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13/32页


  当日晚间,明夷将九锡引至一间卧室,拾掇得很干净,明窗净几,角枕锦衾。九锡见了不觉连连称谢,说贤契这样优待,叫我心里更觉不安。明夷道:“诸事简慢,大公祖不见怪就好极了,怎么倒客气起来。”九锡见炕上陈列的是两床被褥,忙问明夷,莫非还有人同住吗?明夷道:“确是有一位朋友,他也在这屋里住。但是有一件,他必须三更以后方能回来。大公祖如不耐烦,可以叫他迁至别处,省得半夜三更搅你老的清梦。”九锡道:“没要紧,我极喜有人做伴。”明夷道:“既然这样,生员就不陪了。”随吩咐一个随身的小厮说:“二楞,你在王大人面前伺候一切,茶水点心不要缺了。二更后才准你去休息。”九锡一个坐在屋中,心里闷闷地猜想:看这章明夷,举动很文雅,不像一个匪人;并且尊敬长官的礼貌很周到,仿佛没有恶意似的;但是提到章春林,他不但毫无怕惧之意,而且直认不辞,又像不知道春林是胡匪头儿,你说这事怪不怪呢。况且自始至终,他也不曾问一问,我寻章春林,究竟是有什么事,难道说他已经知道了不成?这葫芦中到底装的是什么药?实在叫人捉摸不定。看这屋子里,放着两份被褥,那个人却又不在,明夷也不肯实说那人是谁,其中恐怕有些蹊跷,我却不能不加意提防。想到这里,忽然忆及耳顺给他的三封锦囊,明说有为难之时,再拆看第二封,我何不秘密地看上一回,省得临时吃苦。主意打定,便叫二愣去沏茶,自己从身旁取出第二封锦囊,在灯下拆看。见上面写道:“到石麟堡之第一夜,彼必施威吓手段。要大胆抵抗,不可少露惧怕之意。能渡过此关,即能与春林会晤,磋商招抚条件。此乃紧要关头,切勿大意。将来磋商不能就绪时,再拆第三信,自然能得极大助力。切嘱切嘱。”九锡看完了,心里略微放下,却不解宋大帅为何能知道这样底细,真是奇怪极了。但不知是怎样威吓的法子?我手无寸铁,可怎样抵抗呢?正在为难,猛然一抬头,见墙上挂着一口双锋宝剑,不觉喜出望外。忙将剑摘下来,想抽出看一看,继而一想,这种举动,落在二愣眼中,有些不便,忙将剑藏在被后。多时,二愣沏上茶来。九锡对他说:“你安歇去吧,我这里没有什么事了。”二愣始而还不敢去,是九锡对他说:“你自管去。明天见了你家主人,我必说你二更以后走的,决不叫你受气。”二愣这才欢喜去了。他走了,九锡重将宝剑取出,抽出来在灯下观看。只见寒光闪烁,冷风飕飕,确是一口古剑。上面隐隐还有血斑,必是杀过人的利器。分量也格外重,没有气力的,一定舞它不动。九锡气力武术全好,拿着这口剑,立刻壮起胆来。心说自有这东西,就是有十个二十个人,也不怕他。古人说,得剑乍如添健仆,今天对景生情,实在一点不错。宝剑宝剑,你便是王九锡的防身宝了。看玩了一刻,却不装入鞘内,只放在身旁。心说,我今夜是不能脱衣安息了,只将长衣脱下,将腰带束了一束,把灯熄灭,坐在炕上,脊梁靠着墙,宝剑放在手下,闭目合睛地养神。门早用椅子顶住。
  此时还没有三更天,院中微微起了风,吹得树梢乱响。九锡哪里能睡得着,正在凝神定气之间,忽听窗间微微有一种声响。九锡随着睁眼,随着将宝剑把在手中。眼才睁开,见迎面一条黑影。黑影一晃,紧跟着便是一道白光,迎自己头顶落下来。九锡微一侧身,白光却擎住不曾落下。九锡趁势便立起来,也挺宝剑,冲那黑影刺去。黑影并不还手,却向墙边一闪,用力一推。只听咯吱一声,原来墙壁上有门,被那人一手推开,立时灯光射进这一间卧室。可是推门的人,却蹿进隔壁那一间去了。九锡此时已经跳到地上,随着灯光人影,也追入那一间。举目细看,原来是很大的一间广厅,空落落并无一点陈设。后檐墙上,却安着一盏很光明的煤气灯。灯下立着一人,手执明晃晃的短刀,穿一身青衣服,青布包头,相貌十分凶恶。并且连鬓络腮,一部红胡子,乱蓬蓬的尤其难看。九锡心想,方才刺我的,一定就是此人了,假如我要没有防备,此时早受了他的暗算。看起来那章明夷真不是好人,你万不该面子上欢迎,暗地里却下这毒手。但事情已经决裂,我杀死一个够本,杀死两个便是赚的。想到这里,也不向那人问话,挺手中宝剑,便一直扑过去。那人也举刀相迎,两人在这大厅上鏖战起来。九锡见那人刀法精熟,自己这口剑仅仅能抵住他。战了不到两刻工夫,还不分胜负。九锡真急了,抖擞老精神,用尽平生武技,这口剑立时变作一团白光,上下飞舞。那人有些敌不住了,虚晃一刀,转身便往东败下去。只因这屋子很大,离东边门墙尚有二三十步远近。那人向前跑,九锡向前追。一转眼间,那人离墙不远,眼看要蹿进门。那边九锡紧追过来,不提防跑得太慌了,却被脚下一物滑倒,仰面朝天摔在就地,手中的宝剑也扔了。只见那个人一转身回来,举手中刀,便朝九锡的顶门劈下。在这死生呼吸间不容发之时,九锡将眼一闭,算是认命了。哪知他的刀却不曾落下,只听旁边有人说:“老五不得无礼,快快住手!”九锡听了这话,重新把眼睁开,却见章明夷立在眼前,将那凶汉的手拉住,推到一边。他亲自过来,双手将九锡搀起,嘴里直说:“冒犯公祖,生员罪该万死!”九锡起来,又是惭愧,又是气愤,向明夷冷笑道:“贤契这样优待我,实在愧不敢当。倒莫如请那位壮士,给我一刀的好。”明夷一面赔礼,一面向那人说:“你还不拿出本来面目来,参谒大公祖。”那人便把刀扔下,回手向脸上一撂,将假面具同假胡子一齐撂下,赫然现出一位美貌青年来。九锡一看,不是别人,正是那一天在烟楼上巧遇的章春林。不觉哈哈大笑,过去拉了他的手道:“原来老兄在这里。那一天承你会烟账,我还没有道谢呢!”春林也笑道:“方才冒犯大人,多多有罪。小民实在是来保护大人,并没有丝毫歹意。大人苦苦相追,小民无法,这才敢还手。大人的剑法,实在厉害,小民抵敌不过,这才用计将大人滑倒,那门前地板上,原是有机关的,大人踩住机关,当然要被滑倒。”明夷道:“我们不必谈这没要紧的闲话了,快请到隔壁屋里坐吧。”九锡、春林,全随着他到东间去。
  原来东间也是很大的三间明着,陈列着桌椅。里面预先有一个人,站立等候。看此人黑面虬髯,同画儿上画的虬髯客差不多。穿一身洋服,猛看去又像是俄国人。明夷忙替引见,说这位便是东边道王大人,这两位一位是章春林,一位是马二麟。引见罢了,又哈哈大笑道:“今天可算是官匪同堂了。”九锡道:“贤契快不要这样说。本道仰慕这两位英雄,可称魂思梦想,每饭不忘。如今于无意中,竟得同时会面,真乃天大的欢喜。老夫要有丝毫官府势力之见,也决然不肯到贤契这里来。我们总要开诚相见,匪不匪的话,千万不可再提。今夜我们大家,正可在此畅谈。章、马两兄,也不可有一毫客气。”说着他便在上面坐下了,三人也挨着他坐下。章春林先说:“小民是身犯死罪的人,本不当同大人对坐。只因大人这般慨慷豪爽,不以罪犯待我们,我们也正好在此领教了。”九锡道:“章兄快不要这样说。你须知道,当年汉朝的张次公,身为大盗,后来以军功封岸道侯;唐朝的罗士信、徐士绩、秦叔宝、程知节,全是大盗出身,后来扶保唐太宗,封为国公,图像在凌烟阁上。老夫今天很希望你们二位,将来为国操劳,也做凌烟阁上的人物,那才不愧今天的聚会呢。”章春林乘九锡这话,进一步说道:“大人这般奖励我们,我们虽是草木,也有向上之心。只可惜帘高堂远,谁能代达这番意思,叫我们有投明弃暗的机会呢?”九锡笑道:“章兄这话错了。你想本道要没有借重你们的诚心,也不肯冒这个险。我虽不能代表制军,但是身为监司,也有一部分权力,何况是同制军商议妥协。此番前来,是专诚劝你三位弃暗投明,为国效力。咱们既是大丈夫,遇有知己提携,便该当机立断,不必再游移了。你三位有什么志向,也不妨对本道详细说知,本道但能为力的,无不尽力。”
  九锡说完这话,用眼看着三人,见章明夷低头不语,章春林两只大眼连翻带转,表示一种深沉诡诈神气。唯有马二麟突然答道:“大人的话,真是披肝沥胆,小民听了,承认你是一位好官。常言士为知己者用,只要大人招降我们,小民牵马坠镫,也是情愿的。”九锡听了,不觉鼓掌赞成。又拉了二麟的手笑道:“马兄真可称快人快语。”再看章春林脸上,带出不悦的神气来,先瞪了二麟一眼,然后向九锡道:“大人这样爱惜我们,不但赦罪,还要招安,小人们粉身碎骨,也难仰报万一。但是招安这话,言之匪艰,行之维艰。假如小人们只是孤身一人,自要大人肯赐收留,我们便可到台前效力,这原是很容易的事。无奈小人们在山林之中,啸聚了数千党羽。这些人俱是些亡命之徒,假如小人们降了,却把他们置之不理,他们仍然是当胡匪,地方仍然要受涂炭。并且头目一去,他们更要放开胆为所欲为。若是连他们一齐招降,这些人野性难驯,官场中人,如何能调动得了。这样看起来,岂不是进退两难?倒莫如不招安的好了。”九锡听这话也很有道理,忙问道:“依章兄的高见,必须怎样才可以两全呢?”春林道:“这话小民却不敢说,只好请大人卓裁赐教。”九锡心想,这个胡匪,实在狡猾得很。他明明是想做统领,却又不肯开口要求,还得要从我嘴里讨供。看起来也就难缠得很了。假如我此时不应许他,这事必然归于决裂;但是要应许了他,又未免叫他看得太易了,以后难免跋扈飞扬,无法管束。这样,我先探一探他的口气再说。便答道:“依本道的主意,你三位既然各有部属,将来不妨编为正式军队,归督中协统辖。你三人便可为营长。在行伍中,也要算很快的了,但不知章兄意下如何?”九锡说这话,不看别人,只用眼睃着春林一人。春林却不慌不忙地答道:“大人不要说提拔我们做营长,我们是心满意足,喜出望外;便是叫我们当一名什长,只要制军大帅不咎既往,朝廷破格录用,我们也总算拨云雾得见青天。但是其中说不尽的难处,大人要知,我这位老宗兄章明夷,他手下人最少,还有两千多人;至于小民同马二麟,现在有枪械的同伴,每人总不下四五千。请示大人,如编为一营,普天之下,也没有这大的营部,可怎样的编法呢?再说目前这位督中协梁大人,快七十岁了,出门上马,得有两个人扶着他。他如何能统带这一群亡命?大人的意思虽好,只怕还有些不适用。小民这不过是多虑,至于说得对不对,还得大人仔细斟酌。”九锡听这话越逼越紧,大有非统领不干的意思。有心隐许吧,怕在制军面前交代不下;要是不应吧,不但这一趟白来,只怕还有后患。我只有先含糊其辞,将他们稳住了,然后同制军商议,再定办法。随向春林道:“章兄的话,一点也不错。将来我同制军商酌,最好谁的部属,仍归谁带。够三营的,便编为三营;够五营的,便编为五营。俗云定法不是法,将来三位的队伍调至省垣,制军一定要亲自点验。果然年力精壮,人数众多,三位当然全是统领,决不能拘定营长。至于梁协台,也不过是名义上的统属,他还能亲自带队伍吗?”章春林此时听见“统领”二字,面上稍露喜色,似乎有一点满意了。可是他仍然不肯从口中说出肯降不肯降的实在话来。
  这时候天色发白,已经快亮了。王九锡同章春林说的话最多,有些口干舌燥。章明夷自入座之后,却始终未发一言。马二麟只说了一套话,被春林一眼瞪回去,他就从此闭口。虽然是四人会议,实际上却只有二人发言。春林希望的,就是想做统领。后来九锡隐然以此相许,他这才放心不再逼迫,只粗粗地议及改编一切手续,及编制费需款若干,常年饷需款若干。正谈得兴高采烈,忽然门一响进来一条大汉,手中擎着盒子炮,贸然直闯,倒把九锡吓了一愣。若问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五回 招降绿林若奉骄子 妄加白眼深种祸根
  九锡口头上虽然提出统领两个字,其实他心里,还是另有打算。章春林机警非凡,一看这神气,也了悟八九。不过面子上既承他以统领相许,也乐得顺水行舟,先承他这份情,然后再想主意对待。两个人针锋相对,各怀心机,章明夷虽然不哼不哈,他心里却清楚得很,坐在旁边,看他两人交涉,倒也有趣得很。唯有马二麟是个直性的汉子,并没有那些曲曲弯弯,他听见九锡说许他们做统领,仍然领带旧部,自然高兴得很。有心说几句感谢的话,又怕说得不得体,惹春林嗔怪,只可咽回去不说,净听春林怎样对答。这四人各有一副神气,倒也好看。
  正在清谈密议之间,忽见一人推门闯进,是一个高大的汉子,猛可间倒把九锡吓了一愣。仔细看去,不是别人,正是那一天在烟茶楼上遇见,保护春林下楼的那个汉子杨四虎。只见他手里拿着盒子炮,腰下还插着一柄短刀,凶风满面,看着真有点怕人。他进来一声也不响,便立在春林身后。春林看了他一眼,问道:“老四,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立刻便追了来?”杨四虎道:“我今夜在外间睡得很甜,不知什么时候,当家的出去了。及至醒来,到里间一看,不见了你,我心里很发急,赶紧出来打听,问谁谁都说不知道。我想当家的机密,只有汪师爷知道,便去将他叫醒了,问他下落。他冲着我嘻嘻地笑,却不肯把实话告诉我。后来我真急了,要同他动武。他这才说,你不用着急,此时当家的同马大爷、章四爷,全在北房第七间密室里,商议事呢,你去不去没有什么要紧。我问在座的还有外人吗?他说只有一位王道台同议。我想王道台虽说是一位大官,究竟不是我们一群的人,总觉有些不放心。因此打定主意,仍然来看一看才好。我拉着老汪,叫他一同来,他一定不肯。后来叫一个向导,把我领到这一间门前,教给我怎样推门,怎样迈步,省得撞到机关上吃亏。我照着他的话才寻了来。”春林道:“我们在这里是会议,并不是打仗,你来不来也没有什么关系。你倒是赶紧去寻汪之汉,叫他替我传一个令:现在牛庄的众兄弟们,暂且停留几天,不准胡闹,候我的信息,才准下手呢。”杨四虎答应一声是,便去了。
