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12/32页


  耳顺告辞出来,载沣即刻便召见恩王同庄中堂,说明要更换湖广总督的事。恩王极力赞成,庄中堂却不以为然,说:“封疆大吏,不宜轻易更换。况丁大声在任二年,并无丝毫过失,两湖地方安谧,何必多此一举。至于革命党一层,臣在湖北时,以镇定处之。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王爷何必以此为虑呢?”哪知载沣听了,不但不以为然,反倒疑惑庄中堂是汉奸,冷冷地答道:“那是自然,有你们汉人在那里做总督,革命党无论如何,不好意思给你们不下台。但是日久天长,酿成巨变,你们走后还能管吗!”这几句话分明说庄中堂是汉奸,把这位老先生气得直喘气、翘胡子。有心要顶撞两句,自己回想也犯不上,他既然这样糊涂,我直谏也是枉然,莫若随他糟去吧!想到这里,便一言不发。载沣又问恩王:“你既然赞成换人,可有相当的材料吗?”恩王道:“目前这些封疆大吏,谁能谁不能,全在王爷洞鉴之中。王爷想换谁,一定不能错的。”载沣道:“安徽巡抚祥呈,久任封疆,你看换他可好吗?”恩王道:“祥呈精明干练,王爷赏识得不谬,换他是再好不过了。”载沣见恩王已允,面子上不能不再问一问庄中堂,便向之山道:“你看怎么样呢?”庄中堂道:“既然两位王爷全看着他好,臣又何敢独持异议?不过臣受先朝两宫厚恩,苟有所见,不敢不言。王爷一定要用祥呈,只怕将来免不了要后悔。”载沣听了这话,更是怫然不悦,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我既然看他可用,有什么可后悔的!你们下去拟旨吧,不用议了。”恩王又回奏:“那安徽巡抚的缺,以何人补授呢?”载沣道:“你随便想一个人好了。”恩王答应下来,即刻写了几道旨意恭呈御览。头一道是湖广总督丁大声,着以原品休致。钦此;第二道是祥呈着补授湖广总督。钦此;第三道是安徽巡抚着朱宝田补授。钦此;第四道旨意是陈明伦着署理吉林巡抚。钦此。四道旨意呈上去,载沣看了看,便照准下来。恩王自然是满心欢喜,却把庄中堂气坏了。因为那朱宝田乃是庄中堂最得意的门生,又是项子城一手提拔,由州县直保到巡抚最得意的属员。此人整顿吏治,确是一个好材料。要论他的为人,对于逢迎上司,也是学有专门的。此番却由繁调简,实是出乎意料。若问内幕原因,他无意中得罪了恩王的长史,恩王听信谗言,所以乘这机会,便将吉林一块肥肉,硬从他口中夺出来给了陈明伦。这还是取瑟而歌的意思,叫他及早醒悟,要不然便要下手摘他的前程了。到底是因为什么得罪的呢?说起来还是酸素作用。
  原来朱宝田在吉林很剩了几个钱,他对于北京的军机王大臣,倒是极力巴结,每年全有干礼送过来。并且还派他儿子朱丝常驻北京,联络军机王大臣,好保全他的位置。这一次也是活该倒霉,恩王府的长史海亮给他母亲做寿,托朱丝替购吉林野山人参二十对,该多少钱,按价照付。这明明是敲杠子,朱丝却因为野参行市太大,二十对出号的,差不多要用到三万块钱,他实在有些舍不得,因此只备了四对亲身送过来。对海亮说:“出号的野参,目前实在不易寻觅。况且二十对为数太多,仓促间如何能购买得来。这四对还是家严在吉林费一年工夫,才物色着的。如今奉与太夫人,略表愚父子一点孝心,以后如再遇着好的,再当陆续奉献。”海亮正颜厉色地答道:“这却使不得。这样宝贵东西,如何白送人,该价多少,自当照付。”朱丝执意不肯说价,海亮却非问价不可。后来问急了,朱丝道:“这种野参,要在北京参茸店购买,两千块钱一对,也未必能有这样好的。我们在吉林就地采买,一千块钱一对,也差不多了。”海亮既知道价钱,便立刻从怀中取出票夹子来,随手点了二十张一千元一张的卢布票子,硬逼着朱丝收下,说:“求老哥再替我买十六对,千万不要客气。”朱丝此时接又不敢接,推又推不出,把脸全急红了,期期艾艾地答道:“二爷你这是何苦?你要用多少,容我慢慢地替你寻,等寻着了再给钱也不迟,何必这样呢!再说我送你那四对,你无论如何,也得赏脸收下。你如果给钱,便如骂我一般。我的二爷,你不要为难我了。”此时在座的人,也帮着说:“既然朱少爷这样至诚,海二爷便收下好了,何必这样固执呢?”海亮道:“你们不知道,这样宝贵东西,我白要人家的,心里真不安。既然大家说着,这样吧,”他说到这里,便从一卷票子里抽出四张来,说,“朱少爷的野参,暂时存在我家。这一万六千块钱,请你再买十六对,俟等买齐之后,我乃将原物奉还。”朱丝还谦让,海亮道:“这就是权宜办法。你如果再说什么,我连这四对也不要了。”朱丝无计奈何,只得将一万六千块票子接过来,说哪有这样的,实在对不起二爷了。朱丝回到家里,自己越想越不是味儿,赶忙给他父亲去快信,请示办法。过了几天,朱宝田的快信也回来了,把儿子大加申饬,说区区二十对野参,你打的什么算盘?你既不如数送,还要收人家的钱,天地间哪有这样情理?快快请人疏通吧,要晚了,我的前程便要保不住了。朱丝接到他老子的信,知道事情办糟了,急切间却又无法挽回,只好终日东奔西跑,去寻门路。
  这一天,无意中却得着一点线索。因为朱丝有一名贴身的小厮,名叫顺伶。他是北京人,当年才十七岁。伺候人真是千伶百俐,而且北京的地理又熟。朱丝初到京城,想要寻一个向导,便有同乡京官,将顺伶荐给他。顺伶本是旗人,于官礼、官规又极熟悉。因为伺候主人十分得力,较比多年的老家人,尤其可靠。这一天,他向朱丝请一天假,朱丝正在不耐烦之时,便申饬他道:“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得请一天假?你既给我当长随,你一天不在家,我就一天不能出门。我现在正忙得不得了,你这不是有意同我为难吗!”顺伶道:“少爷不要生气。奴才今天请假,实在是有正经事,并不是跑出去闲玩。并且我这事成了,于主人方面,多少还有一点好处呢。”朱丝听这话心里一动,忙追问到底什么事。顺伶笑道:“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我们几个当小厮的,要换帖拜把子,今天磕头罢了。”朱丝不觉啐了一口骂道:“真混账!你们这一群小猴儿精拜把子,于主人有什么利益呢?”顺伶道:“少爷你看不起我们这一群小猴子?里面还真有孙大圣呢。”朱丝道:“谁是孙大圣?你背给我听听。”顺伶道:“伺候小恭王的得利,伺候兴大爷的小娃,伺候铁尚书的丽生,伺候辅公爷的小勇,伺候……”朱丝不等他背完,便拦道:“够了够了,你说这都是真话吗?”顺伶笑道:“少爷我所说这全是我们同类的人,用得着撒谎吗!”朱丝听了,立刻怒容全消,变了一副很和蔼的面孔向顺伶道:“好孩子,你自管去吧。你们这一群,全是有志要强的青年,我是很佩服的。今天仓促间,也没有贺礼送给你们,这样吧……”他说到这里,便取出一包金洋钱来,问顺伶你们同盟的一共是几个人?顺伶道:“一共是七个人。”朱丝便道取出十四块洋钱来,递给顺伶道:“这是我的贺礼,每人二元。”又另外拿出四块来,说:“这是格外给你两块,再格外给兴大爷的小厮小娃二元。你这就去吧,省得人家只管候着你。”顺伶忙请安谢了,便匆匆地出门而去。直到夜间十点钟,方才喜滋滋地回来,向朱丝连请两个安。头一个是自己道谢;第二个是替他那盟兄弟道谢。又说盟弟小娃,因为少爷格外赏他钱,不定哪一天,还要过来给少爷请安呢!朱丝听了大喜,忙追问他到底哪一天来?顺伶道:“这却不敢说定,因为他是伺候兴大爷烧烟的小厮,大爷的烟瘾很大。他们一共四个人,轮流倒替,还忙不过来。今天他是托付伺候大爷吃饭的小厮三星儿替他烧烟,才请下一天假来。要连着再请假,还怕不容易呢。”朱丝道:“这也用不着请一天的假,只要他能出来,同我谈一个钟头,我就很欢迎了。”顺伶道:“要出来一两个钟头,许不至十分为难,等我明天寻他去,商量着看吧。”朱丝又再三嘱托:“无论如何,你把他约来谈一谈。他只要肯来,我再给你十两银子介绍费。”顺伶听见又有钱可得,便提起精神来,一力担当,必能做到。
  果然过了两天,顺伶居然将小娃陪到朱宅。他上去一回禀,朱丝即刻叫请,快请到上房来谈谈。顺伶陪着小娃,来至上房。朱丝举目观看,见这小孩子果然生得眉清目秀,美如少女。看年纪也不过十五六岁。穿着一件血胡花罗夹袍,实青库纱马褂,足登武备斋缎靴,戴一顶青纱便帽,大红小帽结,还镶着一颗桃红碧玺帽花。走进来向朱丝深深请安,口称小娃给朱少爷请安。朱丝连忙还安,又握了他的手笑道:“老弟你好,以后咱们弟兄是自家人,决不要这样称呼。”便硬按着小娃在上首椅子上坐。小娃再三谦逊,说我们一个当家人的,怎敢同抚台少爷对坐。朱丝大笑道:“老弟,你太不开通了。常言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是王府的管家大臣,现任督抚也要同你分庭抗礼。愚兄我今天同你对坐,还觉得是非分之荣呢。坐下吧,快不要客气了。”本来他们这些人,自来带着几分骄气,再被朱丝这样捧架,便也居之不疑,高坐在椅子上。朱丝亲手倒茶给他喝,问他伺候大爷几年了。小娃道:“我从十岁进府,今年整整七年了,从十四岁就给大爷烧烟。我们一共四个人,大爷对我真是天高地厚,从今年升我为童卫长。童卫长便是随驾的孩子头儿。少爷别看我年轻,也管着三四十人呢。”朱丝不觉啧啧称羡,说:“老弟真是天才!像你这随王伴驾的人,将来前程远大,是不可限量的。但不知你每月的进益如何,还够花的吗?”小娃道:“府里的规矩,初来是二两银子,多一年加一两。大爷格外抬举我,从今年起,每月关十六两了。这种死工钱,本来没有多少,倒是三节的零钱多一点。照我今年应分四厘半,每节有一千四五百银子。将来能熬到整股整份,每年就有上万的数儿了。”朱丝道:“按说老弟这小小年纪,挣的钱可真不算少。不过在这大王府中,也就显不出多来了。据我想,你们还是额外想一点油水,得着一笔,便是成千累万,还交下许多朋友,不好吗?”小娃道:“这个法子诚然不错,但是而今我也不敢办了。”
  朱丝忙追问什么缘故。小娃未曾答言,先笑得前仰后合,说就是这不多日子,府里出了一个大笑话,大家全传为笑柄,因此谁也不肯多事了。这就是我们那伙伴小来造的孽。他认识一个山西人,名叫侯全,是酒缸的少老板。家里很有几个钱,硬捐了一个知府,分省试用。有人对他说,你必须拜一位王大臣做老师,求他写一篇八行,保管你到省就能得着优差。他开了这个窍,便即刻去寻小来,求他给介绍,要拜大爷做老师。小来一口应承,却向他说了一万两银子贽敬、四千两银子门敬。这位先生,对贽敬倒认头花,对门敬却有点游移,嫌这个数儿太多。后来磋商至再,算是减半,定为两千两银子。哪知这一减半,就自找倒霉了。所有门生帖、贽敬门敬的银子,俱都备齐,一律由小来拿进去。全说好了,就等明天晚饭后,他到府来拜师。岂知管门执帖的人,因为嫌钱少,便同他开玩笑。原来府里的规矩,凡初次来见的人,全是在前厅会客。看门的将侯全引至前厅门外,却不让他进去,只叫他站立在门前。并且嘱咐他,你一步也不要动,少时少王爷出来,你便跪在地下碰头。你不是姓侯吗?你就口称你小侯儿给爷叩头请安。侯全不明白这是拿他开胃,还追问少王爷什么时候出来,什么模样,穿什么衣裳。看门的对他说:“你扯起耳朵来听着,里面喊叫爷下来了,少王爷紧跟着就出来。你看头一个走的,年纪很轻,穿着靴帽、袍褂,那就是少王爷,赶紧跪下磕头,一点错儿也没有。”侯全记住了,在前厅门外,直挺挺地立着呆等。也是活该他现眼,偏巧介绍他的小来,此时并不在府。左右向大爷一回,大爷正吸鸦片烟吸得高兴,哪能立刻就去会他,只哼了一声,仍旧吸他的烟。等大烟吸饱了,吩咐换衣裳会客。因为人家来是初次拜师,大爷也只得衣冠楚楚,宝石顶子、黄马褂子、忠孝带、荷包、褡裢全系好了,方才启驾到前厅去。大爷的前边,有一个前引太监,也是靴帽整齐,专管在前边引路,随后是两名护卫、两个重卫官,在大爷前后围绕,随着一同出来。此番大爷出来会客,前引的太监名叫马珍,二十来岁,生得又白又胖,很有个天潢贵胄的架子;而且穿着一身耀眼争光的衣裳,要说他是大爷,只怕比大爷本人还来得体面呢。也就无怪侯全认错了。他一个人在前引路,一直来到大厅前。此时大爷正在后面跟着,才走到二门外,哈哈,可真出了大笑话了。那位站在厅前的侯爷,正急得望眼将穿,忽见一位衣冠齐整的官儿来至自己面前。他心里说,这可是少爷到了,也不暇仔细端详,从台阶上跳下来,朝着马珍双膝跪倒,口中还高声说道,小侯儿给爷请安叩头。一边说,一边咕咚咕咚地直磕响头。小娃是一面说,一面形容,连朱丝同顺伶全招得呵呵大笑,追问他后来怎么样了呢?小娃道后来更可怜了。马珍见他这样,吓得连忙倒躲,说爷在后边呢,你不要错认了人。此时大爷在二门外,恰看得清清楚楚,不觉勃然大怒道:“这样不懂官礼的粗野人,怎么也领到府里来捣乱?快快给我赶出去!一刻也不准停留。”大爷说到这里,自己可就站住不动弹了。左右两个侍卫,奉了少王爷令,立刻抢行几步,来至侯全面前大声喝道:“还不快滚起来!”此时侯全心里还不明白,认着是少王爷叫他起来呢,却仍伏在地上,一再谦恭,说小侯儿不敢擅自起来。两个侍卫急了,说:“你这人是有什么毛病吗?王爷叫赶出你去,你赖着不起来,能成功吗?快滚吧,不要废话了!”侯全到此时才恍然了悟。只见他倏地立起身来,又是哭又是喊叫,说我花了一万多银子,就买一个赶出去吗?大爷在那里暴躁,骂两个侍卫无用:“这样东西,为什么要放他进来?还不快快把他架出大门!”侍卫到此时,只得亲自动手,一边一个,架着他的胳臂,直拉出大门以外。可怜这位先生,白白花一万多银子,老师不曾拜成,反倒落一个热赶出府。从此以后,再没人敢多事了。少爷你请想,这不是大大一个笑话吗!
