他那些徒子徒孙,一个个全是狂嫖滥赌,背着他随便典当质押,将庙中的财物,差不多盗空了。蝶生虽然知道,也管束不住。这天会卿来访他,谈了几句闲话,便问他清仁观的房子,每月能租多少钱。蝶生白瞪着两眼,答不上来。迟顿了许久才说:“那个地方,现在归我徒弟薛希庄看守着,租多少钱,我还不清楚呢。每月他也许给我送过十块八块来,但是靠不住的,如今已经三个月没见钱了。”会卿冷笑一声道:“我的师傅,我的道爷,你真是好人就完了。你那令高徒,白天假充道士,到了夜晚穿上很阔的衣服,跑到八大胡同,吃花酒,打麻雀,开赏钱,全是一百八十的耗财买脸,你却在家里过这份穷日子,冤枉不冤枉呢?我如今特意上门来,给你送一笔好买卖,你自能写给我一张字,五千两雪白的银子,立刻就能到你腰中,你可愿意不愿意呢?”蝶生听了,茫然不解所谓,问道:“孙老爷,你不要拿贫道寻开心啊!我写给你一张字倒容易,但是你买我这老棺材瓤子,是叫我捉妖,还是叫我炼丹呢?要说捉妖,你还不如去寻唱戏的王长林,倒能拿着木头宝剑,唱一出王道捉妖,至于炼丹的事,今生今世我可怕了。那一年老王爷吃了我的金丹,没出七天就殡天了,当时我几乎闹一个热决,要不是六王爷慈悲仁厚,我这吃饭的家伙,早就同我宣告脱离了。自从那年以后,再听见炼丹两字,我那汗珠子立刻便窜出毛孔来。孙老爷,你难道想花五千银子,买我这颗牛头吗?不卖不卖,我还想多活几天呢!”孙会卿听他唠唠叨叨的,说了一大片,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觉啐了一口道:“呸!好无用的牛鼻子,谁要买你这块臭肉!实对你说吧,瑞方瑞大人,想要买你那清仁观的房子,做一个古物陈列所,你只要应允了,五千银子房价,今天就可以拨过来。这不是天外飞来的好买卖吗?”蝶生听说买清仁观,立刻拿出吴牛喘月的架势来,把舌头一伸多长,半晌不往回缩,一面摇着手儿表示不成功。会卿道:“这真奇了,你自己的房子,难道你做不得主吗?”蝶生道:“我的老爷,你怎说是我的房子呢!这全是官庙官产,谁敢私自变卖。要叫提督衙门知道,这场官司我打得起吗?瑞大人想买房子,琉璃厂有的是,何必定要买清仁观呢?”会卿道:“你这老道,真是一条笨牛。如今北京城的庙产,差不多全叫和尚道士卖净了,卖了庙娶媳妇的多着呢。你卖几个钱养老,还担着什么罪名吗?”蝶生道:“贫道胆小,做不惯这事,请老爷寻那胆大的去买吧。”会卿见他这样执拗,知道再说也是无益,便辞了他直奔琉璃厂,一直跑到清仁观去寻薛希庄。
  偏偏冤家路窄,迎头便遇见黄佐文。佐文一见会卿,胸中的无名业火,立刻提起三千丈来,点头冷笑道:“会卿哥,这样闲在,居然肯光临小号,快请屋里坐。咱弟兄俩,还有要事面谈呢。”会卿见着他,不觉倒吸一口冷气,只得随机应变,假作亲近说:“愚兄几天没见着你,挂念得很。今天特意来给你压惊,回头到宗显堂小酌,但不知你肯赏脸不肯赏脸?”佐文道:“大哥赏饭吃,哪有不去的道理?”二人说说笑笑,走进屋中。会卿举目一看,见屋里坐着一个人,不觉吃惊。因为这人生得奇形怪状,要放在博物院中,倒是极好一个标本。俗语说,头如面斗。他这人的头颅,虽然没有装面的斗大,到底也差不许多;他那身体痴肥,好像圈出来的菜牛,要横量也有三尺开外,却生来两只小眼睛,比黑豆大不了多少,一个小鼻子卧在当中,被四周的肉围起来,反倒比鼻子凸出一圈。坐在一张竹床上,把床压得咯吱咯吱地响,他在上面却喘作一团。佐文一见了他,便喝道:“老五!你还不快起来!坐在石墩上,那一次床被你压坏了,这是我新买的,你难道又要给它送终不成。快起来,我给你引见一位朋友。”那大胖倒听佐文的话,使劲地立起身来。佐文引见道:“这位就是我常对你说的孙会卿孙大哥,这位是我师弟周维贤,人家替他起一个绰号,管他叫周危险,以后我们就叫他危险好了。”会卿忙深深地作揖。这位危险先生,却弯不下腰去,只得搭着手,蹲了一蹲,又几乎趴在地上。会卿要笑又不好笑,只得拱拱手坐下,笑道:“周兄真是有福之人,心广体胖。”周维贤喘了一口粗气答道:“老兄不要恭维我了,小弟是前世造的孽,老天爷不赏别的,单单赏了我这一身肥肉,连行动全不自由,还说什么福气呢。”佐文道:“小弟遭这一场屈官司,纯粹由瑞制军身上起,几乎没有把头颅送掉。如今出来,他反倒恨我,不肯见我,世界上真有这样不讲情理的人!大哥想一想,我心里能过得去吗?”会卿道:“以往的事还提他做什么,制军也是因为丢官,心里闷气不舒,未见得是恨怨老弟。”佐文冷笑了两声,却不还言。会卿忙用旁的话岔开,说宗显堂的菜蔬近来很好,他那红烧鱼唇、奶汁广肚,做得非常得法。我约老弟同周先生随便小酌,咱们今日尽醉方休,不要再提不爽快的事。周维贤一听会卿说请客,两只小黑豆眼,立刻睁了一个挺圆,一咧嘴要笑,鼻子陷下去,更看不见了。佐文一想,今天乐得吃他一顿,破费他三二十两银子,也消一消胸中的恶气。他既约上这只饭桶,也叫他尝一尝饭桶的滋味。随立起来笑道:“小弟天生的实诚,大哥说请吃饭,我就饿了,咱们三位这就去吧。”会卿道:“好好,自己弟兄,原应当这样。”三人出了清仁观,全有包车。唯有周维贤的车,却是加宽加大,并且还是一个拉的、两个推的,一直奔樱桃斜街。
  下车进宗显堂,堂倌认得他三人,立刻寻了一间静室。会卿请他二人要菜,佐文道:“小弟这两天气虚得很,在馆里早晚夜吃三遍燕窝粥,偏偏厨子又熬不好。今天叫宗显堂用吊汤煨一大碗燕菜,小弟倒品一品他们的做法怎样。”会卿嘴里说好好,心里却盘算:姓黄的,我同你有甚深仇宿恨,你下这种狠心,净这一个菜,得开二十四两。也罢,我既然请他,也说不上不算来。又问周维贤要什么,维贤想了想说:“方才孙大哥不是说,他家的烧鱼唇最好吗?你烧一个头品锅上来。”维贤这一要菜,把堂倌吓得倒退了三步。会卿不觉哈哈笑起来说:“烧鱼唇用头品锅装,这真是闻所未闻呢!”佐文却正颜厉色地说道:“大哥,你大概是不知道维贤的饭量,他往常吃一顿早点心,全要三斤半的肘子、二十来个烧饼,还不十分足量,似这一品锅的烧鱼唇,在他吃着,也不过是一样下酒的菜罢了。等吃饭时候,还得另打主意呢!”会卿听了,直吓得瞪着眼,咧着嘴,答不上一句话来,心里只恨自己,为什么单要约上这个怪物吃饭?只得认倒霉,等吃完了再算。他正盘算着,又听周维贤在那里传令:叫堂倌先切两盘苏造肉来,点心点心。堂倌答应下去。不大工夫,端上满满的两盘苏造肉,一肥一瘦,有红有白,看着倒美观。维贤见了,举起筷子来,说了一声请,狼吞虎咽,转眼吃了十分之八,顺着嘴角,滴滴流油,他却津津有味。此时会卿只剩了看怪物,哪里还顾得自己吃呢。少时酒菜上来,佐文几杯酒入肚,立时触动牢骚,大骂瑞方不是东西,饶把朋友陷害了,他反装腔作势,不肯见人。这其间一定有混账小子,落井下石,给我两人挑衅。我黄佐文是男子汉大丈夫,专凭学业技术吃饭,不同那些小婆子、姨太太,在床边献媚,讨老爷大人的欢喜,总想把旁人踹开,他好一个人专利。似这种没人格的人,狗彘不如。大哥你想,小弟这话,是不是呢?会卿被他骂得面红颈赤,还得说一个是字,请想他心里得怎样难过。好容易吃完了这顿饭,周维贤还另外要了五斤苏造肉、两只桶子鸡,包好了,预备他带回家去再吃。堂倌一算这账,是三十七两五钱九分,会卿赌气掏出靴掖儿来,点了两张二十两的银票,说一声小账在内,这才起身,同黄、周二人走出来。一路之上,自己越想越有气,白花了四十两银子,倒买了一场狠骂,我孙会卿要不把你姓黄的赶出琉璃厂去,誓不为人。
  回到自己的蕴古斋,吩咐徒弟,如此这般,先请薛希庄。少时薛希庄来了,会卿将买房的话,对他细说一切,并说这是瑞大人想建立博物馆,已经向官厅声明准了。其实白要你这一处庙产,在官厅也说不出旁的来。不过瑞大人居心仁厚,总怕你们出家人没有饭吃,因此派我来同你商议,多少发给你一笔房价,你好急速腾房。薛希庄是一个浪荡羽士,多少钱也不够他花的,并且近日又结识了一个妓女,想要跟他从良,只是身价得要一千五百两。老道哪有这么多的钱,因此日夜焦思,正在无法。如今听见有阔佬要买他的房子,倒是恰合孤意。只是他的为人非常狡狯,想借此大大地敲一笔财,便郑重答道:“孙老爷,你是代表瑞大人来的,贫道怎敢说不卖两字。只是其中有两种下情,还得求你孙老爷转禀瑞大人,要格外体恤才好。”会卿道:“什么下情你自管说,我必定替你转达。”希庄道:“第一,这个庙并不是贫道我的,乃是白云观的下院。我那师父蝶生,年纪高迈,就指着这个庙养老,未必肯卖;第二,这座庙房间很多,每月租钱足有二三百元,按着一分息说,瑞大人还要出两三万元,他未必认这大价。最好孙老爷先请示瑞大人,他到底肯出多少钱,然后贫道再同师父去商议。要不然,空空洞洞,我怎么张口呢!孙老爷,你想是不是?”会卿听了,不觉鼓掌大笑,若问他笑的什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回 吞赈款造谋倾淮北 羞败诉避地走河南
  薛希庄说完这一套话,以为会卿必然有正当的答词,万没料到他鼓掌大笑。这一笑把希庄笑得直眉瞪眼,不知他葫芦里藏着什么药。只得又问一句道:“孙老爷,咱们谈正经事,你为何笑起来?难道我说这话还有什么可笑的吗?”会卿道:“我笑你这人太不正经了,你还拿你师父顶门呢。你这房子每月租二三百块,一个月只给你师父十块钱,如今拖欠三个月没给了,你还同谁商量?我好意把这笔生意,给你送上门来,你倒推三阻四,胡说一气,倒莫如我直接同你师父办了。咱们打开壁子说亮话,你休想借此发财、娶老婆、开铺子,享下半世的快活。横竖赏给你几千,够你吃饭不饱、饮酒不醉的,是这么一番意思。你张口就想几万,莫不是穷疯了吗?”一席话将希庄拍得直翻白眼。迟疑了片晌,他忽然跪倒在地放声大哭。一壁哭着,一壁哀告道:“孙老爷,你是大慈大悲的观世音,难道真看着小道饿死不成?几千银子,请你想一想,够做什么的。如今开一座鲜果铺,还要上万的本钱呢。何况我们出家人,身不能肩担,手不能提篮,拿这几个钱,坐吃山空,如何得了。在瑞大人多赏几文,不过是太仓一粟。只要你老人家多美言几句,我这牛鼻子就沾了大光了。”会卿道:“你真是个泼皮,硬讨不成功,你又来软磨。我这人向来是怕软不怕硬,这样吧,给你一万块钱,真不少了,快滚起来立字,不要再讨厌了。”希庄哭着喊着求加钱。会卿赌气吩咐徒弟道:“快把这牛鼻子赶出大门,谁有这闲工夫,同你捣乱。”希庄见会卿急了,这才不敢再争,假装委委屈屈地立起来,说:“孙老爷,你怎样吩咐,小道怎样遵命,还不成吗!”会卿道:“你早这样说,不就完了,何必找麻烦呢?”立逼着希庄写好了字据,又问房契可现成吗?希庄脸一红说,不瞒孙老爷说,房契早叫我给押了。会卿哼了一声道:“造孽,造孽,每月有二三百元进款,还要押房契,你真也太难了。快去取了来,见不着房契,不能拨款,你到底押在谁手里了?”希庄低声道:“押在和合照相馆了。”会卿听他说的这话,倒很犯踌躇起来,说:“你押了多少钱呢?”希庄道:“押了两千二百五十块钱,我实得两千,那二百五是黄佐文做了佣钱。”会卿道:“你挂这小零头,是什么意思呢?”希庄道:“这是每月二分钱,恰恰抵他的房租四十五元。”会卿道:“真真该死,你如今要拿本钱去赎,只怕还要费话,那姓黄的很狡猾,他见你有钱赎房子,必定起疑心,不肯叫你赎去。你必须假装着还要同他借钱,不借钱便涨房租,他一嫌麻烦,必催你归本,另向别人借去。那时候我转出清和斋的东家朱小庄来,说借给你钱,他必定不疑,当时由小庄将钱给他,房契自然就取出来了。这事得缓两天办,办得太急了,他又要胡猜乱想。你千万守口如瓶,不可放出一点消息去。咱们后天在朱小庄家里见面,早饭以后不可太迟。”希庄一一答应了,方才回庙。
  果然过两天,如法炮制,黄佐文并不疑心,居然将房契拿出来,交给朱小庄,把两千二百五十元钱收回。瑞方得到房契,一刻也不等,便过阁税契,并在警察厅提督衙门,同宛平县,全立了案,将清仁观改为古物陈列所。各官厅全批准了。瑞方派了四个家人,先去知照观中各买卖铺家,限十天一律迁出。和合照相馆,自然也在知照之列。黄佐文是出其不意,恰似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立时揪住一个家人,问你是谁派来的?家人始而还说谎,说我是玉公府派来的。在他的意思,以为佐文受过玉公的审讯,必定怕他,一提这两个字,当然没得说了。哪知佐文是架讼的祖师,他何尝把玉公放在心上。并且这个家人叫钟福,跟瑞方当过戈什哈,佐文是认得他的。不觉哈哈冷笑道:“钟管家,你不用瞒着我了,你是瑞大人派来的,何必假充玉公呢!你要实话实说,不然我拉你喊巡警,说你假借公府名义,在外敲诈,你吃不了可得兜着走。”钟福素日也知道佐文不大好缠,只得据实全对他说了。佐文这一气真非同小可,对钟福道:“管家,借你的嘴,回去对瑞方说,别人全能搬家,唯独我这照相馆不能搬家。我可是租的房子,但是我这院中一切布置,全是自己拿出钱来收拾的。这一座山石,便费了三千银子,所有花草树木,种种设备,共费去一万二千多两。他要我腾房子,得如数地赔我。并且我迁出去,三个月以内不能租好房子,设备停妥,这一笔损失费,也得出在他的身上,通共要一万八千银子,给一万七千九百九十九两,也不成功。你回去说吧。他如果不赔偿,我每月给他四十五元,作为租价,我姓黄的要给他四十四元九毛,那算我不体面,不是朋友。这话你可听明白了吗?”钟福道:“我听明白了,黄先生,你候我回信吧!”佐文这才将他放走。