  九锡心里明白:他必有一部分人现在牛庄,不定又想闹什么事。幸亏我在这里稳住他们,要不然,这个祸出来又不小。想到这里,便含笑问春林道:“按说你们的秘密,我原不应当打听。但是今夜这会议,大家总算开诚相见,似乎没有不可说的话了。方才老兄传令到牛庄,不知那里可有什么布置吗?”春林一阵冷笑道:“小民有几句冒言,大人听了,千万不要见怪。如今这做官的,无论大小,简直没有一个人类,不知大人可信我这话不信?”九锡心想:这小子真坏,直是当面骂人,然而我又不能说他这话不对。只可笑答道:“你骂得好!一点也不错。但是牛庄又有哪个官得罪了你呢?”春林道:“他果然得罪我,那倒不成问题,我也绝不怪他。因为我们当胡匪的,本同官府是仇敌。所以仇敌的缘故,不是因为胡匪是害民的,官府是保民的吗?哪知现在倒成了一个反比例,胡匪有时候看见人民困苦,还存一点怜恤之心;那做官的除去变着方法弄钱,更不知什么叫良心,什么叫天理;有时候把人民害得家破人亡,他兀自于心未足,还要牵连许多无辜在内。这样的官,就是把他杀了,也不能算我们残忍吧。”九锡道:“你发了这半天的议论,到底说的是谁呢?”春林道:“小民说的不是旁人,正是那牛庄镇的巡检性善。他本是汉军旗人,老姓是郭,号叫不恶。后来随了旗派,把老姓去掉,只叫性善。此人本在麟中堂府当家人出身,后来捐了这小功名,来奉天候补。前任席清席制台,是麟中堂的门生,这性善曾经给他沏过茶,伺候过吃饭。有这一点渊源,席清便将他补了牛庄镇巡检。本省牛庄、营口两个巡检缺,乃是全省著名的优缺――牛庄每年有三万银子;营口也有两万出头。大约这些好处,也瞒不了大人你。”九锡笑道:“略知道一点,恐怕没有这许多吧。”春林道:“瞒上不瞒下,这些地方,大人自然没有我知道得清楚。”九锡道:“他赚钱多少,我们管他做什么?你只说他做了什么孽,招出你们的不平来。”春林道:“他这孽造得可真不小。”那营口镇上,有一家首户姓于,原是从山东迁了来的,在东三省经商发财。老掌柜的名叫于得海,在东三省经营商业四十年,创了有十几处生意,如营口、大连、牛庄、长春、双城、海参崴、佳木斯,全有连号。通共算起来,也值到一二百万。他的家眷却在牛庄居住,在东三省娶妻生子,他跟前三个儿子,也全随他经商,老头子总算万事称心。不料去年染病死了,三个儿子便分了家:次子于俭,三子于廉,全搬开牛庄;只有长子于谨,奉养他母亲,仍在牛庄居住。这牛庄街上,因为他家有钱,便推他为首事人。平常官府有什么事情,全是首事人出来接头。这一次性善到任,他知道牛庄是一个最富地方,便要想方法额外生财。本来这地方的出口货,以参茸、皮货、牲口、粮食为大宗。近来这些东西,除正税之外,还有三四道捐:学有学捐,警有警捐,这不必说了;更有什么车捐、船捐、种种名目,一天比一天加多,商民已经担负不起。偏偏这位巡检大老爷,又硬要征一笔路捐:他说你们的货,既然从我这里经过,我是地方官,当然得要保护你们,万没有白保护的道理,你们多少也得要出几个钱,咱们百分抽一,总不算多了。岂知百分抽一,一年的钱也就不在少处,只参茸、皮货、红粮这三项,每年不下数千万。值百抽一,差不多他一年要得到几几万。大人请想,那本镇的商人,能够承认吗?是于谨倡首同他反抗,说他私征税款,勒索商民,要到省里去告他。这一来,才把他吓回去了。可是这笔捐虽然抗回,冤家却结成了。也不知他从什么地方,捕了几个无名的胡匪来,硬说是章春林的同伙。这真把小民挖苦死了。小民说一句斗胆的话,我那同伙,不要说他一个小小巡检不敢正眼去看,就是制军大人调动三军人马,也不能手到擒来。春林说到这里,意气发皇,不知不觉的,又露出他那胡匪本色。九锡在旁边,只是拈髯微笑。
  此时章明夷却有点沉不住气了,生怕春林过于野蛮,得罪了九锡,于招降上发生障碍。因为明夷的心,本是希望招降,与春林宗旨有些不同。春林野性难驯,对于招降的事,并不十分热心,不过为章马二人所劝,不得不随声附和。至于他本心,总觉做官不如为匪,赚一个无拘无束。明夷因见他这样张狂,便笑着拦道:“老五你说的话太多了,可暂且休息休息。你看我们已经谈得太阳多高了,一夜没睡觉,又说了许多话,也该吃一点东西,然后好有精神再谈。”春林见明夷打断他的话头,心中老大不悦。倒是九锡连说好好,我们是该点心点心了。咱们大家一壁吃着,一壁谈话,岂不更好!马二麟也喊道:“我的肚子真饿了,章四爷你真是救命星君,快叫他们弄早饭吃吧。”明夷乘大家饥饿之时,便用手去按电铃,一连按了三下。不大工夫,见家人推门进来,向主人回过:“饭已预备好了,请到饭厅坐吧。”原来他这里的规矩,按一下电铃是叫人,按两下是倒茶,按三下是开饭,按四下是吃烟,按五下是有意外的事情。各家人有值日的,有值夜的,规矩严肃,不许有一点错误。明夷按了三下,值日的家人,知道是开饭,即刻便传知厨房,转眼之间,俱已齐备。
  大家来至饭厅,当然拱九锡上座,春林同二麟在左右相陪,明夷坐在主位。略劝了两杯酒,便吩咐开饭。在他的意思,恐怕酒一过量,章、马二人犯了胡子性,开罪九锡。因此草草吃过饭,好议正事。九锡却不待吃完,便向春林追问那牛庄的案子。春林道:“大人不用着急,等吃过了饭,咱们在烟灯旁边,细细地谈。”九锡笑道:“你提起吃烟来,我到这里两天,也不知瘾到哪里去了,真真可笑。看起来烟瘾是假的,心瘾是真的。人遇着有紧急事,决不会犯瘾,因为心里把这事忘了,瘾自然不会来。我虽然吃不多,但是每天四口烟,总是要吃的。如今一连两天,却不曾吃到一口,也不觉有一点难过。看起来大烟也欺负人,到你们这里,连它也吓回去了。”明夷大笑道:“大公祖为何不早说呢?旁的供给不起,要说到大烟,可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这庄上,每年至少也要种四五百亩,一年十万的出息,全要取之大烟。跑到这里来挨瘾,可真是笑话了。”春林在旁边接口道:“大烟瘾是假的,这话我真信。有一次我带着四五百人,同俄国兵对敌。他们来了两千多,把我的人全打散了,我一个人逃到洞里,藏了三天三夜。幸亏随身带的有干粮,有水壶,饮食对付着不曾缺,只是大烟的话,可没地方去过瘾了。那时我心里,只害怕俄国人搜寻到这里,性命就有些难保了,哪里还想到瘾不瘾呢!活该死里逃生,马二哥领着一两千弟兄,特为来打接应,把我从山洞里救了出来。问我这几天是怎样活着的,我便细诉一切。马二哥大笑,问我瘾不瘾?哪知这一问我可问坏了,立刻鼻涕眼泪哈欠,如连珠炮似的,接连不断。高低钻到一座小饭铺里边,借人家的烟具,足吸了一回,这才不瘾了。不但不瘾,立刻精神百倍,召集我的残部,随同马二哥,仍旧打上前去,把俄国兵打一个落花流水,转败为胜。你们说大烟这东西,可恨不可恨?到底是真瘾还是假瘾呢?”春林这一席话,将九锡的瘾又勾上来,直打哈欠流眼泪,当时有些支撑不住了。明夷忙将电铃按了四下,不大工夫,家人上来回说,烟房已经收拾停妥。众人便从饭厅又踱到烟房,预备过瘾。
  明夷忙替九锡烧烟,九锡一面吸着,一面问牛庄的事。春林道:“这事提起来,能把人气坏了。那性善自捉了这干人,便在背地里教给他们诬攀,硬把于谨攀出来,说他是章春林的窝主。其实小民同这个人,并无一面之识。无缘无故,硬把人家做胡匪看待,飞签火票拘了去,屈打成招,如今还押在狱里。他也不上详,不定案,就指望借此敲钱。于家应许给他三万,他仍然不依,非十万不能了结。大人请想他这样的官,就是把他杀了,也不为过吧。”九锡笑道:“杀了固然很对,但是你一杀他,那于谨的罪名,岂不更坐实了吗?”春林道:“我也虑到这一层。但是不杀他,我心里总不出这口愤气。不拘早晚,一定要取他的首级来。”春林说到这里,凶狠之气,现于颜面,九锡心里忖量,此人少年英发,确是一个有用之才,只可惜未脱胡子本色,将来纵然收降了他,只怕也有些不好驾驭。但是我此来系奉帅谕招降,只能将他说服,便是我一件奇功,至于将来反复不反复,那全看宋大帅的手段如何,我也管不得许多。想到这里,仍旧和颜悦色地对春林说:“章兄,你自肯归降大帅,那于谨的事,很容易办――大帅去一封公事,立刻便可将他释放。至于性善这个贪官,我一定请大帅从严惩治他,决不能再叫他为害人民。你看怎么样呢?”春林哈哈大笑道:“我的王大人,你话错了。除暴安良,惩治贪吏,那是你们做大官的分内应为之事,与我章春林有什么相干?假如我不投降,难道于谨就不该申雪?性善就不该惩治吗?”这一席话,如遇着口齿笨拙的,简直要瞠目不知所答。哪知九锡也是江湖出身,随机应变,来得很快。春林说完了,他不假思索,便笑着答道:“章兄,你怎么倒怪起我来?你要知道,你如果不投降大帅,这件事有何人上去面回?一者我不能出口,因为你既不降,我怎好说是听你谈的;二者你既不降,那于谨究竟冤枉不冤枉,也就不敢断定了。你要是投降,这件事你也有应负的责任。因为你既做了统领,就有安民之责,于谨受屈,你当然得要回明大帅,替他请命,怎能说不相干呢?你如今却怪我说错,岂不是你自己先错了!”一席话倒把春林说得闭口无言。章明夷同马二麟,俱都鼓掌大笑,道:“老五,你这可没得说了。王大人的舌辩,真厉害呀!”九锡忙笑道:“我哪里有什么舌辩?我只恨这位章兄,他眼看就要做统领了,还说这不负责任之言,岂不把自己太看小了?”春林说:“大人不要高抬我了。我一个鲁莽汉子,哪里够得上做统领呢?”九锡正颜厉色道:“我们方才讲过的,事事要推诚相见,你怎么又闹起客气来?我们趁同灯共榻,正好磋商条件。你三位的意思,究竟如何,要爽爽快快地告诉我。咱们先定一个草约,我再向宋大帅详细陈明。急不如快,十天以内便要成功,这才是咱们大丈夫的本色。要吞吞吐吐扭扭捏捏,那便是妇人行为了,岂不叫人笑话!”春林道:“既然这样,小民要据实陈诉:目前我部下所辖的弟兄,在牛庄、营口一带,有三千多;在金复海盖有四千多;吉黑两省,还有一千多人。通共算起来,约在八千上下。要是每营五百,可以编为十六营。这一笔编制费,按最少计算也得要二十万元。至于每月饷粮,七万元是不能再少的了。大人自能承认,小民一声令下,不出半个月,便可以编成一支劲旅,不但保卫省城,绰有余裕,就是日俄两国,我们也决不怕他。不是小民说一句大话,宋大帅招降我们三人,以后这东三省,便是无缺金瓯,无论哪一国人,也不敢正眼来看。每年所保的利权,不定有几千几百万,休想外溢。至于三省胡匪,只要我们归降了,更有哪一个敢出头捣乱?在国家每年不过多耗一二百万钱粮,所收的利益,却是无穷无尽。这一种机会,错非大人求贤若渴,贵驾光临,决然碰不到的。这不是我章春林自夸海口,大人在东三省多年,这种情形,还能瞒过你老吗?”九锡见他索了这大的价钱,还如此矜张夸大,心里很不以为然。但是面子上又不好驳他,只好拿出磋商的态度来,说:“一切事全都好办,只是这编制费未免太多,目前省库如洗,恐怕拿不出来,这件事似乎还得从长计议。”春林听了不悦道:“小民不信省库中,连几十万现款全没有。大人要知道,如今既编为国军,与胡匪时代,就迥不相同了。我们当胡匪的,无论什么衣裳全能穿,无论什么地方全能住,也用不着体统,也用不着排场。此后改为官军,一切体统排场,似乎全不能免。这二十万编制费,要说真了,本不足用,将来实行时,我还得垫上几万。因为看在大人面上,所以不忍多索。如今大人连这个数儿全出不到,简直就没有磋商的余地了。好在大人来说的,是我们三个人,小民虽然不能就范,还有他们两位,可以磋商。果然他们能少要几个钱,大人无妨先招安他们,小民权作化外之人,也没甚要紧。”九锡道:“章兄,你也不可这样固执。我也很能原谅你的苦衷,将来在大帅面前,我必竭力进行。果然能做到二十万,连我也称心如意,对得起一班弟兄,何况是你呢?不过眼前实在不敢说定。”春林冷笑道:“大人既奉命前来,难道没有代表的全权吗?要诸事得同大帅商议,我们当胡匪的,胆小心虚,倘然招降不成,再被官军擒住,白送了性命,那值得吗?”九锡听他这话,越逼越紧,心想这事要糟,他简直没有归降的诚意。但此时要把他惹翻了,不但自己性命不保,当此省防空虚之时,难保不酿成巨患。我只得暂且先用宕字诀,将目前的难题宕开,然后再拆看第三封锦囊,想来里面必有妙计,可以制服他。想到这里,便将自己亲手装的一口鸦片烟,送至春林面前笑道:“章兄赏脸,请先吸这一口。”春林措手推让说:“小民是何等之人,怎敢劳大人给我烧烟,岂不是有意折寿我吗?”九锡道:“咱们全是江湖中人,要脱略形迹。你怎么大人大人的,叫不住口,这就不是我交朋友的意思了。况且早晚你做了统领,咱们便是同寅,哪里有大人小人的分别呢?”春林听九锡这样说,果然依实,将烟枪接过来,一吸而尽。此时九锡不便再劝降了,只说了许多闲话,不过是夸张做官的荣耀势派,所为欣动他三人的心,好为暗中招降的助力。谈了有两个钟头,因为夜间大家全不曾睡觉,全有些困倦了,明夷便请九锡仍回卧室休息。九锡此时,正想寻一个地方,好拆看他的锦囊,便别了春林、二麟,随着明夷,仍到他原来休息的屋子。
  明夷笑道:“大人请随便睡一刻,等晚饭时,再过来奉请,生员也不奉陪了。”说罢便要推门出去。九锡却把他叫回来,含笑问道:“贤契可不要再同我开玩笑了,并且请你绊住他们二位,也千万别再过来赐教。”明夷笑道:“大公祖自请放心。我们虽然鲁莽,也不至那样不讲情理。你老这次再睡,如果有一个苍蝇敢来搅你的清梦,唯我是问。”他说完这话便出去了。九锡连道多谢多谢,也不知他听见没听见。自己思量,这一次决不至再有暴客,随从怀中取出第三封锦囊,抽出来观看。见上面写道:“章春林狡猾万状,急切间决难说妥。你可寻他的文案汪之汉,同护从杨四虎。之汉同袁金环,是姑舅兄弟,一提便知。此人足智多谋,得春林信任,彼自肯为帮忙,诸事皆易就范。至于四虎,其人耿直而勇悍,效忠于春林,春林时刻不能离他。如许他为营长,彼必有方法制服春林,如此则大事可成,永无后患矣。切切此嘱。”九锡看罢了,这才恍然大悟。内中的线索,果在袁金环身上。看起来,宋耳顺真是该走红运,怎么他一到任,便遇着了这种机会,居然有人将胡匪的底,完全卖给他。我在迎宾馆住了多次,却不知金环还有这大来历。可见我真是粗心,较比耳顺,差得太多了。但是他住在馆中不肯露出真相,这便是他得力的地方,我总拿出道台身份来,就难怪人家望望然而去之了。如今看他这信,肯以营长许杨四虎,可见言外之意,是以统领待春林了。既然这样,我又有甚难办的呢?到底也有一层可虑,不是旁的,看春林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纵然以统领许他,将来也不见得准有好结果。可见联络汪杨,也是最重要的一着,遇缓急之时,还可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况且目前这编制费、军饷种种问题,也就很难解决,如能得他二人助一臂之力,料想章春林不致再过于刁难。想到这里,便立起身来,要去寻汪之汉。继而一想,且住,一者我不知姓汪的住在哪间屋里;二者我纵然寻到他,倘然事机不密,被春林知道了,看他那种强暴狠毒的样子,要疑惑汪之汉同我勾通,难保不犯他胡匪的性子,那时姓汪的岂不要吃亏?我事未办成,先给人家招祸,似乎有点不对。总还是慎重一点的好。但是我得用什么法子,才能同他会面呢?九锡思索了多时,忽然想起第一封锦囊中,曾有章明夷虽愿招降、不能自主的话。今天看这神气,他虽然一言未发,面目之间,大有不以春林为然的意思。回来我倒要开诚布公地先对他商议一番。他如是赞成,便由他介绍,同汪之汉会面,岂不省事。