  朱丝笑道:“这也难怪大爷生气。本来众目之下,趴在地上给太监碰头,也太不成体统了。似乎这种人,上不得台盘。纵然有几个钱,也只能蹲在家里,当他的土财主,为什么想做官呢!”小娃道:“本来北京这地方,不是人住的。无论什么人,一到了北京,总想巴结着做官。其实做官也得有做官的学问,要没有这种专门学问,是千万干不得的。”朱丝道:“老弟这话,真是阅世之言。难得你小小年纪,居然有这种见识,实在不可多得呢。”小娃道:“什么见识,不过我在府里六七年,那些运动做官的成千累万,谁也逃不出这个门槛去。其中有得意的,也有失意的,千奇百怪,什么现象全有。追想起来,又可笑,又可叹。我想,他们何必这样不辞劳苦呢?究竟做了官,有什么好处?我真是门外汉,朱少爷,你可知道吗?”他这一问,倒把朱丝问了一个张口结舌,半晌答不上来,只得用旁的话岔开,说:“老弟,你如今是大爷驾前第一个红人,愚兄想求你点事,不知你肯帮忙不肯?”小娃道:“少爷有什么事见委,自请直说,只要我的力量能够做到的,我必竭力报效,决然能够叫你如了心愿。”朱丝到此时,却又不肯直说出来。他将小娃让至里间屋里,吩咐顺伶不叫不许进来。二人在里间屋里,密谈了很久的工夫,然后喊顺伶倒茶。顺伶进来,只听小娃对朱丝说:“这做事不能太忙了,而且还得谨守秘密。倘然叫海二爷知道,他犯了醋性,说我们夺了他的生意,这件事不但无益,而且有损。最好不在府里。现在大爷常到骡马市大街湖广会馆去,因为那里立了一个唱二黄的票房,所有伦四爷、侗五爷、福二爷,同我们兴大爷,不时到那里去消遣。里边的总教习,是谭鑫培。其余如沈三元、大李五、李寿山、罗百岁等,全是教习。最好我替少爷介绍,先到票房去学戏,自然同这几位亲贵全接近了。你再放出手段来,巴结他们。等大爷欢喜了,我再乘机进言,自然马到成功,不费吹灰之力。”朱丝再三称谢,说多承老弟指教,愚兄感激不尽。二人商议妥当,小娃告辞去了。
  过了两天,朱丝果真进了票房。他本来也喜唱二黄,不过无板无眼,顺口乱哼。自从进了票房,这些教习一吊他的嗓子,说唱生净不够数儿,只能唱小生、贴旦之类。本来朱丝醉翁之意不在酒,无论唱什么,他都满不在意,只求着能同兴大爷亲近,好达他那运动目的。从此以后,每逢兴大爷来至票房,他便格外巴结。本来那些纨绔亲贵,全有一样普通的毛病,就是专好占人家的小便宜。这种毛病还有个名词,叫作雏后生奸。为什么叫雏后生奸呢?因为北京城管那有钱有势的公子王孙,一律叫作雏儿。雏儿的意思,就表示他才出卵壳,稚嫩不能自立的意思。北京城因为这种雏儿很多很多,因此便有一种应运而生、专吃雏儿的小人,终日捧捧架架,专能哄少爷欢喜。少爷喜听什么,便说什么;少爷喜看什么,便做什么。结果插圈设套,将少爷的钱诓到他们手中。一而再,再而三,不定有这么多少次。在雏儿虽然有钱无知,到底常割他的肉,他也觉出疼来。到这时候,便快够了生奸的程度了。他自己觉着,我是在这坏社会中阅历出来的人,从前虽然糟蹋几个钱,却学会不少的招数。从此以后,大可以我当日受于人者,再转而施之于人。凡有同他亲近的,他是一面防着人吃,一面还想吃人;不怕是一个铜元,他也变着方法要占便宜。这就叫雏后生奸。其实专门吃雏儿的人,一看他有生奸程度,更格外欢迎了,投其所好,事事给他一点小便宜。他便认准这个人是好人,一天比一天地亲近起来。等到有了机会,便大大敲他一下竹杠。饶花了他的钱,还叫他死心塌地,连个大气儿也不敢哼。雏后生奸说白了,就是奸后更雏。北京城的公子王孙,虽不说人人是这个样儿,到底这样儿的总要居大多数。
  闲言少叙,却说朱丝自从进了票房,他是聚精会神,专门巴结载兴一个人。吃饭候账,也不知有多少次了。他又拿出钱来,给谭老板置行头,所为哄兴大爷的欢喜。后来谭鑫培给他出主意,说:“你要认兴大爷做义父,最好由唱戏入手。大爷喜唱老脸,飞虎山的李克用,是他最得意的戏。往常全是朱素云去李存孝,同他配搭;如今你既学唱小生,最好先学这一出。如果学会了,等彩唱的时候,你同他配一回,我在旁边喊几个好儿,他一定格外高兴。那时我便极力撮合,由假而真,叫他认你做义子,三言五语,便可成功。你想这个法子,好不好?”朱丝不觉鼓掌赞成,说老板真不愧智多星,就是这样办吧。二人定好了计,谭鑫培给介绍,先叫他拜德俊如做老师,专门学飞虎山这一出戏。本来朱丝的天分很高,又兼他别有用意,自然学得非常之快。不出十天,这出戏的穿插唱作,全学得烂熟。这一天兴大爷又来消遣,谭鑫培在旁边撺掇,说大爷的飞虎山,比金麻子(金秀山)还强得多呢!今天何不消遣消遣?载兴笑道:“唱飞虎山谈何容易,素云到烟台去了,德处又端架子,不好生给人配搭,张宝昆够不上唱这出戏,你难道叫我一个人上台不成?”老谭笑道:“大爷别着急,我如今替你请着好配角了,保管比素云、俊如还强得多呢!”载兴十分惊奇,忙问是哪一个。老谭道:“大爷不用打听,你如果高兴唱,咱们立刻就扮演,临时要没有李存孝,我情愿下这个角儿。”载兴见他满应满许,一个人叫到身上,料定他心里必有把握。纵然临时无相当的人才,便硬拉谭老板同我配戏,岂不是难得的机会、无上的光荣。载兴打定主意,便高高兴兴,跑到后台去扮演。一眼看见朱丝也在那里蒙水纱、画眉毛、换靴子,不觉大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小朱同我配演。你什么时候学会的飞虎山?这可真要算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了。好好!凭你的模样儿,要扮李存孝,真是英武秀发,比那老迈龙钟的德处,可强得多了。”此时老谭同小娃,也全在旁边凑趣,说:“大爷的飞虎山,必须朱少爷来配,才合身份,别人哪能够得上呢。”少时锣鼓一响,飞虎山便开了场。朱丝真是聚精会神的,讨大爷的欢喜。老谭在下场过门不住地喝彩,二人益发抖擞精神,作得花团锦簇,台上台下,彩声如雷。少时唱完了,同至后台,还不曾下妆,老谭在旁边向载兴笑道:“朱少爷真可当大爷的义子了,索性你们认作爷儿两个吧!”载兴尚未答言,朱丝早跪在就地,笑道:“请义父上坐,义子朱丝给你老人家叩头。”此时闹得载兴,受也不好,辞也不好,说这是哪里的事,怎么认起真来了?此时早有一班唱戏的伶人,硬将他捺在上位,受了朱丝四起八拜。紧跟着这一班人,全给大爷叩喜,连小娃也夹在里边,张罗一切。给载兴道过喜,又给朱丝道喜。道过喜,便向二人讨赏钱。朱丝道:“难得今天我义父赏脸,居然肯收我这豚犬做干儿,怎好意思再叫他老人家破钞。这样吧……”他说到这里,便将随身的票夹取出,先点了五百两银票,说这是我义父送给诸位买点心吃的;紧跟着又拿出三百来,说这一点小意思,是在下送给诸位买茶叶喝的。众人一齐谢过赏。他又在暗中送给老谭一千银子,谢他玉成之德。又送给德处五百,谢他教戏之力。小娃不要说,自然更要重重地送一份厚礼了。他又约众人一同到樱桃斜街宗显堂吃饭,大家乐得扰他一顿。连唱戏的带玩票的,一共也有三四十人。在宗显堂这一吃饭,便彰明较著,全知道兴大爷收了朱少爷做义儿干殿下。
  也是活该凑巧,他们吃过饭走后,紧跟着恩王府长史海亮,也同着七八个人来这里吃饭。跑堂的小王嘴快,便对他说,二爷来得不凑巧,早来一步,大爷正在这里吃饭呢!海亮忙问道:“大爷同谁在这里吃饭?”小王笑道:“怎么这大的喜事,二爷全不知道?”海亮忙又追问什么喜事?小王道:“大爷认干儿子,认的是朱大帅的少爷,今天才磕的头,同着谭老板一干人在这里吃喜酒。这样天大喜事,二爷怎么不知道呢?”海亮听了,心中一动,便随口答道:“我当什么要紧的事,原来是为这个,我早就知道了。大爷的干儿子,车载斗量,这有什么稀罕的。”说着便同一干人坐下吃饭。吃过饭,大家约他游逛,他说府里有事,还得进城呢。
  海亮回至府中,问值日的:“大爷可曾回来吗?”值日的回说,尚未回来。海亮又问:“老王爷在什么地方?”值日的说:“老王爷现在花园里荷亭上,同二福晋斗蟋蟀呢。”海亮听了,忙吩咐快把我昨天带来的朱砂头,预备在手下,我这就到花园去。左右答应一声,即刻将一个赵子玉蛐蛐盆儿放在眼前。海亮揭开看了看,便自己提着到花园来,先叫小太监上去回明。恩王传谕叫他到亭子上来。海亮上了荷亭,先朝王爷、福晋请过安,说奴才今天得了一头上好的虫儿,特来送给老王爷助兴。恩王尚未答言,二福晋先笑道:“你送给他不成,必得要送给我的。我的虫儿已经败了两头了,有你这一支生力军,我也好捞捞本儿。”海亮道:“反正爷同福晋,不拘谁要全是一样。”说着将盆儿放在桌上。恩王抢着揭开看了看,哈哈大笑道:“我当是什么出色的虫儿,原来是一个红头子。这种虫儿,中看不中用,白给我也不要。”二福晋过来看了看,说:“你不要我要,咱们立时便斗一斗看。我想你那大黑,一定不是他的对手。”恩王哼了一声,说:“好!斗上看吧!”二福晋道:“这一次不能白斗,得大大地赌一注财。”恩王道:“你想赌什么呢?”福晋道:“八月节朱宝田汇来的两万元节敬,我叫上到我的折子上,你一定不肯。如今就赌它吧。如果红头子赢了,这笔款便拨给我,你看怎么样?”恩王笑道:“红头子要输了,你给我什么呢?”二福晋道:“输了这算你的,我不要了。”恩王大笑道:“好公道的赌博,就是这样吧。横竖你也赢不了,乐得叫你死心塌地,省得再惦着了。”说罢将大黑拿过来,同红头子放在一个盆里。海亮在旁边看着,见两个虫儿大小差不多,全在八厘上下。红头子身略小一点,可是头颅却比大黑又宽又大。两个放在盆中,立时斗起来。大黑牙钳是黄的,红头钳却是紫的。恩王上了年纪,眼不得力,忙戴上花镜看。一见红头的牙,不觉失声叫道:“哎呀,我上当了!”他这句话才说完,大黑已经被红头咬在底下,只用六条腿乱蹬。哪里蹬得开,少时勉强翻过来,已经垂翅而逃,被红头赶出盆去。里面的红头,却鼓翅长鸣,十分得意。恩王道:“老了,眼睛不中用了!我要早看出是紫牙来,决计不同他斗的。从来朱砂头,全是黄牙,紫牙的百不得一,这就难怪输了。”二福晋此时得意极了,说:“你不要管他黄牙、紫牙,两万块横竖得归我了。”恩王道:“你们妇人家,就知道爱钱。你要知道这两万块钱,不是容易拿的,这是他做巡抚的保险费。摄政王爷同皇太后,哪时要问到他,我得撒谎调皮,替他说许多好话。你如果拿了去,我就不管了,以后摄政王爷再问到他,你上去回话吧。”
  二福晋尚未答言,海亮抢着说道:“依奴才看,爷为这两万块钱,大可不必卖这气力了。”恩王道:“这叫什么话呢!常言说得好,使人钱财,与人消灾。哪有白要人两万块钱,到时候连一句好话不说的呢!”海亮道:“爷认着他是诚心敬意孝敬爷一个人吗?”恩王道:“这是自然,要不他肯出这么多钱吗?”海亮微笑了一笑道:“他还有大靠山呢,孝敬的数儿,比爷加一倍还不止。奴才今天无心中听见人说,想禀报给爷知道,又怕爷生气;不说吧,爷叫他蒙哄一辈子,还不明白呢!”恩王听了很诧异地说道:“他的大靠山是项老四,已经倒了。还有哪个大靠山呢?要比孝敬我还加两倍,他这吉林巡抚,能出产多少呢?”海亮道:“奴才今天会着麦加利银行大班,据他说,今年八月节,吉林抚署净给庄中堂一个人,就汇了五万银元。奴才假装糊涂,问朱抚台同庄中堂怎么这样近呢?大班告我说,庄中堂是朱抚台的老师,去年中堂买了一块坟地,今年大兴土木,栽树盖房,所以朱抚台孝敬这许多钱,是专为老师建筑坟山之用。奴才也曾问他,那吉林每年有多大出息?这大班是山东人,他在东三省经商多年,所以知道得十分详细。据他说,吉林在东三省是第一的富省,较比奉天还强得多呢!因为吉林幅员既广,出产尤多,只森林一项,每年就有好几千万。至于矿产、渔业、参茸种种,更是不计其数。无论哪宗哪项,全是抚台分头一份儿。据说这个缺,在全国巡抚中要算第一呢。他拿那五万块钱,不过是九牛一毛,算不得什么。爷如今得他两万块,还要替他说好话,这也未免太便宜他了。”海亮这一席话,气得老恩王直吹胡子骂道:“混账东西,我还拿他当好人呢!他看着庄中堂可靠,我偏叫他靠不上。不要忙,早晚总叫他知道我的厉害。”海亮道:“爷不用生气。这件事据奴才看,倒不可一次将他打倒。莫如先小小地使一点手法,叫他明白明白。他如果醒腔,急速打点,咱爷儿们倒可以大大地敲他一笔。”恩王点头,说你的话很对,早晚我自有办法。此时二福晋见王爷生气,也不向他要两万块钱了。又谈了几句闲话,海亮退下去。过了没有几天,也活该是冤家路窄,偏偏赶上宋耳顺召见,三言五语,打倒了一个丁大声,抬起了一个祥呈。二人一起一落,便连带着牵出一个朱宝田,又成就了一个陈明伦。老恩王借题发挥,总算如了志愿。其实,全是海亮一个人作祟。
  自从这几道旨意颁布下来,最难过的就是庄中堂,一肚皮气说不出来,回到自己宅中,越想越不是滋味。别的倒还罢了,只有朱宝田由繁调简,心里觉着很对不住人。但是木已成舟,如何能挽回得来。左思右想,只好先派人将朱丝请来,向他解释一番,也好盖一盖羞脸。主意打定,立时派小厮二有到朱宅去请。二有回来,说朱少爷回禀中堂,今天因有要紧事,实在不得工夫。明天晚间,一定过来请安。庄中堂听了,心里很不自在的,说:“往常我派人去叫他,全是随叫随来,怎么今天忽然端起架子来!哦,我明白了,这必是因为他父亲调缺,看我不能维持,所以改了态度,不把我放在眼内。我叫他,他居然敢抗命不来,这个小孩子,也未免太浅了。别的不说,你父亲同我既有师生关系,你是一个小门生,对于太老师的命令,难道就敢不遵吗?”庄中堂是越想越气,一夜也不曾合眼。到第二天,便请假不曾上朝。原想休息两三天,自然就平复了。却没料到,第二天又惹了一场大气。
  你道因为什么呢?原来项子城自从开缺回籍,他那长公子可敬,本想随他父亲一同回去,项子城却不许。说:“你现在商部做参议,也算一个小小的堂官。再熬三二年,便有侍郎的希望。为什么要辞官呢?再说我此次开缺,无形中已经变成了罪人,你如果辞官,也随着我回家,叫朝廷看着,仿佛咱爷儿俩有心同皇上家制气。这种疑似之间,关系很大。我正在倒霉时候,你谨慎着点,不要再给我种毒了。”可敬听他父亲这样说,只好仍住北京,照旧当他商部的差使。转眼过了一年多,照资格论,他应当升右丞了。怎奈官情如纸薄,人在人情在,项子城既去位下野,他的儿子当然没人肯照应了。此时商部尚书溥伦,是一个天潢贵胄、纨绔子弟,除去吃喝嫖赌唱二黄之外,并没有旁的本事。摄政王因为兴贝子的声气太坏,不好意思再叫他做商部尚书了,所以才选着这个宝贝。居然挂上尚书的头衔,一面还充着咨政院院长,仿佛他是神圣万能。这位先生,便也居之不疑。他到了商部之后,便想把项可敬免职。因为同项子城,平日很有嫌隙,一朝权在手,便想令来行。哪知老恩王知道这个风声,很不以为然,立时将溥伦叫到府里来,大申饬了一顿。说:“你一个小孩家知道什么!才做了官,就想作福作威,寻仇报复,那还了得吗!项老四虽然退职下野,我们对于他的后人,更应当格外照应,才不失同寅的义气。你为何硬要免他儿子的官?也未免太浅露了。我劝你趁早儿将这念头打消!如果不然,你今天免了项可敬的官,我明天便免你的官,你可不要后悔。”溥伦挨了这一顿申饬,只得忍气吞声,从此罢手。项可敬的参议才算保全住了。到底要再想升官,是很不容易的。他从前,原随着项子城住在东城。后来子城回河南,连本宅的家具全拍卖了完账,他只得搬到西城去住,同庄中堂的宅子相离不甚远。
  这一天也是活该有事。项可敬早晨吃罢点心,吩咐套车上衙门。车夫大柳将马车套好,他跳上去,一摇鞭子便出了胡同口儿。本来他住家离工商部不甚远,出了胡同才要向北走,偏巧有一家广货店,当天开张。正在这时候,大祭财神,鞭炮齐鸣,外夹着还有双响儿。项宅的这一匹马是才买的,野性尚未脱净。如今忽然听见鞭炮响,将两个耳朵向上竖起,撒开腿好像箭头一般,直向前没命地跑起来。车夫无论怎样吆喝拉缰绳,也收不住了。恰巧迎面来了一辆洋车,因为躲闪不及,被马车撞翻。洋车也摔散了,坐车的同拉车的,也都摔伤了。这时候迎上两个警察来,将马车截住。马停住了脚,项可敬连忙亲自下来,过去看那摔伤的人情形如何。幸而全不甚重,坐车的只戳坏了手,将手上皮擦掉一块;拉车的磕伤了腿,站不起来。项可敬便对警察说:“老总,你可将他二位雇车送至医院,应当花多少钱的医药费,可向我宅里去取;这洋车子也可就近收拾收拾,应当用多少钱也由我给;我并且格外赏拉车的十块钱。你二位费心办一办吧,我还急等着上衙门呢。”内中一个警察,向可敬看了看,问道:“阁下姓什么?在哪衙门当差?”可敬忙掏出一个洋纸小名片来,交给警察。警察看了看,才要照着可敬的话办理,偏巧车夫大柳多嘴多舌,想用势力压人,便插话道:“这是项宫保的大少爷,你们难道不认得吗?我们少爷太好性儿了,像这样赏他两块钱就完了,还费这许多事做什么!”可敬听他这样说,才要申饬他两句,忽见坐车的那人跳起来,指着可敬骂道:“我当你是什么东西!敢在大道上横冲直撞。原来你就是国贼操莽的儿子,倚着你爹的势力,满街上闯丧招骂。今天撞到我姓智的手里,咱们是势不两立,非手拉着手到警厅去不可!”可敬同两个警察,骤然听他这无理的话,也都愕然不解。可敬道:“你这人莫非是疯子吗?我的车虽然碰了你,我自己下来安慰,还应许给你治伤,也就很是了。你怎么张口伤人,当面辱骂我的父亲。我们姓项的,向来不使势力;但是今天遇着你这不讲理的人,我就硬撞了不管,看你又有什么法了!”车夫大柳见主人这样说,他益发的横起来,揎拳挽袖,意思间想要打那姓智的,才解心头之恨。警察忙过去阻拦。那个姓智的,依然不依不饶,非同可敬打官司不可。警察极力调解,他便向警察瞪眼道:“你们这些东西!听见了项宫保三字,便吓得尿屎直淋。你要知道,项宫保已经是一个平民了。我姓智的,同铁大人、龙都老爷,全是至好的朋友。你如果不办,连你们厅丞,也要吃不了兜着走呢!”此时北京城,铁木贤的势力正在鼎盛时代,龙子春也是一个专门好参人的御史。警察听了这两个人,便有些胆怯,生怕给他们署长同厅丞惹出事来,便改了一副面孔,向可敬道:“项老爷,你的马车既然撞了人,这是违背警章的。受伤人乐意了结,我们自然也不便多事。如今他既不依不饶,一定要同你打官司,没旁的说,只好请项老爷随我们走一趟吧。”可敬忽听警察这样说,他的气可实在捺不住了,一阵冷笑向警察道:“你们太看容易了!我就能随他到警厅去吗?他既不是重伤,我又应许医治,这事也很可以完了。他是挟嫌,故意要给我难看,你们就依着他吗?”内中一个警察,也是旗人。他平日很抱着排汉的思想,认定了项子城不是好人,将来要篡夺满清的天下,所以此次遇着项可敬,他便想借题发挥,给可敬一个不下台。偏巧是两个人,恐怕哪一位不肯顺他的意思,又兼可敬说话很讲情理,自己不便再找麻烦。所以,始而也想着将就下台,继而姓智的一道字号,可敬又翻了腔,他便挺身出来说道:“项老爷,话不是这样说。假如你不是宫保的少爷,我们倒可以将就了结。皆因你是宫保的少爷,我们如果不照公事办,叫上司知道了,便要说我们徇情私纵。这个不是,能担得起吗?没旁的说,还是请你项老爷辛苦一趟的好。”可敬听他的话,越发紧了。有意再同他分辩几句,一想不好,凭我的身份,要是同巡警在大街上争吵,未免太丢人了。但是,不随他去到区,他又不肯放我,怎么好呢?想了想,对警察道:“这样吧,叫我的车夫同你们到区好了。”那个警察,意思间还不满足,姓智的也一定不认可。这一个警察,实在看不过了,便向姓智的发话道:“你这人也太岂有此理了!人家虽撞了你,又管医治,又赔不是,还另外给车夫钱养伤。就认打了官司,也不过如此。你一定不依不饶,究竟是什么居心?”警察说这话,拉车的居然也表同情,勉强站起来,说:“这位老总的话,实在有理。小人终日拉车,也没有工夫打官司。方才项老爷不是说赏给我十块钱吗?这样吧,我也不上医院了,车也归我自己修理,就求赏几个钱吧。”可敬听拉车的这样说,便掏出靴掖儿来,点了二十块洋钱票,递给方才说话的那警察,说老总费心,你给他叫他先走吧!警察将钱交给车夫,车夫接过来,向可敬请了一个安,嘴里还说谢谢老爷赏。又向警察也请了一个安,说谢老总费心。回身拉过他那破车,便要开步。那姓智的益发急了,如中疯一般地闹起来。后来高低由警察将车夫大柳,同姓智的,及那一部马车,全带往内右三区,听候转送。
  这里,可敬虽未被警察带走,可是面子上总算丢人。自己没有了车,也就不上衙门去了,信步游行,来至庄中堂府,一直进去。门上认得他是项大少,是中堂的老姻侄,时常到府里来,也不用家人上去回,便也不问他,任他进来。他进了二门,见着跑上房的小厮二桂,便招呼住,问他中堂在上房吗?二桂忙请安道:“回少爷话,中堂在上房吃药呢!”可敬道:“病了吗,为什么吃药?”二桂道:“大概是有点不痛快,少爷请上房坐吧!”随把可敬引至上房。中堂吩咐请进来。可敬见了,忙请安道:“听说姻伯欠安,小侄特来看一看。”庄中堂一见可敬,止不住老眼中流下泪来,说:“贤侄请坐。老夫这几天心绪恶劣,想起尊大人当日的话来,实在佩服他的眼光识见,超异常人。从前我还抱着几希之望!如今看起来,连一分也没有了。”可敬听他这话,摸不着头脑,只得安慰道:“姻伯年龄太尊了,诸事还是看开一点,少生闲气的为是。”庄中堂叹道:“这也是气数!当然我倒没有什么生气的,只可叹大清三百年的社稷,葬送在三五个无知亲贵之手!当年慈禧太后升遐之时,尊翁曾对我说,大清的宗社,恐怕不出十年,有大变动。铜驼荆棘,只怕我们也要亲眼见着呢。我说来头虽然不好,可也未必如此之甚。尊翁说,老大哥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从前皇室虽然偏向满人,到底还知道他们无用,遇着大事,还是倚靠咱们汉人。如今可不然了,这一班后起的亲贵,看他们满人,个个全是擎天玉柱,架海金梁,文能安邦,武能定国;看我们汉人,全是眼中钉肉中刺,人人伯嚭,个个张松,恨不将汉人做官的,全诛除净尽,俱换了他们满人方才觉着放心。防家贼的手段,一天比一天厉害;哪知汉人革命的思想,也就一天比一天坚深。早晚老成凋谢,再没人替他敷衍维持。这一群昏天黑地的满官,放手为之,毫无顾忌。一遇有人发难,便立成土崩瓦解之势,还愁不宗社为墟吗?我彼时听了他的话,虽然也觉着动心,到底想十年以内,总不致如此。哪知自他走后,朝政日非。到这几天,我细细体验尊翁的话,竟自应了一半。怎不叫人伤心叹气呢!”
