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14/32页


  第二天又凑了一万块钱,托郭二立拿进去,孝敬了祥呈。又额外送了二立两千。祥呈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饶参了人家,反倒送进钱来打点,自己良心总觉着有点对不过。只得将天洪叫上来,当面安慰说:“这全是张军门同你过不去,本部堂无可奈何。俟等早晚有机会,我一定奏请开复。眼前虽然降调,可暂将十三镇改为混成协,你名为协统,其实还是镇统,并且可以不受张豹的节制。俟等过几天,我必替你想法子。”天洪叩谢了,才要告辞。祥呈又对他说:“你且慢着,如今有一样差事得派你去做。再有三五天,督办粤汉川铁路瑞侍郎,就要到省城来了。他是你的老上司,所有打公馆、预备车船的事全委你去办吧。听说你同他感情很好。他当日做湖北巡抚,最不欢喜张豹,所以昨天对张豹说,他不敢应这差事,只好派你辛苦一趟吧。”天洪听了,愕然问道:“请示大帅,那瑞侍郎可是瑞方吗?”祥呈笑道:“不是瑞方,还有哪个呢?我昨天才接到电报,摄政王爷派他以侍郎督办粤汉川铁路。他已经请过训了,大约三两日就到湖北,你就赶紧预备去吧。”
  阅小说的看到这里,必然诧异说:前几回书中,瑞方不是在河南彰德府项子城的别墅中躲避北京的风头吗?怎么这时候,又会来到湖北?并且他在河南时,是已经革了职的废员,怎么这时候又成了侍郎,督办铁路呢?诸君不要心急,听在下详细表白一番。
  原来瑞方在河南,自从送走了宋耳顺,他便老实不客气,在盟兄家里住着,直住了两个多月。项子城因为同病相怜,对于他倒是特别优待,终日在园子里饮酒赋诗,倒也逍遥自在。瑞方有时候问项子城北京的情形如何?子城总是对他笑,说你还挂心北京做什么?反正是一团糟。这些亲贵当朝,还能办出好事来吗?瑞方见子城不喜谈北京的政局,以后也就不再问了。这一天吃罢饭,子城托着水烟袋,笑吟吟地对瑞方道:“老弟,你很关心北京,愚兄因为没的可谈,所以一向不曾道及只字。如今却要向你恭喜贺喜了。”瑞方听了,愕然不解,忙问道:“四哥,你说这话,我一字也不懂,有什么喜可贺的?劳你这样郑重对我说。”子城道:“你原来还不知道啊!实对你说吧,你那对头法部尚书廷杰,他前三天死了。你的案子,当然也提不到了。这岂不是可喜可贺吗?”瑞方恍然了悟,不觉拍掌道:“活该活该!老天爷真有眼,我看他还有什么本事兴风作浪地害人。”
  项子城道:“你是不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你如果知道了,还要加倍地称愿呢!常言说,害人者终归自害。他一生专好拿人家的短,哪知到今日,他自己的短却被人家拿住了。”瑞方忙追问是怎么一回事。子城道:“前二年怡爱仁的案子,你总应当知道啊!”瑞方道:“这事我知道得最详细:本来爱仁之罪,不至革职拿问。总因为他的嘴太刻薄,无是无非地结了温则辉的冤家。千不该,万不该,他不应当拿钱打点路老头子。那路川霖本是著名的顽固老儿,就知道一味地不徇情不纳贿,却不考查一个真是真非,反倒借此沽名钓誉,糊里糊涂,就把老怡的罪,全给查实了。闹得这位先生,饱尝了二年多的铁窗风味,你说冤枉不冤枉呢?”子城道:“原来内中还有这些黑幕,我倒不甚清头,还认着是爱仁罪有应得呢?”瑞方道:“什么罪有应得?要讲近数十年的绥远都统,真要算爱仁是第一个有为之才。不要说旁的,就是包头、归化,所有的荒地,经他招人开垦的,就有几万顷;至于种树掘井,种种善政,也多半是由他发起;至于从中弄几个钱,哪个做大官的,不是如此,又岂止爱仁呢?温则辉参他的原因,是因为一句玩笑话。那一年新正月,都统衙门请吃春酒,温则辉也在座。正在前厅上欢呼畅饮之际,温则辉的姨太太,坐着轿子到都署来拜年。丫鬟将她搀进去,正从厅前经过。爱仁问则辉道:‘怎么今年如嫂夫人也来了?’则辉道:‘因为老妻有病,所以叫小妾出来代庖。’爱仁听了笑道:‘这样,老汉可实行越俎了。哈哈!真乃天造地设的妙对。’说真了,这不过是文人口头轻薄,一句没要紧的玩笑话儿。偏偏左右的人拍马屁,全随着鼓掌大笑起来。这一笑,把老温笑得满面通红,连席没有吃完他就去了。回到他副都统衙中,大骂了一阵,说我今生不报此仇,誓不为人。随将爱仁招垦的事,硬诬为拍卖官地,恶狠狠地参了一折。皇太后特派路川霖查办。在老佛爷意思,本想调剂老路,叫他借着这事,弄几个钱花花就完了。偏偏这位老先生特别认真,同爱仁过不去。爱仁托人过来许了十万银子,老路不但不要,反说爱仁轻蔑了他,赌气上了一道复折,一律实查。在朝廷也转不过弯子来了,只得将爱仁革职拿问,归刑部办理。这就是他从前的历史。四哥你忽然问起他来,难道他同廷杰,又发生了什么关系吗?”子城大笑道:“谁说不是呢!这位老先生,就坏在拿钱运动上了。你方才说的,是他前半截运动路川霖的历史。我如今再说那后半截运动廷杰的历史。”
  原来廷杰府中管事的,叫李有才。这李有才当长班多年,确是此中老手。他自从伺候廷杰,很得上人的欢喜,在廷杰府中当了十几年的差。因为他心细胆小,倒也从无一点过失。这一年廷杰得了一个老儿子,太太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自然乳食不足,便喊着要雇奶娘。偏巧这时候李有才也得了一个儿子,他的妻子熊氏,乳食很足。他看出这便宜来了,便回家同熊氏商议,想要毛遂自荐,到廷杰府去当奶娘。熊氏本是一个极精明的妇人,平常日子,不时到廷府去,给太太小姐请安,知道廷家的势派很大,待下人又很宽,便想着要爬上高枝,何况眼前又出了这机会呢。因此有才同她一商量,她便满口应许。只是自己这个儿子,必须另雇一个奶娘照管。好在他家里有钱,倒也不在乎此。熊氏同有才商议,我们不犯上移船就岸,必须叫他求渡觅船。第二天熊氏借着看太太为名,便到廷府来请安。这时候太太正发愁没有奶呢。说是叫了几个奶娘来,不是长得容貌不佳,便是奶的来源不旺,换了七八个,也没有一个合宜的,老哥儿终日啼哭。太太同廷杰,因为是老年得子,格外疼爱,焦急得了不得。正在这时候,熊氏来了,太太便将这情由告诉她。熊氏道:“太太为什么不早说?却叫哥儿受这委屈呢!我这里有的是现成奶,来来来!快请哥儿饱餐一顿吧。”说罢便将小孩子揽在怀中,把乳头放在他口内。说也奇怪,这孩子立刻不哭了,足吃了一遍奶,便安安顿顿地睡着了。太太又是欢喜,又是感激,立刻将廷杰请来,对他说,一定要留熊氏在府中当奶娘。廷杰自然是很愿意了,熊氏却假作出为难的神气来,说:“家里还有三个月的孩子,如何是好呢?”廷杰同太太,也帮着她为了半天难。后来熊氏慨然说道:“我们夫妻俩,平日受老爷太太厚恩,粉身碎骨也报答不过来,如今怎能看着哥儿挨饿呢?这样吧,我从今便在太太府中奶哥儿;家里的小孩子,叫他爹托个人照管着,或是喂糕干,或是喂牛奶。不拘怎么样吧,好在我们穷人家的孩子,粗骨头贱肉,自有吃食,对付着就活得了。我便一心一计地在府里奶哥儿好了。”廷杰夫妻二人,听她这样说,真是喜从天降,不知怎么谢她,心里才过意得去。又应许情愿拿出钱来,替她家雇乳娘,哺养她的亲生的儿子;又应许叫这老哥儿认她作义母,每月还给她十两银子薪工;三节犒赏,四季衣服,全是特别从丰。从此熊氏便在廷家做了乳娘。
  这个妇人非同小可。她来的意思,并非希图每月的十两银子,同衣服赏赐等。她的眼光,早已看准了廷杰是法部尚书,全国的重要案情,俱都归他经管。她想借此门路,拉拢买卖,走跳官司,决是一笔好生意。便暗中派丈夫李有才,在外边兜揽。果然有许多想运动人情的,全不得其门而入,如今有廷宅的奶公奶母,能向堂官说话,谁不争先恐后求她说情?这熊氏倒也办理得好,一概现钱交易,不赊不欠。她本是廷宅的红人,更兼廷杰是个色厉内荏的东西,不要看外面假充清官,其实骨子里也是爱财如命。熊氏便乘虚而入,无论多重要的人情,她在奶哥儿时候,便低言悄语,同廷杰将价钱讲好。一切贿赂,也全由她一人传达,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事情办了。一年到头,她也不知经手多少案子。听说这一二年,她足足嫌了有十几万,兀自于心不足,还是一个劲地拉拢。这妇人心计既工,手段又辣,人家送了她一个绰号,叫母老虎,又叫赛人熊。廷杰对于她,真是言听计从,恃之如左右手。
  这一回也是他们罪恶贯盈,对于三年没人问的怡爱仁,忽然要想生财。本来这个案子,从来没人敢问,罪定轻了,恐怕有人说话;罪定重了,又犯不上结这个冤家。那熊氏忽然想到这案,便亲自去兜揽。本来怡家有的是钱,正愁没有门路。如今有人应许,能向廷尚书运动人情,这真是求之不得,张口便应许了五万,这还是轻减罪名,要如果能抖手开释,宣布无罪,十万银子,全可以出得到。熊氏一听,这真乃财神临门,便同廷杰去商议。廷杰很踌躇的,说他这案子,不同寻常,这是当年经路中堂奏明在案的。历任堂官,都知这件事很不好办,所以明知是一块肥肉,却没人敢伸嘴。怎么如今你竟想到这上来了?熊氏笑道:“老爷所虑的,我何尝不知道。但是今昔不同,现在路中堂已经死了,谁还肯做这对头?再说怡大人的门路很多,听说他家要预备托内扇的人情。早晚张总管在皇太后驾前求一求情,太后面谕摄政王爷叫开释他,王爷敢不遵旨吗?到那时候,老爷岂不白落一个空,钱叫人家使了,面子也叫人家做了,我们这法部堂官,做得够多无味呀?何如趁此时,老爷答应下来,到部里去,便说提前结案。也不用当时就放他,只轻轻地定一个半年监禁的罪名,三万银子稳稳到手,那怡家还感恩不尽,这岂不是名利双收吗?”几句话说活了廷杰的心,便暗暗地答应起来。只等熊氏将银子送过来,他便如法办理。
  果然过了没两天,熊氏送过一张支票来,是华俄道胜银行的,整整三万两。廷杰将支票照过了,然后到部里,同左右侍郎商议,说:“咱们这法部,自改换名目以来,原应当振奋刷新,哪知改了一年,部里积压的案子,仍然不少,就以怡古这一案说吧,原是两年前的陈案,经过四五任堂官,始终不定罪名。将人家收在狱里,死不死活不活,这倒算怎么一场事。依兄弟的主张,今天晚夜,咱们三位辛苦一番,把他提出来,细细地推问推问。要是可以定案,咱们索性将他办结了,也省得长久拖累着。不知你二位意下如何?”左侍郎熙玉,右侍郎张仁普,全都极口赞成,说老前辈果然想得周到,晚生们情愿奉陪。廷杰见他二人应了,当日也不曾回宅,等到掌灯以后,便下了一道手谕,要提怡古的案子,三堂会审,叫房班即刻预备。房班吏役一见这手谕,全都非常惊诧。彼此暗暗议论,说这三年内陈案,怎么这时候忽然想起提议,真奇怪了!许是摄政王有什么交派吧?立刻传知狱卒,赶紧预备提怡大人待讯。