  九锡正在屋中盘算,冷不防的有人推门进来,倒把他吓了一跳。举目细看,原来正是章明夷。另外同着一人,这人年纪不大,看面目不过二十上下,生得清瘦异常,可是于清瘦之中,带着一团秀气。他二人进来,九锡忙起身招呼。明夷忙替引见道:“这位便是东边道王大人;这位是汪贡生,名叫之汉,字子广,是金州人,今年考取的拔贡生。”九锡一听不觉喜出望外。心说,我正在访他还访不着呢,如今他却自己投了来,可见我的官运亨通。这招安的事,不愁不能成功了。想到这里,自然格外高兴。握了汪之汉的手,笑道:“久闻贤契是东三省的名士,今天有缘相会,真是三生有幸。快请坐下,我们要长谈呢。”明夷捺着他一同坐下,先向九锡道:“大公祖得要恕罪,这汪贡生虽是学门中人,他因为事所迫,投在春林部下,给胡匪当了一名幕客。说真了也是国家的罪人,求大公祖赦其既往,开以自新之路,我们才敢细诉衷曲。”九锡大笑道:“贤契说哪里话!汪先生学贯天人,就令真个陷身胡匪,我也要拔诸泥途,为国家保全真才。何况春林有意归降;归降之后,他是统领,汪先生便是统领的文案,照例可以奏保州县。同是宦场中人,哪里还提匪不匪呢。”这一席话,说得章汪二人,不但欢喜,而且佩服。汪之汉再三申谢,说了许多感恩报效的话。
  九锡乘势便提出袁金环来,问同他可是亲戚吗?之汉道:“大人不提金环,贡生也不敢说。如今既然提到他,他日前还寄信给贡生,叫贡生在暗中保护大人。那袁金环是贡生母舅的儿子。当年先父到双城,在他家就馆,是我那外大父,看着先父品学俱好,便将自己第三位小姐许配与先父。后来先父中举,才将家母带回金州。先父曾做过锦州学正,后来故在任上。以后贡生母子,时常到双城去给外大父请安,同金环自幼常在一处。前年双城遭了兵劫,可怜外大父一家俱都殉难。彼时家母知道了,哭得死去活来,派我到双城去探听袁家的下落。彼时在仓促之间,全说袁家烧得片瓦无存,合家大小,一个也不曾逃出。我得了这消息,怎敢据实去回禀家母,只说金环被胡匪裹去了。家母又派我向胡匪方面打听,如果有了下落,就是倾家破产,也务必将他赎回来。我只得含糊答应着,却向何方打听去?今年在省城考拔贡,我无意之中,结交了章春林。因为明夷也进城考拔贡,我们住在一个院中,春林来访明夷,我同他谈过几次,很佩服他的磊落英多,我们便拜了盟兄弟。拜盟之后,才知道他就是胡匪头儿。他三番五次,劝我入伙。我始而却不肯,后来见他行侠仗义,果然比做官的人格高超……”
  之汉说到这里,自悔失言,脸一红,将话顿住。九锡笑道:“你自管说,我决不见怪。你别看我做官,我却把做官的恨得入骨三分。越有人骂做官的,我听着越欢喜,你快说不必迟疑。”之汉道:“因为这样,所以我就居然入伙了。不过我这入伙,却不能同他们去打家劫舍,只在暗地里给他划策、出主意。前不多日子,我同章春林杨四虎,跑到省城来闲玩,在小北关无意中撞见了袁金环。他骑着自行车,跑得飞快,并不曾看见我。我一见了他,忙将自行车拨回,加紧赶上去,越过他的车,又拨过来,在他车前一横。他这才看见我了,哎呀一声,当时从车上摔下来。我连忙下来将他扶起,他抱住我叫了一声表兄,便放声大哭。我连忙将他拦住,说这里不是讲话之所,硬拉他到青莲阁烟茶楼。此时春林四虎两人,也全赶上来,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一同到了烟茶楼,这才叙说从前的历史。我埋怨他,为什么不上金州去投奔我家,却母子在此受这样艰难。据他说,自己家里,遭了这意外横祸,不愿再拖累亲友。况且我也这般大了,自己不能独立,却叫旁人替我养活母亲,我自己也实在惭愧得慌。如今在迎宾楼,虽然身为贱役,到底是自食其力,总觉着比投奔亲戚强得多。我听他小小年纪,有这样志气,自然十分佩服。春林尤其倾倒得了不得,一定叫他辞了迎宾馆的事,随我们到外边去阅历阅历。他一定不肯,问春林做什么营业。我同春林,原不肯说实话,怎当得杨四虎,是一个粗人,他知道我同金环,是姑表兄弟,以为这样亲戚,还有什么可避讳的?他便老实不客气,将来历全对金环说了。幸而金环这小孩子,非常开通,他说这是英雄豪杰干的勾当,可惜我年纪幼小,不能执鞭随蹬,要不然,我很乐意入伙。春林见他这样机警,非常爱惜他,从此我们也常到迎宾馆去寻他。这便是以往从前的历史。大人此次来,他有信知会我。我因为避嫌疑,所以不曾过来给大人请安。如今听明夷说,大人同春林已经有了成议,贡生心想,这时候谈谈,没什么要紧了。并且大人如有为难之处,自请向我说知,我能够为力的,无不尽力。”
  九锡听了,真是恰合孤意,说不尽的欢喜,忙将自己为难的情形,向之汉说了一遍。之汉笑道:“这算不得什么。大人自请万安,我决能叫春林俯首就范。所有编制费、常年饷种种,大人也自管应许他,临时我决不叫大人丢脸作难,并且连宋大帅那一方面,贡生全可以担承。”九锡听他这话里有话,不觉恍然了悟。这样看起来,袁金环已经得着大帅的意思,将机关透与之汉,所以之汉才敢吹这大牛皮。可怜我王九锡,还蒙在鼓里,瞎为的是哪一门子难呢!索性春林要求什么,我就答应什么,他叫我立约,我便同他立约,还有什么难办的呢?随笑向之汉道:“这事既承贤契为力,回头还得求婉言规劝。春林既然受了招安,便是朝廷命官,同从前的性质,可判如霄壤了。诸事总要耐一点烦,万不可没要紧的事,就发脾气,以后在大帅面前,总不相宜。”之汉道:“大人这是金玉良言,贡生一定向他说。”九锡又说:“随春林的那条大汉,我看他实在是一位英雄,将来招安之后,我一定保他做营长。此人若带兵上阵,真可以勇冠三军,但不知他的名字叫什么?”之汉以为九锡是真不知道呢,便对他说:“此人姓杨名四虎。他也是胡匪出身,为人忠诚勇敢,实在是一员虎将。并且他忠于春林,跬步不离,除去春林之外,不知再有第二个人,春林也将他看作第一名心腹。大人虽保他做营长,他还未必肯做,最好就派他为统领的中军,仍然是步步跟随,他必然格外欢喜。”九锡道:“这样我一定能做到,就请你替我转达吧。”之汉答应着。明夷乘势问九锡:“今天还能开议不能?”九锡一想:目前既有这样顺利的机会,岂可再耽延时刻。况且这个地方,无异龙潭虎穴,我但能早离开一天,何必在这里纠缠呢?想到这里,便对明夷说:“今天掌灯后,咱们还在原处会议。”大家点头会意。
  果然这一天夜间,会议得非常顺利。在王九锡固然是百依百顺,然而章春林,也不是昨天倔强的样子了,居然成立了几个条约:第一条,东三省制军,允许保奏章春林为副将,马二麟为参将,章明夷为同知,加知府衔,其余的小头目,按其等级,酌量咨部,保以相当官职;第二条,章春林暂派为十六营统领,马二麟派为十二营统领,章明夷派为八营统领,分驻省城及奉天各要塞;第三条,三个军头编制费,并定为五十万元,一个月交清;第四条,常年军饷,由省库支给,其数目俟编制后酌定之;第五条,统领直接统属于东三省制军,不受他人限制。这几条合同签订了,在章春林等自然是心满意足。第二天早晨,九锡便告辞回省,章明夷特派了八名马队护送。
  九锡到了迎宾馆,略休息一刻,便上院禀见。宋耳顺将他延至花厅,一见面,连道辛苦。问他办得怎样?九锡道:“职道上托大帅威灵,下得袁金环臂助,居然马到成功,幸不辱命。”说着便从袖中将那几条合同取出来,双手呈与耳顺:“请大帅过目。”九锡递上这个合同去,心里不免有些打鼓,怕的是大帅怪下来,嗔他应许的数目太大,保的官职太高。哪知耳顺见了,却和颜悦色的,并无丝毫嗔怪之意。九锡到此时,如一块石头落地,静候大帅如何发落。只见耳顺行所无事的,将那合同底稿,放在桌子上,向九锡笑道:“你这样办得很好。本部堂今天便叫文案处预备奏折。你老哥可到文案处,将这次招降的经过叙明。但是不必照着实话去说,只说近年以来,日俄两国的浪人,同虚无党,在我国东三省边境闹得很凶,致商民不得安生。那章、马三人,在乡村召集民团,实地训练,所为防止日俄党人骚扰,保护乡里,厥功甚伟。况且能禁止俄国的革命宣传,其功尤大。朝廷若收为正式军队,必能御外侮而保治安,因此派王九锡奉宣朝廷德意。这三个人感激涕零,情愿报效官家。谨按其民团之多寡,定为正式军队,某人应保某官云云。你可明白我这意思吗?”九锡连声应道:“职道晓得,请大帅自管放心。”说罢便要告辞下去。耳顺又把他叫回来,低声吩咐:“你同文案拟保案时,可将袁金环加入,保一个试用知县,加五品衔。”九锡笑道:“大帅吩咐的是,本来此次招安,深亏金环在暗中帮助。若没有他作线索,章春林是很不好说话的。”耳顺点点头,说这些情节,我全明白。你下去帮同拟稿好了,我再叫文案处预备三道委札,先委他三人为统领。从明天起,就着手编制,款项可由粮饷局发给他们。朝廷的旨意,不定什么时候下来,我们编制军队,却是一天也不能迟缓的。九锡答应下去。
  果然宋大帅办理这件事,非常高兴。第二天委札便下来了。粮饷局总办荣厚,面见九锡,对他说:“请你转达章、马三位统领,我这里银子现成,他们哪时用,自管具公事来领。这是奉大帅面谕的,丝毫不能留难。”九锡答应了,又禀见宋耳顺,声明自己愿到石麟堡,将委札面交他三人。他三人见了委札,必然同到辕门禀见谢委,大帅也好当面施一番训诲。耳顺道:“这样很好,你就去吧。”九锡下来,此次却不是从前私行的样子了――向巡警衙门,特借的绿呢大轿;曾得胜戴着五品顶戴,给他打顶马;有章明夷随来的八名马队,他自己还有十二名,一共二十名马队,前呼后拥,好不威武,一直奔石麟堡。又路过当日打尖的那个茶馆,九锡吩咐住轿。自己走下来,一直进了这个茶馆,一眼看见大车,正在那里招呼客人。便笑道:“乡亲,还认得我吗?”此时茶馆的许多人,因见有绿轿马队从这里经过,心里明白,这必是一位大官,多有跑到门前来看的。却不料轿子到门前站住,轿里的官走出来,竟进了茶馆,吓得这一群人,藏藏躲躲,不知怎样才好。及至九锡进来招呼大车,大家又露出很惊异的样子,想大车是何等之人,怎会认识官呢?在大车本人,突然见九锡招呼他,也有点莫名其妙。因为这一回九锡的衣服气度,较从前大不相同了,从前只像一个孤行客人,如今是二品顶戴,双眼花翎,紫宁绸开气袍子,天青缎子外套,朝珠补服,粉底官靴,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墨晶眼镜。因此大车益发认不出来,只吓得浑身发抖,不由己地跪了下来。口称大老爷,你老人家认错了人吧,小的哪有这样体面的乡亲呢?九锡将眼镜摘下来,笑道:“我并不曾错认了。你还记得那一天早晨,有一位孤行客人,拉着马在这里打尖吗?那就是我,同你也曾认过乡亲的。”大车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定住了眼睛,又仔细端详了一回,不觉失声叫道:“大爷,你那一天不是到石麟堡去吗?怎么今天又变成这样阔的老爷,你到底是谁啊?”九锡听他这样语无伦次,忍不住地大笑,说:“你快起来吧,我是东边道姓王,你在东省多年,总应当知道有一个快马王三,那就是我!”大车忙爬起来,喊道:“我的大老爷,你原来就是快马王三大人!小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上回伺候得不周到,你老人家,可不要见怪啊。”九锡正色对他说道:“你不要絮絮叨叨地乱说了。本道因为你为人挚诚,初见面,就能披肝沥胆地说心腹话。似你这种人,在如今世界中,实在不可多得,所以本道顺便来访你,想提挈你也到石麟堡走一遭,算是我的护从。将来有机会,还要保举你呢。”大车道:“大人这样栽培我,真是天外飞来的幸运。但是小人这一身衣服,怎能够跟随大人去作护从呢?”九锡笑道:“这没要紧,我现带有护兵的衣帽,快拿出来给他换上。”又将随来的空马给他一匹乘上,立刻跟着王道台,忽忽悠悠,便到石麟堡去了。这一个茶馆的人,无不点头啧啧,称赞大车的幸运。