  庄中堂说到这里,便将与二王怄气的话,对可敬学说一番。可敬听了,也不觉触动他方才的事,便将马车撞人,姓智的怎么骂街,怎样刁难的话,也对庄中堂学说一回,并说姻伯看这不是欺负人吗!庄中堂听了,不免又添了几分气,说:“老侄你想,他们满人,公然排汉的话在大街上乱嚷,这还是好兆吗?那个龙御史,顶不是东西,所有挑拨浸润,全出于他一个人。在他自以为是忠于皇室,其实正是祸害满清。早晚不定搞成一个什么样子呢!但是老侄的车,凭空叫他们拉去扣在区里,这也不像话,我怎好看着不管呢。这样吧……”说着便将二桂喊过来,说你拿我一张名片,到内城警厅见一见厅丞恩格,对他说,请他将项宅的马车及早放出来,不许迟廷。二桂去了。在庄中堂想着,凭我一位现任大军机大学士,向警厅说这一点小事情,还有不奉命唯谨的吗?因此坦坦然留可敬在宅里吃早饭,一面彼此谈心。等了足有两个钟头,才见二桂回来。中堂埋怨他道:“小孩子真顽皮,这一点小事,也值得去这大工夫,叫项少爷在这里久候。哼哼,真不够材料。”二桂等他发作过了,方才躬身回道:“回中堂话,小厮到厅里,等了许久工夫,方才见着恩老爷。小厮将中堂交派的话,一字不差向他学说了一遍。他沉吟了一会儿,对小厮说,有劳管家回宅代禀中堂,就说这一点小事,职厅本应即刻遵办。无奈被撞的人,因为伤痕过重,非打官司不可。目前已将两造人证,送往检查厅去了,请中堂交谕检察厅,由那边领取好了。当时小厮对他说,那一部马车难道也在检察厅吗?官司打不打,我家中堂也不管,要的就是那部马车。不料恩格竟自发脾气说:‘你这人好生糊涂!马车是伤人的证物,哪有不送法庭的道理!难道未卜先知,预备中堂索要,留在这里不成吗?’小厮听他说话不讲理,只得纳着气儿回来。该怎样办,还求中堂示下。”庄中堂连日闹病,本来一肚子肝火;没想到又碰了恩格这个钉子,哪里忍受得住。只说了一句好、好,便有些痰火上攻,一阵跟着一阵地喘起来。可敬连忙起身告辞,说:“这一点小事,姻伯值不得生气,过一刻马车自然会放回来。你老人家先静养一刻吧,小侄回家还有事呢。”庄中堂只点一点头,可敬便去了。
  这里自有许多家人、仆妇,围绕着庄中堂,问他心里怎样?快请太医院徐先生来诊治。中堂摇摇头,家人不敢再问了。过了一刻,将大公子庄衡叫至床前,吁吁地喘着说道:“你快到敬王府去,面见敬亲王,将方才恩格的情形,对他说一说,请他打一个电话,快将项宅的马车放出来。”中堂说了这几句,已经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庄衡哪里敢驳回,高声答应着便去了。不大工夫折回来,对他父亲说:“全办好了。敬王立时给厅里去电话,马车已然放出,官司也完结了。敬王还叫对父亲说,不要生气,早晚一定撤恩格的任。”庄中堂听了这一套,心里略微和平。晚半天,只喝了两口燕窝粥。七位姨太太全围绕着他,劝他早一刻安眠。他又不肯,说今夜朱少爷必来,我还有要紧的话同他说呢,早歇觉有什么好处。姨太太们听他这样说法,便各自回房安歇,只留值夜的三姨太太同五姨太太,在房里伺候他。原来庄中堂老年好色,前文已经表过他的正太太早已去世,现下只有七房姨太太,还有两个已经收房尚未正式宣布的大丫鬟,一共是九个人。自从庄中堂病了,她们便立下条约,每日夜间有两个人值班伺候,轮流倒换。这一天晚上,恰恰是三、五两个姨太太值班。这两个姨太太,是过时的人物了。庄中堂眼前最宠爱的,是七姨太太,名叫七星儿的,同一个丫鬟,名叫露桃的,明天便是她两个值班。今夜她两个早早地安息去了,庄中堂一个人在屋里闷坐,看着三、五两个如夫人,心里便有些不快活。但是自己有病,原应当大家轮流伺候,不能专指定一两个人,这也是无可奈何。好在明天便有意中人来值班,今天只好委屈一夜,只在屋里呆呆地等候朱丝。哪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直等到二更天,还没有一点动静。庄衡便去打电话催,朱宅回说:“少爷自从白天出去,直到现在还没回来。准到什么地方去,连家里也不知道,请中堂不要候吧。”庄衡挂上电话,便到上房劝中堂早早休息,说朱丝病了,今天怕不能来,你老人家早早安歇,不要尽候吧。庄中堂听了,自然又是气上加气,无精打采地和衣而卧,思前想后,一夜不曾合眼。第二天早晨,三、五两姨太太各自回房去了,照例是换七姨太太同露桃过来伺候。哪知不换还好,这一换竟自出了意外。家人不敢隐瞒,忙回禀庄中堂知道。中堂听了,哎呀一声,立刻气倒在地。要知生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三回 避内用黑夜出都门 访案情白天逢巨寇
  庄中堂以年近八十的人,连日受了满人的气苦,已经是卧床不起。偏巧他家庭中又出了一个小小风波,更是给老先生添了一剂送命汤。说真了,这件事也是他自作之孽。一个年逾古稀的人,还要纳七八房侍妾,怎能不出笑话!他意中最怜爱的七星儿,因为看见老中堂病已沉重,知道他再也活不上几天了。将来他一呜呼,这些世家大族,对于姬妾的规矩,凡生有儿子的,可以擎受一份家私,俟等儿子长大成人,还可做一辈子的老姨太太,享受儿孙之福。至于不生儿子的,可就苦了:一不准出门嫁人,恐怕伤了他们世家的体面;二不准自由行动,恐怕落了丢人出丑的名声。到底怎么样待承呢?便一律送回老家,锁在深宅大院中不准出门。每人只拨给一个年老的女仆伺候,穿衣吃饭全要有限制的,除死方休。坐一辈子冷宫,永远不见天日。更有那不讲人道主义的,故意诱她们吃鸦片烟,一个个全惯成大瘾,放开量叫你抽,将一个人活活抽成废物,自然任事也没有了。试问这种手段,够多么毒辣。凡作妾的,怎能不人怀戒心呢!
  庄中堂这一位第七姨太太,为人很是精明。她恐怕一旦中堂逝世,自己无儿无女,坐一辈子监牢,实在有些不合算。再说本人通共才不足二十岁,假如要活到六十岁,这四十年监禁,还不如立刻宣告死刑呢!想到这里,便打定主意,三十六着走为上计,越快越好。恰赶上第二天是她值日,头一天夜里当然是她歇得最早。她回至房里,便把金珠细软收拾了一包袱。她本是天足,又梳着大辫子,便改变成一个小厮模样,乘着中堂有病,大家偷懒睡觉之际,她将房门倒锁上,一个人溜出大门,早不知去向。想来外边也必有人接引,不过作小说的认为无关紧要,便付之不论、不议之列。
  单说第二天庄中堂得了这个消息,立时气倒在床上,大家呼唤了半天,方才苏醒过来。长叹了一口气,老眼中虽有泪光,却已枯干流不出了。只说了一句可恨,又喘上来。大公子庄衡在床前侍立,手中擎着一碗参汤,中堂略略摇头,表示不用的意思。又勉强说道:“我这病不得好了。你们弟兄,要记住我一句话,我死之后,不要在北京做官,及早扶柩回乡,闭门读书,不必再问世事了。”说到这里,又喘作一团。闭目合睛,养息了半刻,又睁开眼,看见六房姨太太俱在眼前,便又向公子说道:“你这六个庶母,除去第一第三生有子女,不能再说嫁人,其余四个,我死后过了百日,每人给她们三千银子,送回各人娘家,准其改嫁,不要再照世家的规矩,幽禁她们一生了。”庄衡忙答应是是。中堂又指着两个大丫鬟,叫一律办理。公子会意,也答应过了。中堂又对他说:“我的遗折早已起好了草稿,在我的公事桌抽屉底下,你寻出来,叫书记缮清呈递好了。”公子道:“父亲何必忧虑到这一层。据孩儿看,眼前还不见得用得着呢。”中堂叹道:“你哪里晓得,我这病就是和缓重生,也不易挽回了。并且我也不希望好,我要再活二三年,便要目睹清社为墟。回想三朝恩重如山,岂不又多添了一层难过吗!”老中堂说到这里,不觉一阵伤心,迸出两点老泪来,高声叫道:“先帝啊!先……”那最后的帝字尚未出口,一阵气促痰喘,两眼向上一翻,便呜呼哀哉,魂归那世去了。众人手忙脚乱,替他穿好了朝服,抬至床上,然后一齐举哀。大公子将遗折底稿取出来,派人缮写好了,即日呈递上去。摄政王见了,很是诧异的,说他请假才四五天,怎么就会死了?!立刻召见恩王,商议如何降旨,给他身后的好处。恩王此时,已经知道庄中堂死了。他倒是称心如愿,从此又去了一个资格老的军机,以后军机处中,便可完全由他一人做主了。但是他心里虽然这样想,面子上却很表示惋惜的意思,一力主张恤典要格外从优。当时便拟了一道旨意,大致说:“大学士庄之山,老成练达,为守兼优。扬历中外五十余年,小心谨慎,成绩斐然。兹闻溘逝,悼惜良深。庄之山着照大学士积劳病故例,从优议恤,赏银三千两治丧。并派镇国公玉章,带领侍卫十员前往奠祭。生平一切处分,均予开复。棺柩回籍时,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并将生平政绩,宣付国史馆立传,以示笃念忠盖之至意。钦此。”旨意下来,庄中堂总算生荣死哀,不必述了。
  却说摄政王自庄中堂死后,他便同恩王商议:要乘庄之山死后,将军机处改为内阁;将领班的军机,改为内阁总理大臣;其余军机,作为协理大臣;以后发政施令,全要经总协理署名,摄政王盖印,方能发生效力,以表示责任内阁的意思。恩王自然是十分赞成,总理大臣一席,不言而喻,他是第一任了。唯有那协理大臣,据他的意思,人位不宜过多,只用两个人,一满一汉,便够用了。摄政王问他保荐谁呢?恩王说:“咱们满人中,能识大体有宰相之才的,只有一个拉同。他现在已经是东阁大学士了,论资格也够上一个协理大臣,可否请王爷就简任他。”摄政王想了想,说:“拉同果然不错。他应付各方面,攸往咸宜。叫他做协理大臣,倒是你一个好帮手,我就简放他吧。但是汉人却放谁呢?”恩王道:“汉人之中,现在还实难其选。王爷如果不念旧恶,可否叫他再出来呢?”摄政王愕然问道:“你说的是谁?”恩王很踧踖地迟顿了片刻才答道:“项子城实在是有用之才,要长久投闲置散,未免可惜。王爷开天地之恩,要起用他,他一定誓死报效的。”摄政王听了,立时沉下脸来道:“你怎么又想到他呢!其实我同他也没有什么深仇宿恨,只是皇太后那一关,谁能说话呢?况且铁木贤、善辅一干人,全同他势不两立,如果起用项子城,这些人岂不要捣乱吗?”恩王碰了这个大钉子,吓得连忙站起来请安,自认不是。说老臣老眊昏聩,妄渎天听,求王爷格外宽恕吧!摄政王道:“我也没有什么见怪你的,恐怕是走了风声,叫太后知道,我又要挨申饬。你当了三十多年的军机,难道连这一点事还谅不开吗?在他们汉人,诚然是才难,但也不至刨除项子城,连一个人也寻不出。你再仔细想一想,还有人吗?”恩王沉吟了一会儿奏道:“臣想起一个人来,才堪胜任,但可惜他是汉军旗人,于资格有一点不合。”摄政王不等他说完便接口道:“你说的可是宋耳顺吗?”恩王笑道:“王爷猜得一点也不差。”摄政王道:“耳顺的为人,实在可靠。并且他久任封疆,阅历优长。如果他做协理大臣,倒同拉同是一时瑜亮,实在不可多得呢!至于他虽系旗人,乃是汉军,与满蒙的性质不同。你趁他尚未请训出京,急速去征求他的同意,我明天就好发表了。”恩王答应下来,回至府中,即刻派人去请宋耳顺。
  方才恩王在摄政王面前,竟敢保荐项子城,碰那个大钉子,你道这事不是奇怪吗?其实并不足怪。原来子城自下野之后,虽然韬光匿彩,在彰德、辉县两处,扁舟草履,放浪山水之间,面子上不问时事,其实,他一时一刻也不曾忘了进取。第一样在北京方面,有他许多机关,专管探听消息,随时报告,并打点有权力的军机王大臣。若问他的心腹是谁?头一个便是现任邮传部尚书余双仁,第二个是军谘副使、禁卫军统领大将冯国华。其余还有外务部右丞曹玉琳、三品候补京堂杨修、资政院议员顾黾,这全是项子城最密切的心腹。此外还有一个满人,甘心给子城供奔走的,名叫印长。他如今是陆军部侍郎,论军事学,不在善辅以下。但是善辅一心忠于皇室,印长却甘心报效子城。他背地里曾说:“项宫保有奔走群雄涵盖一世之才,是今世的汉高魏武。我就是给他牵马执鞭,也出于本心乐意,较比在无知亲贵队中做大头领,还光荣得多呢。”后来项子城听说他这些话,立时将他请到宅中,让至一间密室里边,再三叮咛劝嘱:“贤弟万不可说这些话,如果叫上边知道了,于你我全有不利。来日方长,咱们彼此心照好了。”印长经子城规劝之后,也了然觉悟。以后彼此形迹,倒疏远了许多。并且每逢会着铁木贤、善辅一班人,他也大骂项子城心怀不测,要做操莽。指天画地,比别人还格外的慷慨激昂。日久天长,这些人便将他引为心腹,居然放他为陆军部侍郎。其实暗幕之中,他才真是汉奸呢。项子城虽然远居河南,这一个北京城中,却是文有良平,武有绛灌。凡清室一举一劲,他没有不知道的。不但北京如此,甚至天津、上海、汉口、南京,南至广州,北至辽沈,他全有心腹人,在那里调查一切。差不多哪一天全有函电,报告各地情形。他的用心,也就可想而知了。至于北京的军机王大臣,节有节礼,寿有寿敬,较比当日尤其丰腆。甚至张得禄一班有势力的太监,他仍然送钱,并且还不少送。这些人本都是小人、女子之流,见项宫保不做宫保,还这般慷慨,哪个不说他是好人。不过碍于皇太后同他的仇隙太深,不敢冒昧说话,其实大家心里,全盼他早早出山。至于他的心腹近人,那更不用说了。可是子城虽然有这种布置,却不叫公子可敬知道。他说可敬是一个小孩子,沉不住气,如果叫他知道了,难免张狂惹事。北京琉璃厂有一家南纸店,字号是清秘斋,同项宫保交了多年买卖。宫保在北京时候,每节用的信纸、信封、帖套、账本、表报,及一切笔墨、文具之类,总在两千元上下。他回河南以后,清秘斋的老板李先生,以为这笔买卖做不成了。哪知仍然照旧,有时候反倒比在京时候加多。不过那时候有人走宅,这时候只好走邮便了。李老板心里很诧异,说:“宫保罢官休职,一切应酬当然比从前减少了,怎么用的这些东西反倒比从前加多了呢?”但是宫保来信,又叫严守秘密,所有发去的货,全寄交彰德一个杂货店,字号叫中兴的。这杂货店是宫保一个远族的侄儿叫可广开的,不过是一个小生意,每年却贩运七八千块钱的南纸,这不是笑话吗!但是他既叫守秘密,我们乐得赚钱,管他做什么用呢。似这些小地方,有心人仔细推测,便可想见项子城的雄心远略了。如恩王一干人,哪个不是被他弄诸股掌之上。大家还认着他是满清大大的忠臣,所以恩王才想保荐他。在摄政王驾前,碰了钉子,他也甘心乐意。
  后来又保荐宋耳顺,摄政王十分可意,便派他招呼耳顺,征求同意。恩王在自己府中,把耳顺请了来,开门见山,便把这番意思说了。又极力撺掇说,这是太平宰相,你为什么不就呢?耳顺躬身回道:“王爷这样抬举我,我还有什么不愿就的?但据耳顺仔细考量,此事有三不可,还求王爷另举贤能吧。”恩王很诧异的,问他有什么三不可。耳顺道:“头一样,目前南省革命的潮流很凶,他们全打的是排满旗号。朝廷此时,面子上倒得引用汉人,好堵一堵他们的嘴。如今才改内阁制,总协理三位王大臣,便一律用旗人,岂不又给了他们把柄?在我圣清,固然是不怕的,但也要化解的好,为什么给他们题目呢?第二样,耳顺才简授东三省总督。三省此时正在胡匪遍地,我连一天的任也不曾到,便改就内阁协理。知道的,是两位王爷眷爱;不知道的,还要说我趋利避害,老奸巨猾呢。耳顺无论如何,也要到三省去整顿一番,必先将胡匪肃清了,然后才能改就他事。目前万不宜再有升调,就是王爷格外垂青,耳顺也决然不敢从命。至于第三样,是耳顺久任外官,所有中枢的大政,全不甚清头,自问又无调和鼎鼐之才。宰相虽尊,却不敢尸位素餐,致贻陨越。求王爷格外原谅,回复主座,另简贤才吧!”他说到这里,又深深请了一个安。恩王见他这样坚辞,料想是出于本意,决非作伪,也就不便再勉强了。便说道:“这样吧,我照你的意思回复王爷,请王爷再荐贤能,你预备请训出京好了。”耳顺再三致谢,辞了恩王。
  回到自己宅中,夫人宋氏迎头问他是怎么一回事?耳顺将恩王的话,对夫人说了。夫人忙问:“你可答应了他吗?”耳顺道:“依你的意思,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呢?”夫人正颜厉色地说道:“这事还能答应得吗!你自己想一想,这两个王爷,一个是纨绔子弟,任事不懂;一个是老奸巨猾,爱财如命;再夹上一个八面讨好不担责任的拉同。你这老头子,能同他们处得来吗?放着开府三省不去,为什么要同这些人捣糊涂乱呢?我想不答应是顶好了,要答应也得想法子打退堂鼓。”耳顺拊掌笑道:“夫人你真是有见识的,怎么就同我一样打算呢!实对你说,我早已推卸得干干净净了。”遂将怎样回复的话,向夫人诉了一遍。夫人想了想,说:“这事还不大妥当。假如恩王回奏之后,摄政王仍不死心,他自己将你叫上去,当面硬栽,或是竟下一道旨意,派你做协理大臣,到那时你要再推辞,便是抗旨,不推辞便是上了圈套。岂不是自寻苦恼吗?”一席话提醒了耳顺,不觉踌躇起来,说这事怎么好呢?夫人笑道:“难为你做了多年的封疆,这一点小事就难住了?你快预备一封折奏,就说盛京有十万火急电报到来,说那里胡匪闹得很凶,立等奴才前去剿办,因此来不及请训,连夜出京赴任。求皇上为地方人民,格外原谅。今天黑夜,你便要一趟专车,连夜开往奉天。他见着折子,再想追你,也来不及了。你想这法子不好吗?”耳顺道:“这法子固然好,但未免跋扈一点。”夫人笑道:“遇着这糊涂主子,还论什么跋扈不跋扈呢!他就是不乐意,至大落一个传旨申饬,难道还为这个革职不成!”耳顺道:“你的话诚然有理。但据我想,咱们还不宜预先订车。这个风声传出去,叫恩王知道了,他派人一拦,岂不又多了一番周折。最好先把行李与那要紧的,运往车站。也不要声张,等到掌灯后,我携带家眷赶赴车站,临时叫他挂几辆专车,料想也决没有做不到的。何必老早地去定,故意给人家送信呢!”夫人点头赞成,耳顺便如法办理。