  钟福回来,一五一十地全对瑞方说了。瑞方气得跺脚乱骂,说:“反了,反了!他姓黄的,居然敢敲诈到我头上来了,我不叫你尝尝滋味,你也不知道我的厉害。”果然第二天瑞方自己带着几个壮健家人,一直跑到清仁观来。嘱咐家人说,我叫你们搬东西,你们就搬;叫你们打人,你们就打,打出人命来,全有我一个人承当,不与你们相干。家人答应:是是。进了清仁观,来至跨院,只见黄佐文正同着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头儿,在院里对坐着喝酒呢。一见瑞方进来,佐文忙站起来躬身施礼,叫了一声大帅,晚生自出狱后,三次拜谒,未晤尊颜,不知草茅之人,有什么得罪大帅之处?难得今天大驾光临,晚生正好当面请罪。瑞方原是怒着一肚子火气来的,但是一见了面,良心发现,回想起当日的事来,总觉着有些对不起佐文,便勉强笑了笑,答道:“你很受屈,我是知道的;但是我所受的屈,比你更大了。所以从前的事,我很希望你不要再提。如今我来,是因为这一座清仁观,已然改为古物陈列所,你们照相馆不要自管占着,早些腾出来,我好着手收拾。我要派家人来,恐怕他说不清楚,所以亲自走一遭,一者看一看房子的局势,二者同你当面谈一谈。你究竟几时能搬,先告诉我,我也好预备一切。”佐文笑道:“腾房子是很容易的,今天说话,明天就能腾。但是钟福回宅,可曾向大帅回明一切吗?”佐文这一句话,却把瑞方问急了,冷笑道:“钟福的话,我只当是他撒谎放屁呢!原来真是你叫他说的。那就好办了,你简直是故意敲诈,要想霸占我的房子。不错,我瑞方是有钱,却不能这样花法。”黄佐文见他翻了脸,自己才待发作,却见那位老先生,拖着读八股的声调问瑞方道:“瑞方,你所谓有钱者,究有多少乎?从何而来乎?鄙人愿安承教。”瑞方本来一肚子气,又听这老人咬文嚼字,呼着他的名姓动问,那气更捺不住了,大声喝道:“你是哪里来的老村牛,敢直呼我的名字!我有多少钱,从哪儿来的,你管得着吗?”老人见他这样动气,却丝毫不惧怕,也不着急,仍旧从容地答道:“此小事也,何必飞扬浮躁,若是之甚乎?平尔心,静尔气,余又将问焉。问汝之钱数,是否为二百万之现洋乎?此二百万现洋,是否即淮北赈捐乎?汝其明以告我。”老人这一问,可戳到瑞方的肺管子上了。原来其中含着一段不可告人的历史。
  瑞方生平罪恶,当以此为第一。这件事本来知道的很少,还是黄佐文初到天津,同孙会卿正在要好时候,会卿对他说的。没想到如今瑞、黄两人决裂了。那位老人,乃是佐文的叔父,号叫霞林,是一位老孝廉,为人品学很好,只是过于拘板,现在北京法部尚书廷杰家里教读。从前因为佐文好架讼,本不爱理他。如今佐文改途做买卖,比从前规矩多了,叔侄两人方才照旧来往。适才瑞方未来时候,霞林到了,说还不曾吃饭,佐文便叫来酒菜,同他对酌。因想起瑞方来,佐文大发牢骚,将他这一段历史,全学说给霞林听了,一个字也不曾隐瞒。这位老先生听了,气得破口大骂,说瑞方是禽兽畜生,连灾民他全吃到了。似这种人,你从前就不应当同他交朋友,如今决裂了,这正是你自新的好机会。我如果见了他的面,必定得骂他一顿,才出这口愤气。没想到说着说着,瑞方真个来了。始而老先生静听他们交谈,自己插不进嘴去,后来瑞方自夸有钱,他可真忍不住了,所以挺身出来,单刀直入,硬揭他的心病。瑞方如何还能受得了呢?
  到底这一段吞赈的历史,也算是官场现形记的好材料,作书人不能不追叙一番。那一年,瑞方做两江总督,正赶上淮北一带大闹水灾,人民庐舍田园,全被水冲没了,当时溺死的不下数万人,其余逃难未死的,有一二百万之多。露天席地,嗷嗷待哺,困苦情形,真是难以笔述。于是两江总督,江苏巡抚,全都交章入奏,自然说得十分可怜。清廷除豁免钱粮外,又发了十万内币,交瑞方遴派妥员,前往放赈。无奈钱少人多,这十万银子,真正是杯水车薪,丝毫无补。瑞方这时候,居然发了慈心,自己恳恳切切地作了一篇捐启,为灾民请命。凡北京各部置,以及二十二行省,自督抚以至州、县官,人人给一份,随意捐助。这捐启出去,果然发生了很大效力,多的一万八千,最少的也掉不下三十五十。等到缴齐了一算,居然有四百五十七万九千余元,并且这款子全是一律汇到江宁,交藩库收存。瑞方一看见有这许多钱,立时将慈心变作了贪心,恨不得全下到自己腰里,方才称心如意。但是众目之下,这句话怎好说呢?心里倒不免踌躇起来。正在这时候,家人上来禀报,说东司的纪太太到了。瑞方一听“纪太太”三字,忽然触动灵机,计上心来。
  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现任江宁藩台纪长,也是满洲旗人,同瑞方是姑表弟兄。这位先生,是大大的一位鸦片烟鬼。他一天要吃八两公膏,是一钱一口,通共八十口,缺一口也是活不了的。每天总在掌灯时分起床,睁开眼睛未出被窝以前,伺候烟的丫鬟,就要将八口烟分装在八个斗上,烟灯燃着了,预备着。他只要哼的一声,这支烟枪便得送到他嘴唇边。他也并不睁眼,含着烟枪便吸起来。吸完了这一口,那一支枪便紧跟着续上,一气将八大口吸光,然后将被窝拉一拉,替他盖上头。他仍然睡半刻钟的工夫,然后才能穿衣服起来。起来梳洗净漱过了,吃一遍点心,照旧躺下吸烟。总要到夜间正子时,方才精神圆满,阅看公事,接待来宾,非常的高兴。一年三百六十日,总是日日如此。有时候初一、十五,得到督署谒见,他夜间本不睡觉,便早早地去了。天光尚未大明,所有合城现任候补各官,反倒走在他的后边。可是一个月中,也不准有这样一次。自从瑞方来做总督,他自己觉着是老表兄,益发无拘无束,时常两三个月不准到督署去一回。要是有公事,必须商量的,便委托他那太太宝氏去走一遭。这位太太,人极精明,而且知书识字,也明白公事,倒是他一位好帮手。瑞方这边有什么公事,得商量的,便也不请藩台,反倒请藩台的太太。这一次不知有什么公事,纪太太又到督署来了。瑞方正在转那四百多万赈款的念头,听说藩司太太到了,灵机一动,心说这笔生意,倒要从这妇人身上做起来了。想到这里,便自己去见纪太太。
  此时纪太太正同瑞方的太太在上房谈闲话,见瑞方走进来,连忙请了一个蹲安,嘴里还说着,给大帅请安。瑞方一边还安,一边笑道:“老表嫂,我真要罚你了。咱们这样至亲,你为何一口一个大帅,叫得人肉麻。”纪太太笑道:“这是皇上家的体制,我们做臣子的,岂敢以私废公。不叫你大帅,却叫你什么呢?”瑞方道:“虽然这样说,我们在家庭间,似乎还是论亲情的为是;等到官场聚会,再尚那无谓的体制,还不迟呢。”说着自己坐下,又问道:“表兄的鸦片烟还是那样吃吗?”纪太太道:“不吃怎能活得了呢?”瑞方叹了一口气道:“表兄一辈子净吃大烟了,做了十来年的司道,也曾剩下几文吗?”纪太太嗐了一声道:“不要说了,他白天不见人,不做事,净等夜里活那几小时,所有的事,全交给师爷同门房去做,人家可是剩着钱了,他的钱却从哪里来呢?照例那几个钱,我们家的排场大,人口多,不过仅仅保住挑费了。要说到剩钱,只怕一个铜板也休想呢!”瑞方道:“照表嫂这样说,前途真可虑呢。你请想,表兄那种抽法,还能活上几年?你们夫妻俩,跟前又没有成丁的儿子,表侄才八九岁,两位侄女,早晚又要出阁。这时候趁他在任上,表嫂不积蓄几个钱,将来倘然有个山高水低,你们的日子怎样过啊?”这几句话,恰恰打入纪太太的心坎,不知不觉地眼泪早流出来。低头沉吟了一会答道:“我的大帅……表弟,你真是好人,所说的话,句句全是金玉良言。你表兄要能照你这样深思远虑,我早就不发愁了。”瑞方见自己的话打动了纪太太的心,便又跟进一步道:“表嫂既明白我这话说得对,为什么不想法子呢?”纪太太道:“表弟,你说得倒容易。我一个妇人家,有什么法子可想?江宁这个缺,本来有名无实,所辖的州县很少,候补人员又非常多。一个个全都顶着很大的帽子,不是王爷来信,便是军机托情,净敷衍情面,还敷衍不过来,哪里还敢想钱。至于地亩钱粮,全有一定的数目,多少有点好处,也很有限,你叫我这法子从何处想呢?”瑞方道:“这两条路儿,当然想不出法子来,纵然勉强设法,也没有多大油水,并且还担声气,表嫂何必费那无益的心思呢!天下事全在人为,自要向活处想,自然头头是道,就是十几万、一百万,也不费吹灰之力。”纪太太听他这话里有话,忙挪挪座位,向前凑了一步低声问道:“表弟,你难道能替愚嫂想一条生路吗?你如果真能做成我们,便是生死人而肉白骨,今生今世,愚嫂也忘不了你的好处。我索性将你的大名绣成金字,供在观音大士的佛龛里,早晚给你烧两遍香,你看这样报答总不薄吧?”瑞方笑道:“算了吧,我在这里活跳跳的,你就给我烧香上供,这不是咒我嘛。”纪太太忙认错道:“该死该死,我也是喜欢糊涂了。表弟大帅,你千万不要怪我,有什么妙法,还是早早地告诉我吧,别叫我空喜欢呀。”瑞方道:“你们夫妻俩真是笨人,库里现存着四百多万傥来之财,为什么不在那上想法子,反倒终日地喊穷呢。”一句话提醒了纪太太,忙问道:“你说的四百多万,可是那一笔赈款吗?”瑞方大笑道:“表嫂真是水晶肚子、玻璃心,无怪你做掌印太太,真是一点就透。”纪太太也笑了,说:“你先不要奉承我,这赈款是关系民命的,难道我们也好想主意吗?”瑞方一听这话,不觉又大笑起来,说:“没想到表嫂还会讲道学呢!你以为赈款就用不得吗?实对你说,从来募捐放赈的官绅,全是高举着慈善招牌,实行他那予橐予囊主义,有几个实报实销的。比如十两银子,准有二三两能到灾民身上,那就是再好没有的官绅了。有的满吞起来,灾民连一根银毛也看不见,他还要假充善人,皇上家还赐给他慈善可风的匾额呢。你何必又闹这妇人之仁!”纪太太道:“大帅所见者大,我们一个妇人家,当然比不上你,但是这笔赈款,全是京外各官捐助的,将来必须有报销清单,按捐款的人名,每个一份,方才是个交代。我们要把它分了,人家倘然质问下来,却用什么话回答呢?”瑞方一壁吸着水烟,一壁用脑袋画圈,嘴里拖着念文章的调子说道:“妇人女子之见,究竟不能抵丈夫也。实对表嫂说,什么清单报销,这全是人力可以假造的事。只要破除几个钱,把局内人的嘴堵住了,不要说四百多万,便是四千多万,一张纸也能把他开销光了。”纪太太见瑞方这样说,立刻精神也抖起来了,胆子也壮起来了。心中打算:瑞方这老小子,肯有这样好心,替我们家弄钱,恐怕靠不住吧!哦哦,是了,对了,明明是他看着这四百多万洋钱红了眼睛,因为存在我们库里,又不好硬提了去,却假充好人,拿我们做顶门棍。也罢,我乐得顺水推舟,纵然不能与他平分疆土,横竖三五十万,总得要分给我的,我为什么不做这现成人情呢!想到这里,便和颜悦色地低声说道:“大帅明鉴,你表兄大烟抽得那种样子,哪里还能做事!我又是一个妇人家,更是无所措其手足。应当怎样做,自有请你吩示,我们遵照而行,赏给我们多少,自当是你可怜表嫂。我们是沾了你的光,受了你的惠,也不必说赈款不赈款了。”瑞方听纪太太说得这样委婉恳切,他心中益发高兴,便答道:“好好,请表嫂回去,先叫表兄申详上来,就说各路赈款,现已解齐,应当怎样发放,请大帅批示遵行。我据着这封公事,便把赈抚局总办恒祥招呼来,同他商议好了,叫他亲自到淮北走一遭,遮掩众人的耳目。一切手续,也全由我面授机宜,神不知鬼不觉的,这笔钱就分了。你们这一份,预定六十万;赈抚局老侄,得给他四十万;其余省城的文武各官,也全得叫他们分润分润;剩多剩少,我也得报效军机王大臣;至于赈济灾民,就拿那四百多万的零头,也就很不少了。你看这样做法,可妥当吗?”纪太太听说能分到六十万,真是喜出望外,蓦地立起身来,趴在地上便给瑞方磕了一个大头,连说谢大帅的恩典。瑞方忙喊他太太,快把表嫂搀起来!这是怎么了,我们这样至亲骨肉,哪里用得着如许客套。纪太太起来,又向他夫妻一再请安,说这一来,我们母子今生今世,可也有得吃穿,不发愁了。瑞方笑道:“表嫂赶快回衙,预备公事要紧,这些客气话,不用说了。”纪太太应了一声嗻嗻(按嗻嗻二字,为满人之诺声),马上告辞回署。