  原来怡爱仁虽然押在狱中,却是分毫的罪也不曾受着:在狱中特特替他糊裱了一间静室;屋中一切陈设,非常讲究,也是铁床幄幔写字台,各种书画字帖,堆满了一屋子;因为怡爱仁是旗人中的名士,写作俱佳,所以坐在狱中,仍以读书写字作为消遣;另外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苍头,在狱中伺候他,虽然是坐狱,直比做官还舒服得多。他家中的人,天天必进狱来问候,所有打点廷杰的情形,他早已就知道了,料着三五日内,一定要提案复讯。不过那时候北京城中,还没有请律师出庭的规矩,无论是什么案子,也得自己挺身出来作答。怡爱仁的口才,本来很好,他知道要提讯,又心中预备了一番。及到得堂上,真是口若悬河,三个堂官,始终没有问住他。他所讲的,真乃条条有理,样样可证,俱是为国为民,并非自私自利。后来算是认了一件不是,是开垦之时,因为是自己分内事,不曾入奏朝廷,总要算一种疏忽之罪。廷杰借着这一点不是,便判了半年监禁的罪名,立时交管狱官执行,然后退堂回宅去了。侍郎在暗中窃窃私议,说这事奇怪极了,怎么两三年的陈案,这时候忽然翻起供来?廷尚书也不详细拷问,犯官说什么,他也随着说什么,糊里糊涂,便定了这轻微罪名。看起来此中定有情弊。在熙玉因为旗人的关系,还有点袒护廷杰,说廷尚书为人清正,绝不会有旁的缘故,或者因为清理积案,早早判结,也省得长久拖累。张仁普只哼了一声,心里却很不以然。他回至宅中,便设法要侦察内中的黑幕。
  也是活该廷杰倒霉,仁普的长班柳升,同怡爱仁家的管家杨顺,是拜盟的兄弟。柳升听主人说要侦察怡家的案子,他便身告奋勇,说老爷自请万安,这件事家人出去,一定能探得确实消息,不出三天,便有报告。但求老爷赏我三天的假,腾出工夫来,好去寻人探问。仁普大喜,说好极了,你如果能办到,我必有重赏。柳升高兴去了,当日晚间,给杨顺去了一封信,约他次日在天乐园听戏,致美斋晚餐,早饭后在第一楼茶社会面。第二天柳升匆匆吃过早饭,便到第一楼等候。哪知道杨顺倒比他先到了,正在三层楼上,一个人自斟自饮呢。一见柳升,便高声招呼道:“老三,这里坐。”柳升跑过去,彼此对请了安说:“难得二哥来得这般早,倒走在我前头了。”杨顺笑道:“愚兄怎能比你,你是走运的人,终日公忙。我们一个清闲身子,哪时叫便哪时到,早来一刻算得什么。”柳升一面替他斟茶,一面笑着回答,说:“二哥怎么也拿小弟开胃?你是家成业就的人,用不着再像小弟给人当牛马了。我倒愿意不忙呢,不忙哪里有饭吃啊?”杨顺听他恭维自己,很高兴的,说你慢慢熬着吧,将来总有比愚兄强的时候。二人说说笑笑,喝了两壶茶,柳升候了茶钱,一同步行至天乐园。
  这时候梅兰芳、路三宝、孟小冬、赵仙舫、贾洪林、田际云一干人,正在天乐演唱。他们进去时候,正赶上贾洪林的《盗宗卷》;唱过了便是梅兰芳、王惠芳、谢宝林的《樊江关》;《樊江关》下去,是孟小冬、李连仲的《搜救孤》;压胄子是路三宝、田际云、赵仙舫的《双铃计》。这本是三宝的拿手戏,他原轻易不肯唱的,因为老板田际云再三央求叫他唱。他说唱也可以,但是陈杏林死了,没有人能配问官,如果田老板肯去问官,我便贴这出戏。田际云慨然应允,临时靴帽袍套,换上清朝制服,唱了一段昆腔,真是声韵悠扬,婉转动听。杨顺笑道:“没想到田老板居然会唱昆腔,我还认着他只会唱梆子呢。”柳升道:“二哥你跟怡大人在外多年,不常听戏的缘故。其实田老板六场过通头,文武昆乱一脚踢,他前二年还唱过昭关呢!错非这样,怎能够当庙首?如今改了正乐育化会,所以第一任会长,便选了他。他近来不常唱了,今天咱们是赶得凑巧,无意中却听着他的戏,总算耳福不浅。”杨顺道:“他不唱戏,指着什么吃饭呢?”柳升大笑说:“二哥你怎么说起呆话来了?如今这些名角,哪一个专指着唱戏啊?唱戏不过是影身草而已。本事大的,专门拉官纤,替人运动差缺;本事小的,拉拢上几位公子王孙,教他们唱戏,每月也是一百八十两的送束脩钱。较比登台唱戏,不舒服得多吗?”柳升诧异道:“怎么这些王爷崽子,还拜唱戏的做老师吗?”柳升道:“这有什么稀罕的,滔贝勒是杨小楼的门生,侗将军是谭叫天的弟子,这个谁不知道?甚至敬王、贡王,虽说不到师生,同这一群戏子,也全是呼兄唤弟,吃喝不分。说真了,谁有他们的势力大啊!”杨顺哼了一声道:“堂堂亲贵,下偶优伶,朝廷怎能够好啊!”柳升忙向他使眼色,禁止高声。
  少时戏散了,二人一同到煤市街致美斋的雅座,寻了一间很背静的屋子,要酒要菜,彼此开怀畅饮。柳升是有意要侦探事,便撒开了劝酒。将杨顺灌得有几分醉意了,然后用话试探,说:“二哥久在怡宅,也不想一个出头的法子吗?怡大人是一位囚禁的犯官,料想今生今世,恐怕没有再做官的希望了。二哥与其在他家苦守,何如出来活动活动?听说瑞四爷有起复的希望了,你如果随他出去,一定较在怡宅强得多。”杨顺叹了一口气道:“贤弟的美意,愚兄很是领情。但我的为人,有一种古怪脾气,是专爱恋旧。怡大人是我十几年的老上司了。比如他还在枝儿上站着,我伺候不伺候,却倒没什么关系;如今他身押牢狱,家里两位少爷又太年轻,我替他们管着这份家私,兢兢业业,敢说丝毫不苟。假如我要走了,另换一个人来,无论是谁,也不能像我这样赤胆忠心。偌大一份家私,三下五除二,就被人算计光了。将来怡大人期满出狱,我怎样对得起他呢?”柳升叹息道:“这个年头,照二哥这样好心的,真是打着灯笼也寻不出来了。不过小弟想,二哥又未免太迂了,他家有的是银子,你多少沾润几个,图一个下半世快活,这也是应当的,算不得昧心,何必那样固执呢?”杨顺微微一笑,说:“好兄弟,不怕你过意。愚兄要是爱财,就是前两天这个机会,三万两万,足可以手到拿来。我是多一个也不肯要的,要放在兄弟你身上,又是一注大财了。”柳升听这话里有话,赶忙进一步问道:“怎么二哥有什么机会,竟自错过去了?何妨说一说,叫小弟也长长见识。”杨顺迟迟顿顿的,说这事很有关系,你听了可千万不要对旁人说。柳升笑道:“二哥太过虑了,小弟向来是守口如瓶,没要紧的话,都能烂在肚子里,何况是有关系呢?二哥你自请万安,将来如果有人知道,唯我是问。”杨顺听他说得这样恳切,便信以为实了,随低声说道:“怡大人的案子,已经判结了,想来你总知道。”柳升道:“这是自然,敝上权限以内的事,还能不知道吗。”杨顺道:“这是愚兄替他办的。那廷尚书的奶娘李大嫂,是我的表侄媳妇,时常到我家串门子。我知道她是廷宅的红人,说一不二,便将我们家主的冤屈,时常对她说,求她替想法子。她说想法子不难,只是得花钱运动。我问她用多少钱?她张口便要了十万。我同太太少爷一商议,他们说只要立时宣告无罪,十万也肯花。我说这个数目未免太多。后来往返磋商,落到八万银子,宣告无罪。如能减轻罪名,判一年监禁,是四万,半年是五万。直商议了三个月,廷尚书才应允了。五万银子也是我过的。那李大嫂真狠,她连一个钱板也不曾谢成我,自己吞了两万。贤弟你想一想,愚兄如果爱钱,乘这机会,向太太少爷多敲个三万两万的,还不是探囊取物吗?连这种钱我全不肯要,焉能无缘无故地算计人家的家私呢?”柳升道:“二哥这样忠肝义胆,在如今世界上,实在不可多得。就是小弟听了,以后也要学一学正道,不能只认银子不认人了。”说罢又连连敬了杨顺几盅酒。他本来就有些醉意,又紧喝了几盅,益发醉得不省人事。柳升算还了饭账,特地叫了辆马车,亲自将杨顺送回家去。然后回至张宅交差,将杨顺的话,一字不遗,全对张仁普说了。仁普点点头,说我知道啦。账房领十两银子,作为犒赏你吧。
  张仁普将柳升打发走了,自己心中盘算:好一个廷杰,你平日张口是清官,闭口是廉吏,哪知暗地里却伸手要钱!饶你发了财,还要叫我们陪审,将来事情闹穿了,连我们左右侍郎,也脱不了干净。我必须想法子,预先占住脚步,别等叫御史知道了,一齐参下来,那才冤枉呢。但是这事我又不能自行检举,还是得借刀杀人。如今的御史队中,同我最靠近的便是掌云南道李国华。他是我的门生,当年会进士,是我做房官荐的,我只需寻他去,如此这般,不愁不能将廷杰参倒。张仁普想好了主意,当日晚间便去访李国华。国华见是老师来了,忙让至卧室密谈。仁普将来意对国华说知,国华道:“老师对于这件事,可探听得确吗?”仁普道:“怎么不确?不确我能叫你办吗?”国华道:“既然这样,索性连奏折也由老师拟好,门生只具名上奏好了。”仁普的手笔,本来又快又好,听国华这样说,他便老实不客气,伏在桌上,一点多钟工夫,便将奏稿拟妥,交给国华看,说你瞧有不妥地方,自管动笔删改。这是上达天听,不比寻常,总是斟酌尽善才好。国华道:“老师太客气了。你老的大作,游夏之徒,怎能易一词。”仁普大笑,说:“老弟这才叫客气呢。我们公事是公事,前途很有关系。多加一番斟酌,总没有不是。”国华道:“实在是千妥万妥,没有可斟酌地方。回来门生自己缮写,也不假手他人,省得走漏了风声。”仁普道:“这样更好了。只是老弟辛苦,在愚兄的心里,总觉着不安。”国华道:“这有什么辛苦的,总比当日写大卷容易得多了。”师生又谈了一会儿,仁普这才告辞回宅。国华果然连夜将奏折缮出,次日早晨,他便呈递上去。
  摄政王披阅各路奏本,忽看见“掌云南道监察御史臣李国华,奏为司法大臣受贿徇情,轻翻重案,查有实据,请予严惩事”。摄政王看了这几句折由,不觉心里一动,便详详细细地往下看。及至阅完了,不觉勃然大怒,说这还了得,廷杰身为法部尚书,乃全国最高的司法官,竟敢私受重贿,将先朝未结的重案,擅自推翻,真乃利令智昏,胆大已极。若不从重地办他一下,以后何以整肃群僚?摄政王想到这里,才要批交内阁派员查办,继而一想,不大妥当,一者廷杰是自己拔擢的人,如今做出这样的事来,总算自己无知人之明,传扬出去,面子上很不好看;二者廷杰是个旗员,如果办重了,既伤旗人的感情,且使汉人益发称愿。也罢,我先将他叫来,当面训斥一番。他如果自己认错,我便替他设法掩饰过去,也就完了。主意打定,立刻派近侍太监王洪,速传法部尚书廷杰,当面问话。
  王洪去了不大工夫,已将廷杰传到。摄政王传谕,叫他上来。廷杰也摸不着头脑,倒是什么事,只得上来请过安,侍立在一旁。摄政将脸一沉,向廷杰道:“你干的好事。”只说这一句,已将廷杰吓得手足无措,连忙跪下碰头,说王爷有什么训谕,自请明说,奴才决不敢做错事。摄政王冷笑了一声,便将李国华的折子扔在地上,说你自己看一看,这事做得也算不错吗?廷杰颤巍巍地,从地上将折子拾起,跪着阅看。才看了两三行,心里禁不住地跳起来,暗想这事李国华怎会调查得这样清楚呢?看到后半,连某人托情,某人过付,全合盘托出来。这一惊,真非同小可。他心里盘算,此事如果承认了,摄政王正在恼怒之时,不但功名不能保全,只怕连生命全有些危险。我莫如咬定牙关,只说没有这回事,料想王爷也无可奈何。他打定主意,连忙向上磕头,回奏道:“王爷明鉴。奴才官居极品,世受国恩,似这样贪赃枉法的事,如何敢做?并且他折上所说的李有才、李熊氏、杨顺等,奴才并不认识其人。似这样血口喷人,真是出乎情理之外,王爷怎能够信以为真呢?”摄政王听他推脱得这样干净,便问道:“既然这样,那怡古的罪名,你到底定了没有呢?”廷杰道:“罪名确是定了。”摄政王道:“怎样定的?”廷杰迟顿了片时回道:“奴才因为他办理开垦时,不曾奏明在案,总算矫命专擅,因此定了他半年监禁。”摄政王点点头,说:“你定的罪轻罪重,我也不管。但是我要问你,怡古的案子,当年是奉先帝旨意留刑部的,你可知道吗?”廷杰被这迎头一棒,吓得战战兢兢地回道:“奴……才知……道。”摄政王一拍桌子喝道:“我把你这大胆的老贼,你既知道是奉旨的钦犯,为什么不先奏明了,你就擅自定罪?难道说怡古专擅,应当监禁,似你这样专擅,就可以无罪吗?由这上看起来,怎能说没有情弊?你还敢在我面前撒谎调皮,希图卸罪!似你这样丧尽天良的东西,若不从重惩办,何以整肃群僚?你先滚下去听旨吧!也不用在我眼前胡缠了!”