  掌灯以后,大家坐着马车,一直到东车站。家眷全进了头等候车室。耳顺派他的文案成怡庵到票房去打听段长可在这里,好直接向他要车。成怡庵去了不大工夫,回来对耳顺说:“卖票人问我给什么人定车。我只说给姓宋的定,没敢举出大帅来。他告我说,姓宋的早已定好了,现在站台上预备着。哪时人到,哪时便开,用不着再定了。卑职听这话很新奇,莫非是宅里的二爷们替大帅定好了,请大帅哪时走,哪时便到站台上车好了?”耳顺听了,也有点莫名其妙,他认着或者是夫人背地里派人去的,忙过去向夫人追问。哪知夫人听了,也是茫然。公子同小姐在旁边插嘴道:“爹娘何必这样认真,既然有人替定下,咱们上车就好了。管他是谁定的呢,难道还有错不成。”耳顺一想这话也是,便吩咐家人,将行李、包裹一律运上火车。看车的只问了一句,你们是宋公馆吗?家人应道正是,便把一切东西,全安置好了。然后宋耳顺带着夫人小姐公子,以及随员、仆人等,一齐步上火车。上车之后,便吩咐开车。车手过来请示,说大人原定的时候,说是过了夜十二点才开,如今才十点多钟,司机人还都不齐,怎样开法?耳顺道:“我何尝叫过十二点开!这是传话的人学说错了。你赶紧去寻司机人,这就开好了。”车手知道他是奉天大帅,哪敢违拗。况且原定车的,也是奉天人,当然一点错儿没有,只得跳下车去,回办事处去寻司机人。哪知急切间,却寻不着,想另调一个,人家是各有专责,哪里能调得动。
  正在为难之际,听票房内吵起来了。一个东省口音的人骂道:“你们这些办事的,全是死人吗?明明我们定的专车,你却放别人去坐,这不是同我开玩笑吗!你快快将那些人给我赶下来,咱们万事皆休;要不然,咱们手拉手儿去见总办。我倒问问你们总办,讲理不讲理?有收了张三的钱,把车让给李四坐的吗?”站长直说好话,认不是,应许再替他挂一次专车,省得倒上倒下很麻烦了。那个人却执意不肯,非把坐车的赶下来不成。内中还夹着一个女子的声音,也是不依不饶的,说既然专车叫人家占了,我们便不到奉天去,看怎么样!我本来正懒得去呢,这倒有了台阶了。女子这般说,那东省人益发的暴跳如雷,恨不即刻跳上车去,把那占他车的人一手抓出来,扔去站台以外,才解他心头之恨。车手此时灵机一动,便溜出办公室,看那定车的倒是什么人。只见站门外几辆车,全拉的是戏箱,另外还有不少衣包。再看许多人簇拥着一个女子,年纪就在十七八岁,生得浓眉大眼,模样并不好看,看神气是一个坤伶。他便挨过去打听这老板到底是谁?同行的人拍着胸脯说道:“这是鼎鼎大名的宋紫云宋老板,你全不认得?那一位说话的,是奉天群芳茶园的老板李老红,特意到北京来,约宋老板到奉天演唱,每月包银四千八百元,专车接送。好容易宋老板才点头认可,定规今夜起程,明天夜里准可到盛京城,后天便要开锣演戏。偏偏出了这个岔子,车被旁人占了,你想李老板怎能不着急生气呢。”
  车手听了心说,我阴他一回,叫他大大地碰一个钉子。便分开众人,单向李老红说道:“李老板,你空在这里吵,也当不了坐车。好在那一个占车的人,此时正在车上,还不曾开。你何不急速去将他吆喝下来,你们立刻上车,这事不就完结了吗?何必在这里吵嚷呢!”李老红听这话有理,气哼哼的,领着一干人直奔专车而来。此时车手却躲在一旁,等看热闹。李老红直上头等花车,才要推门进去,一个穿军衣挎自来得的护兵正在车门把着,瞪眼问道:“你是什么人,往车上乱窜!”李老红在奉天下等社会,也算站得起来的人物,他并不把这护兵放在眼睛里,便也瞪眼回道:“我就是这车的主人,你们凭什么占我的车,还不准我上来。世界上有此情理吗!”他一面说着,一面已跳过来推门,便想进去。护兵哪里肯容,当胸一把将他揪住,骂道:“什么东西!你莫非要行刺我们大帅不成!”李老红被护兵揪住,他更急了,便伸手要揪护兵的发辫。护兵一闪身躲开,二人便扭在一处。李老红本是武旦的出身,手脚很灵便。那个护兵却年轻力壮,不怕他打。二人一边打一边骂,早惊动了宋耳顺,忙开门出来喝住护兵,不许打人。又问李老红:“你是什么人?为何同我的护兵打起架来?有话慢慢地说,不要用武。”二人各撒了手。李老红看一看耳顺,他们唱戏的最机警,早看出不是寻常人来,便躬身答道:“你这位老爷有所不知。这个专车,本来是我定的,他们车上人,却将你老爷让上来。论理就让给你老,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无奈我们有急事,非明天赶到奉天不可,只好对不住你老,还是先让我们坐吧。”宋耳顺笑道:“你不要着急,全可以商量。请你到车里来,咱们谈一谈吧!”李老红也不客气,真进了头等车。宋耳顺让他坐下,他便坐下。耳顺问他,有什么要事,这样的忙。李老红便将到京邀宋紫云到奉天演唱的话,详细对耳顺说了。耳顺哈哈大笑道:“怪不得呢,原来你那坐车的主人也姓宋,因此就发生误会了。论理你们是先定的,本应当让你们,但是老夫有钦命在身,刻不容缓,只好对不住你,晚走一天吧。”李老红一听“钦命”二字,仿佛屁股底下立时出来一个针,扎得他坐不牢了。忙站起来问道:“请示大人贵姓,到奉天有什么差使?”耳顺笑道:“老夫便是宋耳顺,皇上家放的东三省总督,今天到盛京是接印去,你可明白了吗?”李老红一听,倏地矮下半截儿去,早跪倒车中,直磕响头,口称小民该死,冒犯大帅虎威,罪该万死!死有余辜!就求大帅笔下超生吧。说着咚咚咚的又是几个响头。耳顺到此时,才翻了脸,拍着茶几子喝道:“唗!胆大的奴才!你在天子脚下,北京皇城,还敢这样蛮横放肆。这要到了盛京,还不任意横行吗?我今天先把你锁起来,一同带到奉天,交首县从重治罪。来呀!”一声“来呀”,早进来两个护兵,雄赳赳地便要下手捆他。此时李老红直吓得灵魂出壳,净剩了哆嗦了。除去磕头之外,连一句话也回不出。耳顺见吓成这样,不觉哼了一声,叹口气道:“去吧!本部堂姑念你们愚贱无知,从宽发落。以后如再撞到我的手里,一定不饶!”护兵把他赶下去,即刻开车。李老红得了大赦,忙磕头谢恩,抱头鼠窜地去了。这里呜呜的一声,车已开行。可怜李老红花了一千多块定这专车,却被人安稳坐去,还挨了一顿骂,出了一身汗,只好认倒霉罢了。
  却说宋耳顺坐着这趟专车,直奔盛京。他事前也并不曾给奉天官场去电报,所以车到的时候,并无一个官人来接。倒是戏班来了不少人接宋紫云,并备下了一辆花马车。车篷上全扎着五色纸花,也是预备宋紫云坐的。万头攒集,专等着看这名满全国的坤伶。及至车停了,一班唱戏的便想跳上去迎候,却被护兵挡住。说慢来慢来,你们要是接人,在站台上候着好了。大家见这情景,还以为是宋紫云的架子大呢,便有不乐意的,大说闲话:“角儿虽有大小,不过全是臭唱戏的罢了,摆得什么架子呢!”有那上几岁年纪、少明白一点的,便低声对大家说:“这来头不对。宋老板纵然阔,也够不上带护兵啊。”说到这里,便又问那护兵,你们坐车的主人贵姓啊?护兵只答了两个字“姓宋”。大家这才认准了一定是宋紫云。又有献殷勤的,说马车已然预备好了,请老板这就下车,先到寓处吧。护兵也不理他们,只指点着脚夫搬运行李。耳顺领着他那最幼的公子、小姐,先款步下车,紧跟着是夫人、公子、少奶奶、小姐,及丫鬟、仆妇之类。接的人在站台上全看呆了,嘴里只说“不像不像”。又有一个性急的,便横住耳顺问贵姓。耳顺和颜答道:“姓宋。”那人认着他是宋紫云的老子呢,便直呼老板,说老板可是同李老红老板一个车来的吗?怎么没看见他呢?耳顺笑道:“你不要错认了人。我与那唱戏的宋紫云,同姓不同宗,并且也不是一路。他们随后就快到了,你大家闪一闪,放我们过去吧。”此时护兵又过来干涉,说:“还不躲开!这是宋大帅,你们这些人啰唣的是什么!”耳顺听他喊出“大帅”二字,便恶狠狠地瞪了护兵一眼,护兵不敢再说什么了。这些人看他的来头,那心里明白的,早了解必是一位大官,便暗中招呼大家,忙忙地散去了。
  这里耳顺吩咐家人,招呼旅馆的人来,暂且落店。一声令下,早有那迎宾馆的伙计过来伺应一切。先叫了四五辆马车,还有二十多辆人力车,同人俱都跳上车去,只留两个护兵,在这里检点行李。那迎宾馆在盛京的小北关,正是繁华热闹之区。耳顺同一班人来至馆中,特特包了一所跨院,一共二十几间,足够住的了。账房先生忙派伙计过来,问耳顺贵姓,从什么地方来,到此有什么贵干,问得十分详细。耳顺自己拿过笔来写道:“宋先生,从北京来此游历。”伙计拿去,不大工夫又回来,说先生说了,这样写法不成,还得另写。耳顺又写道:“宋老爷从北京来此,拜会副都统坤厚。”伙计拿去了,不大工夫又跑回来说先生说了,还是不成,仍然得另写。这一来可把耳顺招翻了,不觉暴躁道:“怎么这样啰唣呢!去叫你们先生来,是怎样写法才成!”伙计去了不大工夫,账房先生随来向耳顺直赔不是。说:“这位宋老爷,千万不要生气。并非是小店敢啰唣客人,实因为总督坤大人有令叫警察厅随时查店。凡是住店的客人,必须说明来踪去路,是寻什么人,有什么职务,是短住或是长居,在省城有什么亲友,全要一一注明,才准其小店留下。倘或错了一点,警察便要议罚,少者三二十元,多的一千八百。老爷请想,谁罚得起啊!因此不能不详细询问,样样注明,也免得警察来了,连你老也跟着受许多盘究。”耳顺道:“他们这样细致,到底是因为什么呢?”先生低声道:“不瞒老爷说,这省城是胡匪林立,差不多哪街哪巷,全有他们的人。就是栈房旅馆里,也有他们的足迹。官场这样严查,就是防匪的意思。”耳顺道:“严查之后,怎么还有匪呢?”先生笑了一声道:“这就叫掩耳盗铃。明明知道是匪,谁敢向官场报告。就是报告了,试问这些警察,哪一个敢正眼看一看他们。不过是啰唣商民,空空给我们这一行添许多麻烦就是了。”耳顺叹一口气道:“大清国的官儿,多半如此,这也不足怪的。你们就候新制台到任,或者将这些弊政铲除一二,那时就好了。”账房先生道:“可是听说这位大帅,是多少年的老封疆,总许比前任强一点,也未可知。”耳顺道:“等他到了再看吧。”随将店簿拿过来,又详细地写了一回,账房先生这才欣然持去。果然当天晚间,一个巡官带着六七个巡警来到迎宾馆,照例盘查。看耳顺举动阔绰,并且带有护兵,知道来头不小。又兼迎宾馆在他们手里花钱,因此丝毫不曾留难,问了两句便去了。
  耳顺在这里住了两天。这一天掌灯时候,才吃过饭,茶房照例沏上茶来,斟了一碗,殷殷送至耳顺面前。耳顺见这茶房年纪也就在十七八岁,生得眉清目秀,很像一个才出书房的学生,便含笑问道:“你姓什么?在这里当茶房几年了?”那个小茶房被这一问,立时眼圈一红,几乎流下泪来。略迟了一会儿,又望了望耳顺,方才答道:“我看你老是一位体面人,才敢回答。要不然要了我的命,也是不敢说的。小人并不是此地人,乃是吉林双城厅的人。我祖父、我父亲,全是当地的绅士。家里种着几十段地,还开的有买卖。去年胡匪马二麟同俄国人开了一仗,始而他倒是胜了,杀死俄国兵不少,还生擒了两个带兵官。他自己用刀子开膛摘心,祭了他的父母,总算是报了不共戴天之仇。哪知这个祸事可就惹大了!”耳顺道:“他同俄国人到底有什么仇呢?”小茶房道:“他家住在黑龙江,同俄国交界。俄国人强占我们的土地,硬将他住的庄子划在俄境里边。他父亲马飞龙不肯承认,先告到县衙,知县不敢管;后来又告到副都统署,副都统也不敢管;他急了,一直跑到齐齐哈尔,在将军衙门告了,求将军派员勘界力争。将军倒是派了两个委员,全是旗官,到边界来实地踏勘,果然是俄人强占。始而倒还据理力争,怎奈俄国官一面用虚词威吓,一面拿出一百两赤金分赠两个委员。委员得了贿赂,便捏词禀复,说这块地方应当是俄国的,马某因为在此置有田产,惧怕俄国税重,知道我国税轻,所以争持要将此地划归中国,实在是借端生事,希图取巧。将军见了禀复,也未曾复查,便行文该县,传马飞龙晓谕,不准与俄国人争,免得招出交涉来。
  马飞龙受了这一场闷气,有冤无处诉,已经是恨不欲生。偏偏俄国人看见中国的将军,尚不敢同他们计较,益发的凶横万分。传谕马飞龙,限半个月以内,呈缴入籍保证金十二万两,才准他在这村里居住。以后所有田房、买卖,全得注册,按得利的百分三十抽捐。至于他家的人口,还得另上人头捐。种种苛派,使马飞龙简直没有立足余地。他这一村一共三百多户人家,自然也是一律办理。马飞龙一面敷衍俄国人,说你们再候几天,我必竭力凑款。俄国人料想他飞不到天上去,便安稳地候着。岂知马飞龙却暗中招集一村的父老子弟,对大家演说:我们从今以后,是无国的人了。大清国把我们推出去不要,俄国人把我们看成鱼肉,早晚也逃不出一个死去。与其忍气吞声地死,不如轰轰烈烈地死。我们村里还有二三百支快枪,四五尊快炮,子弹足用。每人家里挑选一两个精壮的人,咱们这村的四周又有土围子,大家分驻把守。俄国人再来,咱们是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索性同他们拼一个你死我活。将来实在不可开交,有命的弃家远逃,没命的也赚个义烈的名儿,流芳千古。不知诸位父老兄弟赞成不赞成?众人此时本来是义愤填膺,听飞龙这样说,更激动了北人刚劲之气。大家异口同音,全说赞成赞成:宁可这样死,也决不能给俄罗斯当顺民!当时大家出人的出人,出枪的出枪,一吆喝居然聚集了三百五六十名极精壮的青年。有二百多支快枪,还有一百多杆土枪,有三尊快炮,更有十几尊土炮,子弹也很不少,全算备好了。俄国人又来催问,马飞龙便拿他们祭了大旗,可怜五个俄人,一个也不曾跑掉,全都砍成了几段,埋在一个坑里。后来俄国军官知道了,您请想他肯善罢甘休吗!立刻调了二百哥萨克马队,将村子包围住,直往里攻。马飞龙率领这些人,在土围子的上边抵御,伤了俄国七八十人,也不曾将村子攻开。后来俄国人真急了,调来炮队、炮车,攻打这个村子。其实要没有汉奸,再攻一个月,也不准能攻得开。是这村子里有了汉奸,姓巫名良。他平日同马家不睦,想借此报仇,暗暗派他儿子巫龙、巫虎与俄人通消息。并定了秘密条约:将来攻开此村,所有马家的田产,俱归巫姓享受。他又暗中勾引同村的人,说咱们的身家性命,全赔着马家断送,那犯得着吗!莫若将姓马的献出去,罪作一个人当。咱们大家不但保全了身家,必蒙俄国人优待,不比白送命强吗!他这一蛊惑,居然有一少半听受了。里应外合,他们便先抢到马家,劫掠财物,生擒一家老小。家里只留马二麟一人看家,他见来头很凶,知道抵抗不了。他母亲冯氏,叫他急速逃跑,好给马家留一条根。好在二麟也早有预备,他换上一身俄国衣裳,揣了一柄手枪,乱哄哄逃出后门。此时围子已被俄人攻开了。二麟说一口俄国话,极其流利,又兼他相貌长得也有几分像俄国人,故意闯进俄兵群中,冷不防逃开。可怜马飞龙一家三十余口,全被俄人杀了个干干净净。其余被累而死的,也不计其数。唯独巫良家里,不但未死一人,而且白得了马家一份家产。
  哪知马二麟逃亡之后,便入了胡子队。他是处心积虑,要报此仇。所以在胡子队中,阵阵当先,十分骁勇。不到二年的工夫,便升为大头领,带着一千多人,横行吉黑两省。见着官兵他也杀,见着俄人他也杀,就是无辜商民,也被他杀了不少。俄人会同地方官长,也曾剿过他多少次,怎奈他出没无常,盘踞在山中,犹如铜墙铁壁,谁能攻得进去。偶一疏忽,他便带人出来,劫掠一回,后来闹得俄人全怕他三分。去年他出其不意,高低将他原住的村子打开,将巫良父子同几个俄国人开胸摘心,总算报了他杀父之仇。俄人知道风声,立刻调大队追剿,哪知他已跑得没有影儿了。俄人跟踪追赶,直赶入吉林界。听说他逃至双城,便又赶至双城,可怜正在我们的村里,打了交手仗,两方面全死了二三百人。我们的村子,也连带屠了一个干净。后来马二麟实在抵敌不过,这才破围而逃。俄人本想追赶,不料半路上遇着一支生力军,便是目前最有名的胡子头儿章春林。他手下足有两千多人,个个全是打生的国手,无不以一当十。放过马二麟去,便同俄人开了火。俄人哪里是他的对手,可怜七八百人,被他打了个片甲不归,算是替马二麟解了围。从此,俄人听见章、马两个人的名字,魂飞胆落,再也不敢出头多事了。只是苦了我们的村子,无端遭这池鱼之殃。小人的一家子,共死了十九口,只剩下小人同小人的娘。可怜房屋、田产,皆成火烬。是我们母子讨饭来至盛京城,多亏这迎宾馆的老板,看小人可怜,将我留在店中当茶房,并将店旁马号里的草房,腾出一间来,叫我娘权且安身。可怜我娘本是千金小姐出身,哪里受过这样的苦。如今只给人洗洗衣裳,做做针线,每天赚几个钱,不致饿死。小人一个月,只有两吊钱的工钱,怎能养活母亲呢!”小茶房说到这里,几乎又掉下泪来。
  耳顺听他说话又文雅,又有条理,很是爱惜他。便问你姓什么?可曾读过书吗?小茶房道:“小人姓袁名金环,自幼从我母亲读书,四书五经俱都读过讲过了。”耳顺道:“原来你母亲也通文字,如今正倡办女学校,为什么不去当一位教习,却要在这里受罪呢?”袁金环道:“我的老爷!你怎么讲起呆话来?我母子讨饭至此,举目无亲,身上又十分褴褛,不要说当教习没人肯要,就是当一名女仆,人家也不肯收留啊!如今那些当教习的,哪一个不是有人情有势力,至于学问不学问,还讲不上呢!”耳顺叹一口气道:“别看你小小年纪,这样有阅历,真是难得!从今以后,我想收你做一名书童,陪少爷们读书,不知你可乐意不乐意?”袁金环道:“这是小人最称心的事,怎么不乐意呢!只是有一件,你老爷可先向本馆老板贾先生商议一番,如果他乐意,小人立即应差;他要是不乐意,对不住老爷,小人决不能舍此别就。因为小人母子将要饿死之时,是他伸手救活的。他不放小人走,无论挣多少钱,小人不能落一个忘恩负义的名儿。求老爷得要格外原谅。”耳顺听他这样说,益发欢喜赞叹,说:“难得,难得!只这一样,就看出你这小孩子,将来一定有大发迹。这样吧,我先向你们老板暂且借用你几天,做一名向导。俟等将来,我再正式同他说明。”金环道:“谢谢老爷,就是这样吧!”