  这一回九锡重到石麟堡,不是头一次的冷落景况了。轿子才到庄前,便是咚咚咚三声大炮,紧跟是章春林、马二麟、章明夷,全是戎装挎刀,带着许多护兵同军乐队,在庄外相迎。鼓号齐鸣,章、马三人,俱在轿前请安。九锡拱一拱手,便一直抬进柳林以内,直至明夷宅内,会客厅前,方才落轿。九锡走进厅中,又重新同章、马三人见礼,笑道:“幸不辱命,你三位全是统领了。”说到这里,从怀中将督署的三封委札全取出来,分交他三人观看。都是一尺多长的大官封,外面几个大字,是“钦命东三省总督部堂封”,那一面是右札委某某人准此。三人忙取出里面札文,翻开细看:头一行是印版的大书“钦命头品顶戴兼陆军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衔总督奉吉黑三省部堂宋”;下面是写的为札委事,现查某人娴悉军事,久历戎行,特委为本省新编若干营统领,即日到差视事,此札;骑缝年月,全盖的是总督部堂的紫印花。三人见了,真是喜出望外,立刻将委札供在上面,叩头行礼,算是谢了总督宋大帅。转过脸来,又朝着九锡跪下行礼。九锡忙还礼不迭,说:“你三位这是胡闹了!咱们以后是同寅弟兄,哪里用得着这样客气呢!”四人一同起来,紧跟着汪之汉、杨四虎同明夷部下一干人,俱都上来给统领道喜,当日杀猪宰羊,大排筵宴。章春林、马二麟,立时派人到电报局给他们本寨中拍去电报,报告一切招安情形,叫他们谨守老营,不许胡乱打劫,专听候省城正式官信,便一同前来受编。九锡又将大车给他三人引见,说:“这是本道一位乡亲,随我多年,可惜没有机会保他做官。请你三位酌量在本军中,委他一点小事做做,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春林连声答应,一定借重。九锡又向他三人说:“此番宋大帅招降你们三位,总要算是开诚布公,并且连一切条件,他老人家全都慨然应允,概不驳回。照这样上司,真要算人生第一知己。你三位理应先进城去,谒见大帅,当面叩谢,才合乎官场的礼节。不过去与不去,是你们的自由,本道决不勉强。因为这是头一次,倘然你三位多疑,认着我是诓你们进城,别有用意,那倒是将好心变成歹意了。”马二麟道:“这有什么?不用说大帅待我们这样至诚,我们当去面谢;就是你老人家,因招安我们,居然敢跑到石麟堡来,探这龙潭虎穴,难道说我们就不敢进城么?”九锡大笑道:“到底马兄是快人快语。”那两个姓章的,也都异口同音,说:“我们明日早晨,一准随大人前往。我们既非草木,难道就没有一点人心?要再疑惑大人有什么歹意,那可真成了枭獍了。大人今天鞍马劳顿,可先在小庄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再起节进城。”九锡慨然应允,暂且按下不提。
  再说宋耳顺此番招降章、马等,他事前并不曾同本城各官征求同意。所有全城的官,除去九锡一人之外,再无第二人知道。如今事已办成了,却不能不向各官知照一声。九锡到石麟堡去的这一天,他便派巡捕拿着自己的帖,将合城文武各官,一律请了来,开一个茶话会,有要事面商。这些人见是大帅派人来请,哪个敢不来?所有全城的官,自副都统以及道府州县,副参游都,文武各官,也无论是现任是候补,一律到总督衙门来会议。耳顺见了大家,非常的客气,让至会议厅中,按着官级大小,依次坐定。耳顺坐了主位,然后和颜悦色地向大家说道:“兄弟今天请诸位来,是有一件最快心、最满意的事情向大家报告。兄弟自信这件事办成之后,不但我们东三省得到永久的平安,就连我大清国家,也得着干城腹心之寄,真乃意外可贺的事。”
  他报告完了,在座的人全都默然无语。唯独副都统坤厚,立起身来问道:“据大帅所说,真乃可喜可贺至极。但不知所指的是何事?所收的是何人?还要求明白指教。”耳顺笑道:“坤兄不要着急,听老夫详细报告。你在东三省多年,总知道东三省著名的胡子头儿是什么人,他有多大势力,大概全瞒不了你吧。”坤厚道:“大帅问旁的,晚生许不知道,若问到胡子的事,倒还略知一二。我们这东三省中,本是著名产胡匪的地方。先年那些老胡子虽然厉害,究竟不过二三百人,便是极大的一杆。近年可了不得了,他们随便一啸聚,便是一两千人;多的有时候竟到四五千,连官兵全不敢正眼看他,甚至日俄两国的人,全怕他们三分。那少年胡子之中,最厉害的,就是两个人:一个是章春林,一个是马二麟。这两个胡匪,正在年轻力壮,大约全不过三十里外,骁勇善战,不愧是两名悍匪,听说他们手下,全有六七千人。那章春林不但勇悍,而且狡狯非常,行踪飘忽,没有一定。在三省杀官劫库,不知闹了多少次。而且常向俄人挑衅,牵动外交。历任的大帅,对于他两人,全是束手无策。这两人之外,还有一个叫章明夷的。此人是一个黉门秀才,家里极富,专好结交匪类,藏垢纳污,是个著名窝主。他家里平常就养着两三千人,专指着种烟土,贩私货,有时候也随着一群胡匪,打家劫舍,无所不为。照他那样秀才,可中国只怕也寻不出第二个来了。如今这三个人,在三省之中,可称得起是三害,只可惜没有法子,能将他们除掉。大帅今天问到这些人,不知是怎么用意?莫非你老人家,部下有什么出色的人才,能将这些胡匪一鼓荡平,所以会合本城官员,大家齐心努力,帮同去做吗?”坤厚这一席话,也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可是主席的宋大帅听了,自己一团高兴,却被他打去大半,连以下的话,全有点不好出口了。
  略迟顿了一刻,向坤厚笑道:“子重,你不要这般说。你要知道,自古以来,越是恶人,越是有用之才,但看你能收服不能收服,能驾驭不能驾驭。果能收为我用,似章、马这些人,全是捍边御侮之才,万万不可轻看的。兄弟自未到任,就知道这三个人是东三省的心腹之患。所以到任以后,明查暗访,在省中隐姓埋名,住了一月,才得着线索。在暗中用尽心机,费尽唇舌,无论如何,总要招安他三个人,改邪归正。直到今天,才算是大功告成,因此特向诸兄报告。”耳顺说到这里,随又从头至尾,将怎样派王九锡说降,怎样委他们做统领,详细地叙了一遍。
  此时督中协梁得功,首先起立回道:“大帅真是神机默运!似这样积年巨匪,历任大帅,全都束手无策。如今居然能俯首帖耳,愿听指挥,由豺狼一变而为熊虎,若非大帅威德兼施,何能如此。这真是可喜可贺的事!末将不才,愿率领三军,上寿称觞,为大帅庆祝。”梁得功这一套谀词,真说得委婉动听,耳顺欢喜得不知如何才好。更有巡警道孔祥云也起来凑趣,说:“据职道想,这些人虽是目前才改邪归正,报效皇家,到底他们以前,就胸有成见,仰慕大帅的德化,不止一天。所以大帅一到任,他们立刻就前来归化。足见帅德巍巍,真能使顽民悦服。将来御外侮,保治安,三省人民,全沐浴大帅的深仁厚泽。古人说万家生佛,像大帅才可以当之无愧呢!”祥云说罢,其余各官,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拍马主义。耳顺听了,真是入耳不烦。
  大家全说罢了,却把一位副都统坤厚气得满面焦黄,倏地又立起身来,向耳顺道:“晚生有几句愚拙之言,大帅不要嗔怪。大帅收这三个胡匪,自以为不世之功,可以使三省长治久安,永无后患。其实叫晚生一想,这正是给三省种下永久的祸根,只怕二十年以内,三省人民也休想有安枕的一日了。”耳顺听这话,不觉陡然变色,忙问:“你这话何以见得呢?”坤厚微微一笑道:“这事并没有什么难见到的,不过大帅贪功好胜,不曾往远处想罢了。大帅知道,那章春林同马二麟,在东三省所造的孽,擢发难数,为王法所不容。三省人民,虽妇人孺子,提起他两人来,无不恨之入骨。大帅到任以来,人民喁喁望治,实指望大发雷霆,将这些胡匪一律肃清。如今纵因时间短促,未能克期剿灭,也似乎应当调兵遣将,早早布置,以平积寇,而杜乱萌。何以对于这三个人,竟自提出招安两字。假如要不惜高官厚禄,每年掷掉二百万金,晚生在护理督篆时,早就可以招安他们了,何必等到现在呢!晚生愚拙之言,实为三省地方起见,大帅还要三思三想。”坤厚这一席话,犹如正平之鼓,声声动人。耳顺听了,直好似冷水浇背,登时间把满面春风,化作秋霜冬雪,半晌答不上一句话来。连在座的文武各官,也全木住了。巡警道孔详云,本是个老吏,见大帅被人问住,只好挺身出来解围。笑向坤厚道:“大人方才的议论,诚然有深识远见。但是有一句俗言,远水救不得近火。那章、马两人,每一杆全啸聚上万的人,横行三省,杀官劫库,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总免不了闾阎丘墟,村镇焦土。各处的官兵,谁敢正眼看一看他们。大人也曾护理督篆,假如本省有可恃之兵,在那时候,早就把他们剪灭了,还能等到现在吗?彼时既无兵能剿,难道宋大帅来,还能自己带十万健儿,专预备剿匪吗?如今他老人家,不忍三省人民再遭涂炭,所以才委曲求全,想出这招降的法子来,于谈笑之间,收服三万虎狼,使三省商民,从此安居乐业,这真是慈悲心肠。大人怎么反倒见怪起来?大人今日既反对招降,当日就应当剿匪;既然当日不能剿匪,今日又何必反对招降呢?”孔祥云尚未说完,在座的官,早就鼓起掌来。啪之声,上震屋瓦,连宋耳顺也不知不觉地,鼓掌喝彩。可怜坤厚此时,直然成了独夫,孤掌难鸣,急切间又想不出话来,驳倒祥云,反倒羞得面红耳热,低头无语。耳顺究竟是一个老官僚,总要面面俱圆,不肯得罪同寅,便向坤厚婉言劝道:“坤兄的话,何尝不是金玉良言,兄弟也曾熟虑及此。不过我们做皇上家的官,总要仰体朝廷爱民之心,处处以息事宁人为主。目前东三省兵力单薄,倘然剿匪不成,反倒给人民招出祸乱。在我们丢官,原算不得什么,只是小民何辜,遭此涂炭?所以前思后想,总以招安的为是。况且天下无不可化之人。招安以后,我们果能恩威并用,驾驭有方,未见得便有什么祸患。以后唯望坤兄随时赐教,防患未然。眼前木已成舟,也只好将就一切了。”坤厚虽然心中不平,但是看在座各人,并没有一个帮着自己的,也只好就耳顺这一套婉言下台,不肯再说什么。这一个议案,便算是完全通过了。然后大家陆续告辞而去。
  第二天早饭时候,王九锡带着章、马三人,一直来到总督衙门,将手本传上去,立刻在花厅请见。九锡领着他三人,进了花厅。耳顺已经是朝珠补褂,红顶花翎,巍巍然坐在上面,真有个大帅的气派。九锡向他三人道:“这便是大帅,你三位行礼吧。”三人忙跪下叩头,口称大帅在上,罪民某人某人,给大帅叩头。耳顺受过他们的礼,然后下位来,亲手将三人扶起,笑道:“三位请坐。老夫今日得与你们一堂把握,实在快心之至。我们要脱略形迹,畅谈一番,千万不要这样称呼。同是皇上家的官,什么叫罪民呢?”又向九锡说:“你老哥这次太辛苦了,快请坐下谈吧。”九锡也帮着捺他三人坐下。耳顺殷殷恳恳,说了许多劝勉的话。三人倒是感激涕零,自誓从今以后,必然竭力报国。耳顺欢喜已极,又吩咐九锡:“好好照应他三人。目前统领驻所,尚未规定,可以请他三位,暂时就住在迎宾馆。所有房膳各费,全由本署账房支领。”三人再三谦逊,说大帅格外施恩,沐恩等心领就是了。九锡带他三人下去,耳顺直送出花厅以外。这真是十足的面子,连司道禀见,也从来没有这样光荣。
  九锡同他们回至迎宾馆。这一个店中,住下了三位统领,登时人喊马嘶,格外热闹起来。馆主贾长发,又极力巴结,在门前悬灯结彩,并贴出很大的官衔条子去,是“十六营统领章大人,十二营统领马大人,八营统领章大人行辕”。店门外也有两个穿军衣的卫兵在那里站班。杨四虎同大车,也都变成了武巡捕,全戴着五品顶戴,挎着刀,系着战裙,出来进去的,好不威风。登时间一个沈阳城中,一传十十传百,全知道宋大帅收降了章、马三个大头子做统领。一时议论纷纷:也有说给人民造福的;也有说给东三省种祸的。更有那好事的人,特意要到迎宾馆来,看一看章春林、马二麟到底长的是个什么样儿。
  宋耳顺自从见着章、马之后,便认定是英雄豪杰,前途不可限量。特择了一个日子,在督署大排筵宴,将全城的官绅俱都请到,为章、马三人贺喜。这些官绅,同他三人全见过了。因为他们曾亲自拜过一回客,这些人一者震惊他们平日的威名,二者知道他们是大帅的红人,谁敢怠慢。一个个全是争先恐后,想来巴结,所以在大帅面前,更要同他三人表示亲密。不大工夫,人客全到齐了。耳顺亲自查点查点,座中只少副都统坤厚,忙叫文巡捕打电话去催。少时电话回来,说坤大人偶染小恙,不能奉陪,改天再过来请安。依耳顺的意思,也就不再请了,偏偏这位章春林章大统领,对耳顺说:“沐恩前天去拜坤大人,也挡驾未见。我们三人,很想拜见这位老大人,也瞻仰瞻仰他的风采,偏巧他今天又病了。不知大帅可有什么法子,请他来吗?”耳顺听春林这样说,不肯驳他的面子,便吩咐巡捕:“快派我的轿子去接坤大人。无论如何,总要枉驾来一趟才好。”两个巡捕一齐应声去了。这里调好了桌面,只候他一个人。本来坤厚并没有病,因为他看不起章、马三人,兼他妹丈喜成阿有信来,诉说章春林绑票历史,怎样可恶,因此他心里益发不痛快,对于宋耳顺招降的事,坚决反对。只恨自己无权力打消,又深悔耳顺未到任时,王九锡也曾同自己商量,要请兵剿匪,那时趁着有权在手,为什么不调动几营人马,前去剿他?纵然不能成功,也可将招降的事无形消灭。如今却酿成这种形势,总怨自己当断不断。他一个人在署中,懊恼得抬不起头来。督署巡捕,带着绿呢大轿一直进来,硬催他到督署去赴宴。坤厚再三推辞。巡捕左一个安,右一个安,将大人叫得震天价响:“只恳求去一趟,卑弁好销差。要不然,大帅不说是大人不去,却怪卑弁请不来,卑弁的饭碗子,可就打碎了。”说罢又跪下磕头。坤厚被他两人挤得无法,只可说了一声“我去”,巡捕便替他喊人拿衣服来,帮着给他换上,连搀带架的,架入轿中。
  转眼便抬到督署花厅,耳顺笑嘻嘻地迎上去彼此见礼,拉着坤厚的手,一直拉进客厅。先给他引见章、马三人。这三个人虽然不懂得官礼,九锡却曾告诉过,这省垣之中,除去大帅,便是副都统的官儿顶大了。他也是钦命大员,见了面总要叩头行礼,不能以平等相见的。他三人倒是真听话,见了坤厚,忙不迭地跪下行礼,口称大人上坐,末弁给大人叩头。在他们想着,坤厚一定要搀扶阻拦,哪知坤厚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免参,连腰全不曾弯下去,便同制军到那边暖阁前坐下了。这三人草草磕了一个头,立起身来,羞得无地自容。连在座官绅,也全僵得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九锡见这情形,深恐他三人恼羞成怒,说出不好听的话来,忙高声道:“坤大人腰腿有病,步履艰难,你们看走路还这样吃力。方才请你三位免参,正是实在话,并不是客套呢。”这几句话,算是将当时的僵局轻轻揭过。章、马三人低下头去,这才没得说了,可是心里依然憋着满腹牢骚,恨不即时发泄。耳顺也看出这种情形来,深悔自己孟浪,不应当接坤厚来赴宴。但事已至此,只得胡乱入座,草草将酒饭吃罢,早早散席,免得再招出旁的事来。今天请的主客本是章、马三个人,自然首席首座,要让章春林。春林也不推辞,便昂然上座,第二座是马二麟,三座是章明夷,第四座才让到坤厚。坤厚见这三人踞他之上,心里的火气益发按捺不住。几杯酒下了肚,忽然朝着九锡厉色问道:“你此次晋省来,不是为喜成阿绑票的案子吗?这案中的要犯,到底是谁?二十万赎款,能否原封拿回?你到底也要有一个下文。难道糊里糊涂就过去不成吗?”说完了,瞪着两只眼,只看章春林。此时把一个老奸巨猾的王九锡,也吓得直眉瞪眼,满面焦黄,急切间答不上一句话来。宋大帅更吓得手足无措。在座官绅,吓得面面相觑,仿佛大祸就在眼前。在这一停顿间,忽见章春林将酒杯向桌上一摔,哈哈一阵狂笑,向坤厚道:“姓坤的,你要问绑喜成阿的是谁吗?你要往近处看,就是我章春林章老太爷。你难道还有什么过不去的意思吗?来来来……”说罢从怀中掏出盒子炮。若问坤厚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走内情钱神收效果 降协统革命伏萌芽