  廷杰见摄政王动了这大气,早吓得软瘫在地上,哪里还走得动。他本来生得肥而多肉,连急带吓,立时上了痰火。左右太监,将他架出去。幸亏总管王洪同他有交情,立刻派了一人肩舆,将他抬出宫去。送回宅中,赶忙请太医诊治,已经是来不及了。据太医说,风已入脏,这叫作真中,从来没有能活的。要是类中风,还可以设法救治。真中类中,有什么分别呢?真中是伸开十指,类中是握着两拳,所以说“伸两手立刻走,握双拳等十年”,这是一点也不会错的。如今廷杰伸着两只手,拳不回来,当然是无法救治了。哪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正在这时候,有一位旗御史多寿,又严严参了一折。他这折子不但弹劾廷杰,连李有才、李熊氏,甚至平日同廷杰常往来的伶人田际云,开番菜馆的牛伯岷,开报馆的何益三,一同全奏下来了。本来摄政王正在怒气蓬勃之时,见了这个折子,益发火上浇油,将原折批交步军统领衙门拿办。
  此时的步军统领还是乌谨。他接到这个包封,哪敢怠慢,派兵遣将,未出三天,便将一干人犯,俱都擒至提督衙门。只有廷杰因未奉上谕,不敢擅自逮捕,其余却是一个也不漏。可怜李熊氏,原想躲在廷杰宅中暂不露面,怎奈提督衙门派箭手到廷宅捕人,说你们如果不将李熊氏交出,我们便要进宅去搜。廷杰的太太,因为自己丈夫这一次遭事,完全由李熊氏而起,心里本就恨她,如今又见提督衙门这样逼迫,便向李熊氏说:“你早早到案去吧,在我家也隐藏不住。真等他们进来,将你搜捕了去,老爷的颜面何在?你只当疼顾老爷,快快去投案吧。”李熊氏冷笑道:“太太!你也不用着急,我既然敢做就敢当。投案算不了一回事,但是有一节,从前各事,虽是女仆说的,到底办与不办,是老爷做主。况且钱全是他一人使了,我如今到案,只有实话实说,可顾不得老爷不老爷了。”太太听她这般说,把脸全吓白了。又哭哭啼啼,再三央求,好妹妹不知叫了多少声,说:“无论如何,你要给老爷死后留脸。若真叫他睡到棺材里,还担了罪名,将来少爷长大了,拿什么脸见人?你就是不替老爷打算,也要爱惜你那干儿子啊!不要紧,花多少钱,全有我们廷家担负呢!”一壁说着,一壁向熊氏跪下叩头。熊氏忙跪下扶她,说:“我的太太,你要折受死我啊!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下跪。太太你自请放心,我方才不过是说着玩呢。平常日子,受老爷的大恩,粉身碎骨,也报答不过来;如今老爷遭了这样的事,该杀该剐,自有我们做仆人的去担当,分厘毫丝,也决不能牵到老爷身上。太太自管服侍老爷养病。如果好了呢,是我们大家的造化,天大罪全有我一个人去领。我必替老爷分得清清楚楚,决不至坏了他的功名。要倘然有一个意外,我也能替老爷洗冤,决不能丢了身后的恤典。太太你就放心吧。”太太听她这样说,心里不觉感激到十二分,又跪下给她行礼,说:“我代表我们一家老幼,先谢谢你吧!”熊氏将她搀起来,说:“太太快看老爷去吧,我这就去投案,没有工夫尽自唠叨了。”
  二人正说着话,只见丫鬟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说:“太太快看老爷去吧,他已经上了痰啦!”熊氏一听,连忙拉着太太,跑进里屋,见廷杰躺在炕上,两眼直往上翻,嗓子里的痰,已经呼啦呼啦地响起来。公子小姐在地下围着,只是哭。太太同熊氏,走至他眼前,廷杰看见熊氏,两眼一瞪,似乎要说什么话,却又说不上来。熊氏拍着自己的胸膛,说:“老爷自请放心走吧。你的罪名,全有我担呢!决不能叫你身后担处分,你可放心吗?”说也真怪,熊氏的话才说完,廷杰的眼就闭了。家中人自不免大哭起来。熊氏倒也不哭,乘着慌乱之际,她一个人便走出宅去,见了提督衙门的箭手,便笑道:“你诸位可是传李熊氏吗?”众人齐声道:“是的是的。”熊氏道:“好好!走吧,我就是李熊氏。”众人见她这样,倒不好意思说什么了。为首的赔着笑说:“李太太,我们决不难为你。你坐车,我们替你叫去,这里离衙门还远得很呢。”熊氏道:“多承诸位关照,我还能走几步,不坐车亦可以。”正说着,廷宅的管家常禄出来,说李大嫂,慢一点走,太太吩咐给你套车呢。熊氏摆一摆手说:“这个使不得!我从宅里出去投案,本就担着嫌疑,要再坐宅里的车,益发叫人有的说了。我还是叫一辆人力车吧。”常禄听她这样说,忙喊过一辆人力车来。四五个箭手,也每人坐了一辆,一直到提督衙门来。熊氏到了,本案的人犯一律齐备。值堂的守备王得海上去回话,乌谨吩咐在后花厅提讯。第一个先问李有才,有才咬定牙关,是一个字也不承认,说:“小人给廷大人宅里看守大门,从来不曾到过内宅,哪里够得上同廷大人过话。什么叫运动官司,小人连一个字不知道。”后来又提问杨顺,杨顺供的是:“小人在二年前,曾伺候过怡大人。自从怡大人遭官司,就被辞出宅了,早已不通闻问,焉能有运动官司的事呢?”第三个提到熊氏,只轻描淡写问了几句,熊氏回得更好,说:“廷宅太太的家规很严,小妇人虽当奶娘,只能坐在一间屋里,不准出门。一年之中,只有正月初一给老爷拜年,才得见一面,平常日子,连老爷的影儿也看不见啊!我倒想托情啦,向谁去说啊!”乌谨听她这样回,也不往下深究,便叫她下堂去了。
  原来怡氏早已托了内情,乌谨的夫人同怡古的太太,是表姐妹。自从廷杰碰钉子回来,熊氏知道这事情恐怕不了,便寻找怡太太,求她去见乌太太,早早安置妥帖,请乌大人随时关照。因此乌谨接到这案,便早已胸有成竹了。要不然,熊氏一个妇人家,哪里有这大胆子,挺身出来投案,还敢拍胸脯替廷杰一力担当。不是显而易见的,有硬人情嘛。乌谨糊里糊涂地问了几句,便将熊氏放下,又提唱戏的田际云。田际云出来,更是侃侃而谈,毫无惧怯。他说伶人是一个操贱业的,除去登台演戏之外,别无所能,也别无所事。廷大人乃是皇上家的一品大员,若同我们唱戏的比较,真是一在九天,一在九渊,不要说托人情运动官司,我们想要望见颜色,也是不容易啊!似这样望风捕影之谈,却从何处说起呢?就求大人明鉴,笔下超生吧。乌谨道:“你的话很有理。本来一个唱戏的,何等低微,哪里能同尚书交谈,我必然替你设法开脱。”田际云连忙叩头谢恩。乌谨却低低的声音对他说道:“际云,你要知道,这是上命差遣,不得不然,我可绝不敢委屈你一点。你将来出去见了老王爷,可千万替我美言两句,别说我错待了你啊!”田际云也低声回道:“大人自请放心,我怎能那样没人心呢?”乌谨听了,立时满面赔笑的,吩咐左右将田际云带下。传何益三问话。
  何益三是京都日报的总理,为人极漂亮。平常日子,连警厅全怕他三分,因为他法例既熟,口才又好,每逢警厅传报界问话时候,总是他代表大家答复一切。厅里的科长、科员,每每叫他问得闭口无言,反要用好话敷衍他,才能将他劝走。要不然,他故意捣乱,能把你窘得无处躲藏。因此警察对于报馆,虽然心里愤恨,面子上却极力敷衍。要较比民国以来对待的情形,还算强得多呢。何益三虽然打了奏案,他却满不放在心上。传上堂来,只鞠了一躬,站在案前,乌谨倒赔着笑脸问他,说:“何益三你同廷杰有什么关系?替他讲过什么案情?可详细对本堂说,本堂决不难为你。”何益三冷笑道:“大人你传学生来讯问,究竟是什么人告发?有什么凭据?我也好回话。要凭空海问,我认识人多得很呢!认识廷杰,也不能算一种罪名;不认识廷杰,也未必能宣告无罪。至于讲什么案情,我更是摸不着头脑,这些话从何处说起呢?”乌谨万没料到他反过嘴来诘问,倒闹得自己无言可答。沉吟了一会儿,才说道:“何益三,你要问什么人告发,这是奉旨交下来的案子,原来的奏折,便是证据。其余连我也不清头,你只好酌量着供吧。”何益三叹了一口气,说:“乌大人,你是一位著名的好官,总知道目前是什么时势。朝廷喊了几年变法维新,先帝驾崩时候,还留下遗旨,叫提前实行立宪,什么大权操之朝廷,庶政公诸舆论。如今却凭那御史以莫须有之言,上渎宸听,居然小题大做,硬派提督衙门捕拿无辜之人。这还成一个什么体统?那廷杰乃是朝廷特简的司法大臣,他要可以贪赃受贿,试问国家的颜面何在?我们新闻记者,洁身自好,但知公是公非,从来足不履公门,同那廷尚书,并无一面之识,有何牵连?大人你要一定硬坐人罪,请你随便造几句清供,也好回复朝廷。要一定叫我画供,我是茫无头绪,真不知道从何画起。你要一定判我罪,无论怎样,我都可以领受。不过在这时候,朝廷担一个摧残舆论的声名,传到外省去,叫那不法的革命党人知道了,又多了一个倡乱的题目,也未见得与朝廷有何利益。乌大人,你总要三思三想。”乌谨被何益三一套话,说得闭口无言。停了片刻,不觉长叹一声,说:“咳!何先生,你的话何尝不是。我虽然官居极品,手握大权,自信还不是糊涂昏聩、肉食者鄙之流。但是旨意交下来的案子,总不能不敷衍一场。请你先屈尊几天吧,我必定设法将这案子洗刷干净,决不叫被屈的人,受着一点牵连。”随吩咐左右,将何先生暂寄在优待室中,一切饮食起居,不许难为了他。左右答应一声,将何益三带下。
  乌谨回到宅中,派文案拟了一封复折,将廷杰的罪名洗得干干净净,其余自然牵连不着。他的折子上去,正赶上廷杰的遗折也递上了。摄政王阅过,也不觉为之怆然。对左右太监说:“可怜廷杰是硬叫我把他吓死了。”再看乌谨的复折,将罪名俱都查虚,不觉点头赞叹,说:“老乌果然聪明!不但保全了廷杰的名誉,而且顾住了朝廷的体面,真可称先获我心!”随在折子后边批了四个字,是“一律开释”。又在廷杰遗折后边,也批了四个字,是“从优议恤”。折子发下去,内阁大臣自然是遵照办理。所有廷杰的恤典,拟旨进呈。一切繁文,也不必细表。
  单说乌谨奉到开释上谕,一刻不停留,将本案一干人犯,俱都当堂释放了。这一个干人犯出了法部衙门,自有他们各人的家小同亲友,前来迎接。兴贝子驾着王府的马车,特来迎接田际云。田际云赶忙过去请安道谢。兴贝子拉了他的手,慰劳了一番。又说老王爷很想念你,你先不必回家,急速同我到府里走一遭吧。际云道:“这还用爷吩咐吗?我一出衙门,就先想到府里,给两位老人家同少王爷请安。一者省得大家挂念;二者也要当面叩谢援救之恩。”兴贝子笑道:“你不用客气了,快走吧。”际云随着他到恩王府,老恩王尚在内阁不曾回来,兴贝子领他去见侧福晋。原来田际云是恩王侧福晋的义子,所以乌谨不敢得罪他,反倒求他在王爷面前不要说自己坏话。满清末叶,伶人的势力也就可见一斑了。际云给侧福晋请过安,又要跪下叩头。侧福晋忙摇手拦住,又赐他坐下,问了问在法部的情形,可曾受着什么痛苦?际云忙回道:“孩儿仰义父义母的庇荫,并不曾受着丝毫痛苦,还蒙乌大人特别优待。”侧福晋点点头,说这还罢了,他本受过王爷的恩典,是应当这样的。正谈着,恩王也下朝回来,见了际云,也不免询问了几句。后来谈到在法部虽未受委屈,但是这一场官司,也花掉三千多块。因为同案的全是些穷苦朋友,自己虽不用花钱打点,但是这一班朋友,也不能看着他们受罪,随便点缀点缀,就花了三千多块。近来戏园子生意又不甚好,只有拉亏空吧。老恩王沉吟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你看有什么人运动差缺,不妨替他说一说,我但能为力的,必然为力,借此就可调剂你了。”际云忙请安谢过,然后辞别恩王夫妻,回他家去。