  二人正在谈话,忽听外边喊道:“金环,你快出来,到前边帮着搬运行李,东边道王大人来了!”金环听见“王大人”三个字,扭头就跑,连一句“回头再见”也顾不得说。耳顺听见“东边道王大人”几个字,也不觉心里一动。原来这个王大人,在东三省也是一位出名的人物。他本是行伍出身,能骑快马,能双手放枪。人家送他一个绰号,叫快马王三。他名字王九锡,专门与胡匪作对。凡东三省的胡匪,差不多没有不怕他的。唯独章春林、马二麟这两个后起的少年,却不把他放在眼里,专在他的境内作案。也曾打过几回,虽然互有胜负,到底章、马的部下骁勇善战,这位王道台,也竟无奈他何。此番到省城来,一者因为新制台宋大帅眼前就要到任,特来叩喜禀见;二者因为章春林新近从他道署旁边架去了一位卸任的副都统,名叫喜成阿的,硬要勒赎十万现金,过期便要扯票,连一个小时全不能展缓的。喜成阿家里一面报案,一面却预备银子好去赎票。依着王九锡的主意,调兵痛剿,如果能打一个胜仗,不愁他不把人票完全送回。倘然真用钱赎,胡匪看得太容易了,以后逢人便绑,事情更不好办了。九锡虽然这样说,怎奈喜成阿的夫人、公子执意不肯听,说观察要准有把握,能够不伤我家人一根毫毛,我们便依从你;要是没有把握,可以不劳费心吧!王九锡道:“这种事就是硬碰,碰对了人财两全,碰不对只好认命,我哪里有把握呢!”喜夫人摇头道:“你说得这般轻巧,拿我们家的人命,交给你去碰大运。我们一家子就靠他一个人,你碰得起,我们碰不起。要是这样,就不劳驾了,我们自会去赎。等赎出来再同你算账!”九锡听话不投机,只说罢了。这里喜家果然凑了十万银子,把人赎回来。九锡本想调兵,趁赎票时候,来一个强劫硬打,是他的幕府谏言,说:“万万使不得,倘然伤了喜大人,他是二品大员,这个不是,连总督也担不起。我们为什么自寻苦恼呢?”九锡一想很对,便不再多事。暗中却派了四个得力的护兵,在喜宅左右监视,到底要调查明了,章春林这一股现在窝藏在何处,好预备将来剿办。四个护兵去了十来天,回来对九锡说,他们的窝巢,简直没有一定,现在又折回省城一带去了。大人要剿他们,得先到省城调查一番,或者能得着真消息,在这里实在探不出来。王九锡听了,气得他一天也没有吃饭。
  偏巧喜成阿得命思财,回到家中,将息了两天,便一直来寻王九锡。见面就瞪眼睛,说:“你做了皇上家的兵备道,全管什么?在你的治所以内,居然敢绑朝廷大员,你还装聋装瞎吗!咱们得手拉手儿去见制台,到底问一问,你都负什么责任!”九锡只得纳着气儿,用好言安慰。喜成阿却不依不饶,说:“你要怕见制台,那十万票价,得要你照数备出。另外还得拿一万两银子,做我养息之费,短一个也不成功。再不然,你能将章春林生擒活捉了来,在我的面前,将他斩首,给我出这一口怨气,我那十万银子,也可以不要了。”九锡道:“既然这样,大人得赏我限期,我好踏访拿贼。”喜成阿说:“这样便给你十天限。”九锡大笑道:“章春林此时不定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十天的工夫,只怕连他的准住处全闹不清,哪里说到拿人呢?最短不过,大人也得赏三个月的期限,职道才有办法,要再少了,断然不敢从命。”喜成阿想一想,这话很有道理,便应允展两个月的限。九锡又争了一回,最后定为七十天,喜成阿才认可。他去了以后,九锡同幕友商量,说此事必须到省城走一遭,一者查章匪的下落,二者宋制军不日到任,就近给他叩喜,好报告匪情,向他再借几营陆军,好帮同捕拿章春林。主意打定,马上启程,到了盛京,住在迎宾馆中。这迎宾馆是九锡每次来省的行辕,所以馆中的先生、伙计,格外巴结,争先恐后,为的是博取王大人一个欢喜,临行时好多赏他们几两银子。所以袁金环扭头便跑了。
  九锡到省,才知道宋大帅尚未莅临,只得先禀见坤厚,将章春林的事,说了一遍。坤厚道:“没想到这后起的小匪,竟会如此之凶。好在宋大帅早晚定可接印,你老哥多候几天,等见着面请示机宜,自然总有办法。事已至此,着急也是无用的。”九锡明白他这是推辞。本来一个护督,又到交卸之时,谁肯负责多事,乐得推到下任身上。九锡回店来,无精打采,只带了一个长随,信步出来,在街上闲游。他原来有几口鸦片烟瘾,这盛京的烟茶楼非常阔绰,非为二十万银子不能开,较比从前京津一带的小烟馆,实在有天渊之别。因为要开一座烟茶楼,非有一百多间楼房是不够用的。他这一个买卖,里边要分三等九级。吃大土烟的让到官房。这官房之中,虽然是一灯一榻,却收拾得十分雅洁。墙上挂着名人字画,桌上摆着钟鼎古玩,连梳妆台、穿衣镜,全都样样齐全。这一间官房里,有一个专人伺候。这个人的官衔,叫作烟大使,专管沏茶烧烟,外带伺候吃点心、吃饭。他这烟茶楼中,楼下有大厨房,过足了瘾,想吃什么,可以咄嗟立办,甚至成桌的席面,也能随叫随来。至于第二等的,叫作客房。客房也是每位一间,不过里面的陈设铺垫,稍差一点。第三等叫作大厅,是三五间楼房敞着,安设许多烟榻。吃烟的主儿,在这一个厅里过瘾。还有第四等叫作大炕,是楼下几间明着顺山墙砌成的大炕,烟具一份挨着一份,足可容一百多人。这一个烟茶楼中,要分多少部分:有管烟的、有管土的、有管煮的、有管秤的、有管账的、有管钱的、有管伺候人的、有管茶的、有管点心的、有管菜饭的,上上下下,足有二百几十号人。请想他这买卖,要没有二三十万,如何能开得起。在前清末叶,厉行烟禁,各省的烟茶楼烟馆,差不多一律歇业了。唯独这盛京城,名为歇业,其实却不曾歇业:不过将烟茶楼的字号去了一个烟字,单名茶楼;将那三四等的大炕、大厅,算是取消了;至于头一二等官房、客房,仍然是开灯大卖;不过在巡警道衙门,每月花上几百银子,暗认一笔捐,就算过了明路。也实因奉天官场中人,没有一个不吸烟的,自己问一问良心,也不好过于严禁。所以省城之内,烟茶楼仍有一二十处。王九锡生平有一种癖好,专好在烟茶楼或是烟馆里吃烟,据他说,是别有滋味。因此每逢到省城来,无一日不到烟茶楼过瘾。头一日过于匆忙,也太累了,所以不曾去。第二天见过坤厚,知道宋大帅尚无定期来省,自己得要在省城多住几天,便带了一个长随叫吕升的,一同到青莲阁烟茶楼去过瘾。他本是青莲阁的老主顾,柜上没有不认得他的。知道他烟瘾虽然不大,排场可实在不小。每逢吸一次烟,要在这里吃饭,必格外赏两块钱;不在这里吃饭,一块大洋也决然飞不了的。因此大家见了他,俱都格外表示欢迎。其实并不知他是东边道的观察大人,只叫他王大老爷。今天又见王大老爷来了,仿佛是活财神下降,早围拢上来,将大老爷叫得震天价响,簇拥他到了第三层楼。这三层楼便是官房,伙计想替他寻一间雅室,好伺候他吸烟。
  偏巧是日恰赶上星期,吸烟人格外加多,十八间楼房全有人预先占住。伙计不觉大失所望,恨不撵走一个,让给九锡,才合他的心思。怎奈这些人多半是老主顾,而且是有势力的,哪里敢哼一声,急得他来回乱转。九锡道:“没有屋子吗?那样我到旁处去吧。”伙计如何肯放他走,急中生智,便对九锡道:“大老不要忙,这十四号房只有一位少年客人,我去同他商议,你二位先对灯吸,少时这客人就走。大老屈尊一点,我们就沾光了。”九锡道:“我倒没有什么,只怕人家不肯吧。”伙计道:“不妨,不妨,请大老少候一候。”说着他便进了十四号房。不大工夫,笑嘻嘻地出来,说:“请,请!这位客官很慷慨,他说一个人寂寞得很,再添一位好极了。”九锡忙随他进来,吩咐吕升暂在楼下等候,吕升去了。
  九锡进屋里来,只见一位少年,不过三十上下。穿一件青呢袍子,青章缎马褂,足穿着黄皮革履。再看相貌,是白净面皮,细眉长目,微有几个麻子。眉目之间,含着一团英气。一见九锡进来,他倒先打招呼,说:“请坐,请坐!咱们有缘会在一处,不要客气。兄弟这里有现成的烟,先请过瘾。”九锡听他说话爽朗,而且声如洪钟,自然嘹亮,不觉动了爱慕之念。忙笑着回说:“打搅打搅!兄弟并不觉瘾,请你先吸,咱们慢慢地谈。”那少年听九锡这样说,果然不客气,重新躺下吸烟。九锡便同他对面躺下。见这少年所吸是自己的烟,一个金盒里边,盛着有几十个烟泡儿。每一个泡儿差不多有小黑枣儿一般大,看神气总有一钱上下。少年是一口一个,对准了灯头,不用换气,一口气抽到底,转眼间四五口已经下肚。九锡看着,不觉暗暗纳罕,心里说:这个人虽然吸大烟,看他的气力,却着实不小。似这一钱一口的烟,要叫我吸,得换七八口气,也未必能抽到底,他居然一气一口。要不是中气足、练过功夫的人,恐怕不能如此。九锡正思量着,少年已经装好了一口,双手奉与九锡,说老先生请尝一尝我的烟,比他们的大土似乎还好一点呢!九锡一面道谢,一面接过来吸,果然烟的香头力量,俱都很好。一连换了八九口气,才将这烟吸完。少年在旁边微微地笑,意思间是说他气力太微。九锡吸完了,赞不绝口,说:“老兄的烟,果然比他们强得多!兄弟叨扰,还不曾请教老兄贵姓?”那少年略一迟顿答道:“在下姓朱,是金州人,原籍却在山东。”九锡道:“到省来是闲游,还是做买卖呢?”少年道:“在下是开参茸庄的,新从营口来,想在这里采买一点新货。没请教你先生贵姓?在哪恭喜?”九锡也随口答道:“在下姓玉,给北京王府里当庄头,是要到京交粮,从这里路过,闲住几天玩一玩。”少年笑道:“足下原来是皇粮庄头,失敬,失敬!但不知你们是交粮,还是交钱呢?”九锡道:“哪里有交粮的,一律全是交钱。不过另外孝敬许多土物就是了。”少年点点头。
  此时青莲阁的伙计,早挑过一盒大土公膏来,放在烟盘里边,问九锡道:“是大老自己开,还是用小人代开?”九锡道:“你去吧,我自己开好了。你只把上好的红茶泡一壶来,别的不用管了。”伙计应声而去。这里九锡一面开着烟,一面同少年攀谈,说目前参茸的行市,一天大似一天,倒是很有利的买卖。只是沿路之上,恐怕不大好走,后起的兄弟们太多,他们不管三七二十一,遇着了便想下手。做买卖的人,也怕要时刻有戒心呢。少年笑道:“老先生虑得很是。不过在下久走江湖,却不把他们放在心上。有时遇着,客气几句,也就过去了,好意思真下手吗?”九锡听他吹这般大牛皮,心中一动,这个人恐怕不是善类。一边烧着烟,偷眼看他的神气,见他两目精光炯炯,一双剑眉,斜飞入鬓,隐隐含着一团杀气。心里明白了一半,便用话引逗道:“老兄是久走江湖的人,兄弟才敢大胆说一句,如今这些兄弟们,实在是行侠仗义,令人佩服,较比那些害民的官兵,还强得多呢!就以眼前说吧,章、马两家英雄,居然能将洋鬼子打怕了。就是这一样,我们就得五体投地。假如官兵都能同他们一般,那日、俄两国的人,就是拔我们三省一根草,也休得能够啊!”九锡说到这里,倏地坐起来,将大拇指一挑,啧啧地称慕说:“这才是奇男子、大丈夫!小弟今生有缘,如能遇着他们,就叫我牵马坠镫,也是甘心乐意的。”少年低声道:“老先生压音,不要叫人听见。”他嘴里虽然这样说,脸上却已眉飞色舞,情不自禁。九锡道:“你老哥太胆小了,这怕什么的?不要说此处没有官人,就是有官人,他们臊还来不及,难道还有脸干涉我们吗!”少年道:“虽然这样说,总是小心无过失。”九锡还想往下套,忽见伙计沏上红茶来,这才将话头打断。少年接过茶壶来,先给九锡斟了一碗,笑道:“你老先生润一润喉咙再谈。”九锡道:“岂有此理,怎么劳动老哥给我斟茶。”他接过来嗅一嗅,说这是上好的白毫,老哥请随便喝,不要客气。少年便自己斟了一碗,二人对坐品茶。九锡还想用话勾引,忽见帘子一掀,进了一条大汉:身量总在七尺开外;膀大腰粗,黑油油一脸横肉;身穿青洋绉夹袄夹裤,脚登狼皮靴子;一件灰褡裢大夹袄,闪披在身上,却不曾扣扣儿。他进来在少年眼前一站,少年却连眼皮也不抬,只问了一句:“有事吗?”大汉道:“外面起了风,请掌柜的早点回下处吧。”少年听见“起风”两个字,倏地立起身来,从怀中掏出票夹子,喊一声“来”,早有伙计走进。只见他拿出一张十元的卢布票子,递在伙计手中,说:“这位玉老爷的烟账,我候了,下余全赏你们。”伙计高声道谢。九锡才要过去阻拦,只见他抓起帽子按在头上,随手拿起文明杖,说一声再会,早走出好几步去了。九锡要想说话,全来不及,眼巴巴地看他下楼,不知去向。连忙转身回来,喊住伙计,打听此人到底是谁?若问伙计是否肯说,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四回 错中错观察审钦差 强里强大盗做统领
  那一个自称姓朱的少年,走得太突兀了。王九锡觉得十分诧异,忙将伙计招呼过来,问他这个客人到底姓什么?是常来的还是新到的?伙计说:“这个客人,真名实姓连小人也不知道。他连这一次,通共来过三回。那个大汉好像是他的长随,他每逢来的时候,总是他陪伴着。可是他并不吸烟,也不在楼上坐,只在把门的柜台旁边掇一个凳子,横着一坐。过不了半刻钟,他必到楼上看一看,临走的时候,总是他在前边开路。他们全骑的有自行车,一出门跳上车去,比箭还快,转眼就不见了。小人知道的,仅止于此。至于别的情形,小人实在一概不知,要知道还能够瞒大老你吗!”九锡听他说的这样恳切,料想伙计是真不知道,也不便往下再问了。自己一个人吸着烟,闷闷不乐。只听板壁那边,有人低声谈话,他隔着板壁缝儿,向那边张望。不看便罢,一看了不觉诧异道:“哦!那不是迎宾馆的茶房小袁吗?他怎么也跑到这里来吸烟。这个小孩子,很规矩的,为什么往这些地方钻呢?”再一看床上躺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手中拿着烟签子在灯上烤烟,却是神不守舍的样子,连烟全烤着了,烘烘的直放火,他也不管,仍旧向袁金环低声问话。听却听不甚清,仿佛是问你知道他的住处吗?袁金环摇摇头,又向老头子摆手,意思是嘱咐他要低声,防备叫人听见。九锡见这情形,心中益发疑惑。有心把袁金环喊过来,问他一问。继而一想,却使不得,知道他同的是什么人,倘然鲁莽了,招出是非来,反倒不美。莫如回到旅馆先诓一诓他,如果能诓出实话来,便省却许多事。要不然,得威吓他一番,不愁他不说实话。主意打定,仍旧躺下吸他的烟。又吸了两口,看看表,天已不早了,便掏出两块钱来赏伙计。大烟账是已经有人候了。信步下楼,带着听差的,仍回旅馆。
  到了自己屋中,便高声呼唤袁金环,却是别的伙计过来,向他回道:“金环随着一位宋老爷到外边闲逛去了。大人有什么差遣,小的立可前往。”此时九锡心里明白,知道方才在青莲阁遇着的老头子姓宋了。随问道:“那个姓宋的来了多少日子?他是做什么的?你们总该知道。”店伙道:“那宋老头儿,比大人只早来一天,他也没说清是干什么的,看神气也仿佛是一位官员。”九锡点点头,又嘱咐那伙计:“少时金环来了,你叫他到我屋里,我有话问他呢。”店伙计一声“是”便去了。直到掌灯以后,还不见金环回来。九锡心中疑惑,莫非他心虚胆怯,先逃跑了不成?一个人正在屋里纳闷,忽见帘子启处,袁金环笑嘻嘻地走过来,向九锡道:“大人还不曾用饭吗?”九锡见他来了,如获至宝,忙笑答道:“吃饭不忙,你请坐,我同你谈几句闲话儿。”金环道:“大人这是怎么了?为何向小人让起座儿来。我们一个伺候人的茶房,敢同道台大人对坐谈话吗!”九锡笑道:“你不要客气,我这人向来是最随便的。当着大众,固然是道台大人;到私室里边,我们全是平等的人,分什么尊卑贵贱呢!我让你坐下,你就自管坐下。因为我们谈的话很长,不是三言五语能够说尽的,要叫你长久站立,我心中如何得安。你自管坐下,不要谦让了。”金环的心里此时早已就明白了,不过面子上不能不装糊涂,假让一番。如今九锡说得这样至诚,便老实不客气,在下首凳子上坐下,口里还只管说:“像大人这样大量,世界上能有几个,小人今天可太放肆了。但不知大人有什么吩示?”九锡和颜悦色地低声问道:“金环,你今天在青莲阁时候,同你们隔壁的有一个少年,你总看见他了。此人究竟做什么事?有什么来历?你总许知道一点。我今天请你详细说与我知道,我决不亏负你,特特备二十元钱,少助你令堂菽水之资。你可千万不要隐藏一句。将来如果借你的话,我将事办成,还另外酬谢你二百元钱。你想这不是天外飞来的俏事吗?好在这屋里也没有第三人,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再不愁被旁人听了去。你就实对我说吧。”在九锡想着,金环不过是一个小孩子家,既之以甘言,又饵之以重利,当然有什么说什么了。哪知他听罢九锡的话,仿佛茫然不解。反倒问九锡道:“大人说了这许多话,小人全听不懂。怎么青莲阁,又有什么少年,什么事,什么来历,小人连青莲阁的门也不曾进啊!大人这些话,是从哪里说起呢?”九锡听他不肯承认,心中反倒欢喜起来。因为他既不肯认,那少年必定是一名巨匪,所以他怕牵连,才咬定了不知道。于是更拿出极和蔼的态度来,向金环说:“好孩子,你不要害怕。有本道做主,决然牵连不到你身上。你自擎着受赏,别的事没有你一点关系。你要是不说,便算同他一伙,将来拿着他,也跑不了你。你此时说,就是真同他一伙,本道也必替你摘清,从前的事,一笔勾销,以后我还要提拔你,替你寻一点好事做做。你小小的人,要想开了,可别自己误自己啊。”九锡这样恳切劝谕,料想袁金环不致再搪脱了。哪知这孩子的心,比吃了秤锤还硬。他依然咬定了:“自己并不曾到青莲阁去。大人一定是眼岔,认错了人。请你老再想一想,自然就明白了。”九锡见他这样坚持,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只得忍了又忍,耐了又耐,仍旧和和气气地向他诓供。从晚上九点,直说到十一点,一个字也没有诓出来。此时连九锡也游移了,莫非真是我眼岔认错了?这样吧,访访再看。主意想定,便对金环说:“既然你真不曾去,就算我看错了。你先走吧!等明天再慢慢访查。”金环听了,如同奉到赦旨一般,立刻辞了九锡跑出来,已经是满头大汗。