  见了纪长,把瑞方的话,详细对他说了。却没料到,纪长竟不赞成。他说:“这件事万不能做,一者从灾民嘴里夺食,于良心太说不去;二者这一笔巨款,听瑞方那样说,他一个人便得到二百多万,我们才得几十万,却领头儿造这孽,实在有点不合算。据我想,宁不要这昧心钱,也得监视着实放实销,到底灾民还可得一点实惠。再不然,把银子解过去,任凭他处分,我们既不要钱,也不闻问。造福造孽,由他一个人去。这也是对待上司的好法子,不知你以为何如?”纪太太听丈夫这样说,几乎没有把肺气炸,冷笑了两声,侧着眼看纪长道:“好好,我看你也像一位清官,又像大善人,当然得把财神往外推。但是一样,你终日吃那劳什子大烟,千事不管,百事不问,放一个屁全得我去捧着。你照照镜子,还能活几年,将来翘辫子挺腿,扔下我们孤儿寡妇,沿门乞讨,这就是你做清官当善人的下场。我们母子与其将来受罪,倒莫如早早地离开你,你走你的清秋路,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们是各不相扰,你看怎么样?”纪长本来惧内,如今见太太动了真气,早吓得手足无措。忙说道:“太太你何必动这大气呢?你真离开我,我这藩台一天也做不成了。我这原是一番好意。你要怕没钱花,我省着一点过,剩下钱全是你的,还不成吗?”纪太太道:“嘿!算了吧。你如果会省着过,前十年就存下钱了。你如今既然说省,这样吧,我向你约法三章:从今天起,你一口大烟不吃,这赈款的事,便也完全取消,我决不再想一个钱,好坏听老瑞办去。你可能依从我吗?”纪长听太太提出这个条件来,不觉毛骨悚然,愁眉苦脸地答道:“这样吧,你索性拿一根绳子来把我勒死,再不然,拿把刀子来把我捅死,倒比你这条件还恩典得多呢。”一席话把太太也招笑了,说:“你既知道不抽烟难受,我也知道没有钱更难受。这件事你就不用多管了!来呀!”一声“来呀”,外面早跑进一个小厮来,有十七八岁,名叫长福,进来垂手侍立在太太身旁。太太吩咐道:“你快把稿案门长升招呼来,有要紧的公事。”长福应了一声嗻,转身出去。不大工夫,长升随他进来,先给老爷太太请过安,然后站在烟榻旁边,纹丝不动。纪太太道:“你快下去,叫库书备一件公事,就说淮北赈款现已解齐,请示督帅什么时候提放。越快越好,今夜画行用印,明天就要过院。你听明白了吗?”长升应道:“家人明白了。”太太道:“既然明白,就快去办。”长升又请了一个安,方才慢慢退出。好在这种公事,很容易办,果然当天夜里就画行用印,第二天一早便送到督署去了。
  瑞方看见这公事,心中大喜,说纪太太果然是一位干员。立刻在密室中,传见赈抚局总办恒祥。这恒祥原是工部笔帖式出身,彼时瑞方做工部郎中,彼此共事十几年。后来恒祥考升御史,外放镇江府知府。到任一年,便加捐过班道,在省城候补。瑞方到任,特特委了他这赈抚局总办。赈抚局本是优差,净每月赈款存储的一笔利息,便有十几万,这全是总办下腰。至于发放赈款,不是三七提成,便是二八提成。比如有十万块钱的赈款,到发放时候,总办先提一个二成,只剩了八万块钱。这八万块钱,各委员分头去放。有良心的,放一万赚三千四千不等;没良心的,一万块钱,灾民也不过得上一千八百,其余的全是委员下腰。这乃是各省不约而同的积弊。做督抚的虽然知道,也不过问。甚至还有帮着吃赈的,故意挑剔挑剔,赈抚局总办便得赶紧托人进去,打通关节,或孝敬三万,或孝敬五万,自然就不追究了。积习相沿,恬不为怪。唯独当日毛实君先生,在直隶充赈抚局总办时,他偏要实放实销,连应得的利钱,一律拨入赈款,还要具公事,呈明了总督,永远立案。放款时候,他不但不提成,对于放赈的委员严申告诫:如有侵吞赈款者,立即详参革职。他还要私自出来去查委员,被他查了有弊的,毫不客气,当时便详至督署,不但撤差,连原有的前程也一齐送掉。因此各委员兢兢业业,谁也不敢赚一个钱。灾民确是得着实惠了,却苦了一班候补官。从前看赈抚局是优差的,如今全视为畏途。后来大家想主意,拿出钱来运动督署,硬将毛先生调为永定河道,腾出赈抚局总办这个差使,然后另委他人,才慢慢地恢复了原状。只此一端,便可知,这种差使,比一个现任道台还优得多呢。
  恒祥本是一个爱钱如命的人,恰巧做了本局总办,正是天从人愿,可以及时而搂,剩的钱也很不在少处。此次淮北水灾,清廷发的十万银子赈款,他便吞了有三万多。后来知道瑞制军发出捐启去,募了四百多万,他那馋涎,早已流地三尺。但这笔款存在藩库,未见制台公事,如何处分,他自己也不敢动问。如今瑞方传见他,不觉喜上眉梢,早猜到必是为赈款的事,即刻到院署晋见。二人在密室中,也不知谈了些什么,恒祥笑逐颜开,精神十倍。临告别的时候,还说:“这事职道理会得,保管八面周全,不能露一点形迹。大帅的款,职道代存在外国银行,取得他的收据,面呈大帅。彼时或汇北京,或转移他行均可。只是职道承大帅的恩典,赏给如此巨款,无功受禄,深抱不安。”瑞方笑了一笑,说老哥不用客气了,你见着我的公事,就赶紧去办吧。恒祥答应下来,当日督署便下了札饬:“命恒祥将四百五十几万赈款,从藩库提清,亲身到淮北散放。务须认真办理,实惠及民。将来放完,并须将清单呈缴,以备存查。切切此札。”恒祥接到公事,当日夜里便去会见纪长。二人交涉好了,第二天便从藩库将款领出,一方备具移交公文,一方备具实领公文,全申详到督署。恒祥果然不辞辛苦,亲自到淮北走一遭,转了三个多月方才回来。清单开得详细极了,连各村民的领状,全都附在其内。果然不多不少,放了四百五十几万几千几百元。所有自己的饮食盘费,叙明由职道垫备。因关系民命,不敢于此项公款内动用一文。瑞方遂在呈文后亲笔批了几句:“是呈单均悉。该道遍历淮北,散放赈款,饱受辛苦,实惠及民,并垫办盘费,以期涓滴归公。仁心济众,至堪嘉尚。着听候请旨奖叙,以示鼓励。此批。”其实:瑞方的二百万元,早已汇至北京正金银行存储起来,按六厘起息;恒祥一个人,也得了七八十万;纪长得了六十万;所有赈抚局的委员,藩台衙门的库官、书吏,甚至连上房的丫鬟仆妇,每人全分到几千块钱。要说到灾民,可这一个淮北,数百万哀鸿,通共赈济了不足四十万元,连十分之一还没有呢。这便是当日吞赈的一段秘史。
  彼时孙会卿也随瑞方在江宁充当文案,他也分了四万块钱,所以知道得十分详细。后来同佐文要好,彼此谈起生意经来,会卿问他:“那照相馆一年可得多少余利?分到自己名下的有多少钱?”佐文说:“照相营业,在北京要算我们是第一家了。每年刨去挑费,准剩七八千块钱,去了股东红利,我个人每年总可赚三千块钱。”佐文说这话时,自己很觉着得意。哪知会卿听了,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到底生意人赚钱是很难了,一年得的利,还没做官一个小零头多呢。老弟要不信,我说个笑话给你听。”便把当日吞赈的事,一五一十说与佐文听。后来说到自己,本是局外人,只因在制军面前很红,他们便得送过四万块钱支票来,点缀点缀。这四万块钱,要叫你照相馆去赚,只怕五年工夫还不准有这数儿呢。当时佐文听了,自然是十分羡慕。所以一心一计想要钻进宦途,也照孙会卿似的大大发一笔财。偏偏天不从人愿,瑞方只用他照相,却不提拔他做官。在佐文心里,已经是老大不痛快了。恰又赶上皇陵上碰了这个钉子,瑞方听信会卿的挑拨,疏远了黄佐文。佐文心里又是恨又是醋,一肚皮牢骚,借酒发泄,才把瑞方吞款的事,全对他叔父霞林说了。霞林不管三七二十一,硬在瑞方面前揭他短处。瑞方哪里肯受,登时破口大骂。这一骂,可把霞林骂急了,抓起酒壶来,冲瑞方便打了过去,正打在瑞方的肩膀上,淋淋漓漓洒了一身的酒,好像是唱快活林呢。瑞方喝令家人:“给我打死这老贼!”一声令下,家人蜂拥而上,将霞林的衣服也撕了,脸也抓破了。老头子不服气,还是一个劲儿地骂。佐文见家人动手打他叔父,他便乘空撺过来,揪住瑞方拼命。众家人见主人被佐文揪住撞头,便撒手霞林,又扑过来打佐文。此时照相馆中,有十来个人,也一齐出来,帮着佐文打架。同院的街坊铺家出来解劝,哪里劝得开?
  此时霞林腾出身子来,一直跑到门外去喊巡警,说现有明火强盗,到照相馆来打劫,老总快来救命。巡警一吹哨儿,召集了七八个,全端着枪一齐闯入清仁观。奔至跨院,果见一群人正在交手,窗户也打碎了,山石也砸烂了,许多家具扔得满院子全是。巡警上去,问霞林哪一个是强盗头儿。霞林手指瑞方说:“那一个就是强盗头儿。”巡警不管青红皂白,上去便抓住瑞方,要用绳子捆他。瑞方大怒骂道:“瞎了眼的混账东西,你乱伸手吗?”众人到此时,也都一律停了战。家人见主人被巡警抓住,要用绳子拴,虽然不敢还手,却大声喝道:“你快住手,这是做过直隶总督的瑞大人,你为何乱动手?”巡警翻着白眼答道:“我们不管他是祥大人、瑞大人,平白跑到人家里来摔砸打人,我们就要拿他当土棍办。”说着仍然用麻绳拴瑞方的辫子。正在不得开交之时,忽见慌慌张张跑进一个人来,大家细看,原来是清华斋的老板朱小庄。他是这琉璃厂一街的首事,有人给他报信,说和合照相馆同人打架呢,他便即刻赶了来劝架。此时瑞方正在窘迫之际,见朱小庄来了,好似半空中掉下一个宝贝来,大声叫道:“小庄兄,快来救我。”小庄忙问是怎么回事?瑞方道:“不要说了,真没有王法了,白占我的房子硬不给腾,还敢用强打人。打了人不算,还要喊巡警来,拿我当强盗办,你晚来一步,就被他们把我捆上了。”小庄又向佐文,你同瑞四爷,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今天为何决裂到这步田地。佐文冷笑道:“我一个草木主人,还敢同大帅交朋友?皇陵照相,几乎把我送到断头台上。好容易出来,不但没有一点可怜安慰的意思,连一面全见不着。照这样交朋友,自好拿开水浇,算了吧。从今以后,我可知道大帅是什么变的了。”小庄道:“以前的事你也不必提啦,方才倒是为什么呢?”佐文道:“瑞大人把清仁观买去了,立逼着叫我腾房。我这照相馆一切设备,通共是一万多银子,我求他如数赔偿我,他不但不赔,张口就骂,举手就打,带着这一群恶家奴,把我叔父按在地下,发狠凶殴。他老人家,快七十岁的人,哪里还禁得打?我再三央告,他不但不听,反喝令家人,又来打我,连我馆中的家具,也全砸烂了。是家叔逃出去,招呼这几位老总来救命,再晚来一步,小弟就被他们打死了。如今没旁的说,我们先一同到区,再请区里转送检察厅,提起公诉。横竖这个原告,我总当上了。”小庄听这两面全不下台,只得劝道:“算了吧,算了吧。当初是好朋友,现在为这点小事,也不值得打官司。再说瑞四爷是官场中人,佐文也是斯文名士,你二位到区里去,面子上全不好看。莫若先请瑞四爷回宅,佐文也消一消气,有什么话全冲我说,没有不好办的事。”佐文道:“瑞大人怕丢面子,我黄佐文是一个无业游民,不懂得什么叫面子不面子,非打官司不成。”瑞方冷笑道:“你打算我怕打官司吗?我姓瑞的房子,你白占了不腾,无论打到什么地方,也没有你赢的道理。小庄兄你也不必费心了,我同他上区,这并不算丢人。我原是滚车辙泥腿出身,做直隶总督,那是侥幸,要说到打官司,才是本行呢。”佐文也笑道:“你是泥腿,我是讼棍,要说到打官司,只怕你还得拜老师呢!”瑞方道:“用不着吹字,咱们是快骡子快马,走上再瞧。老总你把我们一同带到区里去吧。”朱小庄见这两面,是一面不揭鞍,一面不下马,自己料到也管不了,索性随他们去吧,便说道:“你们二位既不赏脸,我也只好敬谢不敏了。”二人一齐说道:“多谢,对不住。”巡警见没有台阶儿,只得公事公办,说:“你们两造既乐意打官司,随我们走吧。”佐文道:“净姓瑞的一个人走不成!这一群帮凶的打手,老总得一律带区,短一个也是不成功的。”瑞方也说:“他馆里这些伙计,也全是帮凶打架的,老总也得搜一搜,一个也不能放他跑掉了。”巡警到此时,倒有些为难起来,净带他两个,是一定不走;全带吧,二三十人,成一个什么体统?区长岂不要埋怨,说我们不会了事。内中一个伍长叫愣张清,心粗胆大,他是满不在乎,挺身出来说:“要带全带,一个也落不下!”众巡警听头儿这样说,乐得随着,有不是反正是他担,与我们不相干了,便出来两个人,跑至照相馆屋中去搜人。却见拦柜里面,爬着一个,连动也不动。大家认定:这个人一定是帮凶的,听见要搜,所以先藏起来。便连忙过去,想要把他拉出。哈哈,哪知拉了半天,纹丝儿也拉不动,仿佛比石头还沉重呢。却听他一个劲儿地哼哼带喘,又是央告,说:“我不是照相馆的人,是在这里闲坐的朋友,同你们诸位无仇无怨,何必打我呢?”巡警道:“我们不是打人的,你快出来,不用害怕。”那个人慢慢地蹭着,从拦柜里爬出来,却喘作一团,不能起立。巡警一看这人,不觉笑起来,原来此人便是说的那位危险先生周维贤。他最胆小,听见外面打架,早吓得真魂出壳,不知藏到什么地方好。后来见拦柜开着,他便趴伏在地,慢慢蹭进拦柜去。因为这一座拦柜,尺寸非常之大,要不然,如何能容得下他。后来被巡警搜着,他还认着是瑞方的家人特来打他,因此极力哀告,挺住了身子不肯出来。后来巡警说明白了,他这才放下心去,慢慢爬出。只因他身体太胖,藏的工夫大了,四肢血脉,不能流通,所以立不起腿来。多亏两个巡警,将他架到院子遛了两趟,那伍长催着快走,巡警问道:“这大胖还带他上区吗?”伍长道:“怎么不带?”瑞方一眼照见,连忙摇手示意,说:“算了吧,不用带这废物了。”佐文说不成,废物更得带。好在他自己有车子,也用不着诸位架他。巡警只得将他也扶出大门,早有他的包月车子上来伺候,巡警又把他扶上车子,还是一个拉着、两个推着,一直赴巡警区。佐文故意挽着他叔父霞林,一边走一边哼哼着,仿佛真受了重伤似的。瑞方领着这一群家人,在后面跟随。走到大街上,有认得的,全很诧异,说这位不是瑞四大人吗?为何在地下走着?还有许多巡警带路,难道是犯了什么案?再看一个加大的洋车上,坐着个大胖子,也夹在当中,大家益发不明白是什么案了。