  他平日本专指着拉官纤为生,何况恩王又当面许了他?他益发放开胆子,四处兜揽,只可惜寻不出一个大头脑来。这一天他正在园子里唱戏,贴的是辛安驿,临时又改了蝴蝶杯。正在锦帐装睡之时,偶一睁眼,却看见包厢中一个人朝着笑。他见了不觉心中一动,便草草地将这戏唱完,忙卸了妆,一直奔到包厢中,朝着那人请了一个安,笑问道:“四爷好,你老几时回来的?我们快有半年没见了。”你道这人是谁?原来就是在河南避风头的瑞方。瑞方自从听了项子城的话,意马心猿,恨不即刻回京,好钻一条门路,运动开复。过了没有两天,他便辞别项子城,乘京汉车回至北京。到京后,虽然终日奔波,可惜他至近的几个朋友,全当的是闲散差使,没有一点权柄。内阁的三位大臣,除去拉同是旧友,余双仁不管事,恩王不甚欢喜他。因此白跑了半个月,并无一点成效。后来有人对他说:“你想运动问路,不必去寻做官的人,他们的力量是很薄弱的。你何不一访谭鑫培、田际云,他两个人全有很大的门路,也都说得进话去。并且这两个人,从前也受过你的好处,他们不好意思说不管,何必寻到别人呢?”一句话提醒了瑞方,第二天他便到外廊营亲自去访谭鑫培。偏巧老谭被上海大舞台约去了,前半月出京,至早也得一个月才能回来。瑞方如何等得及,只得再寻田际云。他自己想,凭我一品大员的身份,要亲自去拜访一个唱花旦的,面子上未免太难堪了,我何不借听戏为由,先到天乐园,同他对一对眼光,看他待我如何。瑞方打定主意,知道当日际云贴了辛安驿,这是他的杰作,万不能不唱。遂早早定了一间包厢,在下场过门第六厢,看得最清楚。他也不约朋友,只带了一名贴身的小厮,坐在厢中。看座的认得瑞四大人,格外巴结,沏了一壶双薰银针,摆上两碟瓜子、两碟鲜货,手巾把是一个赶着一个,接连不断。瑞方问看座的:“今天田老板准唱吗?”看座的躬身回道:“回四老爷话,今天老板准唱不诳。”只是刘义增告了病假,没人能配,多半得要改戏。瑞方问:“改什么?”看座的回说:“多半改蝴蝶杯,要不然就是蝴蝶梦。”瑞方拈髯笑道:“这两出全比辛安驿强。”看座的忙回道:“这是四爷福大,你老不喜听的戏,当然唱不成功。”瑞方哈哈大笑,说好小子,你真会捧场。看座的笑着走了。
  台上是孟小冬、胡素仙、梅兰芳、李敬山、张宝昆、谢宝云一干人,唱全本回龙阁;唱完紧接着一出武戏,是李吉瑞的落马湖。这两出戏,占的工夫很大。天快黑了,才上蝴蝶杯。满园子的人,鸦雀无声,一个也不动,全等听田老板的戏。因为花旦戏,际云已经六七年不唱了,这一次因为遭了官司,故意要卖弄卖弄,所以才贴这一出戏。大家全是耳目一新,所以园子全挤满了。际云已经四十岁了,打扮出来,还是旖旎风流,不减当年风韵。台下彩声如雷,掌声震耳。配公子的是马全禄,说白做戏,无一不佳。际云卧在帐中,眯缝着眼,向包厢中瞧看。一眼看见瑞方,这是他多年的老主顾,怎敢怠慢。将戏唱完了,匆匆忙忙地下过妆,飞也似地奔至包厢中,先请过安,然后问长问短,亲热得了不得。瑞方只淡淡地敷衍了他几句。后来问到他遭官司的事,际云叹了一口气,说一言难尽。瑞方道:“这样你何不同我回宅去,咱们畅叙一番,在园子里说话,也有许多不便。”际云道:“这样好极了,我给四爷叫车去。”瑞方说不用,我的车在门外不远,咱们一同乘坐好了。际云说不成,我还得到后台去开发戏份。四爷先走一步,我随后准到。瑞方道:“也好,你先走吧。”二人一同下楼,际云回后台。瑞方坐上车,回自己本宅。
  等了有一个钟点,际云果然赶到了。瑞方留他在宅里吃晚饭,二人一壁饮酒,一壁追叙已往的事。际云谈话之间,很感激老恩王,说:“这次若不亏他老人家格外关照,这场包封官司,是不易摆脱的。他老人家不但救了我的命,还应许替我筹款,弥补亏空。似这样天高地厚,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了。”瑞方道:“老头子怎样替你筹款呢?”际云也不隐瞒,随将上项事,详细说知。瑞方道:“这可是大开方便之门,不知你已经做成了几号?”际云叹道:“四爷不要问了,我今年的流年太不利,干东东不着,干西西不顺,空辜负老人家一片美意,连一笔上万的生意,也寻不着。四爷做过多年封疆,各省的阔官,你认得最多。有什么机会,请替我撮合撮合,我们就沾了大光了。”瑞方点点头说:“你不要忙,我一定替你想法子。我如今问你,邮传部兴尚书,你可认得他吗?”际云道:“四爷说的可是兴显徽吗?”瑞方道:“正是此人。”际云道:“要论兴大人,确是我的老恩主。戊戌变政那一年,外边给我造谣言,硬说我是康党,替光绪爷采办西服。太后老佛爷大怒,几乎把我杀了。是我消息灵通,李得用二爷老早地给我送信,叫我急速逃生。我扮了一个扬州妇人模样,连夜逃出京城。在天津租界住了三天,风声更紧,我只身乘轮跑至上海。幸亏兴大人正做上海道,我在租界中,给他去了一封信,求他保护。他第二天便到租界来看我,说了许多安慰话。并嘱咐我,千万不可出名唱戏,他情愿把租界一所闲房,让给我住,并给我留下两千块钱零用,只是不准我唱戏。他说你一唱戏,我便没法子保护你了。因此我听了他的话,凡有来约的,一概拒绝。新舞台出到七千块钱一月,我全没敢应许。直住了一年多,花了兴大人足有两万多块钱。后来还是李二爷给我来信,说老佛爷的气已经消了,我才敢回北京。您请想,兴大人待我的好处,我今生今世,能够忘了他吗?”瑞方点点头说:“你可知道兴大人近来怎么样?”际云道:“许多日子未见了,听说他老人家近来心绪不佳。因为什么铁路国有的事,某省起了很大风潮,几乎闹成民变,因此摄政王爷说他办事操切,圣眷很不优隆。这事可是真的吗?”瑞方道:“怎么不是真的?眼看四川又要造反了,他要不及早想法子,只怕将来如火燎原。这个罪名,完全要坐在他一个人身上,你说可怕不可怕呢?”际云听了,很着急地问道:“四爷,你可有什么高明法子吗?”瑞方微微一笑,说:“我岂但有高明法子,还保管马到成功。老兴不但担不着不是,还能跟着露脸呢。”际云一听,忙再三催问,到底有什么高明主意。瑞方不慌不忙的,附在他耳边,告诉如此这般,准能将事情挽回过来。只是这穿针引线的人,必须你去做,方才不露痕迹。际云一力担当,说明天我便去寻兴大人。他吃罢饭告辞去了。
  第二天果然去寻兴显徽,当日晚间,便喜滋滋地来见瑞方。一见面,就深深请安,说恭喜四爷,指日就要高升了。瑞方见他这样,心里明白一定是兴尚书那边,有什么好音。虽然面子上故作镇定,却早已喜形于色。忙问际云:“什么事情值得贺喜?”际云道:“昨天四爷说的话,我今天全对兴大人说了。他也很以为然,说这件事非瑞四爷出马,不容易解决。我很想将他举出来,前去收拾一切。但是这其间有许多难处,我虽说是邮传部尚书,但是起用废员,还得内阁做主。老恩王那一关,很不易通过,自要将他打点好了,别人全好办。余中堂是聋子的耳朵,不管闲事;拉中堂同瑞四爷,是多年老同事,也不至作梗;只要恩王认可了,我就专折保荐,也不要他一个钱。四爷请想,兴大人说出这样话来,这件事不就算成了吗?”瑞方道:“难得你替我这样为力,事成之后,我一定重重地谢你。”际云道:“这话太远了,我给四爷奔走,这是分内的事,说不到谢字。”瑞方道:“好好,但是老恩王这一关,可有什么法子想呢?”际云大笑道:“怎么四爷把我昨天的话全忘记了?”瑞方不觉恍然大悟。若问际云有什么妙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十八回 恶家庭购祸掷多金 狠官僚残民施毒计
  田际云打通了兴显徽这一关,瑞方的希望,总算十得七八。只是老恩王这一关,瑞方急切间想不出法子来。因为瑞方的为人,向来是名士派,他对于八旗亲贵,看得一钱不值。从前慈禧太后很赏识他,他又是庄中堂的门生、项子城的盟弟,因此八旗亲贵,也得让他三分。他对于老恩王,虽然面子上敷衍,其实却不肯真心孝敬。老恩王因为他慈眷优隆,又有项、庄两人庇护,自己也不肯作这冤家。及至太后驾崩,项子城遭贬,只剩了一位庄中堂,瑞方的势力已经一落千丈,所以革职时候,旗人无不称愿。不料后来庄中堂又死了,他朝中一个靠山也没有,再想巴结老恩王,如何来得及?所以这一次打算出山,煞费周折。总算他心灵心敏,钻了田际云这个门子,邮传部尚书一关,居然安稳通过。只有老恩王还想不出法子来。际云大笑,说我昨天同四爷说的话,怎么今天就会忘记了?瑞方这才恍然大悟,不觉拍手大笑道:“真真我怎么这样昏聩呢?老恩王亲口说的,叫你替他揽买卖,你也好沾点油水,弥补亏空,怎么我倒忘死了呢?好好,一事不烦二主,还求你辛苦一趟吧。”际云道:“事不宜迟,我这就去,回来您听好音吧。”说罢刻不容缓地去了。
  直到三更多天,他方才跑回来。瑞方已经等得急不可耐。见他回来,如同得着宝贝一般。一见面才要张口问话,却见际云愁眉苦脸,并没有一点欢喜的神气,心中早不觉凉了一半,把要问的话,也咽回去不好张口了,只瞪着眼望着际云。际云坐定了,未曾张口,先咳了一声,然后说道:“我的四爷,你同老王爷,有什么间隙吗?”瑞方听这话,不觉吓了一愣,说:“这话从哪里说起呢?我又不脂油糊了心窍,怎敢得罪他老人家?从前我做封疆时候,府里三节两寿,一次也没敢落场过。就是来京,也先给他老人家前去请安,难道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吗?”际云叹道:“我听四爷这一说,你就是外行了。你做了封疆,对他老人家只应酬三节两寿,这就是你的大错了,还能说周到不周到吗?”这几句话,说得瑞方毛骨悚然,忙问际云:“必须怎么样呢?”际云道:“各省督抚大员对于恩王府,得时刻有驻京的人员前去探听消息。比如府里想置办什么物品,京员得着消息,赶紧置备齐了,托管家大人送进去,说这是某省某督抚孝敬老王爷的,务必请赏脸收下。王爷收了,然后由驻京人员向该省报一笔账。有时王爷提起谁来,意思是想用钱,要三万五万呢,京员得着信,立刻就给送进府去,然后再去信报销。如果数目太大了,就即刻去电报请示,那边回电,叫照拨,京员便即刻由银行拨过。至于三节两寿,照例文章,倒无须十分铺张,这是避声气的意思。四爷做了这些年封疆,连此中奥窍还不十分了然,就知道三节两寿送礼,那就难怪老王爷对你不住了。”瑞方听了这些话,只是摇头吸气。说:“我这些年官,总算是白做了,还不及你的阅历深呢!请你说吧,王爷对于我,倒是什么意思呢?”际云道:“王爷一听到四爷的官印,便老大不高兴,说某人财发足了,他向来又是一毛不拔。如今大可坐在家里享福吧,何必又想出去做官呢?是我再三地恳求,王爷说:他既想开复罪名,出来做官,就得大大地花一块本钱。我听得这一句,知道王爷已经有了活口气,总算是好办了。便追进一步问道:请示王爷,得叫他拿多少钱呢?老王爷沉吟了一刻,答道:看你的面子,叫他拿六十万吧。由这六十万之中,给你提一成,我净擎五十四万。