  九锡此番来,本带着十二个护兵,还另外有一个排长,名叫曾得胜,一律全住在楼下。楼上只有一位师爷、两名家人。他等金环去了,便吩咐家人吕升,赶紧下楼去将排长曾得胜叫上来。吕升去了不大工夫,曾得胜随他上楼,见了九锡,请安侍立在一旁。九锡吩咐道:“你今天夜里,要派护兵格外留神,千万别把袁金环放跑了。还有随金环一同出门的老头子,也得要格外当心,留神他屋里有什么人出进。他如果一个人逃跑,你们务必将他擒住;他要是不动,你们也不可造次。听明白了我这话吗?”曾得胜连声答应道:“大人的吩咐,卑弁全领会了。”九锡道:“好好,你就下去照办吧!”曾得胜去了。这里九锡候至三更以后,他将大衣裳脱了,只穿短衣,腰里系了一根带子,怀中藏了一柄勃朗宁手枪,从屋里出来。下了楼,直奔耳顺住的跨院,向四外望一望,并无一人。他便纵身上房,先伏在后山顶;又慢慢由后山爬至前山,蛇行至檐前,将身子倒挂起来;再只手把住窗上的横楣,用舌尖洇开一块窗户纸,向里张望。看得十分清楚,屋里的老头子,不是白天遇着的却是何人。他看明白了,也不久待,仍旧爬至后山跳下去,纵过墙头,依然回他的卧室。此时心中才算完全有了根,知道绝不是自己眼岔,是袁金环狡赖不招。这样看,连那老头子,也是一案中人。明天我给他一个出其不意,正式审讯,看他们往哪里跑。这真是活该我露脸,没想到无意之中,却破获了这桩巨案。自己越想越得意,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一夜也不曾合眼。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亲笔写了一封信,派家人吕升即刻送至承德县衙门,要面交常大老爷,候他的回示。
  原来奉天首县,原名承德,自民国以来,才改为沈阳。彼时首县的大老爷也是一个旗人,名叫常禄,倒是老州县班子,为人极其精干。这一天早起,家人上来回话说:“东边道王大人派人持信要面见老爷回话。”常禄吩咐快叫他进来。吕升见面,先请过安,然后将书信呈上。常禄拆开看了,说有劳管家,回去禀复大人,所有房班、刑具、锁镣之类,我即刻便完全送过去,也不必写回信了。吕升答应退下来。果然常禄即刻叫值日的房班,当面吩咐,如此如此。房班领命去了。少时一切齐备:两名招房,两名刑房,两个捕头,四名皂隶;板子、锁子、手镯、脚镣、木枷,种种的刑具无一不备。派了几名杂役,扛的扛,抬的抬,一同奔迎宾馆。进了迎宾馆,为首的刑房先生向馆东贾先生招呼:“你们快快将大门关闭,今天得要暂停营业。”贾先生茫然不解,但是见了这许多如狼似虎的班房,也不免有些胆怯:莫非我旅馆中留了海洋大盗,他们奉命来剿捕?只得捏着头皮,过来请示,说先生带这许多人,叫我们关门,是什么意思呢?刑房王先生冷笑道:“你问我什么意思,连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我只问你,东边道王大人可是住在你们旅馆吗?”贾先生道:“不错,是住在本馆楼上。你打听他做什么呢?”王先生道:“今天这一举,是王大人函托敝上照办的。他不定是要问什么案子。你们不要多嘴,急速将大门关闭了,千万不可放走了一个人。”他一面吩咐店家,一面指挥官人,早把大门关闭了。此时前前后后,住旅馆的足有五六十人。大家见这情形,全很诧异,都纷纷向贾先生质问:“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把住客全拘留起来,不许出门?我们大家全是个人有个人的事,要这样不讲理,你的生意还做不做呢?”贾先生向众人请安作揖,直赔不是,说:“诸位客官老爷,千万不要错怪了小店。这乃是东边道王大人的命令,小店如何抵抗得了?只好委屈诸位,略候一候,在下必上去恳求早早将门开放。”众人听他说得这样可怜,也就不好意思再追究了。贾先生此时,最怕的是跨院那位姓宋的客人,看来头实在不小,倘或他出头不答应,这场是非可就大了。偏偏今天那个姓宋的,同他手下一班人,并无一个出头干涉此事,贾先生这才放下心。却又疑惑那姓宋的冒充官长,如今真遇着官,他也绵了。
  不表贾先生在这里胡思乱想,却说吕升领着一班官人,俱都上楼,在九锡面前点过卯。九锡当面挑选,叫刑房王先生做了房头,叫捕班马洪祥做了班头:“当时有什么事,便责成你二人去办。你们先在楼下客厅中,将公案排列好了,少时我便要坐堂问案。”众官人答应一声“嗻”立刻下楼去布置一切。少时全布置好了,仍然是王先生同马洪祥,上楼来请九锡坐堂问案。此时九锡已经换了装束:身穿蓝呢袍子,青呢外套;头戴秋帽,上嵌着二品涅红顶珠,大花翎子在帽后垂着;项挂朝珠,足登官靴;鼻子上边,架上大茶晶眼镜儿。看气派好不威武。官人上去一回,他便随着官人一同下楼,来至客厅中,高坐在公案后边椅子上。这三间大客厅,本是明着,足可容开五六十人,要坐堂问案,真是非常合用。他坐下以后,这一店的人,除去宋耳顺之外,没有一个不争着要看的。看自管看,可是大家全捏着一把汗,不知他要审讯何人。只见他拿过一张纸来,现标姓名,头一个便写道“贾长发”。房班一齐喊道:“带贾长发!”你道贾长发是谁?原来就是开旅馆的贾先生。贾先生听头一个就叫他,早吓得浑身发颤,两腿发酸,几乎要走不上路来。众官人连推带拽,将他推到公案桌前。贾先生不由己地双膝跪下。王九锡故意拍惊堂木,大声喝道:“唗!本道几次全住在你的店中,还认着你是老实商人!原来你私通胡匪,做他们的窝主。本道俱都访实了,你从实招上来,我开恩免其动刑。如若不然,你可看见了,县里的皂班俱在这里,大小板子也都现成,可别怨本道不留情面。”左右的官人也帮着喝道:“快招快招!别惹大人生气!”可怜贾长发吓得放声大哭,向上磕头如捣蒜,央告道:“我的大人!你老叫小的可招什么?小的从来没看见过胡匪是什么模样,怎么说小的私通胡匪呢!大人如果不信,小的情愿大大发个誓,小的要认识一个匪,在大人驾前说了诳话,明天叫我舌头尖上生一个大疔疮。”贾长发是一壁哭一壁回话。那店中看的人,窃窃私议:也有替贾先生抱不平的;也有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别看他外面老实,或者真通匪也说不定;更有同贾先生有点嫌隙的,说车船店脚牙,无罪就该杀,他一定是通匪、当窝主,王大人决不会冤屈他的。
  不提众人纷纷议论,却说九锡听贾长发这般哀求,料想他也未必知情。但是不能不给他这一阵雷头风,所为是好从他嘴里追问袁金环的历史,及那姓宋的来踪去路。因此仍然喝道:“胡说!你打算哭一阵子,就搪塞过去了,那是做梦呢!你说你不认识胡匪,现在你店里就住着胡匪,难道也算不认得吗?”九锡这两句才说完,可这旅馆里听审的人,全吓得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凡是不认得的,全疑惑他许是胡匪,更有那胆小的,吓得溜之乎也。大家益发疑惑他决是胡匪,不会错的,恨不上前去抓他回来,好免得好人受牵连。其实带来的衙役同九锡的护兵,早就注上意了。九锡又接着说道:“你赶快将这人对出来,便没有你的事了。若等本道自己抓他,那时你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贾长发的为人,到底忠厚护众,事到而今,他还是一口咬定了:“小的旅馆中住的,全是体面人,不是宦途中的大老爷,便是将本图利的大商人。其余闲杂人等,一概不住,焉能有胡匪混迹其间?大人千万不可听外边的谣言,他们许是同小的有仇,特意造谣言来陷害我。大人如果不信,小的能取二十家连环铺保,保小的决不窝匪,难道大人还信不及吗?”九锡冷笑道:“你看本道为人,是肯听谣言的吗?这是我亲目所睹,千真万确,所以才坐堂问案。要不然,我犯得着这样小题大做吗!”贾长发听他说亲眼看见,这才不敢再咬牙了,向上叩头道:“大人明鉴,小的开店,所寓的全是些流水客人。至于真实来历,除去常来常往的几个人外,其余的,小的确也不敢作保。不过小的可实在不通匪,不做窝主。大人如认得谁是匪,就请指出来吧,也省得他逃跑了。”九锡微微一笑,说:“我且问你!你那小茶房袁金环,你可知道他的来历吗?”贾长发道:“大人要问袁金环,这又是小人多事的坏处了。当日他母子讨饭,来到沈阳,在风天雪地中,无衣无食,差一点倒卧在小人的旅馆门前。是小人看着他们万分可怜,这才将金环收下做茶房,将他母亲领至马棚一间草房中安身,算是救了他们的性命。难道说还恩将仇报,私通胡匪,故意陷害小人不成?”九锡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以为待他有恩,他就不能通匪吗?哈哈!他把匪全给你引到家里来了。你如今躲到云眼中,也休想没事了。”贾长发一听这话,猛可地立起身来,扭头向外便跑。官人一把将他揪住,说:“你往哪里跑!大人还没问清,你就想逃吗?”长发着急道:“你们不要拦我,我不是逃,我寻那小狼疔子拼命去。我把他娘儿们喂活了,如今恩将仇报,反咬一口,我豁出这性命不要了,也得同他拼一个你死我活。含糊一点的,算不得朋友!”官人才要向他解释,九锡却先说道:“贾长发,你不可胡闹,凡事全有本道做主。他横竖也跑不开,你要耐着性儿,等我慢慢讯问。”长发返回又跪下,气哼哼地低头不语。
  九锡此时已将“袁金环”三字写出,下面官人,早一迭连声地带袁金环。不大工夫,如苍鹰捕燕雀一般,已将金环带至堂下。他跪下向上叩头,说小人袁金环参见大人。九锡此时见了他,与昨天晚上可是两副面孔了。两眼一瞪,把惊堂木尽力一拍,大声喝道:“唗!该死的小贼!你今天还有什么说的?快把真情实话详细招上来!如有半字虚诳,本道先敲断你的狗腿!左右看刑具伺候!”这一声令下,众官人如暴雷般吆喝了一声,把一堆板子、棍子拿起来,用力向地上一摔,又对袁金环喝道:“快招,快招!迟慢一刻,提防着掌嘴四十。”此时堂上堂下几十号人,聚精会神,全瞪着两只眼睛注射在这小孩子身上。就常情而论,似这样的官威,一个未成丁的孩子纵然不吓傻,也要吓哭了。哪知金环居然面不更色,坦坦然行所无事似地答道:“大人何必动这大气?常言说,真金不怕火炼。小人果然是匪,便痛痛快快地告诉你,也用不着费许多话;小人不是匪,不要说大人是一位道台,不能诬良为盗,屈打成招,就是小人也不能因一时惧怕,昧着自己的良心,来给大人圆诳。”九锡方才本是威吓他,并不曾动真气,如今被他顶撞了几句,又兼词锋犀利,咄咄逼人,却有点肝火上升,按捺不住了。便又喝道:“你说你不是匪,你同那宋老头子出去,做些什么事?”金环笑道:“咦!这真奇了!从来住店的客人,要出去玩耍,不识路径,全由我们茶房奉陪。那位宋先生,他以前不曾到过沈阳,所以出门必须有人引路。我昨天陪他出去,这事一点也不假。难道说出去一趟,就是胡匪吗?”九锡道:“你敢具结,保那姓宋的不是土匪吗?”金环笑道:“这话更奇了!他是住店的客,小人是伺候客的茶房,我们俩既非同伙,又非同伴,他是匪不是匪,我哪里知道?我犯得着具这甘结吗!这事小人明白了,必是大人认识那姓宋的是胡匪,看见小人同他一处行走,便也把小人认作胡匪,可真冤枉死小人了。”这一席话,竟自把九锡问住了。旁边听审的人,此时也都点头砸嘴,意思间很以金环的话为然。连跪着的贾长发,也似乎有点醒悟,不像先前那样恨袁金环了。两边站立的房班,全都捂着嘴暗笑,仿佛表示王道台拿小孩子开心。
  九锡到这时,也有点懊悔自己做事鲁莽。到底是观察大员,哪有自己认错之理?可是在这小孩子身上,又决然讨不出供来。又一想在烟楼上的情形,那个少年行踪,他二人必定知道。如今袁金环既不肯招,莫如把姓宋的传来,威吓威吓。这叫一不做二不休,或者从他口中问出一点消息来,也说不定。想到这里,提起笔来要写姓名,偏偏只知道姓,不知道名,只得向贾长发问道:“那姓宋的客人,你可知道他的名字吗?”长发道:“小人仿佛记得他名叫宋奇峰。”九锡道:“好了。”提起笔来才要写“宋奇峰”,忽又止住:且慢!我平素知道这省城、府县衙门的房班,没有一个不通匪。我派他们去拘姓宋的,倘然他们卖放了,回来对我说“未见本人”,我又有什么法子呢?再说那姓宋的住的是跨院,尤其容易卖放。我还是派自己人吧!想到这里,喊一声吕升。吕升正在他身旁侍立,忙应道:“嗻!”九锡道:“你把曾得胜叫来!”吕升去了。少时曾得胜挎着刀,披着战裙,戴着水晶顶貉尾的秋帽,穿着青哔叽短军衣,上来请安。九锡道:“你速到本店跨院,将那姓宋的老头子,给我拘了来。不要大惊小怪,愈速愈妙。”又唤贾长发起来,说:“你可领我军官到跨院去,帮着劝一劝他,不要抗拒。”长发答应一声,如奉赦旨,即刻起来,领着曾得胜一直向跨院来。
  只见跨院门前,站着一个护兵形式的,胸前明插着自来得,屹立不动,乌油油好像半截黑塔。曾得胜见了,倒未免有些发怯。贾长发含着笑脸,过去向那护兵道:“副爷可曾吃过饭吗?”护兵很和气地答道:“还没吃过呢!老板同人来,有什么事吗?”长发忙替引见道:“这位军官老爷,是东边道王大人的随侍官。今天奉王大人谕,特来拜访你家大人,有要事面谈,敢烦副爷代回禀一声吧!”那护兵笑道:“好,好,请你二位在这里少候一候,我上去回话。”说着扭头便去了。少时出来说:“我们大人说了,里面有家眷,不便相让。他这就下来,在门口立谈。”二人点点头。不大工夫,见走出一位老先生来,穿的衣服很俭朴,须发已经花白,精神却非常的饱满,两目尤其有神。贾长发见过他多少次,曾得胜却是初次会面。他见了但觉悚然,觉着这老先生的气魄,又在他家王大人以上。不知不觉地先请了一个安。对面只略一蹲身,算是还礼,笑问道:“在下同王大人并无来往,你这位老爷,寻我做什么呢?”曾得胜道:“无事也不敢过来打搅,只因敝上今天有一点为难的事,想同老先生商议一番。故派下官来请,千万枉驾一谈才好。不然,下宫还需二次重来。”宋老先生微微一笑,说论理我不能先去见他,如今看在你二位面上,咱们同走一遭好了。贾、曾二人听他说肯去,真乃喜出望外,连说我们奉陪。耳顺向那护兵道:“你随我同去,只许立在身后,不许多言。”护兵连声答应。贾长发在前面引路,曾得胜并肩相随,护兵却跟在身后。三人转弯抹角,来至前厅。此时厅前围着许多人,见宋老头子真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闪开一条路。贾长发将耳顺引至厅中,曾得胜有心阻拦那护兵,不叫他进来,继而看见自来得,又有点胆怯了,便任凭他进来,自己横竖将人传到,别的事也管不得许多。随向上回道:“宋奇峰已经传到,现在眼前,请大人问话。”九锡早就看见耳顺了,仔细打量他的神气,却实在不像土匪。但是人已传到,怎能够不问呢?才要张口问话,耳顺却先发言了。说:“你就是东边道王大人,又叫什么快马王三吗?”九锡听他喊出自己的绰号来,料想此人必是一名积年老匪,所以知道底细,竟敢这样放肆,便想照方抓药,仍然来一个虎头拍,先吓唬吓唬这个老头子。