  少时到了区署,巡警上去回话。署长姓庆名余,字子善,是满洲镶红旗人。从前本在瑞方宅里听过差,后来考取巡警,五年的工夫,居然升到署长。也因为他的公事好,又善于钻营,所以历任上司,无不格外垂青。这外右二区,本是一个极冲繁的缺,胆子小的不敢来做,厅丞特特地派了他来,因为他是干员,必能胜任愉快。庆余到任一年,成绩很好,上边连给他记了三次大功。偏偏这一次倒霉,遇着了瑞方这宗案子。巡警上去一回,他又是急,又是怕,又是气,下狠地啐了伍长一口,骂道:“混账糊涂东西,你怎么连瑞四大人全给拘了来啦!似这种口角没要紧的案子,你们看着该了便了,也值得带到区里来给我添麻烦?”伍长道:“我的老爷,你先别着急,我们何尝乐意带他?连清华斋的朱老板出来,全了不好,他们是一头不揭鞍,一头不下马,非叫带区不可,我可有什么法子呢?”庆余为难了半天,说:“这样吧,你先将瑞四大人请到后边来,我先问一问是怎么一件事,然后再发落。”伍长答应下去。少时同瑞方进来,庆余忙请了一个大安,垂手侍立在一旁,听他发话。瑞方也不客气,坐在上面,将佐文怎么霸占他房,还要行凶打架的话,说了一遍。立逼着庆余把那些人一律押在署中,再解厅送检察厅起诉。这叫作一面官司,自己的面子,可以十足。庆余哪敢驳回,只有“是是,嗻嗻”地答应下来。瑞方道:“你既听明白了,我要先走一步。”说着立起身来,大摇大摆地,领着一群家人,径自去了。
  庆余哪里敢拦一拦,自己只得坐堂,叫带黄佐文、黄霞林同周维贤一干人。这些人上来,庆余料想他们不过是些买卖人,只需用雷头风先威吓几句,自然就唬住了,却没想到这一拍,正拍到棘刺上。他对着佐文先问道:“你就叫黄佐文吗?”佐文道:“不错,买卖人便是黄佐文。”庆余道:“唗!我把你这刁狡的东西,你占了瑞大人的房子,霸着不腾,还敢行凶打人。这是天子脚下,你就这样凶横,要到旁处,还了得吗!”佐文一听这话,心里早明白了,冲着庆余笑了一笑,回道:“我告的是瑞方,不知道谁是瑞大人。我们做买卖的人,专讲诚实,不会奉承。大人两个字,是奴才嘴里的称呼,买卖人不懂得。请署长千万不要见怪。”庆余本来有亏心病,听佐文这样说,以为是有意出他的丑,心里的火如何按捺得住,立时拍着桌子喝道:“好大胆的买卖人,你敢当面顶撞本官!我先押你两天,看你怎样!”佐文道:“我不曾犯了拘押的罪,不要说是你,就是检察厅也无权押我。”庆余道:“霸占人的房子,还行凶打人,这就可以拘押你,你还敢说无罪吗?”佐文道:“我霸占房子,行凶打人,你看见了吗?”庆余道:“我虽然不曾看见,是瑞方大人亲口……”说到此处,忽又改口道:“是瑞方亲口对我说的,那还能假吗?”佐文道:“瑞方现在这里,你叫他上堂来,我们对证对证。”庆余道:“瑞方已经走了,你跟谁对证去,快实话实招吧。”佐文一听瑞方被他放走,这一气非同小可,冷笑了两声,指着庆余道:“好署长,好警官!我先问你,你吃的是国家的俸禄,还是吃的瑞家俸禄?我六十多岁的叔父,被他打成重伤,照相馆的家具,一律被他摔碎,这样要犯,你抖手就放,还帮助他诬赖良民。这场官司,不在你这里打了,我有地方告去,连你也成了被告了。”说罢扭转头,领着一干人,便要下堂。庆余做梦也未梦着这个买卖人口风如此厉害。自己到此时,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把他们拘住,再想法子。也顾不得失了官体,跑下堂来拦住佐文道:“你要到哪里去!这是皇上家的官厅,也可以随便吗?”左右的警察见署长自己下来拦他们,便也一齐过来,不放佐文一干人走。佐文道:“你们倒是打算什么主意?”庆余道:“先拘留你,等交了房子,才能释放呢。”佐文一看这个来头,明知自己决脱不开身。光棍不吃眼前亏,急中生智,便和颜悦色地对庆余道:“署长,你拘留我还可以,请你仔细看一看,我们这一群人,六十多岁挨了打的老头子是家叔,十几岁的小孩子是学徒,只有那大胖三十来岁的,你看他那神气,会打人吗?你拘留这些人,有什么用处。据我想,你只把我拘起来,也就很对得起瑞方了。其余的人,求你高抬贵手,放了他们吧。”庆余果然仔细看了看,他见这大胖喘得接不上气,生怕他得了紧痰火,死在区署中。便吩咐巡警将大胖送出去,其余一概拘留。佐文见他肯放周维贤,便也不争了。自己抢行两步,拉住维贤的手,低声说道:“你出去休忘了三二五,明白我这话吗?”维贤道:“我明白。”巡警见他们说话,生怕串了供,立时将维贤架走。维贤出了门,坐上车子,吩咐快到醉琼林,我要借电话。
  他这一去不要紧,少时,外城警察厅丞朱起秦,正在屋中阅看公事,忽然电话的铃响。忙拿起耳机来问是哪里,只听里面问道:“喂,你是外城警厅吗?”朱起秦应道:“是的,是的。”里面又说道:“我是法部尚书廷宅。我们大人同厅丞朱老爷有话说。”起秦道:“请大人说吧,我就姓朱。”少时,又听里面问道:“你是贵新吗?”(贵新是朱起秦的号)起秦道:“不错,是职厅。大人有什么吩咐?”里面说道:“你那二区署长庆余,是有什么精神病吗?”起秦听这话问得出奇,忙回道:“庆余并没有什么病,大人有什么事招呼他吗?”里面道:“我还敢招呼他,他把我的教读老夫子黄霞林,全给锁押起来了。瑞方是个什么东西,他把人家的照相馆给砸了,连我的先生也打了,庆余他不但不把行凶的人扣下,反倒帮着瑞方,欺压良善,把挨打的人,全押在署中。他是什么居心,莫非贪了瑞方的贿赂?你快去问一问,我立等你的回信。”起秦道:“大人不要动气,职厅这就去调查,赶紧陪同黄老夫子回宅,决误不了哥儿姐儿们上学。”(汉人称公子小姐,旗人称哥儿姐儿,又称阿哥格格)里面应道:“好好,我候着你吧。”起秦将耳机挂上,也顾不得喊套车,立时出了厅署,坐上一辆人力车,如飞的奔至二区区署。
  站门的巡警,见是厅丞来了,连忙举枪立正。起秦连头也不抬一抬,一直跑进署中,推开署长办公室的门,一步跨进去。庆余正在屋中催着文牍起稿,好将佐文的案子送厅,一抬头却见厅丞进来,不觉吃了一惊,忙立起身来,先请过安。起秦还礼坐下,气急败坏地问庆余道:“你今天可曾拘押了两个姓黄的吗?这其中可有瑞方的事吗?”庆余听这话,错会了意,以为是瑞方的人情又托到厅里去了,忙回道:“不错,有这一桩案子。可是瑞大帅早就释放了,所有姓黄的一干人,卑职一个也没敢放走,全在区署押着呢。卑职这就办公事送厅,大人自请放心。”起秦急了,大声道:“你快不要送厅!你要送到厅里去,我更没有法子办了。你押人也不要紧,得先打听明白了是什么人。那黄老先生乃是法部尚书廷大人宅里的教读老夫子,你有多大胆子,敢把他押起来?如今廷大人连我全怪下来了,这事怎么处!至于瑞方,不过是个革职的废员,你庇护他做什么?如今廷大人说他欺压良善,要把他送检察厅严讯呢。你快想法子,把他拘回来吧。黄先生现押在什么地方,快快请出来,我好陪他回廷宅。快去,快去!别耽误工夫了。”庆余一听这话,吓得尿屎直淋,一面向起秦连连请安,自认不是,求在廷大人面前代为疏通,一面戴上帽子,预备见黄霞林赔礼,好请他出来。起秦又催他快去,庆余出了办公室,直跑到拘留所中,见黄霞林躺在大炕上,闭目合睛地养神呢。佐文却背着手儿,在地上走来走去,仰着头仿佛想主意呢。其余五六个人,也有躺着的,也有坐着的,一个个垂头丧气,看样子很不高兴。庆余进来,吓得那些人全站起来了。唯独黄佐文,却仍然来回走溜儿,徉徉不睬。庆余也顾不得招呼大家,一直到炕前,轻轻拉一拉霞林的衣服,低声叫道:“老先生醒一醒,不要睡了。”霞林仍然不醒。佐文过来拦道:“你慢着点,家叔受伤,疼得厉害,好容易忍着了,你又叫他做什么?难道是瑞方又催你过堂,好给他出气吗?”庆余此时只得纳着气儿,给佐文请了一个安,央告道:“黄先生你不要生气了,是我一时糊涂,诬赖了好人。请你将令叔叫起来,廷大人宅里,急等他老先生回馆呢。”佐文听这话,知道是三二五的效力发生了,益发板起面孔来说:“我们爷儿两个,自进到这里来,就不能随便出去。廷大人那里你自己去回话,不要在这里胡缠。”两个人吵着,霞林已经醒了,揉揉眼坐起来。庆余便抛开佐文,又向霞林请安,求老先生随我出来,再晚一点,我更担不起了。到底霞林是一个道学正派人,不肯故意刁难他,笑着问道:“署长何前倨而后恭也?”庆余只得又认不是,又述说廷大人怎样派人来寻。霞林道:“居停抑何关切之至也。但是署长这番来,还是放我一个人乎?抑全数皆放乎?”庆余道:“这事原是晚生办错了,自然诸位先生一律请出来。”霞林道:“既以我们为是,则必以瑞方为非;既然开释我们,则必须拘留瑞方,此一定之理也。署长其能之乎?”庆余忙答道:“老先生说的是,晚生已经专人捕拿瑞方去了,请老先生同诸位先生,先出来吧。”霞林到此,也无的可说,便立起身来,招呼佐文同一干人,随署长出来。佐文见他叔叔答应了,自己也不好再放刁,便领着这些人,随霞林一同出门。众人此时,也全眉飞色舞,不是方才懊丧的神气了。庆余将霞林陪出来,方才告诉他说:“朱厅丞现在这里,请老先生随他先回廷宅。”佐文却拦住,说:“使不得。我们挨了瑞方的打,不能就此算完。得先到检厅递呈子,验过伤,填好了伤格,再求署长派巡官、干警,到照相馆开了损失清单,移交检察厅,将来提出公诉,好判他如数赔偿。这种种手续不曾做完,家叔决不能回馆。”庆余哪敢驳回,只得答应着,请他们叔侄先见一见厅丞。佐文见朱起秦,将这番意思说知。起秦想了想,说:“这样吧,老先生的伤格,由我们厅里填好,再移知检察厅照填。回来我具一封公事,就说瑞方率人行凶,摔打完了他一哄而散,请检察厅出票传他好了。”佐文听说这样,格外有力,自然极力赞成。起秦便同他叔侄两人,先回厅里预备一切。不大工夫,便将伤格填好了,朱起秦自陪着黄霞林回廷宅。佐文却同着两个巡官、一个书记、四名巡警,回照相馆开清单去了。
  廷杰见老夫子回来,果然头皮撩伤,腿上也有踢的伤痕,不觉咬牙切齿骂瑞方。他两人本来有仇,因为廷杰是内务府褒衣旗人,瑞方在京时候,每逢见了廷杰,便形容褒衣旗人的卑贱,什么姑娘媳妇,全得送进王府当差,天生的奴才,无论做多大官,也脱不了奴才的皮。廷杰听着刺耳。那时有慈禧太后活着,瑞方正在得宠,自己的势力敌不了他,心里却隐恨,常思报复。却没想到,如今犯在自己手里,就是没有老夫子的关系,他也决不肯善罢甘休,何况又打伤了他的老夫子,益发火上浇油,不肯罢手了。立时给检察厅去电话,吩咐检察长,如此这般,妥速办理。检察长奉到法部尚书的传谕,哪敢怠慢。此时警察厅的公事,黄佐文的呈文,俱已到了。检察长刻不容缓,当天便派了四名法警、两名承发吏,去传瑞方来厅候讯。
  瑞方在家里,早已有人给他报信,他听见廷杰两个字,早已吓慌了手脚,急得嚷道:“真倒霉,真晦气,偏值冤家路窄,又遇见了他!这场官司,可有点不好打了。”正着急,家人上来回说:“现有地方检察厅的法警同承发吏,要参谒大人,有要话面回。”瑞方道:“什么参谒我,不过是来捉我罢了。”一抬头看见钟福,只得央告他道:“没旁的说,只好你去替我打这场官司吧。”钟福道:“我的老爷,小的去是不怕的,他就是打我、押我,我也能受;所怕的,他倘然叫我赔偿黄佐文的损失,小的哪有钱垫这笔账呢。这一层无论如何,得老爷答应起来,小的方才敢去。”瑞方此时,但求着自己不出头受辱,就认便宜,哪里还敢在钱上计较。忙答道:“你自管去,钱的事,满由账房担任。”立时叫家人把账房和升叫上来,当面兑给钟福,说他去打官司,将来用多少钱,你如数拨给他。和升应了一声“嗻”。钟福这才出去,见法警说:“敝上今天午后的车,到天津去了。在下是他宅里管事的,情愿随诸位去,替他打这场官司。”承发吏问道:“你能负完全责任吗?”钟福答应,能负完全责任。法警说:“既然这样,你就随我们到厅里去吧。”钟福代雇了几辆人力车,大家坐上,一直到检察厅。法警上去回话,检察长哪敢怠慢,即刻便开庭预审。先问了问原告,然后传钟福上来,问道:“你主人瑞方,为何恃强摔毁人的家具,还打伤了人的身体?这是犯法的勾当,你能担任一切吗?”钟福回说:“家主人并不曾打人,也不曾摔砸家具,实因为催他腾房,彼此口角了几句,却没想到他竟告起来,求检察长仔细考查,就知道了。”这位检察长姓乌名魁,是一个蒙古旗人,却生得身量矮小,大家给他送个绰号,叫乌小鬼,为人极其势利。他见这案是法部尚书交下来的,便将原告看成天神。此时就是瑞方出庭,也讨不出公道来,何况是钟福呢!立时把脸一沉,大声喝道:“胡说,人家照相馆的人受伤,家具毁坏,现有警察作证,你还敢打赖吗?快快招承,要不然,我就要动刑了。”钟福一想,自己不过替主人打官司,何必碰这硬钉子,饶讨了苦吃,依然还逃不出人的掌心,到莫如随便招几句,好叫他下台。想到这里,只得回说:“大老爷不必生气,叫小人怎样说,小人就怎样说,还不成吗?”乌小鬼又随便问了几句,钟福也随便招了几句。这提起公诉的根据,就算有了。立刻退庭,由书记备好了公事,呈与审判厅长。