这就是最低的价额,也不用添汤换水,往来麻烦。你回去对他说:是这样,你来见我;不是这样,你也不必白跑路了。我听这价钱要得太大,只得又再三央求,说王爷说的数目,实在不多。只是瑞某人已经闲了一二年,他平日又好挥霍,恐怕手里没有这么多钱,还得求爷格外恩典,再减一减吧。就连王爷赏我的那一成,也可以豁除不算,只求王爷多减几个,成全了他这废员。他将来出去,一定忘不了爷的好处,必然格外有一份人心。我说了这好多话,王爷只是大笑,说你同瑞某人有什么特别关系,这样替他出力。实对你说,我决不希望他有什么人心,我只讲的是眼前交易。既然你这样说情,又抛弃了自己的六万块,这样吧,我要一个整数儿,五十万元。再去一个钱皮,也是不成功的,你也不必再多费话了。我听了这口气,知道没有一点活动余地。只得先回来同四爷商量,我万没料到他张这大口。究竟办与不办,请四爷自己斟酌吧。”瑞方听说老恩王要了这么多钱,自己也不免踌躇起来,说:“我在两江直隶任上,虽然剩了几个钱,买金石字画,就耗去一大半,其余在河南辉县,又置了不少庄田,哪里还有这多的现款呢?实对你说,只有正金银行,存着我二十万元,这连一半还不够,其余的向哪里想法子去呢?”说着又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也罢!我还有粤汉川铁路、上海招商局,同湖北汉冶萍三处的股票,共三十几万。如果满拿出来,二十万还能押得出来。只是这样一办,比抄家也差不多了。”际云道:“四爷你想开一点吧,自有人就有钱。你如今虽拿出四五十万来,眼前就可以得复原官;再加上督办铁路的钦差大臣,这一趟走出去,至少也能弄到百八十万,这便是对合的利息;你到了湖北四川,说不定摄政王一欢喜,便放你该省的总督,一帆风顺,不定赚多少钱回来。这四五十万,算得什么?”几句话打动了瑞方的心,不觉叹一口气道:“好好,咱们就孤注一掷吧。只是还有一样难处,所有银钱股票,俱不在我手里,这事还得好费周折呢。”际云诧异道:“怎么四爷自己的钱,却不在自己手里,难道全押给人了不成?”瑞方道:“你不知道,我们家里是六爷当家,所有金银产业,全在他手里。六爷是一位经济大家,滴水不漏,所以我把家事全托付了他。如今要从他手里再拿出这么多钱来,他一定不认可。看起来,岂不要费唇舌?”际云道:“据我看,这事并不难办。六爷也是做官的人,他很知道做官的出息。只要你破釜沉舟地将利害说一说,我想六爷决不至固执不通。”瑞方道:“但愿这样不好吗!回头我先说着看吧。”际云告辞去了,说我明天再听好音。
  瑞方将他送走,天已四更多了。自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忽然想到升了官,四川总督安稳到手,便高兴得了不得;忽然想到四五十万白花了,又不觉心疼得难过。方寸之中,如同开了锅一般。好容易熬到天亮,方才闭眼睡着。睡了一刻,便起来,刻不容缓地要开家庭会议。原来瑞方弟兄共有三人,他本人是长兄,大排行却居第四。他的两个弟弟,老五叫瑞绵;老六叫瑞锦。他原是一榜出身,由工部郎中外放府道,转任两司,荐升督抚,总算是一帆风顺。两个弟弟全是笔帖式出身,老五现为理藩院员外郎,老六是度支部主事。他弟兄三个虽是一母同胞,脾气却判然迥异。瑞方是名士派,专好吟风咏月,卖弄风流。又有金石画之癖,所挣几个钱,满消耗在这些无用的废物上。瑞绵是吃喝嫖赌吸大烟,无所不好,终日同一群流氓胡闯混闹。所当的差事,不过挂一个空名。家里的钱,只要叫他拿着,随手就尽。唯有六爷瑞锦,却是天生的经济好手,连一个铜子轻易也舍不得花掉。在部里当差事,总是回家吃饭。有时候饿极了,只叫听差的买两个烧饼,两根油麻花,就开水送下去,便算是一顿饭。要想叫他饭馆吃几毛钱,要了命也不肯的。瑞方见他这样,所以把财产交给他经管。他过日子非常俭省,每天只给厨子八吊大钱菜钱,合制钱一吊六百文。家里上上下下,足有四十余口,每人连两个铜子全合不到,除去白菜豆腐之外,什么也不能吃。因此一家人,没有不恨瑞锦的。唯有瑞方的姨太太,同他儿子瑞琦,尤其恨得厉害。
  瑞方的这位姨太太,来路不正,儿子却是她生的,大太太只生了一位小姐。当日项子城同瑞方极要好,本想要换着做亲:瑞方将女儿许了项子城第六个少爷;项子城想把第五个小姐许给瑞琦。后来一打听是庶出,而且这瑞琦又天生的下流。要论他的资质,真有过顶聪明,十七岁便到英国去留学。去了六七年,曾在伦敦大学毕过业,英文是极好了,而且汉文也不坏。回国廷试,考列一等,钦赐的进士,发往邮传部当差。当差不过是个名儿,终日花天酒地,同一群八旗阔少在一处鬼混。用钱花,便向他老子瞪着眼要。瑞方是真怕他,要多少就得给多少,连一个不字也不敢说。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瑞琦自留学回来,终日大嚷着革命。他也是同盟会的会员,同一班革命党全通声气。他老子做着满清的官,他却大骂满清不是东西,非推倒爱新觉罗不算英雄好汉。瑞方终日提心吊胆,怕他在外边闯祸。他也说得好:只要有钱给我花,我就不提革命两个字;什么时候没钱,什么时候就革命。因此把瑞方挟制住了,无论要多少钱,也得百依百顺。这个风声传出去,项子城知道他是不成材的东西,所以换亲的话,不再提起。瑞方只好在旗人队里,给他定了一门亲。到底项子城心里,总觉有点抱歉,对不住瑞方。后来打听他有几个侄儿,才知道瑞锦屋里有一个孩子,比瑞琦小两岁,名叫瑞瑜,倒是循规蹈矩,比瑞琦强得多。于是把第五个小姐许给瑞瑜,也算换了一门亲。
  瑞方的两个太太,终日吵闹。大太太说:“我虽然没有儿子,却是明媒正娶的大太太,家事全得由我做主。哪里赶来无主的野妇,也要跑到家来充太太?什么叫儿子,儿子准姓瑞吗?”二太太听了,如何肯饶?哭着喊着的,要同瑞方拼命。说:“当初你说家里没有太太,我才嫁给你。你要是有太太,用八抬轿抬我也不来。儿子给你养大,到如今反倒受起气来。什么叫姓瑞不姓瑞?这事得问你,他到底姓瑞不姓瑞?你说一句公道话!如果不姓瑞,我立刻带着这野杂种,走清秋大路,也省得玷辱你姓瑞的好门庭!要是姓瑞啊,常言说,母以子贵,连皇上家全有定例的。同治爷谁不知道是西宫偏妃生的,怎么慈禧就是皇太后呢?我既然生了儿子,就不能算妾。她是大婆,我也是大婆。咱们从今以后,得把名分定个清清白白——似这样糊里糊涂,受一辈子气,我宁可死了,也不能甘心的。你就是快快说吧!”
  太太正在吵着,偏巧瑞琦从他门前经过,她便跑出来,一把将瑞琦拉进屋中,哭着喊道:“好了好了,今天唱一出父子会吧!”又指着瑞琦问道:“好孩子,你自己说一句公道话,你到底姓瑞不姓瑞?”瑞琦茫然不知所以,便发急道:“姨娘,你莫非是疯了?无缘无故,闹的是什么!”姨太太听瑞琦管她叫姨娘,益发火上加油,左右开弓,便打了瑞琦两个嘴巴。骂道:“小畜生,混账崽子,你先领着头儿管我叫姨娘。你身从何处来?十月怀胎,三年乳哺,我把你养了这么大,你倒作践起我来了!我还活在世上现什么眼?”瑞琦挨打更急了,跺脚道:“你凭什么打人呢!我不叫你姨娘,应当叫你什么?”原来瑞琦最怕人说他是庶出,因此对于嫡母倒是致敬尽礼,把娘字叫得格外亲热。唯有对于这亲娘,轻易连一句话也不肯过,仿佛是远嫌似的。如今贸贸然被她揪住,本来就老大不痛快;又跟着挨了两个嘴巴,他如何肯受?便撒泼打滚地闹起来,母子二人打作一团。瑞方只得亲自去拉,又喊来丫鬟女仆,帮着拉开。
  瑞方被姨太太挤得本就没有好气,如今见瑞琦这般蛮横,更是气上加气,便想在儿子身上发泄。过来下狠劲踹了瑞琦两脚,骂道:“无父无君的忤逆种子,你连亲娘都没有了,我要你作什么?来呀来呀!”这一喊来呀,家里的仆人上来一大群。瑞方喝令:“把这小畜生给我捆起来!我送他到法庭,好好地管教管教。”家人只答应嗻嗻,却没有一个人肯动手。瑞琦躺在地上,冲着他爹说道:“好老子,你不用送我,我还要自首呢!你受了革命党的运动,在北京当汉奸。孙文给你汇了二十万现款,你存在正金银行,我早就知道。索性咱们唱一出家庭革命吧,你不叫我好死,我也不能叫你好活着!”瑞方一听这话,又是怕又是气,软瘫在椅子上,只是喘气,一句也说不上来。正在难解难分之际,算是来了一个救命星,便是上文说过瑞方多年的武巡捕李虎臣。他听见后宅大嚷大闹,连忙跑进来,正赶上瑞琦在这里胡说。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跑过去,将瑞琦从地上拖起来,拖了就走。瑞琦还是乱嚷乱骂,他也满不管,一直将他挟出大门。门外恰停着一辆马车,是预备瑞绵上衙门的。李虎臣也不问,硬把瑞琦填进车厢,自己也随着坐上,吩咐赶马车的:“快快开车,到前门西百顺胡同,三喜清吟小班。”赶马车的发急道:“不成不成,这是预备五老爷上理藩院的。等送他回来,少爷再坐吧,这事小人可不敢做主。”李虎臣道:“你自管走,不要紧。五老爷不答应,全有我呢。”赶马车的依然不肯动,虎臣急了,又从车里出来,伸手将鞭子夺过,一脚将赶车的踹下去,他便坐在上面,一摇鞭子,风驰电掣,早跑下去了。赶车的在后边追着,又是哭又是喊,他哪里听得见,只得骂着回来,暂且不表。
  再说瑞方见李虎臣将瑞琦挟走,半天才缓上这口气来,长叹一声,说道:“这是我的报应!”哪知这句话尚未说完,姨太太又跑过来,朝着他撞头,骂道:“老不死的,你活该报应。报应就算完了吗?儿子打亲娘,这是你家兴的吗?咱们今天得找个讲理的地方说说去,你父子就是革命党,也不能打死亲娘不偿命。”瑞方生平最怕提革命党三个字,哪知儿子不说了,姨太太又接着说,并且看这来头真凶。瑞方无法,只得朝着姨太太跪下,直磕响头,央告道:“我的太太,你饶了我吧。儿子不是东西,我一定管教他,给你出气。你不看别的,看我这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活不上几天了,你只当阴功积德,避一点委屈,叫我多活两天吧。”说罢放声大哭。姨太太见他这样可怜,方才罢手不闹了。这便是瑞方家庭小影。只此一端,其余也就可想而知。所以田际云替他运动,得要拿出四五十万来,他自己不敢做主意。必须先开一个家庭会议,弟兄妻子,全都通过了,然后才能照着田际云所说的去办。
  因此把际云送走,困了一个盹儿,便差他的小跟班的柱儿,快去看看五爷六爷,可在家吗?柱儿转了一趟回来,说五爷、六爷全在家。瑞方又说:“你再去看看大太太、二太太,可全在家?没有出去听戏的吗?”柱儿转了一趟,又跑回来,说大太太、二太太也全在家。瑞方又说:“你再去看看少爷可在家吗?”柱儿此时有些不耐烦了,站着不动,说老爷你还叫我看谁?索性一气全说了吧。瑞方道:“混账!多走几步儿,你就抱委屈了?还不快滚,走慢了提防敲断你的狗腿!”柱儿赌气噘着嘴去了,回来对瑞方说:“少爷还在被窝里,没起呢。”瑞方道:“好自在啊,你快去知会五爷、五太太、六爷、六太太,同大太太、二太太,还有少爷,也把他叫起来,就说老爷在花园过厅里候着他们大家,有要紧事面议,千万不可迟误。快去快去。”柱儿答应去了,嘴里却嘟嘟囔囔的,直说闲话:“这老头子也不知要发什么疯,又开起会议来了。自己也不想想,你家的这些太太,除去听戏逛庙之外,还懂得什么?也配出头议事!”一壁说闲话,一壁去知会。瑞方在过厅里等候。