  王九锡他本是行伍出身,不但扛过枪筒子,在未投军以前,还保过镖,卖过艺。说白了,本是个大粗人。只因他官运亨通,在广西打过几次苗匪,阵阵当先,居然一律肃清,已经保到参将了。他忽然想到做武官不好,硬要求抚台,情愿由参将改归知县班子。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那年广西提督学政,放了一位翰林院检讨——检讨是七品官,只戴着金顶珠儿,却坐的是绿呢大轿。到了省城,凡是武官只有一位广西提督同他平行,其余自总兵以下,全要递手本唱名跪接。这种礼制,当初也有所本。据说还是前明时候,那时的学政,全叫作学道。虽然是钦差,却辖不着武职。有一位学道,半路之上为土匪所困,派人寻就近的武官去求救兵。那武官竟自不管。后来还是巡按知道了,立刻派兵解了围。这位学政任满回朝,在皇帝面前诉苦,并陈述学道没有兵权种种的危险。皇帝便准他所奏,以后再放学道,头顶上硬安了提督两字。自从有了这两个字,无论到哪一省去,他便是临时的提督。自总镇以下,全是他的属员,谁敢不迎接护卫?凡副参以上,俱是戎服挎刀,在轿前唱名;副参以下,全要跪在路旁,高声唱名:“某某官某姓某名,跪接大人。”学台在轿里连眼皮也不抬一抬,便过去了。王九锡已经做到广西抚标中军参将,这一年接学台,他是短衣战裙,挎着刀唱名迎接。在谦恭一点的学台,看在抚台的面子上,总要拱一拱手;偏偏这位少年科甲狂妄无知的翰林,仰着头连睬也不睬。九锡一肚皮气,无处发泄。及至到了学院衙门,他举目一看,连临桂县知县,还同学台平起平坐,自己却站在下面,随在武巡捕队里,直是变相的家奴。他从此一发愤,再也不想做武官了。第二天便递呈辞职,向抚台诉明了苦衷。抚台很奖励他有志气,居然准了。特为他上了一封奏折,说他关心民事,不宜屈居武职。彼现任参将,以总兵记名。应如何加恩改列文职,请皇上圣训。那时正当光绪亲政的初年,见了这个折子,也很欢喜,便自己用笔批在后面:“王九锡着以道员改发东三省试用。钦此。”光绪调他到东三省,其中也有深意:一者因为三省胡匪闹得正凶,知道他很能剿匪,所以用其所长;二者此时俄人在东三省肆意侵略,调他去并可防俄。王九锡奉到这旨意,真是喜出望外,感激光绪的大恩。到盛京以后,很出了不少力,候补十来年,才补了这东边道缺。这便是九锡以往的历史。
  他虽做了监司大员,举动还是非常粗豪。此番误认宋耳顺是胡匪,拘到眼前来。他想要威吓人家,便用拳头捶着桌子,立起身来,将一只脚跷在椅子上,吹胡子瞪眼睛,又拿出他那当兵的派头来。耳顺看了,又是生气,又是可笑,说:“你满嘴里说的是些什么?你说我是胡匪?你的眼力总算不差。但是我做了几十年胡匪,非一言半语所能尽。你拿过纸笔来,我仔细写一张亲供给你,你看这不省事吗?”九锡听耳顺说写亲供给他,十分欢喜,立刻吩咐家人吕升,将公案上的纸笔递给耳顺。耳顺笑道:“立着不能写字,你搬个座位同茶几过来。”吕升用眼看一看九锡。九锡说你取个座位给他。一声令下,长发不待吕升动手,自己早夹过一张椅子、一个茶几,放在耳顺面前。耳顺坦坦然坐在上面,提起笔来一挥而就。写完了招呼吕升道:“你呈给你们官去看吧。”耳顺写供的时候,旁边站的刑房王先生,同班头马洪祥,他们是当官人的,眼睛最快。耳顺写一句,他们记一句。未等写完,这两人早吓得面色灰白,彼此对使眼色,又向上看一看九锡。意思是说,你这乱子闯得可真不小!但又不敢有什么表示,只瞪着两眼,倒看九锡见了这一纸亲供,作何发落。吕升接过去,他也认得几字,暗说“坏了坏了”,蹑手蹑脚地走至九锡面前,只低声说了一句:“大人快想法子挽回吧!”九锡此时还不明白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伸手将亲供接过来,举目细看。只见上面写道:
  具亲供人,钦命头品顶戴、陆军部尚书、兼都察院都御史、奉吉黑三省总督部堂宋耳顺。为该道王九锡误认本部堂为匪,勒写亲供,足见该道关心民事,本部堂殊深嘉悦。本部堂来沈数日,所以未即接印者,亦欲考查民事与胡匪猖獗情形。然匪亦人民,同为本部堂之赤子。苟能洗心革面,本部堂极不愿加以刑诛。纵令罪在不赦,亦应访查明确,万不能执途人而名之曰匪。如该道之鲁莽荒谬,滥使威权,殊失靖盗安民之旨。况此间系属省会,上有总督部堂,下有首县知事。如发现形迹可疑之人,或咨巡警道查拿,或委县知事缉捕,岂有在旅店之中设立公堂,逢人便拿,私自拷讯者?今日幸遇本部堂,不至冤及无辜。不然严刑之下,何求不得?三尺之童,亦无法摆脱矣!尔其平心静气,速自退堂,随本部堂到署接印,勿再庸人自扰矣!切切此谕,所供是实。(按:“所供是实”上面,加“切切此谕”四字,真要算是奇文了。)
  九锡是一壁看一壁哆嗦。等看完了,自己也不知是害怕,是着急,是惭愧,是懊恼。到底他是老于宦场的人,既有急智,又有厚脸皮。赶紧从座位上下来,用袍袖掸了掸公座上的尘土,忸忸怩怩的,行至耳顺面前,将腰一弯,两手拱至顶门,低声道:“请大帅升公座,职道好参谒谢过。”耳顺也不客气,大摇大摆地到公案后坐下。九锡扑地跪下,便要叩头。耳顺忙又跑下公座来将他扶起,说:“老哥是观察大员,哪有这样的。快请坐下谈话。”九锡道:“职道有眼无珠,冒犯大帅虎威,罪该万死!大帅是宰相度量,不肯见怪,职道却十分惭愧,无地自容了。”此时合店的人,全知道总督宋大帅在这里发现了,哪一个不想过来看看。登时将一个客厅里外,全拥挤满了。官人撵他们,哪里撵得开。
  正在纷纷乱乱之际,忽听外面有人敲门,还高声吆喝着,说副都统坤大人到了,快快开门。店伙将大门开放,只见车马纷纭,护理总督坤厚、巡警道孔祥云、承德县知县常泰,全坐着轿子来了。督标中军副将梁得功,是骑马来的,还带了有二三十马队。坤厚在前边,众人全跟着他,一拥进了店门,问道:“宋大帅现在哪里?”此时可忙坏了贾长发了,跑前跑后,向坤厚面前请安,说:“回大人,宋大帅现在前厅,同东边道王大人谈话呢。”坤厚道:“你引我去吧。”长发在前面引路,来至大厅,将众人分开让了一条路,坤厚进来。他同宋耳顺在北京见过几次,所以认得。抢行几步,先朝着耳顺,跪着请了圣安,然后问大帅是几时到的。其余各官也都请过圣安,然后同耳顺见礼。可怜王九锡却忘了这一层礼节,他心中十分难过,只得含羞带愧地又补请了圣安。耳顺向着他只是冷笑。又同坤厚周旋,说兄弟来的日子也不多,因为要访一两件事情,所以未曾到署先与老哥去请安。坤厚连说不敢当。孔祥云说职道管理警察,事前却不知大帅驾临,过来伺候,实在惭愧得很。耳顺笑道:“兄弟这次来,本不乐意叫同寅知道,若非这位王大哥把兄弟当胡匪办了,只怕现在你诸位还不知道呢。”一席话将大家全说笑了,个个看着王九锡,仿佛像看怪物似的。羞得九锡,此时有个地缝儿,也想钻进去,好避一避他的丑脸。坤厚请示耳顺:“今日是吉日良辰,就请大帅早早接印视事,以安民心。副都统年轻才浅,护理这些日子,战战兢兢,时虞陨越。如今幸大帅驾临,多一天也不敢护理了。”耳顺听他这样说,只得应许今天便去接印,宅眷明日再迁。坤厚道:“大帅的宝眷,今天也随着搬进去吧!督署内早已修饰一新,并无人住,何必久在旅馆中避委曲呢。”耳顺也应许了。早有承德县知县常泰,预备好了轿马车辆,专伺候大帅家眷,搬运入署。耳顺先坐着绿呢大轿,去到总督衙门接印。坤厚、孔祥云、梁得功,全都跟去伺候。常泰却在店中,同耳顺的账房、师爷接洽一切。特备了四顶轿子、六辆马车,还有十几辆笨牛,连人同东西,一律送入督署。此时茶房袁金环,却变成跑上房的二爷了,方才向各官署通电话,也是他办的。哪一个不巴结他,知县全拱手作揖,呼为老弟。贾长发也暗地托付,千万在大帅驾前美言几句,可别听王道台的话,把我牵连上,这个小小旅馆,可打不起胡匪的官司咧!金环大笑说:“老板自管放心,决然牵连不到你身上。宋大帅的为人,明白极了,不像王道台那样糊涂。”长发这才放了心。
  却说耳顺接印之后,歇马三天,暂不会客,却特特把王九锡叫进衙门,去商量要公。九锡捏着一把汗,心说我得罪了他,他如今不见别人,单单见我,这葫芦里不定装什么药。我见了他,倒得格外当心。耳顺在花园中特特预备了一桌酒席。王九锡到了,耳顺把他请到花园中,殷殷招待。对他说:“今天咱们要脱略形迹,做肺腑之谈。你老哥不必以官礼相拘,快将外褂宽一宽,大帽子升一升,随便吃烟喝茶。在座也没有外人,只是你我两个,连伺候的长班,全不准他们进来,只有袁金环随身伺候。你有什么心事,也无妨对我细谈。”九锡见大帅待他这样优渥,不觉感激涕零,说:“职道此番到省来,原因为有一件难事,想请示大帅,筹一个解决妙法;要不然,职道就不回任去了。”耳顺道:“什么难题?至于这样厉害。”九锡随将副都统喜成阿被章春林绑票,花了十万银子,才得赎回;如今喜成阿得命思财,非叫职道赔偿不可;如不赔偿,必须将章匪擒来,在他面前正法,出了他这口怨气,才能算完;要不然,他与职道誓不两立等情由叙说了一番。耳顺哈哈大笑道:“怪不得呢!你把袁金环同本部堂全看成了胡匪就是因为这件事啊。实对你说吧,那一天在青莲阁上同你对灯吸烟,候了你烟账的那个少年,他就是章春林。彼时你为什么不逮捕他呢!却跑回旅馆来胡出主意。你这岂不是一误再误吗?”九锡听罢,不觉又拿出他那粗人的面目来,跺足懊悔道:“罢了罢了!我真糊涂极了,为什么要将他放走!”耳顺笑道:“慢来,慢来,你先不必后悔。你自己问一问你的本事,能够擒获他吗?他身边那大汉,名叫杨四虎,有万夫不当之勇。照你这样,有一百八十,也敌他不过。何况那章春林,别看他吃大烟,也是一身好功夫,不但身体矫捷,有飞檐走壁的能力,而且枪法极妙,百发百中。你幸亏不曾捕他,如果捕他,性命早就没有了。”九锡冷笑道:“大帅看职道无捕盗的能力吗?职道还真不把他们放在眼中。职道虽非绿林出身,却自幼习学武术,一切软硬工夫,俱有深造。区区那几个匪徒,职道可自信手到擒来。可惜当时错过了机会,此时后悔也来不及了!”九锡说这话时候,吐气扬眉,又显露他的本色。耳顺笑道:“老哥且不要着急,听我慢慢地对你说。你那捕盗的能力,兄弟也早有所闻。不过目前的形势,与往来又不大相同了。那马二麟同章春林,他们党羽很多,势力很大。你倘然办得太鲁莽了,就许激成意外之变,这不是闹着玩的。你我要从长计议一个妥善的法子,给东三省除一永久之患,那才对得起人民。若只图眼前快意,纵然将章、马二人擒获正法,安知以后没有更甚于章、马的出来捣乱?老兄你要平心静气的,三思而行。”
  耳顺一席话,说得九锡闭口无言。少时酒菜摆上来,耳顺拱他上座,自己却在下面相陪。喝了几杯酒,耳顺笑道:“那一天你老哥怎会看出破绽来,疑惑我同金环是匪呢?这事倒很有研究的趣味。”九锡很惶恐地答道:“叫大帅见笑。职道哪里有什么把握?不过看那少年来势很突兀。他走了以后,职道隔着板壁窥看,见大帅同袁金环正在低声秘密地谈话。大帅问那少年住在哪里,金环却不肯说。看他那张目四顾的神气,不难一望而知,金环同那少年必然熟识。因此,当时便决定了,必要从金环嘴里讨供,实不曾疑惑到大帅身上。后来因为金环咬定牙关不肯说出一字,职道这才想入非非,疑惑大帅也同他们是一伙,必然背地里教唆金环,不叫他说出实话来。职道也是为事所迫,情急无聊,所以才想起从县衙门借人,威吓一番,或者能得一点线索。却没有想到撞在钉子上了。”耳顺大笑道:“你老哥真是快人快语。那教唆两个字的罪名,真真给我加得切当。实对你说,袁金环所以不说,实在是我不叫他说。要不然,一个小孩子家哪里禁得住威吓呢?后来连传我到案,种种情形,全是我预先料定,故意要这样做。要不然,我那护兵焉能看着我被人捕去,他袖手不管呢?到底这其中很有深意,假如在旅馆中,金环说出重要的话来,他那党羽众多,耳目极灵,就不免要打草惊蛇,将他放跑了。”九锡到此才恍然大悟,说:“到底是大帅眼光远,能沉得住气,不似职道那样鲁莽灭裂。看起来二匪的下落是有了,但不知大帅怎么逮捕他们?”耳顺叹了一口气道:“逮捕的话休提了。这在座没有外人,咱们说自己话。试问这沈阳地方,可有一支可恃的军队吗?七拼八凑,连巡警算上,不足六千人,军械还是老式的,怎能同胡匪见仗?何况章、马二匪骁勇绝伦,他们随便一号召,三五千人连军械,立时就能整队出发。我们要是不度德,不量力,轻自同他们挑衅,倘然军队接不住,把省城失陷了,你我身为地方长官,便是碎骨粉身,也对不起皇上家啊!”九锡听到这里,把一团高兴霎时间化为乌有,不觉踌躇道:“依大帅,可有什么高明法子呢?”耳顺道:“据兄弟想,此时除去招安之外,别无他法。”九锡道:“大帅不要把招安看容易了。前任大帅在这里,也曾招安过章匪一回,后来他依然背叛了,连省城地方,几乎遭了很大的蹂躏。这时候要再说招安,无论章春林未必肯俯首纳降,就算他答应了,这省城中的官吏,全是惊弓之鸟,谁敢担这考成啊。”耳顺拈髯微笑道:“这一层你老哥倒不必虑。兄弟要没有十分把握,也不敢冒这个险。如今只需有一个居间奔走的人,这个人既须有姜伯约的胆子,还得有苏季子的口才。兄弟想了三四天,实在难乎其选。最后想到你老哥身上。要论大胆,得推为第一了;至于口才,你是老于官场的人,一定也不弱。所以这说降的差使,只好委托在你老哥身上。无论如何,你得要辛苦一趟。将来事体办妥了,兄弟必专折保荐,藩臬两司,保管你不出三个月准能升到。”
  九锡听罢,倒吸了一口凉气,回说:“大帅抬举职道,就是赴汤蹈火,也决不推辞。所怕的是徒劳无功,白送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使他们回心转意,以后反叫他们把官府看轻了,这岂不是有损无益、枉费心神吗?”耳顺道:“你自管放心,我授给你锦囊妙计,你要处处依照我的计策而行,保管你既无危险,又可成功。你也就不必游移了。”九锡道:“果然这样,职道情愿前往。”耳顺道:“你肯去好极了,但是必须一个人前往,万不可多带一人一骑。我给你三封密信,你拿了去,千万不可预先拆看。你临起身的时候,拆看第一封;到了目的地,拆看第二封;俟等到了急难时,方可拆看第三封。保管你马到成功,兄弟在家里专候喝你的庆功酒。事不宜迟,你明天就去好了。今天的酒席,权当与你送行。”九锡到此时,又不觉高兴起来,连饮了十来杯,有些醉意了。问耳顺道:“职道在东省数年,到如今并不知章、马二匪究竟住在何处。大帅才来十几天,竟自调查得这样清楚。虽说是大帅才大,职道究竟有些不解,还求大帅指示迷途,开我茅塞。”耳顺大笑道:“天下事不是人力所能强求的。我初次来,何尝有一点成见,要打探他们的下落,好预备招降。不过是事机凑巧,于有意无意间,竟自撞着了。这也是天助成功,我们大家也该当跟着露脸。”他说到这里,便用手指一指袁金环,说:“线索全在他一个人身上,只是眼前还不能向你说清。事到临时,你看我的锦囊,自然就明了啦。”九锡也不便往下再问,心中却打算,到底我的眼力不差。他若错非通匪,如何能知道匪的下落。自己草草吃过饭,便向耳顺告辞。耳顺从怀中取出三封信笺来,交与九锡,说:“可要保藏好了,不止关系你的前程,还关系你的生命。你务必要照信而行,千万不可自作聪明,误了大事。你可要牢牢记住了。”九锡连声答应,恭恭敬敬地把信接过来,藏在自己怀中,然后告辞回寓。自己踌躇了半晌,有心同师爷葛先生商议一番。继而一想,这事万万商议不得,商议不过徒乱心曲,莫若勇往直前。常言是福不得祸,是祸躲不过。我王九锡一生以剿匪起家,从步卒致身监司,老天爷总算不亏负我。如今年逾知命,纵然为国捐躯,也值得了,何必畏首畏尾呢!想到这里,勇气立刻鼓起来,便决定明日清晨,出马办事,自己带来的人,一概不叫他们知道。于是安稳睡下。五更天便起来,先把第一封信拆看了,只见上面写道:“出东门行三十六里,至石麟堡,寻章明夷。此人与春林同姓不同宗,为春林之盟兄,且为谋主。彼颇有纳降之诚心,唯因同盟志趣不一,未敢造次,且亦不得其门。兄如得见此人,先与之接洽一切,不必遽见春林。俟有阻力时,再拆看第二信。”后面又缀着一行小字,是:“兄入龙潭虎穴,彼将以种种方法,试验兄之胆力与技能。可持以镇定,随机应变,千万不可慌张。”九锡看了,仍旧装入函内,揣在怀中。此番出门,只带了二十元钱,作为缓急之用。其余手枪、兵器等,一概未带。因为此去投身胡匪巢穴,如带兵器,反招他们疑忌,倒有种种不利;莫如赤手空拳,反可表明此来的诚意。主意打定了,只穿了几件很质朴的衣裳,戴上一顶大草帽,所为遮蔽日光,足登鹿皮靴子。吩咐吕升,备马伺候。吕升想问他到哪里去,却又不敢问。只见他起得这样早,出门又不带人,未免心中疑惑。便一面备马,一面知照葛师爷亮如,同曾副爷得胜,请他二人去问一问。曾得胜也不敢去。还是葛亮如因为宾东相处七八年,感情很好,无论什么话,全可对九锡说,说的对与不对,九锡也不见怪。所以他爬起来,连脸也没顾得洗,听了吕升的话,便过来质问九锡:“东家到底上哪里去?为何这般早,又不带人?”九锡道:“我想骑马到郊外散散步,一者吸一点新鲜空气,二者操练操练身体,也省得马闲坏了。”葛亮如道:“既然这样,咱们带来的,还有马呢,晚生情愿陪伴东家到郊外跑一遭,岂不比一个人去的好吗?”九锡摇头道:“不劳驾了。我今天很想一个人出去跑跑,人多反倒没有意思了。”亮如此时还想向下追问,他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出店门,只向亮如托付:“好好看我的屋子,不要出去。今天早晚,我准回来,倘然回不来,也没有甚大耽搁。你们安心看家,不要多虑。”亮如才要答言,他已经腾身上马,一松辔头,箭一般的便没有影儿了。
