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15/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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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钦差怄气星夜登程 统带索银江村驻马
  兴显徽正同瑞方谈得十分投机,忽见贴身长班赵贵进来,低声对他说道:“方才府里有电话,请老爷马上就去。说是摄政王爷,急等着商量要事。”兴显徽听了,哪敢怠慢,立刻站起来,向瑞方拱一拱手,说王爷召我进府议事,多半许是为老弟的问题,恕愚兄不能奉陪了。瑞方也立起身来,说:“天已不早,小弟也要回家了,大哥请致公吧。我们弟兄心照不宣,也用不着再说客气话了。”二人分手,瑞方回他的家,一夜无话。次日清晨,瑞方还不曾起来,就听得门外三声炮响,紧跟着人声嘈杂,喊成一片,“报喜报喜”的声音接连不断。先是女仆王嫂进来,笑嘻嘻地说:“给老爷太太道喜!老爷开复原官,又得了什么督办了。”正说着,李虎臣也跑进来说:“老帅还不快起!旨意下来了。”说着把报喜条子递给瑞方观看。瑞方在被中接过来,见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是:“贵府瑞大人官印方:现奉上谕,瑞方着赏给陆军部侍郎衔,督办粤汉川三省铁路事宜。钦此。”下款署的是“内阁传达处报”。瑞方见了,自然是喜出望外。忙起来穿衣服,一面吩咐李虎臣,从账房支一百块钱,赏给报喜的。他起床后,紧跟着瑞绵、瑞锦、瑞琦爷儿三个,全跑进来道喜。家中男女老幼,团团将瑞方的住房围住,七嘴八舌,全是想叫瑞方带他们出外。瑞方也不加可否,只叫他们候着。自己换好了衣服,连点心全没顾吃,便喊套马车,出门拜客。第一处先到恩王府,然后是拉中堂府、余中堂府、兴尚书府,全走到了。请示何日召见,恩王对他说:“今日午后四点,你先到集灵囿候着吧。”瑞方答应回来,草草吃过早饭,两点便进东华门,先在摄政王府挂了号。又封了四百块钱,亲手送给管门的太监。太监得了钱,便把他引至督抚官厅候着。
  少时恩王也到了。不大工夫,有侍卫传出话来,叫瑞方到内殿召见。此时瑞方因为是革职后第一次召见谢恩,所以特别郑重:穿的是蟒袍朝衣,戴的是朝帽,二品顶珠。侍卫将他引上殿来,见摄政王在当中坐着,老恩王在一旁侍坐,四个随侍的太监分立在两旁。瑞方紧行了几步,跪在摄政王面前叩头谢恩,口称:“奴才瑞方请爷圣安,并叩谢圣恩。”摄政王满面春风,说:“瑞方你站起来,不用行这大礼了。”瑞方遵旨立起身来,侍立在一旁。摄政王道:“三年没见着你,胡子全糁白了。”瑞方躬身回道:“上回奴才触怒慈圣,罪该万死!蒙佛爷同王爷开天地之恩,得保首领。因此在家中闭门思过,自怨自艾,常想到君父之恩,涓涘未报,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所以须发尽白,全是由恐惧忧虑而致。不料枯朽之木,又获重睹阳光。奴才追念前愆,感激之余,益深惶愧。”他说到这里,止不住两眼流下泪来。摄政王见了,认为他真是忠心耿耿,反倒用好言安慰,说:“以前的事不必提了。常言说:人非圣人,孰能无过;过而能改,不失为贤。这次起用你,我在皇太后驾前,很替你表白了一番。太后也很能谅解,叫我传话给你:这一次出去,务必要矢慎矢勤,将三省铁路办好,庶不负朝廷起用废员的一番苦心。”瑞方忙伏地叩谢了皇太后圣恩。又请示摄政王,何日出京?载沣略一沉吟,说:“这事不宜长久耽误,你还是早点去的为是,临行时也不必再来请训了。”瑞方又叩头辞行,然后出来回到自己家中,这才料理行装。