  不大工夫,六爷同着六太太先到了。瑞锦笑问瑞方:“说四哥招呼我们,有什么商量?其实家里的事,你看着哪样不对,自吩咐一声,也就好了,何必开会议呢?”瑞方道:“老六你不知道,我要商议的,也不是为家里事。家事有你操心,用不着我多虑。我是为一点重大的事,自己也没有准主见,故此约你们大家来,一同斟酌斟酌。”瑞锦听说不为家事,他心里如同一块石头落地,知道他哥哥对于他当家,并没有什么不满意地方,随同太太在一旁坐下。少时五爷、五太太也到了,瑞绵一进门,便气势汹汹地对瑞方说:“四哥,不用会议,我就知道你的意思了,一定是为老六当这个家太不公平,招得一家人怨声载道,今天要商量个改良的法子。实对哥哥说吧,你早就错了主意,这个家要是交给兄弟我当,保管是一团和气。无论是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这不是老六也在座吗?趁着今天好日子,你叫他把折子钥匙全交给我,以后决用不着哥哥操心。”瑞方冷笑了一声,说:“老五你先安静一点吧!这个家要交给你当,咱们一家大小,离讨饭的那一天,就不远了。我今天开会议,也不是因为家事,你不必黄瓜拉上葫芦架了。”老五抹了一鼻子灰,赌气在一旁坐下,一声也不响。瑞锦只是龇着牙笑。
  五太太此时心里不快极了,指着瑞绵冷笑道:“你又想当家了?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己也不拿镜子照一照!你但凡要是有骨气的,早就应该离开这家,哪儿不能租两间草棚?倒省得终日受人家气。似你这无气无囊的,我嫁了你,就得倒霉一辈子!依我劝你,闭着你那臭嘴,少说几句吧,别在人前现世了。”瑞绵本就没好气,又受了太太这一场教训,他如何肯服?立时瞪起眼来,骂道:“混账不贤良的东西,你也敢欺负我了!我受弟兄的气,因为是一母同胞。你这小妇,是哪里来的?也敢当着人排揎我。你说嫁我倒霉,不会再嫁旁人吗?这个北京城里,有的是走运的红人,你自撑住了眼睛去挑,瞧谁好你便嫁谁,我瑞老五决不管这闲事。可有一样,只怕你看上人家,人家未必看得上你。谁也不请你这老太婆去当干娘,你死了心吧。”瑞绵自顾信口乱说,却不防这位五太太,抽冷子上去,左右开弓,便是两个大嘴巴,将瑞绵的脸全打红了。瑞绵哪里肯受,立刻也要还手打太太。无奈他是烟色并行,早把身子掏虚了。这位五太太,却是身体强壮,又兼旗人全是天足,不要说瑞绵一个,照他这样,就有三个五个,也不是太太的对手。所以瑞绵才想过去抓她,却被她扣住手腕子,用力一带,瑞绵闹了一个嘴吃屎,早趴在地下了。瑞方一看,太不成体统了,只得拿出老大哥的威风来,大声喝道:“你们要造反吗!我好意请你们会议,一句正经话还不曾说,你们就吵起架来,这还成个什么样子!”随吩咐柱儿,快把五老爷搀起来,谁也不许再说什么了。
  正在这时候,瑞方的二太太,一个人掀帘进来,先问瑞方道:“你叫我做什么?我是上不了台盘的人,不配随着大家会议。”她一壁说着,一壁仰头向前走。却不防瑞绵躺在地上,还没起来,被他的腿一绊,扑通一声,二太太正跌到五爷身上。招得一屋子人,全哈哈大笑,连打人的五太太也自顾拍着巴掌笑,不生气了。柱儿连忙过去,先把二太太搀起来,然后再搀五爷。二太太红着脸问道:“五爷你不坐着,在地下趴着,是什么道理?”这位瑞五爷,答得更好,说二嫂子你不要问了,这都是念你的好处。二太太一听,不觉愕然道:“你这话从哪里说起呢?”瑞绵道:“你同我哥哥打架,能叫老头子跪着,难道你弟妹同我打架,就不许叫我趴着吗?”两句话招得众人哄堂大笑。
  瑞方气得骂他兄弟道:“你还喷些什么粪?世界上不要面皮的人,也多得很。照你这样不知羞臊,可真少有。”说着帘子一动,瑞琦钻进来,囚首丧面,恰是从被窝里才爬起来。瑞方一看,又不免气上加气。瞪眼问道:“你娘为什么不来?”瑞琦道:“她老人家有些不自在,请假不能出席了。说是有什么大事,委我做代表。”瑞方哼了一声道:“哪里来的这些新名词?真真讨厌。她既然不来,我要对你们说了:咱家的这个日子,已经是能大不能收。我虽然少有几个钱,架不住坐吃山空,早晚总是不得了。如今恰有一个出头的机会,是川汉铁路正在闹风潮,朝廷想派一位大员前往调解,只是没人肯去。邮传部尚书兴显徽偏偏想到我头上,要保我开复原官,简放铁路督办。我还没有应许他,先同你们大家商议。你们要都以为去得呢,我便竭力去进行;你们要以为不可去呢,我便早早回复人家,好另举贤能。你们有什么意见,自管直言,不必藏藏躲躲。”瑞方的话尚未说完,他儿子瑞琦就先搭腔了,说:“这是天大的喜事,千载难遇的机会,父亲为什么不去呢?您马上就去进行吧,别等走在后边,叫人家捷足先登,那才晦气呢!似这样的巧机会,还用商量吗?”瑞方喝道:“少说话!你叔父、婶娘、姨娘尚未发一言,你就抢嘴胡说,真真的该打!”瑞琦赌气不言语了。瑞绵接着说道:“琦儿的话很有道理,哥哥拦他做什么?你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趁这机会,不出去抓挠几文,还要等待何时?今天快找老兴,明天就可以入奏,后天旨意下来,大后天就可以出京了。事不宜迟,越快越好。”瑞方听了这话,只是沉吟不语。二太太接着说道:“你出去做官自然是好事,没有不赞成的,但是有一件事我得先问明了你,你这次出去,可是仍然带我,还是带大太太呢?你得把话说明了,咱们才有商量的余地。要不然,今天这会议,就算没有开成。”大家听二太太这般说,全用眼望着她。瑞方叹了一口气说:“你这人好不明白,我自出任以来,什么时候带过大太太?不全是你做掌印夫人吗?甚至那一年到外洋去,全不曾落下你,怎么这时候你倒不放心了。”二太太听瑞方这般说,脸上立刻现出笑容来,说好好,还是老爷明白。你这次出去,一定大吉大利,饱载而归。瑞方也不理她,只用眼盯着六爷瑞锦。
  瑞锦不慌不忙地问道:“听哥哥所说,诚然是一件好事。但是你这个年纪,还出去好几千里地,冒那个险。常言说,四川是久反之地,人民野蛮得了不得,此次风潮,听说又很大,何必再受这种辛苦呢?虽说家里的钱不多,将就还能度日。依兄弟劝你,看看风头再说吧。”瑞锦话尚未说完,瑞绵、瑞琦叔侄两个,把眼全气红了。瑞绵道:“老六,你少说两句吧。你自己也不拍着胸膛想一想,有什么本事去挣钱?好容易盼着哥哥有这样难得的机会,我们做弟弟的,正应当替他想法子,早一点把事办成。你反倒拦他的高兴,是什么意思呢?哦!我明白了,你因为几十万家私,全在你一个人手里,恐怕哥哥走后,我们同你争权,乐得把他留在家里,给你当护身符,是这个意思不是呢?”瑞绵的话才说完,瑞琦又接着说道:“五叔,你老人家的话,别提够多对了。六叔何尝是疼顾我父亲,恐怕有险?简直是霸持家产,不许咱爷儿两个过问。要知道,子擎父业,父债子还。天大的家私,是我父亲挣来的,我做儿子得花头一份,不能叫叔叔独吞。”这爷儿两个,一唱一和,把瑞锦只气得呼呼地喘气。容他们说完了,自己挺身出来,向瑞方道:“哥哥你听见了没有?我饶是省吃俭用,连一个铜子全不花,所为保持这个家庭,别现了眼。倒招出他叔侄两个这多闲话,仿佛是我安了黑心,把钱全算计到一个人手里了。罢罢罢,我从今不再管了。”说着从怀中掏出两个折子、三把钥匙来,双手递与瑞方。说这两个折子一个是正金银行的;一个是天聚兴金店的,本利存款,全在上面。当初您交给我时候,一个是二十万零五千八百六十元,一个是七万四千九百二十万两;如今,一个是二十四万六千九百五十元,一个是八万九千七百四十四两。总算是涨出来了,我就对得起哥哥。这三把钥匙:一把是开股票箱子的;一把是开房地契同借约箱子的;一把是开金珠细软箱子的。请哥哥一律收下,回头我便把三个箱子,完全送到您屋里就算交代清楚。以后请哥哥自己经管也好,或交给五哥或交给侄儿全好,横竖兄弟是再不闻问了。
  在瑞锦交出这两件东西,也并非真要推出,不过借此要挟瑞方,料想瑞方必将瑞琦申饬一顿,仍然安慰他,叫他接管。万没料到,瑞方公然将这几件宝贝全接过去,揣在自己怀中。瑞锦不觉大失所望,登时把脸全气白了。瑞绵、瑞琦本是两个鬼灵精,早看出这种神气来,只在一旁呵呵地笑。五太太同二太太,也都趁了愿,彼此笑逐颜开。只有六太太坐在那里,面如死灰,几乎要哭出来。瑞方冷眼观察,自然也了解其故。心里说:这一来可太对不起六爷了。只因我急等钱用,也顾不得许多,索性对他们明说了吧。遂不慌不忙的,又向大家道:“论理六爷管这个家,可称毫发无私。他虽然事事节省,也是为大局起见,并没有一个钱入他的私囊。就这两个折子的存款看去,足证我这话并不是偏袒他。他今天交出这个来,我本不应当接收。只因内中有一种难处,我方才说的运动开复,兴尚书那一关倒容易通过,只有老恩王同我作对。若不把他打点好了,这件事仍旧是做不到,但是打点他非钱不可。现在有田际云替我说话,倒是有点活动口气了。只因他要的价值太大,又不准减去分毫,实在叫我作难。”瑞方才说到这里,瑞锦便插嘴问道:“他到底要多少呢?”瑞方道:“他张口便要了六十万。”瑞锦听到这里,一咧嘴一伸舌头,说这还了得,他简直要抄咱们的家啊。瑞方道:“多亏际云再三求减,并将自己的一成,也随着牺牲了。老恩王仍旧是咬定牙关,非五十万不可,少一分一厘,也不必再来费话。我的意思,想凑四十万现款,托际云拿进去,一冲一撞,老恩王本是爱财如命,他看见这多现款,占八成可以通过。你们大家想,我这法子可好吗?”此时瑞绵同瑞琦叔侄两个,本希望瑞方把这家接过来,交给他们管。再不然瑞方自己管,他们也可以想法子弄钱,决不至照在瑞锦手中,滴水不漏,没有一点活动的余地。却没料落叶归根,瑞方说出这么一套话来。叔侄两人,不觉大失所望。瑞绵先拦道:“算了吧,还得出这么多钱去运动。有这四十万,够我们弟兄怎样乐的。与其给老恩王,莫若给兄弟我。我有了这四十万,一定能叫哥哥事事如意,比做官还舒服得多呢!”瑞琦也在一旁赞成,说五叔说的果然一点也不错,你老人家就照这样办吧。瑞方冷笑道:“你叔侄两个到底安着什么心?方才听说我要出外做官,便一力赞成;如今听说要拿钱了,又一齐反对。你们到底有准宗旨没有呢?”这时瑞锦已经气得乱颤,便脱口说道:“哥哥你要明白,兄弟也并不是看财奴,要是吃喝嫖赌吸大烟,胡乱糟钱,我一个也舍不得;如果为运动官,能开复原职,不要说四十万,便是一百八十万,兄弟决不心疼,你自管去办。如果现钱不够,可以拿股票去押。多了不成,押十万八万,还能做得到。”瑞方万想不到,六爷居然能说出这样话来。不觉欢喜得手舞足蹈,说到底还是老六,能知大体!将来哥哥如果放了外任,一定带你出门,总账房一席,非你莫属。你也不必在这里同他们啰唣了,赶紧替我收拾行李去吧。