  本来骑马是九锡的专门学问,无论何人,也比不上,所以才叫快马王三。何况他骑的这匹黑马,真不减项羽的乌骓,所以眨眼间风驰电掣,已经不知去向了。葛亮如无法,只得回到九锡屋中追问吕升:“他昨晚休息以前,同今早起床以后,是什么情形?”吕升说他昨天从督署赴宴回来,便愁眉不展,有时叹息几声,有时又狂笑一阵,也不知他心里怀着什么事。今天五更起来,是他先把我叫起来的。我去替他淘净面水,回来见他正拿着一封信观看。见我进来,他便将信藏起,看神气是不愿叫人看见。他净面漱口后,师爷便赶了来。以前的情形,只是如此,究竟有什么事,他连师爷全不肯告诉,我们当下人的,哪里知道呢。亮如点点头,嘱咐吕升好好地看屋子,无事不得出门,他自己一个人,想到督署去寻袁金环,探问一切。
  作小说的,暂将葛亮如放在一边。如今单说王九锡,匆匆忙忙地出了旅馆,连点心全没顾得吃,一抖缰绳,便走出十里开外,到了一座镇店上,太阳才上来。个人心中打算:这个石麟堡,我并不曾到过,知道哪里是呢?这样吧,我先在这镇上打个尖,吃些点心,顺便问一问本镇的人,自然就明白了。想到这里,用眼看一看,那边有一座油果铺,正在早起烙烧饼、炸油果之时。心说我何不去吃一点,随跳下马来,自己牵着来至油果铺门前,向里面招呼道:“请你们把我这马拴好了,我在你们这里吃些点心。”里面的伙计,答应着出来,说:“客人请里边坐,我们这里边有热粥咸菜,你可以吃饱了再走。后面有马棚,你的马如果上料,我们也能替你喂,决不多算你的钱。”九锡道:“那好极了。我们行路的人,但求人马不受委屈,多花几个钱,算不得什么。”伙计听这话,益发高兴,亲自接过牲口去。九锡随他到铺里来,见后面很大一个院子。院里陈列着条桌、板凳,桌上摆着碗箸,看神气就知道是卖饭的。九锡拣一副座头坐定。伙计问他怕冷不怕,如果怕冷,可以请到屋里坐。九锡身体健壮,其实并不怕冷,只因他想要访问事,恐怕外边坐着,少时来了吃饭的人,人多耳杂,问着不便,便假装怕冷,说好极了,我到屋里坐吧!伙计把马拴好,陪九锡到东厢房。屋子很宽,配着一座大炕,地上放的是方桌圆凳。九锡随便坐了。伙计拿过一盘咸菜、一双白竹筷子,放在他眼前。问九锡是喝高粱米粥,还是喝小米豆粥?九锡说:“我生平最喜喝高粱粥,你盛过两碗来凉着吧!”不大工夫,伙计用油盘托着两碗高粱米粥、一盘烧饼、一盘油果,一样一样地,全放在九锡面前。
  九锡一面吃着,一面同伙计闲谈,问他是哪里人。伙计回说是山东荣成县人。九锡笑道:“原来咱们是乡亲,并且还是近乡亲。在下原籍是文登的,离家已经三十多年了。”伙计道:“怪不得你老的口音全变了呢,没请教你老贵姓啊?”九锡说姓王,又问伙计姓什么,伙计说:“姓车。因为自幼会赶大车,人家便随口叫我大车,在这省城也十多年了。不知你老这早赶路,是要到什么地方?”九锡回说要到石麟堡。大车听了,登时现出很诧异的神气来,二次睁大了眼,将九锡浑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低声问道:“你老到石麟堡,寻访何人?”九锡道:“我是去会章明夷的。”大车一听章明夷三字,立刻现出一种很恭敬很害怕的神气来,说:“原来你老是章四爷的朋友!恕小人眼拙,实在失敬了!”九锡道:“我同章明夷并不是朋友,只因有人给介绍,特地去拜访他一回。只是道路生疏,倒要请教乡亲,离这里还有多远路?他那村子可有什么标志?我到了以后,怎就能够认得呢?”大车见九锡这样殷殷动问,便老实不客气,同他对面坐下,低声回答说:“你老寻章四爷,是想入伙?还是访他闲谈呢?”九锡听大车问得突兀,便反过嘴来问大车说:“入伙怎么样?闲谈又怎么样呢?”大车道:“小人是一个老实买卖人,并且同你老是乡亲,想进几句忠言,不知你肯听不肯听?”九锡道:“你我既是近乡亲,我如今是在迷途之中,恨不得有人指给我明路才好,哪有不听的道理呢?”大车道:“你既然肯听,我就可以说了。假如你是入伙的,或为饥寒所迫,或是遭了屈官司,有什么血海冤仇,想要投在他的部下,将来好图报复,那我也就不便说了;你如果是慕名访友,我却不能不告诉你底细——但凡能不去,总是不去的好。”九锡道:“我原不懂得什么叫入伙,不过朋友谈起来,说这章明夷行侠仗义,不愧是一位好男子大丈夫。因此就起了好奇之心,想要同他会一会,瞻仰瞻仰侠义的风采。别的思想,却是一些也没有,哪里能说到入伙呢?”大车道:“既然这样就好极了!你老是不知道,这位章四爷,诚然是一位侠义,平日挥金如土,仗义疏财,并且抑强扶弱,排难解纷,做了不少惊天动地的事。因此,奉天人全景仰他,提起章四哑巴来,没有不知道的。他生平最不好说话,见了人只点一点头;人家说话,他就会瞪眼看着,说一百句,他也不准答一句,因此大家管他叫章哑巴。别看他嘴里不说话,心里可真有劲,无论什么大事,不动声色,他就办了。他今年也不过三十四五。明着他是一镇的绅士,暗着他就是胡子头儿。什么杀官劫库,没王法的勾当,他全能干。他手下有三四百人,是时刻不离的,打一个招呼,三五千人,即刻便能聚齐。凡关东各路英雄,到省城来的,全住在他家里。他能保险,决然担不着一点危险。他那石麟堡,是一座很大的寨子,犹如铜墙铁壁,几千官军是决然打不开的。这里军警官儿,多一半同他有往来,通声气。这次宋大帅前来,我听人说,有信带兵剿他。所以我劝你老千万别去,一者倘然赶上官军到了,困在寨子里,岂不玉石俱焚;二者你此时前去,他如果疑惑你是宋制军派来当奸细的,性命更是难保。为什么单拣这个时候去同他闲谈呢!依我劝你老,吃过点心仍然回省城去吧,不必再惦着石麟堡了。”
  九锡被大车一席话,说得毛骨悚然。心想,宋大帅这明明是同我开玩笑,你既要带兵去剿,为何又派我去招抚呢?也罢,或者是社会的谣言未必可信。我如今且去探访一回再说。想到这里,又和颜悦色地对大车说:“乡亲的话,全是金玉良言,我听了感激得很,当然不必去了。但是有一样,叫我无法摆脱,因为我来的时候,有朋友托我捎一封信给他,并且这信要当面交,不能托人转递。我既受人之托,就应当忠人之事,哪有半途丢下的道理?如今不求别的,只求乡亲指给我这石麟堡究竟在哪一方,他村前是怎样一种形式。我自要走到了,把这信当面交上,也许即刻就回来,我何必一定同他谈呢。”大车道:“既然这样,我就告诉你:此去向东南,有一条大道;顺着大道走三十里上下,便有一座大镇店,这镇名青龙镇,镇的南边,有一桁柳林,足有三四里长,便是石麟堡的后寨门;你过这林子,见有一座小城,城墙全有枪炮眼,城上有隐身的垛口,那便是石麟堡的围子;围子四面,有四个城门;林子后边,是南门,东西两门,轻易不开,南门倒是时常开的;门的里边,有营房,时刻有兵在那里把守;你到门前,得先将来意说明,有信的投信,无信的投名片;那些兵应许替你回话,你便在营房等候。这就是该村的形式,同求见的手续,你老可要记住。如果错了他的规矩,便免不掉危险。”九锡拱手道:“多谢多谢!”大车还想往下说,只见外边有几个推车的苦力跑进来吃点心,连忙撂下九锡,出去照应。此时九锡点心吃饱了,道路也打听明白了,心中十分高兴。随掏出一块钱来,喊大车进屋里,交在他手中。大车说:“你老连吃点心,带喂牲口,通共六百六十个钱,合三十三枚铜元,洋钱按两吊四百,合一百二十枚铜元,下余的找给你吧。”九锡笑道:“不必找了,下余的全给你做酒钱吧。”大车听了,自然是喜出望外,再三称谢。立时将马牵出来,九锡腾身上马。大车又用手指给他向哪里走。
  九锡顺着他指的方向,纵马跑去。不大工夫,便跑到青龙镇,见有许多人,纷纷俱向南去。九锡心中打算,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我何不先问问他。随下了马,站在道旁,向一个有年纪的老人和颜悦色问道:“请教老先生,这地方可是青龙镇吗?”老人看了看九锡,回道:“不错,这正是青龙镇。你是做什么来的?莫不是官兵啊!”九锡忙分辩道:“在下并不是官兵,老先生不要错认了,我是来这里访朋友的。请问老先生,章四爷不是在这镇南住吗?”老人听见章四爷三字,看神气,在九锡身上益发注了意。说:“你要访章四爷,可真巧极了。你看这些人俱向南去,就因为章四爷今天阅操,就在那柳林西边的空地上,大家全可以去看。你也不妨随着开开眼界,等操罢了,你再去求见不迟。去早了,他也未必肯见你。”九锡回一声:“领教。”自己牵着马,慢慢地向南走。远远看见柳林西边,果然有许多人围着。他便不慌不忙,向前走进。及至到了人群以内,才看出前面白茫茫一片空地,足有四五百亩,空地之上,插着不少的旗帜,红黄蓝白黑五色俱全。九锡见了,也莫名其妙。不大工夫,忽听得一声炮响,从柳林后边,拥出一支人马,约有四五百人,直驱入那一片空地。为首的人,青布包头,一身短装,骑在一匹白马上,手执指挥刀,将所带的人,全扎在东南。紧跟着又是一支兵,扎在西北。少时东北、西南,也各有一支兵扎住。最后有四五十亲兵模样,捧拥着一人出来。此人穿一身绛紫军衣,却用红绉包头,高举指挥刀,站在空地的中间,发号施令:先叫东北攻西南。西南败下去,西北的兵却赶上来救应。东北有些支持不住了,东南又上来抵抗西北。虽然是一种实地野操,看去如同真的一样。这些兵一个个如生龙活虎一般。九锡远远地看了,不觉点头赞叹,心说国家练的陆军,也没有这样整齐。这样看起来,胡匪也未可藐视啊!直操了有两个钟头,那为首的人,在马上指挥收操。转眼间,四角的兵马各归原防,一丝也不乱。然后,一阵一阵的,仍转入柳林四寨去了。
  九锡牵着马,在野地上出神。四围看的人,也陆续散净了。他这才转过头来,想到寨门去求见。猛可地从柳林内冲出十几个人,全是少年精壮,手执枪械把九锡团团围住,大声喝道:“你是何方派来的奸细!快快束手就擒,免得我们动手。”九锡笑道:“诸位弟兄,不必这样小题大做。在下此来,是特为来访章四爷的,有要事同他面商,绝不是奸细。诸位如果不信,自请过来搜我,如果我身上有一件兵器,杀剐任听你们自便。”内中有老成一点的,便问你来访章四爷,是有人介绍吗?九锡道:“我是慕名而来,用不着有人介绍。烦你诸位领我到寨中,同章四爷见一面,我的话非面谈不可。”众人说既然这样,你先随我们到第一门看守处,有话慢慢地说。说着便将九锡的马接过来,前拉后拥,把九锡引入柳林。举目细看,见这一桁柳林,是个月牙形式,恰恰将这后寨门圈住。从外面看,只看见树林子,却看不见门,必须进至柳林以内,才看见一片石头砌的群墙,东西相距,有一里半路。墙上果然有枪炮眼,上面果然有架炮的垛口。中间一个寨门很大,简直就是城门。九锡随他们进来,门内站岗的兵,俱都怒目相视。为首那人,将九锡带到一所宅院里,见门前挂着一个木牌,上写第一门出入稽查处。九锡进来,由那人引至上房西屋,见屋内陈列着不少兵器。那人让九锡坐下,吩咐倒茶,向九锡道:“朋友,你既然来到此处,有什么事也不必隐瞒。如果是受人之愚,前来充当奸细,你自管实话实说,我必设法保全你;你要肯将那边的预备,说与我知道,不但不能加害,还要特别酬劳。朋友要想开了,咱们全是同胞兄弟,犯不上给那些恶官僚当走狗。”这人一席话,把九锡招得哈哈大笑,说:“老哥,你错认了人。凭我的身份,不必再指着当汉奸升官发财。只因为生平爱惜英雄好汉,知道章明夷是一个奇男子、大丈夫,特地来访一访他,有几句话相劝。他如果肯听,我便在此住上几日;他要是不听,我甩手就走,连一顿饭也不讨扰,老哥自管放心。如今只求你向章四爷禀报一声,别的话也不必细讲。”九锡说到这里,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那人,说:“请你拿这名片上去回话,见与不见,立候回音。”那人接过名片,先看了一看,很惊异地睁大了眼,向九锡浑身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问道:“这名片是你本人,还是介绍人呢?”九锡笑道:“是我本人,用不着介绍,请你去回好了。”
  那人急忙忙地跑出去。不大工夫,折回来向九锡道:“我们东家,亲自带人出来迎接王大人,已经到了。”九锡忙出屋门,自己迎上去,果然看见一群人,远远地来了。全是袍子马褂,家常装束。为首的那人,紧行几步,已经到了九锡面前。他穿的是蓝布夹袍,青布马褂,头戴青缎子六辫小帽。年纪在三十开外,赤红脸,浓眉大眼,五官端正。见了九锡,忙深深请安,只称:“大公祖驾到,生员不曾远迎,实在有罪得很。请大公祖到客房坐,生员再行叩见。”九锡听他这样称呼,知道他必是一个在学的秀才,便也和颜悦色地说:“本道久闻贤契大名,要过来拜访,只因总不得闲。这次进省来,有许多事想同贤契商议,因此专诚拜访。我们到后边谈话好极了。”同章明夷来的这些人,也全过来请安,九锡一一还礼。仔细看了一遍,那一天随章春林在烟楼上的大汉,也在其内,却不曾看见章春林。这些人如众星捧月一般,将九锡捧进第二个大门。见里面的房子,是四面相连,并不分层。中间的院子,足有七八亩大,一概全是起脊的瓦房,房间非常高大。章明夷将他引到西间一座客室里边,是三间明着,陈设得非常华丽。桌椅家具,全是最新式的。九锡进来,章明夷拱他上座,一定要行叩见之礼。九锡再三阻拦,方才拦住。明夷在下首坐下相陪,家人献上茶来。九锡喝了两口,意思要等明夷张口问他,此来所为何事。偏偏这个宝贝,真不愧叫作哑巴,只瞪着两只大眼,一言不发。九锡只得先开口笑道:“贤契一向行侠仗义,乡里闻名,如今见了,果然是名下无虚。方才柳林外的操法,就是陆军也望尘莫及。这样劲旅,将来如能效忠国家,捍御外侮,贤契便可与宗悫、班超,后先媲美了。”明夷听了这一套奉承话,只微微一笑,答道:“大公祖过奖,生员不过是闹着玩罢了。”九锡又进一步开话勾搭他,明夷却假装不懂,三番五次,总是极含糊的话来敷衍。
  当天预备极丰美的酒席,给九锡接风。席间只说了些不相干的话,闹得九锡倒有些进退两难:说破了,有些碍口;不说,岂不是白来。明夷只是竭力劝酒,他的量非常大,九锡随着喝了不少。实在耐不住了,便乘着醉意,向明夷道:“本道有几句冒言,想要规劝贤契,不知可说得吗?”明夷大笑道:“大公祖自请赐教,生员当洗耳敬听。”九锡道:“本道这番来,一者是慕名拜访,二者有一件为难的事,得要求贤契帮忙。贤契府上住的章春林,本道访他不是一天了。费了许多周折,经了若干时日,才晓得他寄居尊府。因此要求贤契,介绍同他一谈,决没有丝毫恶意,但不知贤契能慨然允我要求不能?”章明夷听了,只微微一笑,说:“大公祖来得太不巧了。今天早晨,马二麟有急信到来,不知约他什么事,他匆匆地便去了。可说是三日以后,仍然折回。到底他回不回来,生员也没有把握,不敢在大公祖面前撒谎。大公祖如能耐性等他呢,不妨在生员村中,暂住几日;若不能等,只好改日再会吧!”九锡一想,我是做什么来的,自能同他见面,等几日又有何妨。便回道:“既蒙贤契不弃,本道正想领略野村风景,只好在宝庄打搅几天,等候春林回来,我们大家还要开怀畅饮呢。”明夷道:“这样好极了,生员也可以多领教几天。”吃罢饭,明夷做向导,领着九锡,前前后后,在这石麟堡中走了一回。果然布置得井井有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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