  厅长梅有光更乖觉。他知道这案子是廷尚书交下来的,自己索性到宅去请示,如何判断才好。廷杰面授机宜,说了几句。梅有光心中有底,回来便开夜庭审讯此案。先派书记、承发吏等,到和合照相馆,估量损失的价值。佐文早已买通,硬估了八千九百七十六元三角五分。梅有光当庭硬判瑞方应赔偿原告损失,如估价的数目。并须赔偿黄霞林身体损失一千五百元、医药费五百元,限黄佐文三个月腾房。所有诉讼费,均由被告担负。并当庭吓着钟福,代他主人瑞方给黄霞林叩头赔礼,如果不从,便要罚他拘役。钟福此时只有百依百顺,哪里还敢驳一个字。先在庭上,给霞林磕了头;然后由法警、承发吏押着回到瑞宅,拨了一万一千多块钱。这场官司,才算完全了结。
  瑞方得到这个消息,早气了个头晕眼花,大骂廷杰这狗头下此毒手。花钱还是小事,在庭上给那老村牛叩头赔礼,真真把我的脸丢净了,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在北京住着。急得他来回打旋,有半点钟工夫,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拍着桌子说道:“罢,罢,我何不寻我把兄去呢!他现在彰德息影林泉优游自得,好似活神仙一般,我偏要住在这五都之市,自寻苦恼,怎怨仇人来欺负呢?我明天便坐京汉车到彰德去,躲静求安,倒是无上上策。”想到这里,立刻吩咐钟福收拾行李,从账房支了两千块钱钞票,第二天一早,别了家人,便带着钟福,一同到河南去了。瑞方这一去,便埋下了断送满清宗社的种子。不到两年工夫,三百年基业,完全毁灭在这几个人手里。以后的节目,便要一步加紧似一步,一篇热闹似一篇。若问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一回 五福楼瑞方得宝 四照堂耳顺荐贤
  瑞方因为输了官司,面子上十分难看,在北京有些立不住脚,因此到河南辉县项氏别墅去访项子城。他两人本是拜盟的弟兄,又兼瑞方在辉县置的产业很多,借此亲身去调查一遭,倒也一举两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了钟福,坐京汉夜车到了河南辉县。他却不肯一直去见项子城,先住在一个小客店中,自己改称姓梅,是来此地游逛。这个店名叫五福楼,店主人姓姜,因此又称为姜家店。瑞方住下,便问店主人姜三:“你这店既名五福楼,想必是有五间大楼,可否领我去看一看?如果干净款式,我情愿多出几个钱,搬到楼上去住。”姜三听了,不觉大哈哈大笑,说:“梅先生,你错会意了。我们这个小小的店,哪里会有楼呢!”瑞方道:“既然没有楼,为什么却起这个名字?”姜三道:“你老有所不知,我们这楼,说的是财神爷住的楼,并不是人住的楼。”瑞方惊讶道:“怎么财神爷还能住在屋里,你们这财神爷是从哪一国请来的?”姜三道:“财神爷岂能向外国去请?这也是小店应当走时运,所以感动那五家财神,一个个俱都光临。因此小号的买卖,便也蒸蒸日上。”瑞方道:“我真不明白你这话,到底哪五家财神,姓什么叫什么呢,原籍是哪里的人,为什么不到旁处,单单要到你家来呢?”姜三道:“说了这半天,你原来还不曾明白,财神爷并不是人。”瑞方道:“不是人,是一个什么东西呢?”姜三一听这话,早吓得变貌变色地连连摇手道:“提防财神爷怪下来,你我全担当不起。我告诉你吧,财神爷便是狐黄长白柳五位大仙,难得他们全光临到小店来,因此特意盖了五座小楼,好请五位大仙在里面安居,因此起了个名儿叫作五福楼,仿佛是五福齐备的意思。你这可明白了。”瑞方却故意装糊涂,又问道:“狐黄长白柳怎样讲呢?”姜三笑道:“你自称是买卖人,连孤黄长白柳全不晓得,我看你得到什么时候发财。实对你说吧,狐是狐狸,黄是黄鼠狼,长是长虫,白是刺猬,柳是老鼠,你要记住了,以后遇着这五位大仙,快快冲他磕头烧香,保管你准能发财得意。”瑞方还想拿他开心,忽见进来一个十四五的后生,向姜三道:“爹爹,后院等你烧香呢!今天该当供白大仙爷,你难道忘了吗?”姜三听得这一句,不觉啊呀了一声道:“该死,该死,我自顾说话,怎么连正事也忘了。”随向瑞方道:“不陪不陪,回来再谈。”瑞方道:“你不要忙,我随你去瞻仰瞻仰这位白大仙爷,可使得吗?”姜三道:“怎么使不得,你快随我来。”
  瑞方随着他一齐来至后院,果见靠着墙根下,一连有五座小楼,也就有四五尺高,有窗户有门,还是红墙,也很玲珑好看。再看楼的前边,摆着五张小方桌、五把小椅子,桌子上陈列着香炉、小碟、小碗之类。炉中插着香,碟碗内供着些菜蔬、果品之类。所有桌椅家具,俱是乌黑的,上面斑斑点点,有红,有绿,有白,有黄,也不知沾的是些什么东西。瑞方见了,不觉心中一动。少时姜三等磕完了头,他便走过去,把那碟子、碗拿起两个来,仔细观看,心中立时觉得怦怦乱动。你道这是什么缘故?原来那些碟碗,并不是时下家具,也非泥瓷之类,全是古人用五金制成的笾豆,底下并有篆文字迹,是卫侯监造。瑞方生平好古,凡是古人的钢铁器,他全有考究。自己收存的也很多,到底像这样宝物,还是初次见呢。他心里想,这卫侯的器皿,同潍县陈中堂家收存的毛公鼎,价值不相上下,真乃稀世之宝。可怜辱没在这荒区僻壤,叫无知的人拿来给财神上供,真真可惜得很。就这上看起来,财神爷也太没有灵验了。假如财神真有灵验,何不点醒姜三,叫他拿这些东西去卖给外国人,最低的价值,也值三万元,就是拿到琉璃厂,万八千也唾手可得。如今放在这里,便是一文不值了。我必须想个法子,将这些宝贝诓去,要不然,不定便宜在何人手里。他正在拿这碟碗出神,冷不防姜三问道:“梅先生,你快放下,我们要收拾起来了。你尽管出神作什么?难道这破碟子破碗,还是宝贝不成?”一席话将瑞方说醒,忙将东西放下,笑道:“我不想别的,我想你们乡下人,真真没有见识,也不怕亵渎了财神爷。你们拿这些家具给财神爷上供,分明把财神比作了猴子。财神爷如果有灵,不但不享你的祭礼,只怕还要怪下来呢。”姜三一听这话,吓得慌了手脚,不觉对他儿子抱怨道:“我说什么来着,当初掘出这些东西,我叫你拿给何先生看。何先生看了半天,只说上面有一个侯字,我心里就犯疑惑,这些东西,一定是玩猴子用的,你还同我驳辩,又说什么诸侯之侯,并不是猴子之猴。如今果然被老客看出来了,我看你还有什么说的。”瑞方听了,不觉心里暗暗说道:“惭愧惭愧,此真天助我也。”便也顺口说道:“古来时候,并没有猴子的猴字,全是用诸侯的侯字相代。令郎是读书少,所以不晓得,你倒不要怪他。你们不知道,我也是最信财神爷的,我家里供财神,全用的是檀木家具,五彩瓷器,要陈列上,比你们这可好看多了。你们纵然没有那些好东西,也决不应该拿人家玩猴子用的家具,供奉财神爷。就是财神爷不怪你们,那财神奶奶,是最小性儿的,见了这些家具,一定要大发脾气,你们不但求不着福,只怕还要讨苦吃呢。”姜三想了一想,答道:“谁说不是呢,我们内人牙疼了这么多日子,请先生看,也不见效,多半是财神奶奶怪下来了。”瑞方道:“你猜得一点也不错,快早早地将这些东西远远挪开,另换一色新的。你那太太,自然就会好了。”姜三很踌躇地自言自语道:“换新的?得多少钱啊?”瑞方乘势逼进一句道:“今天这事叫我遇着,总算同财神爷有缘。这样吧,你这里有卖瓷器、木器的,你自管拣好的去买,应该用多少钱,全由我给,只当是我给财神还了愿了。你这就去买,万不可耽误工夫,迟了恐怕财神爷连我一齐怪下来,那才不得了呢。”姜三听瑞方这样说,喜欢得手舞足蹈,嘴里直说:“哪有这样的,叫你老破钞。也罢,总算是财神爷的感应,才遇着你这样一位善人。我这就去买。”说罢扭头便到外边去了。
  不大工夫,发了两车家具来,小炕桌,小椅子,同地上摆的,尺寸也差不许多。另外买了几包瓷器,不过小碟、小碗之类,一律是新烧的白地红花,看着倒也十分美观。瑞方忙上来问多少钱,姜三回说有限得很,这是六张桌子、十二把椅子,一共是十五吊老钱,瓷器是四十八件,一共是六吊六百老钱,两个车子,是四百老钱雇的,满算起来是二十五吊老钱。瑞方忙将随身带的银子,叫钟福取出二十两来,交与姜三,说这二十两银子,合二十五吊老钱,下余的你买一点香蜡、纸马、猪头、三牲,好预备给财神爷上供。姜三欢欢喜喜地接过来,替财神爷一再致谢,立刻换成钱,将送东西的开发走了,然后七手八脚地撤换这些家具。瑞方带着钟福过来帮忙,笑着说道:“这些耍猴子的东西,我拿回家去哄孩子,倒也不错。”姜三忙赶着答道:“好好,你老要不嫌麻烦,就全拿了去吧。这里摆着的,是五张桌子、十把椅子,另外还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至于桌面上摆的破铜烂铁,一共是四十八件。这里有四十件,厨房里还扔着八件,不知全不全,容我给你找去。”说罢跑到厨房。不大工夫,笑嘻嘻的,同厨役抬出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八件铜器也全放在一起,对瑞方道:“全齐了,你别看一堆烂铁,分量可不小呢。”瑞方道:“我向来不要人的便宜,回来送你十两银子,就作个铁价吧。”姜三道:“那如何使得,你老白花花地花掉二十两,给财神爷买这许多好东西,连我们脸上,全跟着光彩。这一堆烂铁,再跟你老要钱,我们也太没良心了。使不得,使不得!”瑞方道:“话虽是这样说,究竟我心里总不过意。这样吧,先搬到我屋去,回来再商量。”钟福领着这些人,七手八脚,将这几十件东西,全运到他屋子的外间,横七竖地摆满了外间的地。瑞方立刻取出十两银子来,笑向姜三道:“这十两是铁价。方才买的东西,是我还财神的愿,这是不能一概而论的,请你老哥自管收下。不过我这人办事,向来是死心眼儿,最古板不过,请你写一张字给我,只写现有废铁六十六件,卖与渊明室主人名下,定价纹银十两,钱货两交,并无反悔。某年月日,五福楼主人姜三亲笔。这是我们交易应当有的规矩。你是久做生意,自然明白。”姜三此时,见着十两银子,早已眼红,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去接。如今见瑞方这样认真,他倒有了台阶,索性拉下脸来,取过纸笔,立时照着瑞方的话,写了一张字儿,双手奉上。瑞方看了看,果然一字不错,便将十两银子交到他手。姜三接过去,说了几句客气话,然后辞别瑞方,回后院去了。
  这里钟福有些茫然不解,低声问瑞方道:“我的老爷,你花了三十两银子,买这一堆破铜烂铁,是什么取意啊?”瑞方道:“你懂得什么,不要打听了,快快到项四大人别墅,叫他套两辆车来接我,越快越好,不许迟延。”钟福应一声“嗻”,即刻便去了。这店离项氏别墅有七八里的路程,钟福雇了一辆很快的推车,不到两刻钟便到了。家人上去一回,项子城正同一个朋友谈话,听说瑞方来了,不觉鼓掌大笑道:“难得我拜盟的弟兄,全聚在一处了。快派我的马车,去接瑞四大人。”家人又回说:“瑞四大人有话,说他有许多很笨的东西,得请这里派人车去,方能拉得来。”项子城道:“既然这样,另派两辆敞车,急速前往,别叫他久候了。”家人答应下去,果然套了一辆马车、两辆敞车,随着钟福一同到五福楼客店。另外有项宅的家人小兴儿,也随同前往。一到五福楼门前,姜三还认着是来了住客了,忙往里让。小兴儿骂道:“糊涂东西,你也不睁开两只驴眼,看这是谁家的车,瞎往里让什么?”赶车的忍不住,对姜三道:“我们是宫保宅里派来接瑞四大人的,你还认着是住客吗?”姜三一听宫保宅里四个字,早吓得屁滚尿流,连连地赔不是,说:“小人有眼无珠,求诸位管家大人格外原谅吧。但是小店里边,并不曾住着姓瑞的,这事可怎么好呢?”小兴儿又骂道:“我说你是驴眼,认不得人,一点也不错。你难道没看见钟管家,在这里站着吗?”姜三望了一望,这才恍然大悟,知道那姓梅的客人,便是瑞四大人,忙着往里跑去报信。这里钟福领着小兴儿,也跟进来。瑞方正在屋里,望眼将穿,却见姜三慌张张地先跑进来,跪下便叩头,说:“我的大人,你为何不早说?也叫小人欢喜欢喜。我们这破店里,居然有大人光临,也算三生有幸了。”姜三正在这里胡奉承,钟福带着小兴儿进来,深深请安道:“敝上请大人的安。马车现在外边,外有敞车两辆,预备给大人拉行李的,请大人这就动身。所有店饭账,由小人算还。”瑞方见项宅的人来到,他心里才觉着一块石头落地,立起身来吩咐钟福:“快把我才买那些家具运上敞车,不许磕损了一件,如果碰坏,提防我剥你的皮!”钟福连声答应,又叫店伙帮着,将那六十六件铜器,一律搬上敞车。瑞方又亲自点了一遍,一件也不短,一件也不坏,方才放了心。又取出十两银子来,赏给姜三,说:“除去店饭账,全是赏你的。”姜三叩头称谢,瑞方这才跳上马车,风驰电掣地去了。在姜三,欢天喜地,认着这是财神的保佑,所以才来了这样的一位活财神,凭空白得了四十两银子,哪里晓得,这些东西,却是无价之宝。