  瑞锦得了令,喜滋滋地领着太太回他自己屋中去了。二太太也有了希望,知道早晚定能随瑞方到外省去享福,便也不争长论短,慢慢地立起身来,向瑞方笑道:“咱们既有信出外,所有随身应用的东西,还是散堆破垛一团糟,我更得早一点收拾去了。这个会议,不是也完了吗?我要告辞了。”说罢便也回自己住房去。
  此时过厅里面,除瑞方之外,只剩了瑞绵同太太少爷,还有小厮柱儿、马儿。瑞方见六爷、六太太同二太太全走了,只把这三个人木在厅中,面子上也不能不敷衍几句。因笑向瑞绵道:“老五,你也不用生气。常言说:有行者就有守者。将来我同老六到外边去,这看家的责任,便要完全托付于你。你要知道,这个责任较在外边尤其重大。你总要规规矩矩,帮着你嫂子过这份日子。至于你侄儿荒嬉无度,你更要随时管教他。”瑞方的话尚未说完,瑞绵早跳起来,说:“哥哥,你不用拿这冠冕堂皇的话来扣我。咱们打开壁子说亮话,你叫我当这家,你可把银钱全花光了,一个钱也不留,难道这一家大大小小上上下下,全喝西北风?这个家我不能当,你再另请高明吧。”瑞方笑道:“老五,你何必这样性急。我既然叫你当家,就有相当的办法,万不能叫你为难。”瑞绵忙追问是什么办法,瑞方道:“我所用的,不过是这两笔存款。再若不够,也只能搭一点股票。至于房子田地,那些个不动产,我是一处也不能让人。你算一算:咱们在北京的房产,就有三四十处,每处平均租二十块钱,一个月便有七八百元了;再加上河南的地租,每年还有上万银子。这两笔款,够你怎样过的,还至于叫合家老小喝西北风吗?”瑞绵被这一说,倒有点满意了。
  瑞琦又站起来,突然问道:“父亲,你把家完全交给五叔,我花钱向谁要去?”瑞方发急道:“你爷儿两个,怎么啰唣不完了?每年这许多进款,难道没有你花的吗?你用多少,向五叔要就好了。”瑞绵忙摆手道:“不成不成,我如何供给得起?他在小班子里摆一台酒,便要花一千多。高了兴,一赏人便是三百五百。你给我这几个钱,还不够他一晚上花的呢!你把这个宝贝兑给我,不是活要命吗?”瑞琦也说得好:“父亲你听见了没有?五叔是只要银子,不要人。这样吧,索性我随你老人家到四川去。好在那一班革命党,全同我有交情。你要带我去,保管一切事全好办得多,也省得在家里手背朝下,向叔叔要钱花。你想这主意好不好?”瑞方一听更急了,说:“你是存心同我过不去呀!你随我出去,打算安心闯祸,好害死我,是这个主意不是?我豁出官不做,也不带你出门。你要怕没钱花,我兑给你两笔利息,每月有二三百块,还不够你用的吗?再不够,家里的东西,你随便出卖,就把书画字帖留着一件也不许动,其余你想出脱什么,自请随便。”瑞琦得了这句话,他也不再争了。心里说好好,等你走后,我先卖书画字帖——大概除去这个,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了。瑞方见他叔侄二人不再争论,便说你们去吧,我也要办正事去了。说罢便出了过庭,去寻瑞锦。弟兄二人,在密室中又商议了一回。然后由瑞锦拿着存折股票,到外边走了一遭,居然开了四十万元的一张支票,回家来双手奉与瑞方,说:“这一来,咱家可要算席卷一空了。哥哥拿这钱去,您自己得加细斟酌,如果没有把握,还是不办的好,为什么白白便宜人家呢?”瑞方接过来笑道:“老六,你只管放心。哥哥又不害精神病,为什么要白给人家钱?错非今日交钱,明日见上谕,我决然不能撒手的。”瑞锦道:“但愿如此才好。”
  当日夜间,田际云又来了。瑞方将为难的情形,详细对他说知,这四十万已经是抄了家,再多一个也筹不出来了。务必请你多多美言,把老王爷哄欢喜了,一冲一撞,也许能够成功。我只要开复原官,得了优差,一定格外孝敬王爷,你脸上也有光彩。际云想了想,说:“这件事得要使一点手法了。如果直冲直撞,他答应了,固然是很好;倘然不答应,当面决裂,便没有挽回余地。这样吧,我先见侧福晋,求她允许了,然后再见王爷,当面交钱。老头子纵然不乐意,架不住侧福晋替我说话。他惧内的人,一定不敢驳回,这事就算成了。”瑞方鼓掌称妙,拍着际云的肩头,说老弟,此事若非你这般为力,决然不能成功。愚兄今生今世,也忘不了你的好处。际云惶恐道:“我的四爷,你怎么欢喜得胡说起来了?我们是何等之人,怎敢同你老人家呼兄唤弟?”瑞方笑道:“谁不知你是老王爷的义儿干殿下,我同你论弟兄,还许不配呢!”际云发急道:“四爷,你这是有意同我开玩笑了。咱们正事要紧,别打哈哈。我明天还是下午去先见了侧福晋,这事自然好办。”说罢便要告辞。瑞方说:“你把这支票带了去吧。”际云道:“我明天吃早饭时候,到这里来取,今天先不必拿。如此巨款,我家里人多手杂,倘然有点闪失,我卖老婆也还不起。”瑞方道:“你这人太小心了。”际云道:“小心无过失,银钱大事,不同旁的。”说着便起身告辞。第二天十一点,际云来取支票。瑞方留他吃早饭,自己陪着吃过了饭,连茶全没顾得喝,将支票接过来,放在票夹中,贴身带好,然后这才到恩王府去。
  瑞方在家里静候好音,直候到掌灯时分,际云方才回来。这一次不像上回的垂头丧气了,笑吟吟的,满脸都是喜气。瑞方一见,便料到有九分成功。果然际云先深深请安,口里说恭喜四爷,贺喜四爷,三天以内,准见上谕,不但开复原官,还是督办铁路大臣。这一回总是连升三级,保管不出今年,总督一准到手。瑞方此时如同驾了云一般,拉住际云的手,不知说一句什么才好。此时瑞锦也从里间出来,际云又给六爷请安道喜。倒是瑞锦替他哥哥周旋,说:“难得你这样出力,不辞辛苦,将来我们弟兄如有寸进,必当格外酬劳。但不知老王爷那一边,可曾完全应允吗?”际云道:“今天这事,别提多顺当了。我一进府,王爷还不曾下朝,我先到后宅见侧福晋。她老人家正用午膳呢,见我来了,叫我也随着吃。我已经吃过早饭,又不敢违背老人家的意思,我只得勉强又吃了一点。一壁吃着,一壁同她老人家说这笔买卖。我是再三央求,无论怎样,得请王爷赏脸,将这支票收了。并声明瑞某人这是倾家破产,孝敬老王爷的,如能多凑一个,他也绝不敢可着四十的数儿送来。侧福晋听我说得这样恳切,到底是妇人家心慈面软,随对我说:‘你就把这支票交给我吧,回头老头子回来,自有我对付他。他无论怎样发脾气,你就给他一个不理,我自有法子叫他收下。’彼时我巴不得有这一句,便立时将支票取出。侧福晋接过去,揣在怀里。少时老王爷回来,一见我的面,迎头便问:‘你为何两三天不到我府里来?大半瑞某的事是取消了吧?’我忙回说,已经办妥,今天特来给爷送款。王爷追问款在哪里?我说已经交给侧福晋了。王爷此时很现出不悦的神气来,但是又不敢说我办得不对,只用眼望着侧福晋,追问倒是多少?侧福晋冷笑道:你这人真是贪得无厌,要多少就得给你多少?人家倾家破产,给你凑钱,差个十万八万的,你自当积阴功,闭闭眼也就过去了。何必争长论短,不依不饶呢?侧福晋这个雷头风,倒把老王爷拍笑了。说我何尝争多论少来着,不过是问一问,你就这样排揎我,也太沉不住气了。果然是现款,便差个十万八万的,我还能一定不依吗?侧福晋听她这样说,随从怀中将支票取出来,递给老王爷笑道:使人钱财,与人消灾。你赶紧替老瑞想法子,早早把旨意请下来吧。王爷把支票接过去,看了一看,便撂在旁边桌子上,向我点头笑道:你真成,错非侧福晋替他说好话,短一个也休想我答应。你回去对瑞某说吧,叫他在家里候信,不出三天,一定有旨意。我得了王爷这句话,心里如一块石头落地,连忙深深地请了两个大安,谢过王爷同侧福晋,方才告辞回来,给四爷报喜信。”
  瑞锦拱手道:“多谢多谢!像你这样至诚,在如今的年头儿,真要算少有了。别看他们那做大官的,一个个全是滑头。没事的时候,你兄我弟,亲热得不得了;及至一旦人家失了势,不要说求他们想法子,连见一面都比登天还难。就以拉中堂说吧,谁不知道他同四爷是拜盟的兄弟?当年他在工部,跟四爷共事多年。那时候他家里很穷,本来他父亲(按:拉为柏中堂科场舞弊案中房官铭某之子,铭与柏同斩于市)遭了那场凶祸,他家从此就败落了,后代虽有做官的,始终并没缓过这口气来。到了老拉本身,益发不能过了。在部里干那份穷差,还不够他个人应酬的呢。彼时他花四爷的钱很不少,四爷并不曾向他讨过一个。如今他做了国务大臣,居然拿出宰相的派头来。四爷去见他,三回倒有两回挡驾。就是见了面,张口总是老王爷专权,他个人做不得主,无力照应朋友。其实四爷也并不曾托过他什么事。似这样的人,要比你田际云,人格还差得远呢。到底可佩服的,就是人家项四爷,无论在朝在野,对待朋友,总是一个样子。这回四爷回京运动官,还是他一力撺掇的。照人家这样,方才够朋友呢。”
  瑞锦唠唠叨叨,说个不清,瑞方拦道:“老六,你还提这陈谷子烂芝麻做什么?拉同是什么人?也配同项四爷开比例!我们说正经话吧,事情总算借重际云的力量,九成是可以做到了。只是我们弟兄,难道白欠人家这个情吗?多多少少,也要对他有一份人心,才是交朋友的道理。”瑞锦道:“这是自然,也不用哥哥吩咐,我已经有打算了。”际云不待他说完,先问道:“六爷,你有什么打算,打算花多少钱?请你明白说一说吧。”他弟兄二人,听际云这样问,倒不觉一愣。心想,你为何这般急,难道怕我们送的少不成?瑞锦便回道:“万对不起!本应当多多送你一份,只因目下这四十万,已经力尽筋疲,多了实在筹不出来,仅仅就筹了一个整数,送你一万元,请你避委曲吧。”际云听了,哈哈大笑,说:“六爷,你太小看人了!我方才问你,并不是争多论寡,我是另含着一番意思——老王爷那一面自然是没得说了,可是兴尚书也不能白了人家。常言说,现官不如现管。眼见铁路的事,是应归他那部里管辖。将来摄政王就是开复四爷的原官,至于这铁路督办,总不能不同兴尚书商议一番。此时如不点缀一下子,将来问他时候,他不加可否,这事又临时变卦。你二位请想,我这话对不对呢?”瑞方不觉鼓掌赞成,说:“难得你心思这样周密,此事果然得办。但是怎样办法呢?”际云道:“这样吧,方才六爷不是说送我一万元吗?莫若把这一万元,买几样上好的礼品,给兴尚书送过去,比送干礼强。因为区区这个数儿,在他决不放在眼里,倘然误会了,反要说有意轻蔑他。如今只送他几样礼物,他既不能误会,又不能不收。然后四爷再去见见他,当面托一托。这是十足的面子,也不露一点痕迹,岂不是面面俱圆吗?”瑞方弟兄同声说道:“果然又圆满,又周到,就是这样办吧。不过拿谢你的钱,又移作他用。未免太对不起人了。”际云道:“但盼四爷早早高升,我们的日子长得很呢,何在乎这一时。”
  瑞方见他这样至诚,便也不客气了,只同他商量,究竟送什么礼物好。际云道:“兴尚书是上了年纪的人,他的姨太太又格外加多,参茸滋养品,是一天不能去口的。送他两架上好的黄毛鹿茸,再配上四匣吉林野山人参,这两样礼,就得四五千块。其余的呢,可以送给小姐姨太太几样化妆品。他家的大小姐,是尚书最钟爱的。这位千金最讲修饰,她平日沐浴洗足,全要用整盆的香水,什么法国几百块钱一打的香水,几十块钱一盒的胰皂,她一买就是多少,可见消耗得极快了。如今只买上几千块钱的香水胰皂,叫盒子铺做成五色灿烂的绫匣,全装置好了,然后送过去。小姐姨太太见了,一定欢喜。她们在尚书面前,说几句好话,比我们力量大得多。四爷六爷,斟酌我的计划对不对呢?”瑞方说:“果然计划周密,这真是可着人心送礼,她们一定欢迎。就是这样办了,事不宜迟,我今天便将礼物备齐。等明天午后,你便辛苦一趟,先给送过去。等他收了以后,我再去拜访他谈一谈,这事便没有不成功了。”际云道:“既然这样,我要告辞了,明天再见吧。”瑞方还要留他吃晚饭,际云一定不肯,只好由他去了。