  坤厚乘着酒兴,大发牢骚,指桑骂槐的,冲着章春林大发脾气。他以为春林既做了官,就得服从官规,无论怎样骂他,他也断断不会还言的,乐得趁此时先给他一个下马威,以后也好拿出上司的身份管教他。哪知却是错稳了定盘星了,春林野性难驯,两句话不投机,就讲开炮打人,他如何肯听这一套,登时间火星乱迸,掏出盒子炮来,就要同坤厚拼命。幸亏马二麟同他并肩坐着,急忙将他手腕把住。王九锡拉了坤厚,直拉到里门去。此时坤厚将脸全吓白了。本来在旗的朋友,多半是假光棍:人家不招他时候,他总要压迫人;等到把人家招翻了,瞪起眼睛来,他立刻就软化。坤厚万没料到春林竟拿出这种面目来对付他,一见光亮亮的盒子炮,浑身全吓酥了。幸亏马二鳞手快,不曾容他扳机。王九锡怕闹出事来,赶忙将坤厚拉走。这里大家俱向春林开劝,说统领不要生气,常言不知者不作罪。坤大人他实在不知道,如果知道,决不肯说的。统领快收起枪来,照旧喝酒吧。宋耳顺亲自斟了一杯,叫着春林的号道:“濡青,你喝酒吧,不要闹脾气啊!”马二麟、章明夷也劝道:“你这是何苦!不看旁人,还得看大帅的面子呢!你自顾这样,叫大帅怎样对得起同寅呢!”春林嘿嘿一声冷笑,说我听他说这样横话,自当真有骨头呢!原来一看见枪,也就软瘫了。这样不经吓的东西,也配发横。实对诸位说,我这不过是吓唬吓唬他就是了。要真想要他的命,还能等到现在?说着将盒子炮依旧揣起来,向宋耳顺请了一个安说道:“沐恩适才鲁莽,惊了大帅的驾,实在罪过,求大帅饶恕我吧。”耳顺笑道:“你这正是英雄的本色,不过于官礼有点太说不去了。坤大人总是你的上司,就是当面训斥你,你也得受的。何况他又不是朝你说话,你怎么竟闹出这样把戏来?如果叫御史知道了,参上一本,连我也架不住啊!你吃酒吧,总是要给他赔一个礼才是呢。”春林道:“赔礼就赔礼,那倒没有什么不可以的。”说罢连饮了七八杯。耳顺听他肯应许赔礼,便寻坤厚去讲和。
  此时坤厚在里间屋中,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吁吁地喘气。九锡站在他旁边,不住口地央给,说:“大人不要气坏了身子,诸事总怨职道不好,我早晚必叫他给大人磕头赔礼。”坤厚只是摇头,一声也不言语。耳顺进来,到坤厚面前,拉了他的手笑道:“子重,不要生气了。他是一个鲁莽未受教化的人,你何必同他一般见识。诸事看在兄弟的面上,饶过他吧。”坤厚看见耳顺在眼前,不知不觉,两眼中流下泪来。哽咽着说道:“晚生做了二十多年官,从来没叫人欺负成这种样子。大帅既然收了这样好膀臂,也用不着我们了。晚生明天便递折子,自请原品休致好了,还可以保全这一条命。要不然,早晚也得死到他手里。”说罢几乎要放声大哭。耳顺见他这种样子,又是可笑,又是可怜。忙又再三开劝说:“我叫他给你赔礼,一定叫你出这一口气。”坤厚道:“算了吧,晚生是什么人?敢劳动他章大统领来给赔礼。”九锡忙拦道:“算了吧,大人何必同他那粗野之人一般见识。职道这次去说降他,他明着暗着,三番五次,要刺杀职道。错非职道胆子大,有一种防身武技,性命早就送在他手了。不过看在大帅为援救三省人民起见,因此职道才纳着性儿,办这一局事。要不然,谁犯上同他怄气啊!大人受委屈,也算是受到人民身上。眼前总算免去许多是非,将来他不受驾驭,大帅自然有方法处治他,也决不能任着他的性儿,在东三省横行。”坤厚被九锡这一套话,说得无言可答,自己只低着头,一声儿不响。这时候耳顺又出去了,转眼同着春林进来。春林走到坤厚面前,深深地请了一个安,满脸赔笑地说道:“适才末将出言不逊,得罪了大人,大人不要见怪。大人是宰相的肚量,万不至跟我们山野之人怄气。末将从今以后,必然事事听大人的命令,大人还请到外厢喝酒去吧。”春林在这里赔礼,马二麟、章明夷,同几个身份大的官绅,也都进来了,帮着春林向坤厚开劝。坤厚见有这么多人的面子,又兼春林说了许多软话,也只好就台阶下去,便向春林道:“章统领,何必这样客气。方才我也是冒言,才招你不快活。彼此全不要说了,我们既同城为官,以后多亲近,不要彼此误会才好。”宋耳顺见他两人和好了,不觉哈哈大笑,说这真应了古人的话,不打不成相知了。说罢一手拉了坤厚,一手挽了春林,又一同到外边饮酒。毒雾愁云,霎时间化为祥风瑞霭。大家也都随着欢笑鼓舞,称赞他两个人,全都是宽宏大度。
  其实春林这种举动,按市井说,叫作打哭哄笑,拿坤厚当小孩子看待,简直是种光棍的行为。在坤厚认着是有面子,哪知是丢人呢!到底坤厚这般容忍,在春林似乎不应当再记仇了,哪知他的心里,依然是化解不开,自己拿定主意,哪时遇着机会,非要坤厚的性命不可。可是眼前筵席上,却是大人长大人短的,很恭维坤厚一气。一个世家子弟的旗人,哪里斗得了他那跋扈飞扬的枭杰。大家吃罢饭,又谈了一刻,方才慢慢散去。耳顺单把章、马三人留在署中,又恳切劝了一回:“嗣后万不可再这样任性。做朝廷命官,处处要顾全自己的体面,更得处处顾全人家的体面。将来前程远大,不愁不到我的地位。倘要过于任性,于自己前程,也有很大妨碍。当初陈国瑞平定捻匪,总算一时最大的功臣,他如果不闹脾气,处处谨守官规,提督军门,早已就做到了。只因他不受拘束,当面辱骂上司,所以后来落一个发往军台效力,将以前的功劳,也全湮没了。你们想可惜不可惜?”三人齐说以后谨遵大帅教训,绝不敢再鲁莽任性了。耳顺这才端茶送客。三人回到栈房,九锡也是剀切地劝导了一回。从此春林的脾气,比从前和平了许多。紧跟着他们的队伍,全陆续开至省城。这三人本不明白营制营规,王九锡从旁指导,叫他们怎样编制。好在粮饷局有的是银子,随便领出来,置备一切军装。不到两个月,已经焕然一新。分驻四关,倒是逐日训练。宋大帅亲自阅了一回操,果然旗帜鲜明,人强马壮,不愧是东三省的第一劲旅。宋耳顺阅罢了操,自然是十分满意。回至署中,对王九锡大加赞赏,说这全是你的功劳,本部堂必然要专折保荐,不出两三年,你便可以开府一省了。九锡请安道谢,又对耳顺说:“职道在省城,耽搁了有三个多月。如今他三人队伍已经编练整齐,职道也该回任去了。今天就在大帅驾前辞行,明日早晨,就可以起身了。”耳顺道:“你何必这样忙?明天我略备薄酒,给你饯行,你索性后天再起身吧。”九锡一面道谢,一面回道:“职道这次住省,蒙大帅赏饭吃也不知有多少次,饯行的话,谢谢不敢当了。只是有一件事,还得求大帅为力,替职道排难解纷,将来回任才好办事;要不然,职道真有点不敢回去呢。”耳顺笑问道:“你有什么难事,自管对我说,我一定替你办妥。”九锡道:“职道这次晋省,实因喜成阿被章春林绑票的案子,特向喜大人讨了限期,前来拿贼。如今贼未拿着,空手回去,已经是交代不下;偏偏绑他的人,又被职道说降。想来坤大人一定有信告诉他,他如何肯同职道善罢甘休?这一次回去,必定得要怄气。他也是一位有势力的绅士,职道如何敢同他抗,早早晚晚这个气如何受得了呢?务必求大帅代为疏解,请喜大人不要同职道为难才好。”耳顺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有了有了。你回头去寻粮饷局总办荣厚,同他商量,叫他在章、马三个军头的编制费中,多报销十万块钱。这十万块钱,便由你带给喜成阿。我再加上一封信,说是特别馈赠,虽然不足二十之数,他总算得回一半,自然没得说了,这事岂不完全化解。”九锡听了,又是欣喜,又是感激,忙跪下叩头,拜谢大帅玉成之德。耳顺又对他说:“朝廷的旨意,早晚就快到了。是我又给军机大臣去了一封私信,催他们急速发表。你回来对章、马三人说,叫他们不要心急,功名一定是跑不了的。”九锡连声答应,方才告辞退下。一切遵照耳顺面谕,分头接洽,喜成阿这一关,总算是搪过去了。
  章、马三人,对于功名的事,当然是望眼欲穿。按说耳顺正在得宠之时,怎么折子上去,过了许多日期,不能发表呢?原来内中也有一段情由。因为耳顺的折子递到摄政王驾前,正赶上两湖总督祥呈的折子也随着一齐递到。耳顺是保荐章、马总兵副将种种职官;祥呈却是奏参湖北陨阳镇总兵兼第十三镇统制李天洪统带无方,军容不整,请开去总兵,以副将降补,并革去统制,降为协统,以示薄惩。这两个折子,同时递上去,倒闹得摄政王游移不定。自己心中盘算,宋耳顺因何看中了这三个平民,武的竟保为二品大员,文的竟保为知府,这也未免太破格了。至于那李天洪,我曾听项子城同铁木贤交口称赞,说是一员好将,并且为人清廉,惠爱士卒,在各镇统制中,是一个出色人才。为何祥呈到任未及两月,便这样厉害地参他,却是什么缘故呢?以项、铁两人素号知兵,难道还有错误不成?这事就未免太怪了。看起来,这两个折子,全有不实不尽的地方。我暂且将它押起来,叫军机大臣详细调查调查,然后再下旨不迟。主意打定了,第二天将恩王、拉同、余双仁,一齐叫上来,把这两个折子给他们观看,说:“我想这其中必有缘故,你三人可分头查一查。如查着真情,急速上来面奏。其中果有不实不尽,也要对他们略示薄惩,好杜一杜封疆大臣欺君枉上之心。你们想我这主意可是吗?”拉同本是最善逢迎的,他首先回奏道:“王爷圣鉴,如烛照犀燃,一点也不错。奴才必设法调查他们的内幕,决使物无遁情,以副王爷求治之心。”恩王奏道:“王爷虑的甚是。不过据老臣想,这宋耳顺老成干练,谋国心深,他未必肯做冒昧事。或者那三个人,全是捍边御侮之才,也说不定。至于祥呈,虽然资望浅一点,究竟在满人中,也算不可多得之才。他说李天洪不好,必然确有所见,似不至冒昧妄言。王爷既用他为封疆,对这一点小事,似乎不必再疑虑他。古人说,疑人勿任,任人勿疑。还请王爷再劳圣酌。”余双仁低着头,却是一声也不响。摄政王道:“你二人所说俱都有理,不过天下事总要细心一点的好。你们下去查一查再请旨吧。”说罢他便退朝,三人也各自回府。恩王忙传文案,给宋祥两人去信,述说摄政王不肯见信的情形,并告诉他拉同怎样回奏,余双仁怎样不言,叫他两人早早设法打点,别等临时真碰钉子。
  宋耳顺这一方面,暂且按下不提。单说祥呈为什么要参李天洪呢?这其中原来隐着一段黑幕。祥呈在旗人中,本是大员子弟出身,他父亲做过户部尚书、体仁阁大学士。他从小时便是一品荫生,十几岁就在工部当差,二十几岁便在料估所当掌印郎中。这料估所乃是工部第一个阔机关,料估所掌印郎中,是工部第一阔缺。因为他专管工程,比如皇太后皇上,要想修一处殿阁,或是建筑园亭,工部堂官领下旨来,得交派料估所承旨办理,再由料估所去寻各大工厂,画样包修。凡各厂的老板,先要巴结料估所司官,然后才能揽着官工。这一件工程,不定几万几十万,其实用到工料上,未必有十分之一,总得拿出十分四五来,孝敬工部堂官同料估所司官。掌印郎中一个人,可得十分三四,其余上下均分。祥呈做了三年料估所郎中,恰赶上慈禧太后大兴土木之时,他一个人剩了有三四百万,兀自于心不足,常对他家人说:“我必须凑足千万之数,才能罢手。古人说和峤有钱癖,我自信就是和峤重生。”因此有知道的,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就叫作赛和峤。
  他三年任满,按等级可以升御史。他说谁耐烦做那清苦官儿,在吏部花了七万银子,便选了江南扬州知府。这个府缺,在江南算最优了。他仍以为不足,又千方百计,运动苏松太兵备道。这个道缺,为全国第一,就是俗传的上海道。因为代管关税,又管买金磅还洋债,其中出入甚大。凡做过这个缺的,如盛宣怀、吕海寰、袁树勋等,哪一个不是富逾千万。祥呈到江苏来,所希望的就是这个道缺。不过他的班级还够不上,所以暂就扬州府。后来袁树勋升了臬司,他便放开手运动。真是天从人愿,买上买下,只花了二十万银子,两江总督便专折密保,说他“才堪大用,以之升补苏松太兵备道,必能胜任有余”。军机大臣又在太后前竭力推毂,太后也记得他在料估所时,办事敏捷,少年有为,居然准了。煌煌朝旨:“祥呈着补授苏松太兵备道。钦此。”祥呈接到旨意,又花了几个钱,并未入京召见,便即刻到任。向来上海道没有做满二年的,他居然做了二年零三个月,才升任广西臬司。在广西半年,又署藩司,由藩司便升了安徽巡抚,直是一帆风顺。从北京外放不到十年工夫,便开府皖江,做了封疆大吏。他本是阔少出身,对于钻营巴结的学问,世代相传,自然当行出色。自从载沣摄政、恩王当权,他是变着方法,不惜金钱,从各省及外洋购买种种奇珍异宝,按年按节必有贡献。并且对于八旗的前辈大老,也不时馈送礼品,格外讨好。因此朝内外的旗官,无不夸赞祥呈是后起之秀、头等人才。所以这次宋耳顺参倒了丁大声,载沣便想以他补授两湖总督。军机大臣,自恩王以下,无不赞成。第二天便降旨:“两湖总督着祥呈补授。钦此。”内阁一面降旨,一面给安徽打去电报。祥呈接阅之后,欢喜得手舞足蹈,忙叫文案处赶紧拟缮谢恩的折子同致谢恩王及各军机的私信。折子上当然说是要晋京陛见,面听圣训,有所遵循,其实骨子里早托了恩王。折子上去,便拟了几句御批,是“两湖地方重要,该督着即赴任,毋庸来京陛见。钦此”。祥呈奉到旨意,也等不得朱宝田来接安徽巡抚任,便先委了藩司代拆代行,自己领带家眷同许多随员,便到武昌来接印。