  后来瑞方死了,有一个法国人,托人向瑞方的儿子瑞琦说,情愿出四十万元代价,买他这几十件东西。瑞琦已经活了心,自己亲身去见项子城,求将这些古董赏出。因为当日瑞方得了这东西,便寄存在项宅,自己并不曾往北京带。项子城知道他死了,便有意将这东西没收,特特运到彰德保存起来,无论何人不准擅动。瑞琦却迎头碰了他的钉子,一提运回家的话,项子城冷笑道:“你没有钱花,自管向我要,这东西是动不得的。令先君在日曾说过,这几十件东西,便是他一生的命脉。明知世兄绝然保存不了,因此特意托给我,叫我替他好好地保存着。如今果然应了他的遗言,外国人出四十万块钱,你就想把令先君的命脉卖掉。这事是万万使不得的。”瑞琦被他迎头一拍,又直然揭破了他出卖的黑幕,不觉毛骨悚然,哪里还答得上一句话来。再说此时项子城,已经身为总统,简直是变相的皇帝,天威凛凛。瑞琦一个小孩子,如何不怕?木在那里,半晌没有台阶儿。高低还是项子城系铃解铃,替他圆场道:“本来令先君一生好古,有一点积蓄,也全消耗在钢铁纸片之上。他如今去世,你们当然不大好过,我不能坐视不管,当然得要替你设法。你先回家去候信,卖古董的事,不必提了。”瑞琦垂头丧气,辞了项子城回家。没出三天,果然总统府下了一道委任令,任命瑞琦为本府英文秘书,每月薪金一千元。原来瑞琦在美国留过七年的学,所以项子城任他为英文秘书,每月给他一千块钱。心想他无论怎样能花钱,有这一千块,也足够一个月的零用了。
  哪知这位先生,接到这个委任令,看了看,赌气搁到一边,骂道:“昧天良的老贼,把我们家值几十万的宝,硬给吞没了,却拿这每月一千块钱的差使来诳我。一千块钱,还不够我一天花的呢。”果然,到了领薪的日期,瑞琦从总统府庶务处将钱领出来,当日晚上便大请其客。吃完了饭,将票子拿出来点了一点,整整一千元,是十块一张的一百张。他叫饭馆子,满给他破成一块一张。馆子伙计跑了十几家小钱铺,才将票子破好,交给瑞琦。瑞琦开销饭账,又格外赏了伙计几块钱,一共花掉有三四十元。下余的还有九百多块,他举着这票子向朋友笑道:“你们看这是九百多块,我将零头取出,预备开付汽车钱,下余的九百块,咱们大家乐一乐。我叫你们看,不用半大夜工夫,准准花得精光,你们信不信呢?”大家齐说,二爷的话,谁敢不信。他立刻叫了七八辆汽车,除去自己独坐一辆,自坐自开,下余的,叫众朋友分坐。他又向车夫说,你们随着我的车走,我站住你们也站住;我下来大家全下来;我进谁家去,大家也随着我一同进去;我出谁的门,大家也随我一同出门。众人齐声答应。瑞琦自己开着汽车,呜呜的如风一般,直开进八大胡同。每逢到了一处清吟小班,他便将车停住,跑下来,昂然直入。他那些狐朋狗友,自然也得随着进去。大家想他必是要打茶围,哪知他站在院子当中,连屋门也不进,喊跑厅的,快把你们这一院的花儿朵儿全叫了来。跑厅的认得这是瑞二公子,哪敢怠慢,忙笑着说道:“二爷请屋里坐,这外边风凉。”瑞琦道:“没有这些说的,你不知道二爷专爱喝风吗?”跑厅的连声答应,立刻高声喊叫。不大工夫,花枝招展的,站满了一个院子。跑厅的报过名,瑞琦掏出票子来,说我全认识了,每人一块钱盘子,顺着手儿向外递,一人一张,全接过去了。他扭头便向外走。这些朋友,也只得随着他出来。班子里的人,一个个直眉瞪眼地望着他们,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全疑惑瑞二爷是得了神经病了。他却洋洋得意地跑出来,跳上汽车,又往前开。横竖见着一个班子,便钻进去,如法炮制,赶上热闹街道,也不用上车下车了,出了这一家的门,便进那一家的门。从晚八点跑到一点,所有八大胡同的清吟小班,他全走到了,一家也不曾遗漏。九百块钱已经花掉八百零七,下余还有九十三元。到最末的一处,一共是八个人,开销完了,尚存八十五元。瑞琦为难道:“这却怎么好,还有八十多块钱,向什么地方散去?哦,有了,活该你们这八个人里,有财星照命的。这样吧,你们无论是谁,如果叫我三声亲爹,这八十多块钱,就满给她一个人拿去。要叫快叫!尽管等着就不算了。”他这一声号令下去,八个人全是面面相觑,谁也叫不出口来。其实谁不看着这八十多块钱眼红?无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她们虽是淫贱妓女,却也一样的有些羞恶之心,谁能拉下脸来,当着许多人管他叫爹呢。偏偏内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妓,名叫玉侬的,她却想得开,叫你亲爹,也辱没不着我们分毫。便分开众人,站在瑞琦面前,连连叫了三声。瑞琦哈哈大笑,向玉侬手里一塞,扭头便走。他的朋友同这班子的人,也禁不住大笑起来。他尚未走出门,玉侬在院里发狠骂道:“混账崽子,你认着是得了人便宜了,其实这三声,是活活将你骂死了。”同院的人,全向她摆手示意,禁她高声,恐怕被瑞琦听见。其实,他早跑出门外去了。一千块钱,此时算是报销精光。他跳上汽车,连头也不抬,便一直回家睡觉去了。阅小说诸君,要知道他所花的钱,便是当日瑞方诓取人家宝物的一种代价。没想到三年之后,自己的性命完了,宝贝也被人家骗了,儿子还这样花钱,这样现眼,这不是现世现报吗?
  闲话休提。却说瑞方从五福楼出来,直到项氏别墅。项子城正在客厅同人下棋,听说瑞方到了,忙迎出来,同坐的也随着迎出。瑞方紧行几步,请了两个大安。项子城拉着他的手,笑道:“四弟,我想你早就当来,为何迟延到现在呢?”瑞方道:“一言难尽,等到屋里再细谈吧。”进了客厅,又重新叙礼。瑞方问那个人道:“三哥,你为何也跑到这里来?小弟同项四爷,是朝廷不要的废物,三哥正在蒸蒸日上,为什么不到奉天接印,却来到这里凑热闹呢?”若问瑞方叫三哥的是什么人,说起来却是大大有名。此人姓宋名耳顺,字小山。他弟弟名叫耳盈,字幼山。兄弟两个,全是汉军旗人,又是同榜的进士。耳顺年未五十,便做到湖南巡抚,后来又由巡抚调升盛京将军,由将军又改授四川总督。他的为人倒是清廉刚正,在旗人中,总算得一个铮铮佼佼的人物,而且学问也很好,在疆吏中,是清廷最信任的。他弟兄两个,一个是四川总督,一个是驻川边办事大臣,一门启戟,并且还相离不远。凡宦场中,谁不羡慕他弟兄的幸运。可是弟兄两个,虽然都是开府一方,脾气禀性,却大大不同:耳顺人极和平,小心谨慎,总以盈满为惧;耳盈却禀性高傲,专好矜才使气,又好使小手段,用小机智,而且执拗到底,一件事办错了,休想叫他说一个悔字。但是就表面看去,耳盈比耳顺实在漂亮得多:耳顺循规蹈矩,恰似一位乡间教读的先生;耳盈生得气度轩昂,声如洪钟,谈起话来,清辩滔滔,有条有理。因此四川的官场,便管耳顺叫作冬日,将耳盈比作夏日。这一比喻,便可代表出他弟兄的精神来了。
  这一年,因为东三省胡匪闹得太凶,总督席清,人太忠厚,不肯派兵痛剿,恐怕连累了黎民百姓。哪知这一因循,胡匪更得了意,简直戕官夺县,无所不为。风声太大了,一直传到北京。更有那被难的商民跑到北京来告状,说胡匪章春林啸聚数千人,横行于奉天一省。总督席清坐观不管,以致商民涂炭,因此到北京向都察院、民政部递呈子,求着撤换席清,抚恤被难人民。哪知道呈子进去,却如同石沉大海,哪里有一点消息。把一个为首的代表徐大启,急得走投无路。他本是金州著名的财主,此番章春林劫掠,他家受的损失最重,因此才约会了许多人到北京来告状。偏偏告了几处,一点效验也没有。要想回家,又不敢回去;要在北京住着,也想不出法子来。正在为难之际,忽有一个同伴叫季子康的,突然问他道:“你从前不是说过,北京城还有一位叔叔吗?何不寻一寻他,或者也许得着一点门径。”一句话提醒了徐大启,自己恨自己道:“我怎么这样糊涂呢?现放着有这一条门路,却满世界乱撞,你说可笑不可笑!也罢,我这位叔父,本来离家快三十年了,还是前三年通过一封信,谁还记得他呢。他本是太医院的御医,同内扇的大太监全有来往,并且专给瑾妃娘娘诊病。如果他肯管,这事就好办了。他住家在东四牌楼经司胡同灵光医院(因为他的号叫灵光,所以才开了这个灵光医院)。我们寻他去,必须要厚厚地具一份礼物。家严曾说过,我这叔叔专爱小便宜,少年时无所不为,家里实在不能容他,才把他驱逐出门。他到了北京,认师学医,居然享了大名。他曾发过誓,一辈子不回金州。家里曾来过两封信请他回家,他拒绝得十分严厉。大家也乐得随他去,免得又多分出一份产业。如今去见他,得送他一件貂皮外褂子、十对吉林野山人参。他得了这东西,自然欢喜,然后再同他说事,决无不成之理。要不然,恐怕是白张口呢。”众人正在为难之时,还能爱惜东西吗?好在这两种物品,他们来京时候全带得有一点,如今只需拿出来,拣选上好的,送徐灵光。到底天下事只要有了贿赂,没有做不成的。徐大启领着一班人,到经司胡同灵光医院见了他叔叔,说知来意,并将礼物奉上。灵光道:“众位乡亲远来,我还不曾给你们接风,怎好先受你们的礼物。”又对大启说:“你父母可都康健?既然到北京来,为什么不住在家里,倒要去住栈房。你看看叔叔这所小房子,收拾得很好,你快把行李搬到这里来吧。”大启道:“侄儿临来时候,爹娘全嘱咐,叫先到叔父府上请安。只因到北京后,有众乡亲拉扯着,先办公事,所以未曾来请安。以后自把事办完了,侄儿且不走呢,必在叔父家里住上一月二十天,然后再回奉天也不迟。只是都察院、民政部全走到了,看神气他们简直是不理,只得前来请教叔父,得用什么法子才好。”灵光笑道:“这一点小事,也想不出法子来?你们不要管了,不出五天,席清这老小子,一定得叫他滚蛋!你们候信吧。”众人再三称谢,方才告辞去了。
  灵光立刻到总管处去寻太监王得喜。王得喜有一个外号,又叫梳头王,是当年伺候珍、瑾二妃的老公,同李得用、张得禄全是师兄弟。后来,被慈禧太后发往黑龙江当苦差。慈禧太后死了,瑾妃追念前情,向隆裕太后奏明,特降了一道懿旨,将他赦放回来,仍在瑾妃宫里当差。主仆久别重逢,恍如隔世。瑾妃少不得要格外优待他,他便招权纳贿地大干起来。小点的事,他打着瑾妃的旗号就办了;大一点的,他便去寻张得禄。得禄同他,当日全是受过李得用的排挤、共过患难的弟兄,因此对于他也格外要好。凡他来求的事,无不一一照办,两个人狼狈为奸,弄的钱也很不少。本来摄政王载沣,为人懦弱,又慑于太后的慈威,恐怕把隆裕得罪了,取消他的摄政资格,因此对于张得禄言听计从,奉如神圣,就连王得喜也不敢十分得罪。此次徐灵光去寻王得喜,说知来意。得喜道:“要是小事呢,我就替你办了,这撤换督抚的事,关系重大,王爷不下上谕,是不能有效的。你先回去,等我见了张总管,同他商议商议。如果能做呢,我必给你信;要是不能做,也只好作罢,请你另寻门路。”灵光道:“我的王六爷,你要做不了,还叫我去寻谁啊。实对你说,我家的祖坟全被胡子给刨了,还死了好几条性命。这事你不替我作,我还有什么脸活在世间!”说罢放声大哭。得喜道:“你先不要哭,我必替你想法子,还不成吗?”灵光得了这句话,立刻跪在地上,大磕其头。得喜忙拉他起来,说算了罢,你刨去磕头抹眼泪之外,还有什么本事。灵光也笑了,说我们一个当医生的,有什么本事呢?除去诊脉开方之外,就是吃饭睡觉了。又再三叮咛,务必三五日内办到才好。得喜道:“办着看吧,这事哪有一定呢。”灵光去后,他便去寻张得禄商量。得禄道:“本来席清这个老东西,早就该换。他做了七八年的封疆大任,谁也没看见他一个钱毛。但是无缘无故的,为这事去寻王爷,他纵然勉强答应了,也要疑惑我们不定使了多少钱。那犯得上吗?我倒有一个最妙的法子,保管比咱们说话还有效验,你就照着这法子去做吧。”得喜忙问是什么法子,得禄附在他耳边,告诉如此这般,准能发生效力。得喜点头会意,赞道好计好计!