  瑞锦对他哥哥说:“参茸无须再买,当日哥哥在江南,人家送的,还存着不少呢。内中有两架黄毛鹿茸格外的大,而且血色鲜明,的确是上好的货。只怕如今寻遍北京城,也未必再有这么一对。至于野山参,最近赵大哥从盛京送来的两匣,据说是章春林孝敬的,一律长成孩形,甚至连眉眼口鼻全有。听说他得的很多,因此至近朋友全送一点。这两匣是四对,可以分作四匣,不必再向外买了。饶省下几千块钱,还比买现成的作脸,为什么瞎费钱呢?如今只需买化妆品,我们直接向洋行去买,不犯上叫洋广货铺剥皮。礼和洋行的李老板同我最要好,我如今寻他去,一切全托付他办,当时也不必给钱,这些事就全妥当了。”瑞方连说好好,你看着办去吧。要紧别误了明天送礼,午前务必齐备才好。瑞锦答应着去了。
  果然次日午饭前,参茸、化妆品,无不齐备。早饭后,际云到了。拿着瑞方的片子,两个家人捧着礼物,他坐马车随着一直送到兴宅。际云向来是自由出入,不用家人通报。他便直进小书房,托书童墨雨到里面去回话。少时兴尚书出来,他说明了来意,尚书也不推辞,便慨然收下。赏了家人二百块钱,又问了问瑞方运动恩王的情形。际云不肯实说,只说给侧福晋送一份厚礼,有她帮着说话,老王爷已经应许了。兴尚书点头说:“这样太便宜老瑞。”际云告辞,仍回瑞宅报告一切。瑞方知道礼已收下,心中益发踏实。当日晚间,一个人坐了马车,前去拜访。
  兴尚书将他让至密室,二人见面,先寒暄了几句。瑞方接着说:“早就应当给老大哥来请安,只因一向在项子城家中,住了三四个月才回来。小弟本无意仕进,上次听说老大哥惦念着我,有意驱遣,我们本是故旧之交,理应效劳,因此特来先领教一切。”兴尚书笑道:“老弟太客气了,我们自己朋友,应当彼此帮忙。你早间还送了这样厚礼,我有心不受吧,又怕你着恼;受了吧,实在抱愧。后来际云一再说着,愚兄权且领下。以后我们弟兄,总是实实在在的,不要再破钞了。”瑞方道:“老大哥说这话,益发叫我惭愧。其实并不曾破费一个钱,也全是朋友送的。因为大哥上了年纪,这些药品还用得着,在小弟家里放着,也是无用。至于那些化妆品,是一位外国朋友送的,知道大哥的千金多,故此分一半给侄女们用。这点小意思,还值得大哥挂诸齿颊,未免笑话了。”兴尚书道:“听说老王爷那一边,很帮你的忙,这事就好办了。愚兄为这件事发了两个月的愁,总想请老弟走一遭,方才解决得了。除你之外,还想不出恰当的人来。其实这件事虽是愚兄建议,原动力还是由主座而起。有一天,摄政王爷在集灵囿小阁中召我闲谈,说起近年来国库空虚,大有司农仰屋之势,择公爷虽极力筹款,还是所入不抵所出。王爷彼时很抬举我,说你是著名的理财大家,当日李文忠全特别赏识你,说兴显徽才堪大用,是圣朝的刘宴,因此我记住了。如令派你总揽邮部,你难道看着国家这样穷,就不想一条致富的政策吗?我当时回奏:王爷不要性急,臣筹划已久,只是不敢遽然入奏,所怕的是办事之人无此魄力。一旦实行了,地方上难免出些反抗,当事人不能坚持到底,不但前功尽弃,而且臣本人还要担一种轻举妄动的罪名。因此,臣思之再三,不敢贸然上奏。摄政王爷笑道:‘你这人太胆小了,我不是不明是非的人。果然认为可行,将来纵有反抗,也决然不至归罪于你,你怕的是什么呢?’我得了王爷这句话,方才大胆奏明,说如今世界交通,非从前闭关时代可比。最要紧的,是水旱两路全要有交通利器,能够缩千里为咫尺。然后工商各业才可以发达,国家的进款也自然要比从前加倍。因此,臣所主张的,第一便是铁路国有政策。果能将这一事做到,按着次序把路修齐,不出十年,臣敢保国库之中,每年可加增万万的收入。这事臣计之已熟,只是仓促之间,恐怕无人肯担此重责。王爷点点头,说你这话很有道理,但是先从哪一条路入手呢?我回奏:据臣调查,唯粤汉川这一条长线,造端宏大,将来的事业,也比它路胜强十倍。如今这条路已经粗具端倪,只可惜是一种官民合组的公司,而且民股比官股多,将来修成之后,当然是民股方面出的董事多,官股方面出的董事少,相形之下,人民可就格外占了便宜。所有督办以及大小职员,必定由民股选出,那时大权旁落,官家只能看着人家发财,再想过问,全有点不易了。只这一条路,政府每年就得少挣好几千万,岂不是最可惜的一件事吗?”
  “我这几句话,居然打动了摄政王爷,他老人家,居然问我可有什么法子收归国有?是我回奏这事很容易办,只需王爷颁一道上谕,声明粤汉川铁路,收归国有,所有民股,一律由官府偿还。人民虽然吃亏,究竟还能收回原本,较比加捐加税,只有出路没有回路,总还强得多呢。所难的就是地方官须有一点魄力,无论人民怎样反抗,只有一概置之不理。等风头过去,自然也就好办了。王爷说:‘人民还有反抗的理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食毛践土,受朝廷数百年的深仁厚泽,一草一木,哪不是皇上家的?区区一点股款,就是不还,料想也没甚妨碍,何况如数偿还。他们感恩还来不及,怎能够反抗呢?’我说王爷圣谕一点不错,他们如果明白,决然不至反抗。不过是地理民风,各处不同。广东湖北,似乎没什么问题;唯有四川,民风强悍,尚未普沾王化。一旦这样办去,说不定或者有一些反动,只要为长官的能镇压得住,也不至有什么阻碍。王爷想了想,说四川总督现在是宋耳盈,在我们旗人队中,是最有威严、最有魄力的,我再给他去一封密电,叫他放开手做,料想必能胜任愉快。现在最为难的,是偿还民股,至少也要预备三千万现款。如今库空如洗,朝廷是担任不了;各省又赶上水旱蝗蝻,天灾流行,只怕也未必有这余力。你既为邮传部尚书,这筹款的责任,当然得由你担负,不知你可有什么成算吗?’我说这款的事,王爷自请万安,臣早已成竹在胸。休说三千万,便是再多一点,也不难克日办齐。王爷听说这样容易,倒有些诧异,说你就是善于筹款,也不能这样迅速,到底指的是哪一项呢?”
  此时瑞方也插嘴问道:“不但王爷听了诧异,就连小弟我也有点莫名其妙,大哥你快点说吧。”兴显徽笑道:“说破了不值半文钱。你请想,咱中国既然没有,还能不去求外国吗?现放着有这长一条路线,想借多少万借不出来?何必搜寻国库?又何必仰给各省呢?”瑞方大笑道:“到底是大哥神机妙算。这样办去,果然一点不难。后来怎么样呢?”兴显徽道:王爷很赞成这样办法。过了没有三天,上谕就颁布出来,责各省进行。到处全好办,果然四川起了风潮,人民罢学、罢市、罢粮,种种胡闹,真乃自外生成。宋耳盈本来性情暴烈,人民这一挟制,他益发火上加油。何况又有王爷的密旨,叫他放开胆子去做,他还有什么顾虑。将为首反抗的几个绅士,一律逮捕了去,送入监狱。这一来,更把人民激变了。他们聚集了四五百人,到督署去请愿,保那几个被押的绅士。宋耳盈不但不准,反派他的卫队鸣枪示威。偏巧遇着这些卫队,全是川边一带的苗蛮,同禽兽差不多。得了大帅的令,以为打死人不偿命,胡乱一放枪,当时便打倒了十几个。幸而其余的人腿快,一看风头不顺,全没命地跑了,要不然,不定还得打死多少呢!他们当时虽然退了,却仍然不肯善罢甘休,又开大会,召集同志,不期而集,又有数千人。耳盈知道了,赶紧派兵去解散。哪知这些人更闹出新鲜花样来了,他们每人怀里抱着一个木牌,木牌上面,全写的是德宗景皇帝之位。因为当日创修此路,是德宗批准官商合办。他们以为翻这前案,便是违背了先帝的旨意,所以人人抱着木牌,放声大哭,声震郊野。闹得这些兵士,也不敢下手打人,恐怕打坏了木牌,担一条欺君之罪。只得回来禀报耳盈。耳盈正在踌躇之间,这些商民又聚了有一千多人,每人抱着一座木牌,直闯入总督衙门,又是哭又是喊,闹个不休。耳盈急了,便吩咐手下卫兵用大棍向外打。那些人却抵死不肯出门,直打得鬼哭狼嚎,连先帝爷的木牌,也打落了一地。后来太不可开交了,耳盈用缓军计,寻出几位绅士来,出面说和,应许:把人民反对的情形,入奏朝廷;从前被押的人,同上回用枪打死,及此次用棍打伤的人,一律开释。这些商民才都退出了总督衙门。哪知耳盈不过是暂救眉急,他何尝有服从民意的诚心。等那些人走后,他即刻调了四营巡防队,分驻在督署周围。又给北京拍来十万火急电报,诬赖四川人民造反。
  当时把摄政王爷吓得手足无措,立刻召见内阁总协理,同我这邮传尚书。王爷拿电报给我看,意思间颇怪我多事。我当时回奏得好:“王爷不必过劳圣虑。这事据臣推测,并无多大妨碍。宋耳盈办事操切一点是有的,四川人民纵然反对,也还说不到造反两字,耳盈如此张皇,不过是为自己预占地步。王爷复电,叫他持以镇定,再将详细情形,电知中央,并须有正式奏折,预备存案,丝毫不准恍惚。他见王爷这样认真,以后自不敢任便妄奏。”老恩王同余拉二位,也全赞成我的话。摄政王便吩咐恩王,如此办理。哪知过了没有两天,耳盈的详细电报也到了,仍然坚持是人民造反。大家又同在御前会议,恩王主张,须派亲信大员,前往查办。摄政王叫他保荐人,他头一位荐的,便是项子城。王爷不同意,说项某的才干,固然足了此事,但他是得罪先帝的人,不能就起用。恩王碰了这钉子,也不敢再往下说了,这件事暂算搁起来。后来宋耳盈的折子到了,将这案的始末根由,很是详密的叙述一番。除自请议处外,并请特简公正大员,带兵入蜀,专办铁路事宜,并剿办那些叛民。“说真了,这叫小题大做——四川人也未必真敢造反;耳盈是因为恨极了,所以捏词诳奏,为的是叫朝廷派人带兵前往,把省城那些捣乱的绅民一律杀光了,好出他这一口怨气。老弟这回去,伺机而行,千万不可上了他人的当。愚兄现为这件事,很受王爷的埋怨,但盼你此去马到成功,我脸上也跟着有些光彩。明天恩王一定面保,摄政王问我时候,我必当竭力赞成。大约开复原官,及简放差事的上谕,明后天一准可以发表,你赶紧回家操持一切吧。”
  瑞方听兴显徽这样恳切地对他说,又是感激,又是欢喜,再三致谢。说:“错非老大哥,谁能这样开诚布公,将前后历史俱都详述无遗。小弟心中有了根底,以后办事,自能随机应付,不至再叫老大哥操心。并且铁路国有这种政策,小弟也极端赞成。只要朝廷派我前往,我必能完全做到,也不负老大哥富国开源的一番苦心。”兴显徽道:“我是知道你决能胜任的。彼时我就有意保你,只因老恩王的意思,尚不十分明了,所以不敢冒昧。怕的是他迎头驳回,以后倒不好再张口了。”显徽说到这里,瑞方才要答言,忽见一人进来,向显徽耳旁说了几句。显徽蓦地立起来,向外便走。要知有何急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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