  丁大声知道新任到了,忙传谕赶办交代。又派中军副将李天洪,先见祥呈,请示某日接印。李天洪见了祥呈,告叩头行礼,然后请安,侍立在一旁。祥呈在上面坐着,昂然不动。按说中军副将,俗名叫督中协,便是总督的中军,以品级论,也是二品。在总督谦恭一点的,初见面也必要客气几句,让个座位。哪知这祥呈骄傲已极,他看这中军,仿佛就是他的家人,仰着头似睬不睬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李天洪躬身回道:“末将叫李天洪。”祥呈听他自称末将,便有些不悦道:“你为何不称沐恩,要称末将,是什么道理?”天洪道:“末将从前并不曾伺候过大帅,因此不敢冒称沐恩;以后如能常侍帅座,当然要称沐恩,不敢称末将了。”祥呈被他几句话顶回去,虽然心里不悦,面子上却没得可说。又问道:“你现在是什么功名?”天洪回道:“末将是记名总兵,湖北陆军第十三镇统制,署理督标中军副将。”祥呈冷笑道:“你这官衔倒真不少啊!你今天来是什么意思呢?”天洪道:“末将今天禀见,一者是来给大帅叩喜;二者是奉丁大帅命令,特来请示大帅,某日接印,好预备一切。”祥呈道:“本部堂这次到湖北来,连皇上家全免去陛见,可见是一刻也不能延缓的。本当今天接印,姑念丁制军是老前辈,不忍叫他过于为难,明天再接吧。”
  李天洪应了一声是,也不便同他再说什么,请一个安,便退下去了。到督署禀复丁大声,说新制台明天便来接印。大声皱眉道:“哪有这样急促的?他也得容人家交代啊!”天洪叹了一口气道:“回大帅,不必同他怄这闲气了,明天将印交给他,随他去吧。”大声听天洪这样说,便追问祥呈是个什么样儿。天洪道:“望之不似人君,说出来的话,尤其没有人味;脸上的烟气,足有三尺多厚;而且青黄二色,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烟色之鬼;那种骄傲的声音颜色,尤其能拒人千里之外。这种人,朝廷也派来做兼圻大吏!沐恩说一句罪过话,大清的气数,也快尽了。”大声听了,忙向他摆手道:“老弟快不要胡说,我们做臣子的,岂可随便议论朝廷。他既明天接印,我们赶紧预备就是了。”正说着,门房上来回话,说新任祥大帅,特来拜会大帅。丁大声忙吩咐请至花厅,自己忙顶冠束带,出来会客。见面谈了几句客气话,大声看他的神气,果与李天洪说的一点不差,便也不同他废话,应许明天交印。唯一切交代,须半个月方能清楚;交代之后,携眷回籍,督署须到那时方能腾清;一切得要求格外原谅。祥呈的意思,似乎还嫌太迟,但是半个月转眼即过,又兼大声已应许交印,自己暂住外边,也是一样的发号施令;要再催人家早腾房子,似乎于情面上太说不过。只得也答应了,方才告辞而去。紧跟着丁大声又去回拜。各文武官僚,知道新大帅明天便接印,谁不争先恐后地去巴结伺候。因此新督行辕,倒是车水马龙;总督衙门,反倒门可罗雀了。这本是官场的惯例,并不足怪。唯有督中协李天洪,却是天生忠厚老成,不肯学那世态炎凉,他依然在督署中帮着办理交代。偏偏这时候,新总督祥呈也有种种事呼唤中军。因见李天洪不在行辕伺候,心中益发懊恼,便即刻挂出牌示来:“督标中军副将李天洪,着即停职如示。”又一个牌示,是“张豹着署理督标中军副将,此示”。
  你道这张豹是谁?便是第六回书中所叙南洋大臣庄之山的武巡捕。他后来随着之山,又回两湖总督原任。之山是特别爱惜他,三保五保,便保到记名总兵,实授督标中军副将,又将自己最得宠的一个丫鬟赏给他做夫人。这张豹益发气焰熏天,湖北一省的军权,差不多在他一人手中操纵。后来庄之山调至北京内用,总督换了丁大声。大声因关系庄中堂的面子,督标中军副将,仍命张豹蝉联。却在暗中查访,知道他的官声很坏,便将他调为十二镇统制,腾出督中协的缺来,令李天洪署理。丁制军看中了天洪,说他才堪大用,以督中协兼带十三镇。天洪为人,非常谨慎。虽身兼两项要差,却是勤慎奉公,丝毫不敢大意。并且他还有一样不可及处,是待下有恩。这一镇的军官士卒,无不爱之如父兄,真是同心一力,连一个烧火夫提起李统制来,也无不感恩戴德。丁制军在湖北住了三年,对于李天洪真是推心置腹,特别信任。李天洪也是尽心竭力伺候这丁大帅。可是这二三年中,在军界中却造成了天洪的势力,连张豹那一镇人,也无不心向李统制。本来这也难怪,天洪对于军队,不但每月的饷、四季的衣服,按时支发,有时候他还自己拿出钱来犒劳军队。那张豹可就不然了,月饷总积压一两个月不发;领出来的银子,却送在银行生息;额外三节、两寿,小姐的生日,公子的满月,还硬逼着军队里摊公份,送干礼,闹得怨声载道。大家提起他来便骂,提起李天洪来,无不交口颂扬。他不怨自己待下刻薄,反倒说天洪掠美市恩,心中非常的怨恨。天洪因为自己做协统时,张豹已经是统制了,总算是他旧日的属员,因此对于张豹,面子上还是非常恭敬,以待上司的礼待他。张豹虽然怨恨,但是寻不出天洪的破绽来,也就无可奈何。
  偏巧这次赶上新督祥呈到任,自己认为有机可乘了,便千方百计,想巴结祥呈,先交上了祥呈一个贴身的小厮。此人姓郭名叫二立,是北京唱小旦的出身,因为倒了嗓子,便改业充当家人,随祥呈到外任做了一名贴身的童仆。凡祥呈饮食起居,全由他一人伺候,比姬妾还得宠。这二立本是小人女子之流,见主人这样爱惜他,他便趾高气扬,藐视一切,什么招权纳贿的事,他全敢去做。因此那班宦场中无廉耻的人,全要争先恐后巴结郭二爷。自能将二爷哄欢喜了,一切运动差缺的,便可以手到拿来,无不各如所愿。张豹自从得了这一条门路,便立刻拿出五千银子来送给二立,又同他拜为异姓兄弟。二立问他想求什么差事?张豹诉说,督标中军副将,当日是他的缺,后来怎样被李天洪夺去。如今祥帅到任,无论如何,要求贤弟替我为力,恢复我那督中协的职官才好。二立想了想,说:“这件事有点不好办,一者督中协是大帅的头一道门槛,错非他自己近人,未必肯撒手这个缺;二者湖北督中协,是全国著名的优缺,你不破费几个钱,上边未必肯轻易见委。我们从安徽动身时候,那旧任的抚中参老鲍,也曾托人向大帅说,请把他调至湖北,仍然做中军,伺候大帅,大帅始终不曾认可。后来他情愿报效两万块钱,大帅说湖北督中协,岂仅值两万块钱,叫他收着他那钱罢。你听这口气,一定是嫌少了。这时候要想白得,如何能做得到呢?”张豹笑道:“我的老弟,愚兄做了二十年官,难道连这一点窍全不识得?银子该花多少,咱弟兄决不能比人家少花一个。如今只求有一位能通这消息,愚兄想除去贤弟,再也没有适当的人了。”二立道:“我固然能说,但是准不准没有一定把握。此事要成,我指给你一条门路,你自将这门路运动好了。我先提个头儿做引子,然后再叫她硬磨,不怕大帅不答应。”张豹忙问门路在哪里?二立道:“大帅纳的第七房姨太太,此人是安徽庐江人,姓马名叫凤兰,乃庐州府知府毕明圭特特进献给大帅的。大帅自从得了她,真是形影不离,直看成一种活宝。只要七姨太太说一句话,比当今摄政王爷降一道旨意还看得重呢。大哥你既想督中协,除去钻她的门子,更无二法。”张豹道:“这又难了!他是大帅的姨太太,难道我们做属员的,能够提着名儿禀见姨太太不成?”二立笑道:“你们做属员的,固然不能去见姨太太。但是你们的太太,还不能见姨太太吗?”一句话提醒了张豹,不觉拍手道:“到底是老弟的见识高、主意快。我回头便打发嫂子来,给太太请安。先厚厚地送一份礼物,作为进见之资。可得请老弟为之先容,要不然,也是徒劳往返啊!”二立道:“这一层你自管放心。回头嫂夫人来拜会,我能一直将她领进七姨太太绣房,你看怎样?”张豹再三致谢道:“果能这样,好极了!还怕不能成功吗?事不宜迟,我这就打点礼物去。”说罢告辞去了。
  回至公馆,同了夫人庄菊英商量。这位夫人名叫菊英,因为是庄宅的使女,所以冒姓庄,对外人并自称是庄中堂的侄女。有那知道底的,只在暗地里笑,可是面子上谁敢不恭维,都称呼她庄夫人。夫人自幼生长在中堂府,什么局面全见过,什么阔人全会过;又兼生得富丽堂皇,一口的京话,如呖呖莺声,又柔和又嘹亮。谁见了也得说是大家的闺秀,不愧统制的夫人。张豹的功名,本是由她来的,因此对于这位夫人,真是敬之如神明,畏之如师保。夫人只要说一句话,比奉到大将军令,还要尊重十分。
  此番由总督行辕回来,本预备烦他夫人去拜会七姨太太,但是见了面,却又不敢说,恐怕夫人不乐意去,反倒招她呵斥一番,只得先做出唉声叹气、不高兴的神气来。庄夫人见了,便迎头喝道:“你又是怎么了?平白的叹气做什么?难道新总督要撤你的差吗?”张豹忙躬着回道:“新帅并不曾要撤下官的差,只因下官有一件为难的事,委实解决不了,所以满腹愁烦,不知不觉地叹起气来,又招夫人生气。”庄夫人道:“有什么难解决的事?也值得这样。”张豹道:“下官新近结识一位盟弟,是新帅的近人。下官想求他运动运动,恢复我那督中协原官。他对我说:‘这件事不容易做,除非能面见新帅的七姨太太,只要这位姨太太答应,立刻便能挂牌。’夫人请想:我是一个男子,如何能见上官的姨太太?这件事简直是没有希望了,所以越想越难过,不由得叹起气来。”庄夫人听了,嗤地一笑道:“我当是什么重大的事,原来这一点小小问题。你不敢去见她,难道我也见不得她吗?”张豹一听这话,忙站起来深深请了一个安。笑道:“夫人肯去见她,这事便没有不成功了。下官原已想到夫人,但怕夫人不肯屈尊降贵,去会人家的姨太太,所以不敢冒昧开口。如今夫人既然愿去,这正是求之不得。但是如今运动此缺的,人数太多,夫人要去总是早一步才好,免得落在人家的后头。”庄夫人听了,发作道:“你们男人,就是这样毛病太讨厌:人家不应许时候,连一个字也不敢提;等人家应许了,你们又一刻不等。早去晚去,是我的自由,用得着你说话吗?”张豹碰了这钉子,只得躬身赔笑,连认不是。说:“小官鲁莽,夫人不要生气。我这不过是多此一虑,其实夫人哪时去,哪时可以成功,哪有旁人争先的份儿呢?”夫人冷笑道:“你快不要用这高帽子扣我!成功不成功,我也没有一定把握,但是你叫我空着两手去吗?”张豹道:“礼物自然是要送的,但是送什么好,还得听夫人示下。”庄夫人想了一会儿,说既然想运动官,就得送她一点出色的东西。至于寻常金银珠翠之类,他做过封疆的人,又是世家,一定不稀罕。我当日随老中堂在广东时候,他老人家曾派兵到琼岛,深入五指山剿过生黎。那些黎人大兵赶跑了,全钻进山洞去躲藏。他们家里遗下的奇珍异宝,全被官兵搜了去。有的拿出来,献给中堂;有的便自己赏收了。说来也真怪,凡献给中堂的,全赚了个平安无事;那自己藏起来的,后来全受了蛊毒。有的将肢臂烂掉;有的将两眼烂瞎;更有那受重毒的,将性命全送掉了。中堂得了大小二百多件,全是轻易见不着的珍品。内中以茄南木雕刻的佛像,最占多数。因为那些黎人,全都迷信佛教,差不多人人身上,佩着一个木雕的佛像,而且雕刻的是鬼斧神工,五官飞动,栩栩欲活。我曾向中堂讨了四五个,至今还压在箱子底儿上。我把它寻出来,倒是一件绝好的礼品。再配上瑞士国的一对珍珠手表、一对西洋白金镶钻的戒指,这几样礼物,也足值一两千银子,而且全是稀罕难得之品。你看如何?张豹拍手道:“果然夫人心思灵敏。这几样礼物,他拿钱也未必有地方买去,真是极妙了。只是这些东西,全是夫人的陪嫁妆奁,如今为替下官运动,全白白送给人家,叫下官心中,着实不安。”庄夫人笑道:“罢咧!你何必闹这种假惺惺。咱们有约在先,将来官到了手,所有进款,全得交我存放,可不能由你做主。”张豹道:“那是自然的,还用夫人吩咐吗?就是眼前,下官也不曾有一个钱私蓄,哪一样不在夫人手中呢?”庄夫人被他说欢喜了,立刻叫丫鬟打开箱子,亲手将这几样东西取出来。自己换上二品官太太的补服,套好了马车,带了一名长班、一名女仆,拿了帖子,一直奔新督行辕。
  此时张豹早骑马先赶到了,再三托付郭二立,说你嫂子这就到了,回头连礼物带人,全要托你领进。将来事成之后,愚兄必厚厚地谢成贤弟。二立满口应承。不大工夫,庄夫人到了,二立亲自迎出来,先让到女客厅中。张豹替给引见,说这就是新拜的盟弟。夫人含笑万福,说外子的事情,全仰仗兄弟成全。愚嫂这次来,一者面托贤弟为力;二者拜会这里的七姨太太,也得求贤弟代为通禀。这微薄礼物,是送给姨太太,作个玩意儿,就求贤弟替我呈上去吧。说罢由女仆手中,接过一个锦匣来,先打开给郭二立观看。二立仔细端详了一回,说戒指手表,倒是见过不少,唯有这茄南雕像,生平还不曾见过呢!这几件礼物,保管能得姨太太欢心。请嫂嫂暂在这里屈尊片刻,小弟上去回话,这就过来奉请。说罢他一个人拿着礼物去了。
  果然不大工夫,笑吟吟地出来,向庄夫人说了一声请。夫人款步随他进去,穿廊绕槛,来至最后的一进房子,小巧玲珑,是两明一暗。二立到门前,高声喊道:“张太太到!”里面应了一声,立刻出来两名丫鬟,全在十四五岁,明眸皓齿,穿的衣服十分华丽。出了屋门,一个打起帘笼来,一个过去搀扶庄夫人。此时七姨太太已经迎出门来,彼此正走一个碰头。二人不免相看一番,这位七姨太太,年纪不过十八九岁,细长身条,瓜子脸儿,长眉细目,裙下两只天足,很有个时下美人的态度;庄夫人虽然三十多岁,却是天生少面,看神气也不过二十出头,面似银盆,天生富丽,很有个官太太的威仪。
  二立在旁边替给引见,说这位就是七姨太太,这位是张统制的夫人。七姨太太忙过去携了庄夫人的手,笑道:“我们新来乍到,还不曾到公馆去给张太太请安,怎么倒先劳张太太枉礼先施,还送给我们这样稀奇的礼物,实在太客气了。”庄夫人笑道:“宪姨太太说哪里话?我们做属员的,礼应先来禀安。至于微薄之品,更算不得礼物,何劳宪姨太太挂齿。”二人谦恭着已经进了住室。庄夫人一定要磕头给宪姨太太叩喜。七姨太太再三拦阻,说:“那可使不得,我一个小小年纪,怎敢受夫人的礼!还折受坏了呢。”庄夫人道:“这是国家体制所关,不能专论年纪的,一定还要行礼。”七姨太太拉住她的手,一死向屋里让。庄夫人见她这样恳切,只得罢了。一同进了里屋,分宾主坐定。七姨太太倒是有说有笑,并没有一点宪太太的身份。后来听说庄夫人是庄中堂的侄女,知道人家出自名门,益发动了钦慕之心。更兼庄夫人谈吐应酬,本是唯一的惯技,真是随机应变,处处能得人的欢心,所以七姨太太一面之后,便认为生平第一好友。自己首先开口,一定要同庄夫人拜为干姐妹。庄夫人听了,自然是喜之不胜;但是面子上不能不谦恭一番,先做出很惊异的样子来答道:“宪姨太太,说的哪里话?我们一个武职属员的家眷,怎敢同宪太太结为异姓姐妹,这真是拿职妇开心了!我们是万万不敢依从的。”七姨太太笑道:“你愿意也得依我,不愿意也得依我。这些假谦恭面子话,趁早不必说了。”说着便跪下去,一定要认庄夫人做姐姐。庄夫人也只得跪下还礼,便改口道:“既然妹妹这样抬举我,愚姐再不认可,真是不识抬举了。”两边的丫鬟们忙去扶她二人起来,又给她二人叩头道喜。