  二人分手后,第二天,瑾妃娘娘宫中便传出话来,说娘娘头痛得很厉害,立召徐灵光进宫请脉。得喜便上来回奏说:“徐灵光现在请假,因为他病得很重,实在不能出门。这里有他递到总管处的呈文,请娘娘凤目御览。”瑾妃揭开他的呈文细看,见上面写的是祖坟被掘,泣血痛心,染病在床,请假调理。并叙明:臣祖籍金州,离家数载,近年有胡匪章春林,啸聚党羽数千人,在金复海盖一带劫掠焚烧,掳人子女,夷人墓坟。不料臣家适当其冲,祖宗坟墓均被发掘,兄弟子侄咸遭掳掠,家产荡为灰烬,田园化作丘墟,是以泣血椎心,难安寝馈。诉之于三省总督席清,竟置不理,上控于都察院、民政部,亦置若罔闻。因此既痛且愤,卧病不起。微贱余生,将填沟壑。平日受娘娘大恩,涓埃未报,衔环结草,愿俟来生。谨先具呈请假。瑾妃看了,不觉勃然大怒道:“这还了得!胡匪闹得如此地步,他们还不问不闻,这样封疆大臣,还要得吗!”说到这里,便袖了灵光的呈文,去见隆裕太后,当面报告一切。并说自己的病,非徐灵光看不好,无论如何,得求皇太后召见军机王大臣,面传懿旨,将席清革职,另换妥员接替,以剿积匪,而救民生。隆裕太后,即刻应许。当日晚间,便召见摄政王载沣,对他发话:“东三省为祖宗发祥重地,为什么单派一个老弱无能的席清去做总督?你看一看这是徐医官的呈文,连人家的祖宗坟墓全掘了,你们还装糊涂不成吗?快快地下去降旨,将席清革职,拟出一个继任人来。总要在旗人方面挑选,一省重地,交给他们汉人,我是不放心的。听见了没有?”载沣忙回奏道:“臣谨遵懿旨,这就下去拟人。”
  载沣下来不大工夫,拟了三个人员:第一个是安徽巡抚祥呈,第二个是四川总督宋耳顺,第三个是广州将军龙海。隆裕看了看,说祥呈的资格还浅,恐怕不能胜任;龙海是一介武夫,不明吏治;唯有宋耳顺做了多年封疆,老成练达,倒还可靠,就放他好了。载沣答应下来,便会同军机王大臣拟旨:席清人地不宜,着开缺来京,另候任用。钦此。又一道上谕是:东三省总督,着宋耳顺调补。钦此。上谕拟好了,载沣又犯踌躇,对恩亲王奕劻道:“宋耳顺遗下的四川总督,叫谁去呢?”恩王道:“近水楼台,何不就派他弟弟耳盈,现驻川边,于四川情形,极为熟悉,而且相离也近。省得耳顺候着继任的人,一时不能到东三省去。王爷看可使得吗?”载沣尚未答言,庄之山连连摇头道:“这事可得斟酌。那宋耳盈的为人,之山是知道的——才气有余,德量不足,不是做封疆的材料。说且四川民气强悍,不易统摄,若叫耳盈去,将来倘或酿成事变,悔之晚矣。”载沣道:“依你看谁去好呢?”庄之山想了一想道:“依之山的意思,莫若叫陈春萱去。他在四川服官多年,同人民感情甚冶,而且有阅历,有手腕,将来决不至替国家闯祸。二位王爷想,我这话可是吗?”恩王听了,不觉大笑道:“你这人真糊涂极了,陈老三的脾气,比耳盈又乖张得多,你既怕耳盈闯祸,他去了,只怕比耳盈尤甚呢。”庄之山道:“这却另当别论:陈春萱脾气虽然乖张,然而能持大体;耳盈矜才使气,非常的执拗。比较起来,还是不如春萱的好。”恩王道:“慈禧太后在世时候,曾放春萱为四川总督,他那时执意不就,这时再问他,他也未必肯出来,与其空下一道上谕,失了朝廷的威信,还莫如直截了当地放宋耳盈呢。”摄政王此时,正在乾纲独断时候,最怕与朝廷威信有碍,如今听恩王这样说,便决计用宋耳盈。陈春萱的话,算是完全打消了。便对之山道:“中堂不用争了,我想也是用耳盈好。陈春萱闲散惯了,他决然不肯就的。”之山见主座全这样说,明知再争也无益,只得回道:“既是王爷看着耳盈好,当然不能错的。不过之山还有一句冒言,此时万不可实授他为四川总督,只命他护理好了,俟过几个月,如果他能胜任,再实授,或是派署,均无不可。”载沣见之山应了,这一点小事,怎好再驳他的面子,便应允了。自己写一道旨意,是:“四川总督,着宋耳盈暂行护理。钦此。”又另下了一道旨意,是:“席清着即来京陛见;宋耳顺未到任以前,东三省总督,着盛京副都统坤厚暂行护理。钦此。”这几道旨意拟好了,当天便由电报分拍各省。
  却说席清接着这一道电谕,他不但不难过,反倒如释重负,立刻赶办交代。并对合城文武宣言,说:“这正是朝廷体恤老臣的一番至意。本来三省这地方,胡匪横行,剿既不能,抚又不可,我是实在无法了。此后愿诸君各自努力,善事新人,勿以老朽为念。”席清说到这里,有些哽咽。在座的各官,也有多一半涕泗横流。因为席清的为人,虽然能力薄弱,却是持躬清廉,待下恩厚,所有盛京各官员,差不多全同他感情很好。如今听说他要走了,不免全有些惜别之意。内中尤为难过的,便是副都统坤厚。因为坤厚是他的门生,当初又是寒士出身,在席清做房官时中的举人。后来很蒙老师提拔,一直做到盛京户部侍郎。及至奉天改为行省,席清又密保他才堪大用,朝廷便调他为盛京副都统,直做了四五年。没想到如今他老师丢官,却派他护理督篆,他心里觉着老大不过意。所以听了席清的宣言,止不住涕泪滂沱。少时各官散了,他一个人到后宅,给师母请安,所为当面安慰安慰。席清的太太文氏,也是一位很贤淑的妇人。见了坤厚,先给他道喜。坤厚皱眉道:“怎么师母也说这话,简直看门生不是人了。此次朝廷派门生护理督篆,门生听了,真是疾首痛心。老恩师待我的厚德,真是重生父母,我何忍接他老人家的事?此心唯天可表,师母要这样说,岂不把门生看成了枭獍?”文夫人叹道:“人凭素行,你这话我很相信。要说回来,你老师年纪大了,本不愿膺此烦剧。如今得回到北京,颐养余年,这正是朝廷的盛德,我们老夫妻,决没有不满意的。不过……”夫人说到这里,又咽住不说了。坤厚道:“师母为何不往下说,莫非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吗?何妨直说出来,门生但能为力的,自当竭力筹划。”文夫人咳了一声道:“说起来太难为情,还是不说的好吧。”坤厚听了,益发狐疑不定,再三追问。文夫人道:“这话也只能对你说,要是对旁人说,人家一定不肯相信的。你老师空做了十年督抚,宦囊中是一文钱也不曾剩下。古人说,但饮民间一杯水,不使民间半文钱。你老师总算完全做到了。每年的养廉公费,不够一年的开支。因为在任,东赊西借,还能周转得开,如今奉旨免职,那些债主子,差不多全讨上前来,一刻也不容缓。我因为你老师正在罢官时候,也不忍再给他添烦恼。可是我自己手中又没有现钱,只可将衣服当了还账。但是我们夫妻俩,又没有值钱的衣服,满送到当铺去,也不值一千块钱。外边却有两千多块钱的账,你想这事可怎么好呢?”坤厚笑道:“门生只当是什么重大的事,原来区区两三千块钱的账。这事师母值不得发愁,回来门生送过五千块钱票子,除去还账,也还有富余,自然债主子就远远躲开了。”坤厚以为这样一办,文夫人一定不发愁了,哪知她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说使不得,使不得。你老师生平不白受人一文钱,休说是五千块了。坤厚道:“请师母收下,不必叫他老人家知道,还不成吗?”文夫人听了这话,把脸一沉,叫着坤厚的号说:“子重,你说的这叫什么话?你把师母看得太没有人格了。休说是五千块,便是五万、五十万,我怎能瞒着你老师,受人家的钱。我今年五十三岁,自问生平不曾说过一句谎语。如今要私受你的钱,势必须在你老师面前撒谎调皮,我还成一个什么人呢!”坤厚挨了一顿申饬,又是惭愧,又是钦佩,连忙请安赔不是说:“门生冒言冒语,求师母千万不要见怪才好。可是这件事实在有些难办——要明送呢,老师一定不受;暗送呢,师母又不肯——究竟得用什么法子,才可以两全呢?”坤厚踌躇了半晌,忽然想起一个主意来,说:“老师生平不肯受人一文钱,唯有在北京时候,凡有托写字,或是托作文的,送了润笔资,不拘多少,他老先生全是直受不辞。门生并且听他说过,文人的入款,以作墓志、作寿序为一大宗。凡事皆可讲交情,唯有这两件事,是不能讲交情的。作墓志是为光荣死者,入寿序是为光荣生者。为人子孙的,既想借他人的笔墨,为他祖父增光,就得拿出相当的代价来,我们是不能白作的。并且这种价值,还没有一定,得要就他的身份家当,做一个标准。当初韩退之先生,以一寒士出身,暮年居然做了富翁,所得的多半是谀墓之金。我们的手笔虽然不如韩公,可是这种文章却也不能白做。门生此时,正想替先严刻一通墓碑,何不就求老师作一作,我封他五千银子润敬,料想不至拒绝。这岂不是两全其美吗?”文夫人点头道:“这个法子很好,你就如法办理吧。”坤厚第二天,果然送过一篇节略来,另外封了五千银子支票。席清果然欢喜收下。坤厚又在外边一吹嘘,同寅中居然引出五六位来,有送一千的,也有送八百的,统算起来也有一万上下银子。席清全收了,除去还账之外,还剩了七八千两。老先生高高兴兴地回北京去了。
  那继任的宋耳顺,也恰恰于此时从四川起身了。他弟弟宋耳盈得着电报,也即刻由川边直奔成都。弟兄两个见着了,自然有一番欢叙。耳盈先在署中接了印,便殷殷恳恳地向他哥哥请教,必须如何,才能将四川治好。耳顺答道:“察吏安民,这是做督抚最重要的责任。要论吾弟的才气,在我以上,察吏两个字,你定然能做得真切,是安民一节,却要格外注意。当初张敞的弟弟外放刺史,张敞问他如何治民?他逊谢不敢对。后来张敞派人送他出关,叫送的人私自问他,他回答说:‘当以柱下惠文治之。’什么叫柱下惠文呢?便是秦时御史戴的惠文冠,专用法律纠弹臣民,隐喻着一种武健严酷的意思。张敞听人学说,十分满意。说果能如此,他将来的治绩一定不坏。这种议论,要据我看,在现时一定行不下去。你千万不要学张敞之弟,总要以仁心仁政去化民,万不可用严刑峻法去绳民。果然民心爱戴,官位自能久长。胶执己见,拂逆民心,是万万做不得的。我临别赠言,不过就是这几句老生常谈。至于肯听不肯听,我去了之后,也管不得许多了。”耳盈听哥哥这样说,不觉肃然起敬,说:“长兄的话,确是金石格言,做弟弟的,必然铭诸座右,永矢弗忘。弟弟这几年,也不是从前的脾气了。当初遽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弟弟虽不敢妄比古人,却也知道从前所言所行无一是处。此后必当力改前非,诸事要与人民同其好恶,绝不敢胶执成见,自作聪明。长兄自请万安,看我以后的成绩何如。”耳顺见他说话时又形于色的,便信以为真,大加赞赏。
  兄弟二人,又盘桓了两天,耳顺便起程晋京。先到湖北汉口休息了一天。此时两湖总督丁大声,是一个汉官,还是宋耳顺的老前辈呢,因此不肯自己到汉口去迎接耳顺,仅仅派他的督标中军副将、新军协统李天洪,代表自己到汉口周旋了一回,一定要接耳顺到武昌住几天。耳顺原意本想到武昌去,后来见丁大声不肯迎接,仅仅派了中军来邀请,他心里很不自在的,面子上却不肯露出。对李天洪说:“烦你回禀丁大帅,就说我风尘劳瘁,明日便要乘车晋京,不能过江给大帅请安去了。改日再会吧!”李天洪一一答应了。第二天耳顺乘京汉车,先到彰德去访项子城。哪知到了彰德一问,说在辉县呢。耳顺道,那更好了,我正想到辉县看一看自己的庄田,这样倒是两便了。便又起身奔至辉县。项子城听说耳顺来了,非常欢喜,立刻将他的家眷全迎到自己别墅,自己陪着耳顺在一处游玩。耳顺的来意,本是来请教子城,治理东三省当以什么事为最紧要。子城是笑而不答。问急了,便说三哥是老于封疆的人,什么事不好做呢?我们弟兄几年没见,正好登山玩水,饮酒赋诗,哪有闲心研究那俗吏的勾当?闹得耳顺也不好再问。要走,子城又不放走,他说奉天现有坤厚护理着,三哥忙做什么,多住几天再走不迟。耳顺只得依从他,又住了几天。恰恰赶上瑞方也到了,三位盟兄弟会在一处,自然是说不尽的欢畅。
  耳顺听说瑞方得了宝器,忙要上来赏鉴。据他考究了半日,说:“这是当年卫武公的酒器,用金银铜铁钢五金,混合制成的。武公死后,必是用此殉葬。如今隔了两千多年,又发现出来,还是完完整整,这真是有鬼神呵护,专待好古家珍藏。吾弟于无意中得遇此宝,可见你福泽甚长,宝物有灵,也自幸得所了。”耳顺一席话,说得瑞方十分高兴。项子城在旁边,却冷冷地说道:“人生在世,总要大大地干一番事业。要将全副精神,都用在这破铜烂铁、旧纸片子的上头,也未免太可惜了。我生平自信,毫无所好。从前在政海中,终日劳精敝神,也不曾达到国利民福的志愿。如今蒙圣恩高厚,放还乡里,除去登山临水之外,更是无所用心了。”瑞方笑道:“四哥是旋乾转坤的大人物,当然不在这些小事上系情。可是,方才你还对三哥说无心政治,怎么这时候又想起从前来了?”子城尚未答言,耳顺便笑道:“我们都是政界中人,怎能不谈政治呃!项四爷虽然蠖屈一时,早晚朝廷一定要起用的。趁这闲散时候,大家研究研究,岂不好吗?”子城道:“小弟怎敢希望朝廷起用。朝廷就是起用,也起用不到小弟身上来,只怕还是瑞四爷要先被皇恩呢。”瑞方大笑道:“小弟在北京被人赶得立不住脚,才跑到这里来,只怕朝廷看我,连土芥全不如。四哥还要拿我开心,这不是笑话吗!”耳顺道:“自己兄弟,谁能拿谁开心,不过是闲谈罢了。话又说回来,你们二位,总不愧清风明月两仙人。至于愚兄,免不了还是一个俗吏。可是我这次到东三省去,却是兢兢业业。咱们既是同盟兄弟,万不要客气,你们二位如果有什么高见,自管对我说,我绝不是那不肯受善的人。”耳顺这一席话,总算是又委婉,又恳切。这两位把弟,当然要有所贡献了。哪知项子城是微笑不答。瑞方却忍不住了,笑道:“三哥既然这样虚心下问,小弟可要进言了。但是进言之前,先得求三哥原谅我说话嘴直,可不要怪下来,又说小弟是故意开玩笑。我的话可实在不是笑话,却是目前东三省切要的良图,除此之外,再也想不出法儿来了。”耳顺见他说得这样郑重,便也正颜厉色地答道:“老弟你的心太多了!愚兄此时,正在求直言还求不着,你肯赐以南针,我心里得怎么感激!哪还有见怪之理?”瑞方道:“三哥既不见怪,那就好极了。小弟今天是要问三哥,你此次到东三省去,可曾带得两份帖吗?”这句话将耳顺问了一愣。忙问:“是什么帖?”瑞方道:“一份是给日本关东都督的帖;一份是给胡匪章春林的帖。”耳顺惊异道:“怎么见这两个人,还要用帖吗?”瑞方笑道:“怎么不用帖?不过帖上的写法,却有些不同罢了。”耳顺道:“怎么写法呢?”瑞方道:“给日本人的帖,要写明谨具东三省一座,奉申贺敬。宋耳顺再拜。后面要注明,上至苍天,下至黄泉,四至不必分明,随时可以进展。这便是给日本人的帖。至于给章春林的帖,就用兰谱式好了。三哥再认他一个把弟,保管以后诸事平安。你再尽量地提拔提拔他,将来这个东三省总督,少不得章春林也要做几天。到那时候,可就真太平了。”瑞方说完这套话,又哈哈大笑。此时把一个宋耳顺,直气得目瞪口呆,倚在墙壁上,只有喘气,半晌答不上话来。