  登时间这个风声传出来,合宅的家人仆妇,全知道七姨太太同张统制的太太拜了干姐妹,谁不上来磕头讨喜钱?不大工夫,乌压压地站满了一院子人。庄夫人拉着七姨太太到外边受过礼,立刻从怀中取出票夹儿来,点了二百块钱交通银行的票子,交给丫鬟拿下去,给大家做赏钱。众家人仆妇,见庄夫人这样慷慨大方,立刻便歌功颂德,说:“到底是中堂家的小姐,与众不同。我们七姨太太结了这样一位好姐妹,真正可喜可贺。”不大工夫,连祥呈也知道了。因为要讨姨太太的欢心,便也跟着凑趣,吩咐厨房里预备上好的燕菜席,款待庄夫人。自己还亲身出来周旋,把姐姐叫得山响。庄夫人倒是规规矩矩,不肯失了她那大家小姐的身份。可是谈吐应酬,确比她那现任的两湖总督,还高十倍。
  祥呈知道他是庄中堂家的人,中堂在当日,曾做过十几年的两湖总督,而且政声卓著,在全国之中,全称为模范省。如今遇着庄家的人,自不免要探听一番。庄夫人借着他这一问,便竭力地铺张扬厉,说先中堂在两湖时候,两湖地方,真乃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而且治军兴学,样样关系国家的命脉。我中国新军,是从湖北首先练起,所有军界的人才,全是他老人家创办武备学堂,亲手造成的,这一座武备学堂,每年经费,总需百万开外。凡学生身上穿的,嘴里吃的,下至漱口净面,一切零用之物,无不出自公家。学堂的规模,固然是很大了,至于内容的完美,连欧美各国人来参观,全称为全球第一,自愧不如。所以湖北学生,没有到外国去学武备的。先中堂常说:“外国的武备学校,还不如我这里设备完备。他们只能派人到湖北留学,湖北的学生,用不着到他那里去。”这就是湖北新军优胜的根基,全是先中堂的心血。至于各种学堂,如工业、商业、师范、美术,凡东西洋所有的,更是应有尽有。还有那兵工厂、制造厂、汉冶萍铁厂,更是先中堂苦心经营,成绩无不优美。到如今提起来,外国人还称叹不已。曾记得有一年,德国聘来一位工程师,是专门制造后膛枪的。定的是两年的合同,谁知他进了工厂,还未到三个月,便要求加薪。他的薪水本是一个月一千四百两,另外有二百两银子零费。他忽然提出条件来,要加三百银子月薪,一百两银子零费,共计两千两了。先中堂如何肯吃这个亏,立时驳斥不准。哪知这外国人竟自辞职不做了。先中堂听了,只捻髯一笑道:“叫他去吧!我工人会造枪,用他不着!”在外国人本是借此要挟,万没想到中堂竟自准了。他便搬出来,住在工厂旁边,倒看中国人会造枪不会造枪。又过了几天,他跑进工厂去实地调查,见中国人造出来的枪,同他手造的一般无二。自己又拆开了看,里面的机件也一宗不缺,一件不错。外国人到此时,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索性禀见中堂,当面打听。中堂对他笑道:“你们外国人,自以为心灵手敏,我们样样不如你;你却不知道,自是你造出来的东西,我们一样能造。实对你说,自从你到工厂,我便派了四个聪明绝顶的匠人在你身旁,作为伺候你的下人。你一举一动,全瞒不了他们的眼。这三个月中,将你那造枪的本事,早就毕业了。你出了工厂,有他四个人从旁指挥,一样照常工作。你以为辞了职,我就得停工吗?我劝你以后不要这样。我们中国人,哪一样也不落在你们后头。”那外国人被中堂奚落了一番,只落得垂头丧气而出。由这小事上,就可见出中堂的深心远略了。
  祥呈听庄夫人这样滔滔滚滚,诩扬先德,自己只有点头赞叹,却是一句话也答不上来。庄夫人述说完了,只得又折到祥呈身上,说:“大帅此番到两湖来,预料德泽勋名,一定在先中堂以上。这也是湘鄂人民应该享福,所以才得到这样一位大帅,连我们当属下的,也受着庇荫了。”祥呈再三谦逊,说:“兄弟后生新进,怎敢比老中堂,姐姐真是拟于不伦了。”七姨太太在旁边插嘴道:“姐姐,你为什么只管他叫大帅?你既是我的姐姐,便也是他的姐姐;我是你的妹妹,他便是你的妹夫。你以后只管他叫妹夫好了!”庄夫人笑道:“那如何使得?这是皇上家体制攸关,我们当属员的,怎敢那样放肆!”七姨太太仍不答应,说:“这是我们的家庭,不是皇上家的朝廷,你等到皇上家,再招呼他大帅吧。在我们家里,不要闹这假酸文了。”祥呈见姨太太这样说,只得顺着她的意思,说:“内人的话,确是一点不错。以后姐姐不要这样客气了。”庄夫人听祥呈全这样说,便改口道:“既然妹夫不嫌我放肆,我便依实了,但是总觉过于托大,失了官场的体统。”祥呈笑道:“你们汉人,是拘谨惯了。却不知我们旗人,是海阔天空,没有这种计较。”庄夫人吃过了饭,告辞回去。
  这一次总算是马到成功,不但同姨太太联络好了,连座上的大帅,也随着认了亲戚。回到公馆中,张豹早就探听明白了,亲自迎出小门以外,不住口地道劳。随夫人来至屋里,又深深请安。说夫人的外交手段,果然超群绝伦。没想到第一次,就联络得这样亲密,将来下官的事,自然唾手可成了。庄夫人哼了一声道:“你先慢着欢喜,你别看我同人家姨太太拜盟,便认着你的事可以成功。你要知道,这不过是表面上的联络,还过不着说私话呢!那祥大帅有个绰号,叫赛和峤,是天生的爱钱,若专指着面子,不花真本钱,恐怕未必能成功。不过有一条内线,比人家少花几个,那就便宜极了。你究竟想花多少钱运动这个缺?趁早儿对我实话实说,不用吞吞吐吐的,净想找便宜。”张豹道:“这事还用夫人吩咐吗?下官已经备好了万金,专候夫人提用。如果不够,还可以再想法子。”庄夫人道:“办着看吧。我自能相机行事,也不能预先定规。”
  第二天七姨太太过来回拜,张家预备的筵席尤其丰盛。张豹也出来相陪,恭恭敬敬的,一口一个宪姨太太。这宪姨太太倒是脱略形迹,把姐夫叫得山响。张豹再三谦逊不敢当,七姨太太却执意要论亲戚不准论官属。庄夫人吃过饭后,将她让至密室,低言悄语,将运动督中协的话,详细说了。并说:“这是为你姐夫争一口气。大帅那边,要多少使费,我们如数奉上,一个也不敢短少。”七姨太太笑道:“这一点小事还讲的什么钱不钱?我回头对他说,叫他明天挂牌就是了。”庄夫人道:“妹妹,你不要说这大话!官事是论不得私情的。再说大帅不同旁人,他外号叫赛和峤。对于银钱,无论谁说话,也是不能通融的。如今借妹妹鼎力,能够比旁人少花几个,我们就感恩不尽了。你要一定满送人情,倒许把事情闹僵,那时更不好办呢。”七姨太太想了一想,说姐姐果然说得对,那老东西爱钱如命,是一点也不错。究竟姐夫运动这缺,想花多少钱呢?庄夫人道:“听说大帅来的时候,已经有人许到两万块钱,他却不曾答应,可见心思很高了。但是我们哪有这许多钱,连两万的数儿,也出不到,就想在一万以内,妹妹替我们做到,我们夫妻俩,就感恩不尽了。”七姨太太笑道:“人家两万不成,你们只出一万,这明明是把个难题硬扣在我头上去做,姐姐你也太狡狯了。”庄夫人连连万福,央给道:“好妹妹!你方才说不用花钱,全能做到,怎么这时候又拿捏起来了?你如果为难,我替你出一个法子,保管一说就成功。”七姨太太忙问是什么法子,庄夫人附在她耳边,告诉如此这般,不怕他不应允。七姨太太笑道:“妙极妙极!但是你们的钱,可现成吗?”庄夫人道:“现成现成。”说着从怀中取出票夹儿来,里面早预备好了的,一千元一张德华银行钞票,一共是十张一万,全交到七姨太太手中。她收好了,立刻辞别庄夫人,仍回总督行辕。先将郭二立叫至密室,吩咐他传知文案处,预备一份委札的公事。公事预备好了,立刻送进来,不准迟延。
  二立听说是委张豹做督中协,认着是大帅已经承认了,便喜滋滋地去寻文案处的领袖王邦直。这王邦直本是安徽候补道,祥呈因为他是进士出身,笔下很好,便委任他做抚署文案,一切紧要的公事,全经他手。这次到湖北来,又调他做随员,预备接印之后,便入奏朝廷,实行调至湖北候补。这位先生巴结上司很有工夫。他知道大帅近来最宠的是七姨太太,就变着方法,想得七姨太太欢心。正愁不得其门,二立忽然出来,对他说:“方才七姨太太传大帅的令,叫你赶紧备一份公事,是委第十二镇统制张豹,兼署督标中军副将。即刻便要预备出来,不准迟延。这里面关系着七姨太太,因为张豹的夫人,同她是干姐妹,你总知道的。快快起稿,我这就等着拿进去呢。”王邦直连连答应,一面办公事,一面对二立说:“既然是姨太太当面交派的,我们怎敢怠慢?回头求二爷在姨太太面前替我美言一句,我们做属员的就感激不尽了。”此次庄夫人替张豹运动官缺,一万元正款之外,还另外拿了两千,说明了是打点文案处同监印官的。七姨太太曾交给二立一千,叫他送给文案王邦直,好当日赶出这公事。王邦直听说是姨太太交下来的,哪敢怠慢,即刻就把公事预备好了,并托付二立,在姨太太面前替他吹嘘。二立满口应承,可是一千元自己赏收了。拿着公事进来,见七姨太太,说文案见了一千银子,哪敢怠慢,公事已经预备出来了,请姨太太将它收好了吧。七姨太太将札文藏在怀中,专等祥呈回来,同他说话。
  不大工夫,见丫鬟喊道:“大帅来了!”紧跟着祥呈进来。只见他满面怒容,坐在椅子上,一声儿也不响。七姨太太问道:“你倒是为什么生气?怎么一声儿也不言语呢?”祥呈道:“我想凡是做官的人,全是钻热灶火,从没有钻冷灶火的。偏偏这个李天洪,其性与人殊,放着新大帅不来伺候,却跑到老丁面前献殷勤,三请不来,四叫不到。好大的督中协,你也不过是个中军,说白了,就是家人,也敢拿身份、闹排场。你说该死不该死呢?”七姨太太听了,恰合目前的事,便赶着说道:“既然李天洪不好,你不许撤换他吗?”祥呈道:“有什么不能撤换的?不过继任的人,不易物色。”七姨太太道:“有什么不易物色的?那十二镇统制张豹,多年的老军务,而且从前也做过督中协,你不许叫他回任吗?”祥呈道:“张豹的为人,诚然不错。但是这督中协,乃全省著名优缺,难道就白白地给他不成?”七姨太太道:“你看在我姐姐面上,还好意思同他要钱吗?”祥呈笑道:“我的姨太太,你怎么说起呆话来了?咱们做官的人,得先讲钱,不能先讲面子。比如一样的钱,给这个不给那个,这就叫面子。要是一个钱不花,不要说干姐妹,便是亲姐妹,不怕姨太太过意……”祥呈说到这里,又咽住不说了。七姨太太冷笑道:“我替你说了罢。就是亲姐妹,没有钱也不成功,对不对啊?”祥呈见姨太太有点动气了,自己也觉着这话说得太直了,忙和颜悦色地安慰道:“你快不要生气,我这不过是说着玩呢!假如姨太太要真有一位亲姐夫,我便不要一个钱,立刻委他督中协,也未尝不可呀!”七姨太太哼了一声道:“你也不必送这假人情,我虽然没有亲姐姐,但是我认的这位干姐姐,同一母同生也差不多。你要真送人情,便即刻下公事,不必闹这假惺惺,哄我们妇人女子。”祥呈道:“下公事也很容易,但是凭他这作统制的人,当年又是庄中堂部下第一个红角色,手里有的是钱,难道就这样干讨,一点油水也不出吗?”七姨太太道:“人家也没打算干讨啊!我实对你说吧,送你五千块钱,大小是一点人心,你也不必争多论少了。”祥呈大笑道:“帽子哪有差着一尺的?在安徽时候,老鲍想出两万块钱,我都不曾答应。如今四分之一,这事怎能做得到呢?”七姨太太见他不应,便立刻翻了脸,把眼一瞪,说:“你去吧,不要在我屋里胡缠了!你既然爱银子,就叫银子陪着你吃饭睡觉,也用不着我,明天我仍回庐州府去。”说罢一甩袖子,赌气进里间去了。
  祥呈见姨太太真动了气,只得心低下气的,又追到里间,说了许多好话。又百般开劝,说:“你也不可太任性子。你想咱们做官,不为的是赚钱吗?多赚几个钱,将来你后半辈子,也好享福,不是专为我自家。”七姨太太道:“既然这样,我承你的情,这笔钱就算我用了吧,什么多多少少你全不要管,你就在公事上画行盖戳就好了。”说到这里,便从怀中把公事取出来,说:“你看这不是现成的委札吗?画行吧!”祥呈做梦也没想到,她把公事先预备出来。这时候要不画行吧,姨太太这一关真不好过;要画行吧,如此美缺,一个钱也捞摸不着,实在有点抱屈。因此他手把着公事,翻来覆去地看,只是不肯动笔。七姨太太等急了,便催道:“你怎么不画啊?”祥呈道:“我一定画,你不要着急。但是我有几句良言劝你,不知你肯听不肯听?”七姨太太道:“你如果说得对,我为什么不听呢?”祥呈道:“你年纪太轻,分不出好坏人来,听人家奉承几句,便引为知己。你因张太太拜干姐妹,那张太太是庄中堂家的人,什么局面全见过,精明老练,你如何斗得了。她同你套近,就为要白得这督中协的缺。我冲你不好说什么。但是你白白地替人帮这忙,一个钱也不得,却是何苦呢?”七姨太太笑道:“你把我真看成呆子了。来来来!你看这是什么?说着从怀中掏出票夹子来,双手打开,扯出一卷票子,给祥呈看,说你瞧这是千元一张,整整十张。你说明不要了,自然是我赏收,难道这还不值你一个行字吗?”祥呈这时候真没得说了,立刻提笔画了行。说:“真便宜张豹!他要同我讲这笔交易,三万块钱,少一个也不成啊!但是你拿着这一万块钱,又有什么用处?还是交给我,我替你存在银行生息,年息七厘,每年准有七百块钱进项,比白放着不强吗?”七姨太太一想也对,便把钱交给祥呈。公事立刻传下去了,第二天便挂出牌来。张豹得到信息,即刻到行辕禀见谢委。祥呈照例勉励了几句。张豹出来,又再三向二立致谢。又托二立陪他去见署中的文案师爷,极力地联络了一番,然后才到协镇衙门去接印。
  李天洪早已知道改委了张豹,其实他本人倒是淡淡的毫不介意,以为这样的上司与其终日同他怄气,倒不如爽爽快快让给别人。无奈他手下的营团长,同协署中的文武职员,大家全气愤不平,硬主张不叫张豹接事,倒看他怎样?天洪再三阻拦,说:“那可使不得!这是大帅的命令,我们不服从大帅,便是背叛朝廷。这样的罪名,谁担得起啊?好在他虽夺了督中协,却夺不了十三镇,我早晚带我本镇人马,仍回陨阳镇总兵原任。诸君不乐意伺候他,尽可以随我到陨阳去,何必怄这闲气呢?”大家听天洪这样说,方才不言语了。
  少时张豹来接印,天洪将印信及各项公事,全一律交代清楚,然后才回私宅。这里张豹发号施令,大逞威风。偏偏合署的文武职员,传谁谁也不到。张豹手拿点名册子,在大堂上咆哮如雷。咆哮了半天,只有几名夫役,从阶诺诺连声,却始终不见一个职员。张豹气急了,叫夫役各处去寻找。寻了大半天,拿着一封辞职的禀帖,对张豹说:“回大人,本署的诸位老爷,他们昨天就全辞职了。这是辞职的公事,请大人过目。”张豹接过来看,见上面列着十几个人,有本署文案候补知县荀文、实缺都司章兴文、实缺守备姜赞文等。张豹看了大怒道:“这微末的职员,竟敢如此作耗,还了得吗!”再看禀帖上的言辞,是说相随多年,情愿连带去职,不愿事奉新任。全是冲着李天洪立言,并非是向他张大人上禀。张豹看罢,这气更大了,骂道:“好个大胆的李天洪,你竟敢结党营私,一个人去职,还把大家一同带走,这简直是要造反啊!本镇明天去见大帅,非把你这一干人连根参倒,也显不出老子的手段来。”说罢赌气上马回公馆去了。见了庄夫人,便述说他接任的气恼。庄夫人道:“这也值得生气吗?等明天你向大帅回明,我再去寻七姨太太,叫他催逼大帅,急速具折奏参。什么陨阳镇十三镇,一律全给他革掉,看他还有什么本事捣乱?”张豹忙谢了夫人。第二天果然如法炮制,七姨太太也帮着说了许多话。祥呈嘴里虽答应着,他心中却暗自盘算:“张豹也太不知足了,督中协已经弄到手中,还要同李天洪作对,必须把人家的差缺一律革掉,他方才称心。天下哪有这样狠的人?也罢!我何不借着张豹,再大大敲天洪一笔竹杠,这就叫做两面双吃,倒也不错。”想到这里,忙把郭二立叫上来,吩咐他如此这般,快去进行。
  二立答应了,第二天便去见李天洪。此时天洪已经奉到督署的公文,说是特派了署内差官郭二立,调查十三镇的军额。该员到时,仰由该镇领带查考一切。在天洪看了,以为这不过是新督到任后照例的文章,倒也不曾介意。少时郭二立真来了。天洪因为他是上司派来的人,怎敢怠慢,亲自迎出来,让至客厅。先寒暄了几句,然后才说到公事。天洪说:“兄弟这一镇,向来是实饷实额,不但没有一个空头,而且还多百八十人,不曾具名领饷。郭老爷如果不信,明天自请到校场按册点名,自然就知道了。”二立笑道:“军门说哪里话?你的军头,我们未到湖北就听说了,在这一省中,总算首屈一指,焉有缺额的道理?大帅派兄弟来,也不过是为遮掩耳目,压一压外边的浮言。其实哪里用得着查呢?”天洪听二立说话这样和平,认定了他是善意。说诸事承郭老爷照应,将来必要格外酬劳。二立道:“我们同寅兄弟,哪里说到酬劳。不过目前大帅有一件很为难的事,叫兄弟捎个信给军门,总是早想法子疏通疏通才好。”天洪听到这里,心里一动,忙问是什么事情?二立将座位挪近了,低声道:“就是张军门那里,因为接督中协时候,你将全署职员俱都带走,他心里很不自在,连天在大帅面前,说了许多坏话,要求大帅开参。大帅对我说:李镇是一员好将,哪有奏参之理?但是张某现为督中协,本省武员,他是首领,又不好驳他的面子。大帅很觉左右为难。因此叫兄弟带个信,请军门早早想个挽回的法子,不要太大意了才好。”天洪不明白他的话里有文章,还认着是完全出于善意呢,说:“大帅这样关切,我实在感激极了,但是我自己怎好去疏通呢?还是求大帅玉成到底,向张军门解释一切,不怕叫兄弟给他负荆请罪,全可以做得到的。”二立道:“也好,我回去对大帅说。大帅如果能做得到,岂不更好吗?”天洪再三致谢,二立告辞去了。
  过了两天,又来寻天洪,说大帅已经恳切向张军门疏解,只是有一件事,大帅做不得主,叫兄弟过来请教你。那张军门说是不反对也可以,但是他十二镇的兵如今欠饷两个月,不曾发清。这全是前任丁大帅在任时候欠的,要请你老兄帮一帮忙,替他筹三万银子,开发欠饷,将来他情愿奉还。你如果答应了,从前的嫌隙,便算一天云散。大帅想官场通融,也是常有的事,因此派我来请教:你如果允借,就先将这款交与大帅,大帅再面交给他,好比证见一般,将来既不愁他不还,更不虑他翻脸。这真是一劳永逸,再好没有的了。天洪做梦也没想到他竟张口要起钱来!但是他仍然不醒悟,这要钱的便是祥呈,他还认着真是张豹要钱呢?立刻气往上撞,有点遏抑不住,冷笑了两声,对二立道:“郭老爷你不要说了,那张豹欠饷不欠饷,与我什么相干?他说这话,简直就是污蔑上司,污蔑良心。前任丁大帅,月发月饷,一个也不曾欠过。他全吞蚀起来,如今却想叫旁人替他补欠。不要说我没有钱,纵然有钱,也犯不着填这个坑啊!”天洪回答的时候,声色俱厉,大有同张豹不两立的神气。二立见他这样,只冷冷地说道:“李军门,你也犯不上生这大气。借不借原是你的自由,不过大帅派我来说,我不能不把这意思达过。你就是不借,冲着大帅的面子,也不应当发这牢骚,难道你还叫我把这些话传给大帅不成?”天洪被二立顶了几句,自己也觉得太鲁莽了,忙又拉回来,说了许多好话。二立扬着脸,一声儿不响,便告辞去了。
  他见了祥呈,有枝添叶,说天洪不但不肯借钱,反倒破口大骂;不但骂张军门,连大帅全牵上了。祥呈见这竹杠不能敲到手,反而倒挨了一顿骂,他心中如何不气?当日晚间便叫文案拟了一封奏折,硬参李天洪军规不肃,训练无方,请开去陨阳镇总兵原缺,以副将降补;并将十三镇统制撤差,降为协统,由十二镇统制张豹节制。这个折子上去了一个月,始终不见廷寄到来。祥呈满腹狐疑,怎么参他不动呢?莫非李天洪在北京各军机中,有什么门路?倘然这个折子不能发生效力,我的两湖总督还能往下做吗?于是又恳切地给老恩王去了一封私信,托他设法维持,早早请下旨意。这信去了没有三天,恩王的信却先到了,述说摄政王怎样疑心,拉中堂怎样说话,余双仁怎样不加可否,他本人怎样维持。祥呈此时方才恍然大悟,连忙备了两份厚礼,专人送至北京,孝敬拉、余两位大臣。说也奇怪,果然未出三天,旨意就下来了:“李天洪着开去陨阳镇总兵,以副将降补。钦此。”又一道旨意是:“十三镇统制李天洪,着以协统暂行代理,归张豹节制。钦此。”这两道旨意发表了,内阁立刻打电报到湖北。祥呈见了,心中如一块石头落地,立时传知张、李二人。张豹是官上加官,自然兴高采烈;天洪得了这消息,真好比半空中一个焦雷,又是惊恐,又是气愤,立刻脸全白了。
  此时他正在公馆,同章兴文、荀文两个人闲谈,说郭二立借款的事。章兴文人很机警,听了只是摇头,说:“军门说话太直了。据卑弁推测,哪里是张豹借款,简直是祥帅要钱,不过借题目而已。军门就是不借,也应当婉言推辞。这样一发脾气,那姓郭的焉有不回去学说之理?以后恐怕要招出是非来了。”荀文在旁边,也点头称是,说章兄猜测的一点也不错。三人正在谈话,家人举上一封公文来。李天洪接过来,见是两湖总督部堂的札文,连忙打开观看。未曾看完,便大喊一声气杀我也,两眼发直,几乎没有晕厥过去。章兴文同荀文全吓了一跳,忙取过公文来看。荀文看罢,气得直拍桌子,骂道:“反了反了!这样欺负人,我们还能受吗?当日原是我们三人不肯伺候张豹,才招出这是非来,如今却叫军门一个人吃苦,我们能够袖手旁观吗?索性反了吧!这样的上司,还能给他当差?这样糊涂朝廷,还能给他效力?”荀文是越说越气,章兴文却劝他不要高声,我们慢慢地商议。正说着,姜赞文在外边得着消息,也慌慌张张地赶到,想要替李天洪出个主意。恰巧荀章两人,正议此事。姜赞文本是一个急性人,闯进来看见公事,他的气更大了。对天洪说:“军门就忍受吗?我们十三镇人强马壮,平日受军门厚恩,誓以死报。如今遇着这事,简直不用客气,大家起来革命,就此将满清推倒,恢复我大汉的锦绣山河,也扶保军门做一朝人王帝主,谁耐烦受这鸟气。”天洪听了,吓得手足无措,忙用手去捂赞文的嘴。说你还要说些什么?难道要我一家老小的命吗?章兴文也拦道:“姜贤弟,你快不要胡说!咱们得想法子,保全军门。照你这样,爱之适以害之了。”
  原来荀、章、姜三人,全是湖北武备学堂毕业生。当日庄之山办这武备学堂,简直就是一座革命的基础。凡里面的毕业生,人人抱着革命思想,都想借机会推倒满清,兴复汉族,这三个人尤其是此中的翘楚。荀、章二人,本是秀才出身,学问全很好;姜赞文却是武秀才,性情粗鲁一点;要论才具见识,随机应变,唯有章兴文尤其卓荦不群。这一次遇着天洪被屈,要依姜、荀两人,恨不即刻便要煽起革命。倒是章兴文至再将他们拦住,说:“时机不到,羽毛未丰,万万做不得。这时候倒得要忍辱负重,千万不可造次。”李天洪也赞成兴文的话,但是眼前这一关,可怎样过呢?荀文主张辞职,章兴文却极端反对,说必须如此这般,方能转祸为福。若问兴文有何善策,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七回 女仆托情尚书毙命 优伶牵线侍郎出头
  李天洪以现任总兵,十三镇统制,只因得罪了祥呈、张豹,天外飞来的横逆,竟将两层功名一气革掉,他心中怎能不难过!章、荀、姜三人,平日受过他的提拔,更兼志同道合,彼此有连带关系,自然不能袖手不管。荀、姜两人,恨不立时纠合十三镇的军人,发起革命。是章兴文老成稳健,说:“这万万使不得:第一省城驻的军队,不仅止第十三镇,我们闹起事来,别的军队四方围攻,我们一镇人,如何能抵敌得住?再说本镇的军官,是否与我们志同道合,这更没有一点把握,我们不预先将他们运动好了,倘然临时他们倒戈相向,岂不吃了大苦?在我们三人,纵然牺牲了性命,也算不得什么;军门在湖北,数载的德望勋名,岂不付之流水。所以这事必须格外慎重。”天洪点头赞叹,说章兄果然虑得周到。但是眼前我是降调的人了,究竟持什么态度才适宜,这倒是一个重要问题。你们三位,还得替我筹划一下才好。荀文想了想,说如今与其受小人的气,倒莫如直截了当辞职的好。姜赞文道:“真得辞职,省得受这闲气。”章兴文一声不响,只是摇头。天洪道:“我也想辞职不干,章兄以为如何?”兴文道:“这事是两种说法:假如军门无志仕宦,要归隐田园,自然是辞职好;要如果抱有别的志向,这职是万万辞不得的。”天洪道:“要按眼前这种暗无天日,满清朝廷,这样昏聩糊涂,做官还有什么意思?不过本镇受庄中堂知遇之恩,时时刻刻,总想着救民水火,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才不辜负他老人家,也不枉人生一世。倘然真要辞职归隐,今生今世便不免与草木同腐,还能有出头之望吗?章兄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呢?”兴文点头道:“军门怀抱这大志愿,辞职的话,是万万不能再提了。我们如果辞职,岂不是正坠他们的计中?但是不辞职,也得有一种应付的方法:第一得保住第十三镇的兵权,千万莫落在他人手中;第二得使祥呈、张豹对于军门不再疑心防备,然后我们腾出工夫来,也好预备一切。最好是如此如此。”他附在天洪耳旁,授以秘计,说这样暂时虽屈尊了军门,但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将来我们总有吐气扬眉的日子。天洪道:“这也没有什么屈尊我的,属员对上司,还不是应当这样吗?只有款项的事,我一时恐怕凑不出这许多。”兴文道:“不吃紧,卑弁三人,能替军门代凑一半,明天便可以缴上来。”天洪听了大喜道:“如此好极!但是叫你三位破钞,我心里总觉不安。”三人齐说这算得什么,但盼将来大事业做成,军门莫忘了同舟共患之人,我们就有得希望了。天洪道:“那是自然。将来本镇如有寸进,也必与三兄共之。”说罢他们告辞去了。天洪忙换上武装战裙,挎上刀,拿了沐恩的手本,亲至督中协衙门谒见张豹。
  此时张豹正在家中同庄夫人高谈阔论,述说李天洪怎样被朝旨降调,如今又算是咱们的属员了,早晚必须在他身上,出一出平时的怨气。庄夫人道:“你这人气量太小了,如今既有朝廷替咱们出了气,何必又在他身上吹毛求疵?常言说: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你不要小看了天洪,人家那治军恩威并用,比你高明得多。你要一定给他难看,他手下的人要出来对付你,你可是防不胜防。依我的主意,你此后对于他,面子上倒得要格外讨好,不可露出一点痕迹来,这是最要紧的。你不要拿我的话当耳旁风!”张豹恭恭敬敬的,正在听夫人教训,忽见家人冯升,拿上一个手本来,回说十三镇李大人禀见。庄夫人将手本接过来看,见上面只写着“沐恩李天洪”五个小字,便对张豹笑道:“我说什么来着?你从前做镇统,他当标统时候,全没有下过沐恩两个字,不过称一声标下罢了。如今他倒这样谦恭,虽说是旨意将他吓坏,到底心里是存有芥蒂了。你快快出去,好好地敷衍一场,不要摆你那上司的臭架子吧。”张豹诺诺连声,吩咐冯升快请李大人在书房坐,我这就出去会他。说罢换上宫衣,随着就出来会客。见了面,天洪忙跪下给他叩喜。张豹一面搀扶,一面也跪下赔礼。起来拉了天洪的手,说老弟这样客气,更叫愚兄惭愧无地了,有什么可喜可贺的。据我想,不过是老弟抱屈罢了。天洪说:“大人说哪里话,以沐恩的资格知识,本带不起一镇人来,如今降调,倒是格外侥幸了。以后无论何事,全有大人在上面指教,这正是成全沐恩,沐恩只有感激,哪有抱屈的理呢?”张豹道:“老弟快不要这样认真,愚兄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哪有工夫再兼带十三镇。以后还是老弟自己做主,愚兄决不过问。”天洪又谦逊了几句,方才告辞而去。这一顶高帽子,戴在张豹头上,倒闹得他不好意思接管十三镇的事了。这就是章兴文的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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