  项子城见不得下台,忙用旁的话岔开说:“我们弟兄,不容易聚到一处,哪有工夫去做这些俗谈。三哥你在四川时候,可曾到过浣花草堂,看一看杜工部的遗迹吗?”耳顺道:“浣花草堂,就在成都的城外,如今修得焕然一新了。每逢杜工部生日,合城的仕女,全要拿着鲜花一束,去给子美做生日,却是非常的热闹。愚兄也曾去过一次,还是在那里宴客,竹树清幽,倒是别具一种雅趣。可惜当地的人思想腐旧,在正厅上还塑着子美先生的像。据我看,实在是亵渎先贤。倒不如画几张画儿,录几首杜诗,挂在正厅中,倒足以表示尊敬仰慕的意思呢!”子城道:“三哥说得很是!曾记那一年,小弟到山东去寻张勤果公谋事。到了济南,我就先去逛大明湖,只带着一个下人,到湖边雇船。那些船家听我是外乡口音,便信口开河,胡要船价:有要三十吊钱的,有要二十五吊的;还有一只大船,硬敢要五十吊。全问遍了,内中只有一个船家,人极老实,他张口才要了六吊钱。我连价也不曾驳,便给他六吊钱。问他姓名,他自称叫胡二。我们先到古历亭,详详细细地看了一回,里面还有杜工部同李北海刻在石上的像,听说是吴道子画的,神采奕奕,很有生气。从此后,我每日晚间必到古历亭游一游,坐的仍是胡二的船,船价总是六吊。我游了足有一个多月。后来离开济南有十多年,是我做抚师,又到山东接任。到任没出三天,我又带着当日的老家人去逛湖,所有仪从护卫,一概不要。两人到了湖边,挨着船仔细去访,居然又寻到胡二的船了。可是胡二的须发,已经苍苍变白。我又过去问他船价,他这回却要十吊了。我说:‘十年前,你不是要六吊?为何现在却要十吊呢?’胡二听我这样问,不觉仰起头来,仔细看了我一回,不觉失声道:‘啊哎!你不是十年前的老客人吗?我曾载过你一个多月,很挣了你几个钱。没想到如今却又遇着!好好,还是六吊吧,我怎好多要你的钱呢。’我们主仆二人上船,我问他从前不要谎,因何现在又要起谎来。胡二叹了一口气道:‘我的老爷,你哪里知道!我如今挣十吊钱,还不如当年挣六吊呢。现在的年头,不好过了——从前白面卖四十个钱一斤,如今却卖八十个钱,从前土布卖六十个钱一尺,如今要卖一百四十钱了。宗宗样样,全比当年贵一倍还多。就连我们这船,从前修理一次,不过花上十几吊钱;如今修理一次,却要花三四十吊。请你想一想,我就是挣十吊钱,还不如当年挣六吊呢。’我彼时问他,这究竟是什么缘故?胡二说:‘你老不知道。从前有张宫保在这里做巡抚,他老人家是只饮民间一杯水,不使民间半文钱,把山东人全看成他的子女一般,真是轻傜薄税,多一个钱也不肯向民间去取。所以,那时候市面上元气充足,各商家住户,全都有钱赚,有饭吃,物价也高不起来。及至他死了,后来的这些大帅,一个个全都视财如命,用各样的法子,连地皮全刮下三尺去,人民怎么能不穷?物价怎么能不贵呢?’我听了他这话,很惶恐的,忙问他现在这位抚台官声怎样?胡二笑道,他才来了三天半,谁晓得呢?可听说这位大人,倒是想做好官。他在高丽国时候,还打过日本人呢,可见他的胆子真不小。我听了这话,也好笑。我们又到古历亭游玩了一回,到北极庙登了一回高,又到张公祠瞻仰了一回勤果公的画像。正在祠中休息,那些戈什、武巡捕,也驾着船全赶到了。他们一到张公祠,便瞪着眼问船家:‘大帅可在这里吗?’船家白瞪着眼也问他们:‘谁是大帅?’他们一眼看见我的家人谢大福,便喊道:‘好了,好了!大帅在这里呢。’一直跑了进去。我嘱咐他们不要大惊小怪的,船家胡二到这时候,才知道我是新任的抚台,吓得屁滚尿流,直朝着我磕头。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方才说话冒犯了大帅,千万求大帅不要见怪。’我很奖励他为人诚实,赏了他十两银子。以后每逢逛湖,仍旧坐他的船。
  我自问样样不如张勤果,唯有一件事情,办得非常痛快,如今想起来,总算对得过山东人。”宋、瑞二人忙问什么事?子城道:“庚子年闹义和团,是从山东发起。这事人全知道。可是到底山东却不曾受了拳匪的害,这就是小弟治鲁的成绩。义和团才一兴,我也并不出示禁止,反倒传谕各州县,将那最著名的大师兄,一律送到济南省垣,我要当面考试。不多几天,便送了有六七十名来。我一律安置在八旗会馆,一切饮食起居,格外优待。不知道的,多说这位项大帅尊敬义和拳,保清灭洋,真是大大一位忠臣。这一天我在督署中,将那些大师兄全传了来,要当面试验他们的武术。我见他们的面,便着实奖励一番。这些东西见我如此抬举,便拿出骄傲的面孔来,真仿佛以天神自居。我彼时心里真是好笑,你们死在眼前,还得意呢!我问他们:‘全会些什么神术?’那为首的叫曹得胜、马得功,便大吹其牛,说能避枪炮,枪弹打到身上能撞回来,丝毫不入。我听了假装着惊为神奇,说:‘你们真是天神下界。这一来,洋鬼子可该灭了。但是打仗不同旁的,得要先试验一番,一者免得临时有失误,二者也可坚人民的信仰。曹马两位既然是领袖,就先从你二人身上验起吧。你们可乐意受我的试验吗?’二人齐声答应愿受试验。我说试验的事,得叫人民俱都看见。最好在南围子门外大操场,你们大家就随我去吧。这七八十人,全随着我到了操场。一时间惊动了合城的商民,成千累万的,全跑到南门外看试验义和拳。我早预备好了。他们一到,便将曹、马二人立在操场中间,把衣服全剥了,只穿一条裤子,两只手叉着腰,腆着肚子,净等接枪弹。我那卫队离他有十几步远,净等着听号令便开枪。我站在他们后边喊号,见他们全瞄准了,便喊道:‘开枪!’只听呯呯的两声,那两位大师兄仰面朝天,应声而倒。枪弹全从心口窝穿过,鲜红的血流了一地。我假装诧异,说:‘这是怎么了?’四围看的人,也全目瞪口呆。哪知那些大师兄里边,还有几个不怕死的,挺身出来对我说:‘这二人心不虔,所以法术不灵。我们情愿重新试验,求大帅允准。’我连忙拱手道:‘好好。你们乐意试验的,一共有几位?’他们说有四人。我便即刻将这四个人立在教场中间,我那卫队瞄好了,四枪同放。但听扑通扑通的,一连又倒了四个,仰面朝天,老老实实的,就归天去了。我却假装糊涂,问那几十人道:‘你们看这六人,为什么倒在地上,动也不动?一定是他们心地不虔诚,身体不洁净,所以才有这种现象。这样吧,你们几十位一同过来,显一显法术,也省得人民疑惑你们是空口无灵。’哈哈!哪知这时候,他们不是方才那样骄傲的样子了。一个个吓得面白如纸,仿佛死囚到了法场一般,彼此面面相觑,连一口大气儿也不敢出。偏偏我那卫队,定要同他开玩笑,全都饱好了枪,朝他们笑道:‘众位大师兄,请过来试一试吧。’他们见这样催促,知道不现原形,决然讨不出公道去了。便一齐跪到我面前,直磕响头,口中连叫大帅饶命。我说你们不是有法术护身吗?为什么反倒向我讨命呢?他们一齐说,小的们哪里有什么法术,不过是妖言惑众。方才死的几个人,因为他迷信太深,以为大仙爷必来保护,哪知全无灵验,白白地送了性命。小的们实在怕死,不敢再试验了。求大帅高抬贵手,饶了我们吧!说罢,又连连磕头。我到此时,才老实不客气地责骂了他们一顿,并当着看热闹的人民演说了一回:义和拳纯粹是造谣言,变相的土匪,千万不可轻信。死了的便是前车之鉴。你们谁要不信,自管过来试一试,就知道枪弹的厉害了。这些人看见那六位大师兄,俱是天神附体,还禁不住枪弹一碰,谁敢再来以身试验。一个个全高声说道,我们全明白了,义和拳是假的,不再上那当了,请大帅放心吧!我当时很奖励了他们几句。从此以后,便通饬各州县,从严禁止。如有再练拳的,以土匪论。幸而这些未死的大师兄,一个个回到家乡,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避枪炮是靠不住的,便死心塌地不再练那劳什子了。因此,山东虽是义和团发祥之地,结果却不曾受着丝毫祸害。这便是我在山东的德政,可以对得起一班人民。至于其他,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了。”项子城一席话,将瑞方同宋耳顺的冲突全化开了。大家照旧谈笑,各说个人在任时候的许多笑史。转眼又过了几天,宋耳顺一定要起身到北京去了,项子城特特预备上好的燕菜席给他饯行。盟兄弟三人执手话别,还有些依恋不舍的意思。耳顺乘京汉车到京,住在贤良祠中。即日便赴军机处报到,一面又先去谒见恩亲王。恩王听说耳顺来见,便立刻请到小书房相会。彼此见面,先寒暄了几句。耳顺从袖口内取出一张红纸单帖来,恭恭敬敬地呈与恩天,说这不腆之仪,不过略表耳顺一点人心。在王爷原不稀罕,请赏脸收下,留着王爷随便赏人好了。恩王笑吟吟地接过来,嘴里却说:“屡次叫你费心,我们至好朋友,何在乎此。”到底他接过来,却详详细细地向纸上观看,究竟是什么礼物,只见第一笔,便写着香港人洋五万元;第二笔是西藏舍利两颗;第三笔是藏红花三斤;第四笔是真川黄连十斤;第五笔是真川厚朴二斤;第六笔是四川女机夏布一百匹。其余还有几样,不过是四川的土物。恩王看见,立时笑逐颜开,对耳顺道:“难得你这样费心,那西藏舍利,尤其宝贵,我这里谢谢了。”耳顺又谦逊了几句。恩王对他说:“此番你令弟得署川督,全由于本爵推荐。可笑那老眊昏聩的庄中堂,他还坚持反对,若非本爵力争,几乎被他搅散了。”耳顺又再三致谢,谈了几句,才告辞去了。
  第二天,军机处传出话来,宋耳顺着在四照堂预备召见。原来这四照堂紧连着摄政王府,载沣每逢召见王大臣,多在这里。因为地方轩敞,光线很好,他平常无事时在这里消遣,可以饱览三海的风景。如今听说耳顺来了,便传谕在这里召见。耳顺应时而至,先由侍卫将他带进宫门,然后由太监领至四照堂。见摄政王,要行君臣大礼。摄政王吩咐免参,并且赐坐说话。这也因为他是老臣,所以才有此异数。摄政王开口先问他:“四川地方可平民吗?”耳顺回奏:“托戴王爷的福,川省地方极其安谧;人民多半以耕读为业,也都守法驯良。”载沣又问他:“四川的官吏可还好?”耳顺道:“要论川省吏治少嫌皮顽一点。到底要有严厉的长官在上面监督着,总还可以整顿。”载沣道:“你看这四川总督的缺,到底以谁为最相宜呢?”耳顺道:“大小臣工,才具如何,总逃不了王爷的圣鉴。王爷看着谁能胜任,当然不会有错的。”载沣笑道:“你何必这样慎重呢?我们不过随便讨论罢了,你只要看着谁好,自管直说出来,千万不要忸怩作态。”耳顺道:“王爷既然这样不耻下问,奴才便斗胆直言。可是未说出此人以前,得要求王爷格外原谅。奴才确是为四川大局起见,要学一学古人的内举不避亲,却信得及自己是毫无私见。至于王爷肯相信不肯相信,奴才可就不敢说了。”载沣大笑说:“你这人外任了许多年,怎么染了汉官的习气,张口合口要转这许多弯子,连我们旗人的直爽面目全没有了。你快说吧,我没有信不及的。”耳顺道:“要据奴才看,目前做四川总督,奴才的兄弟宋耳盈,确是十分相宜。王爷简他代理,真要算明鉴万里之外了。奴才不举他人,单举同胞弟兄,并非是说耳盈有什么大才大德,因为他的性格,他的精神,与川省的人情吏治最为相宜。他每日五点钟起床,除接见僚属之外,对于一切公事,更是目不停阅,手不停批。属员要想欺蒙他,是绝对做不到的。总算得一个精敏之才。用他治四川繁剧的省,必能胜任愉快,所以奴才大胆保荐他。至于是否可用,还求王爷睿裁。”载沣道:“知弟莫若兄。既然你认为可用,当然没什么挑拣了。你此次从四川回京,所过的各省也曾细心考察一番吗?”耳顺被这一问,忽然灵机触动,想起丁大声来。便郑重地奏道:“奴才经过几省,全是轻车简从。各省督抚,不曾去会见他们。不过,从商民口中探听,别的省呢,倒还没有什么,唯有湖北,却是革匪如林,甚至连军队中,也沾染了这种坏习。什么排满革命,竟拿作老生常谈。总督丁大声,却充耳不闻,终日在衙署中吸鸦片烟。这种祸根,若不早早铲除净尽,将来怕不是朝廷的隐忧。”载沣听了,不觉发急道:“这还了得!怎么革命匪徒,竟敢在内地横行呢?军队中竟讲起革命来!试问他们吃着我家粮饷俸禄,是叫他们当反叛吗?丁大声老眊昏聩,这般无用,实在有负委任,一天也不能要的了。你试想一想,继任的人,以谁为最相宜?”耳顺思索了片刻,奏道:“据奴才拙见,继任的不要汉人了。他们对于革命党,总不肯十分用力去剿。还是从旗员中,选一个精干有为的。他无论如何,总同皇上家一心一德,决不能任革匪随便胡行。不知王爷圣意何如?”载沣道:“你所见很是,我也知道汉官靠不住。但是咱们旗人中,近来也是缺乏人才,究竟叫谁去好呢?”耳顺道:“铁木贤,善辅,全是十分精干、赤心保皇的人,王爷何不择一任命。”载沣道:“这两个人,乃是我的左辅右弼,正用他们拱卫神京,怎能够外放呢?”耳顺道:“这两人既不能外放,只好从现任督抚中,逃选一人调补了。奴才适才却想起一个人来,很能胜任。只是他的资望略浅些,不知王爷肯同意否?”载沣道:“只要他的才具优长,资望浅一点,倒是不成问题。”耳顺一聆此言,忙将这人说出来。这人便是满清亡国的导火线,若问他姓甚名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二回 结奥援佳公子认父 怀闷气老中堂捐生
  摄政王载沣,因为听了宋耳顺的谗言,一定要更换湖广总督丁大声。其实丁大声确是老成持重,假如他做湖广总督,万不至挤出意外的事来。也是满清气数已尽,所以才想到更换旗人。载沣又向耳顺垂问,究竟换何人才能胜任。这老眊昏聩的宋耳顺,也不假思索,便想起一个人来。向载沣回说:“奴才保荐的人,才华卓越,可惜就是资望太浅。”载沣要破格用人,便说资望不成问题,只要他才能胜任,我立刻简放他湖广总督。耳顺道:“此人年力富强,现在已经做到巡抚,请王爷想一想,自然便在圣心,也无须奴才指名道姓了。”载沣略一思索,便脱口问道:“你保荐的可是安徽巡抚祥呈吗?”耳顺不觉满面赔笑,立起身来答道:“王爷真是明鉴万里,也用不着奴才说了。祥呈虽然年轻一点,却久任外官,颇知人民疾苦、地方利弊。王爷若以他调湖广总督,必能胜任愉快,决不至有负朝廷的委托。”载沣连连点头,说:“你先下去吧,等我同军机王大臣商议一番。如果他们赞成,我明天便可降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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