  所带的随员,是他前几日定规好的:李清臣管理文牍;万有镒专办外交;这二人是他由直隶调了来的。孙会卿管理外账房;他家的六爷瑞锦管理内账房;李虎臣是随身的武巡捕;马儿、柱儿是贴身的小厮;另外带了一名厨役、一名女仆、两个丫鬟,是为伺候姨太太的。兴显徽同老恩王,每人又荐了两个随员,瑞方也只得收下。定好了日期起身,期前又备了几桌席,同在京的亲友辞行。第二日早晨,由京汉车站预定了一趟专车。站长知道是钦差大臣,哪敢怠慢,特意挂了一辆花车,两辆头等,一辆饭车,一辆行李车,一辆三等,收拾得十分洁净。瑞方带着随员仆从,由宅里坐上马车,一直到站。这一次出京,可不比去年躲法部官司到河南的情景了。在京的文武大员,到车站送行的,足有二三十位;他的大太太带着儿子瑞琦,同女儿瑞珍,还有五爷五太太,同六太太一家老幼,也全来送行,车站之上十分热闹。瑞方同大家周旋了一番,又向家人敷衍了几句,车已到开时刻,汽笛飞鸣,瑞方向众人拱一拱手便去了。
  他预先说明,车到彰德,停一天一夜,好到洹上村同项子城会晤。此时项宅已接到电报,子城特派他六弟项子德,带同十几名家人,同五辆马车,在站上等候。少时瑞方的专车到了,众人拥上去欢迎。瑞方只带了姨太太同瑞锦、李虎臣,及贴身的小厮、女仆、丫鬟等,一同到项宅去,其余均令在车上等候。来至项宅,子城亲自迎出大门,先请过皇太后、皇上的圣安,然后才彼此行礼。其实项子城心目中,何尝有满清帝后,他却仍然不敢错了这些规矩,也不过是为遮掩旗人的耳目。瑞方怎能测透他的心机,还认着子城是恪守臣节呢!二人携手直入内厅,女眷自有项夫人照料一切。子城笑着对瑞方说:“恭喜你这次起用,面子总算很圆满了,也不枉愚兄替你筹划了一回。”瑞方笑道:“到底是四哥神机妙算,小弟回京正是时候,要再晚一两个月,这个机会也就许错过去了。”子城道:“你这次从哪一省办起呢?”瑞方道:“目前这风潮在四川,似乎得先从川省做起。只要川事解决,其余自然迎刃而解。不过小弟是这样想,至于妥当不妥当,还得求四哥指示。我这次来,就为的是专诚请教,四哥千万不客气才好。”项子城道:“我们自己弟兄,也说不到请教两个字。今天你远路而来,我已经预备了一桌酒菜给你接风。咱们喝着酒,再慢慢地谈。”家人听子城这样说,早七手八脚地将桌调好。
  在座也没有外人,只是他两家弟兄四个。子城先敬了他弟兄一杯酒,然后才说道:“你打算先到四川,这个主意未尝不是,但是也要慎重一点才好。我昨天还接到川省的信,那宋老二真是鲁莽灭裂,好端端的激起这一场掀天揭地的大风潮。其实这件事要在会办的,神不知鬼不觉,就把事办了。哪里用得着那样鸣锣响鼓,又是捉人,又是调兵。这样看起来,宋老二简直成了笨伯了。”瑞方道:“假如这件事放在四哥手里,应当怎么办呢?”子城哈哈大笑道:“这一点小事,有什么难办的呢?你不曾读过孟子吗?‘为政者不得罪于巨室’。似乎这类的事,先不必出告示晓谕人民,最好先把大头脑的绅士暗地里请了去,将皇上家的苦衷对他们说了;然后责成他们去疏通大家;只要许给他们保案,再多少在他们身上花几个钱,他们就破除情面,替官府说话,保管办理得妥妥当当,既不用我们操心,更不至激出变故,这是再好没有的了。偏偏他要小题大做。等把事情闹起来,又没有救急的办法,但知道一味地用压力。却不明白,四川这地方不同旁的省份,人民本就蛮野非常;再加上有一干绅士,从中鼓动,焉能不闹成这个样子?老弟你想我这话可是吗?”瑞方不觉拊掌赞成,说:“四哥说的,别提够多么透彻了。可见天下事全在人办。小弟这一次前去,必定遵照你的话,伺机行事。但求早早息下这一天大风潮,也不枉咱弟兄出头一场。”
  项子城笑着摇头说:“愚兄劝你几句话,料想你未必肯听。不过我们弟兄相好一场,事到临头,不能不说几句有关切的话。至于听与不听,只好在你个人了。”瑞方听这话不觉一愣,心想莫非这里边还有什么危险吗?连忙往下追问,说:“四哥的话,小弟不甚了解,难道内幕之中,还有什么缘故吗?请你说明了,小弟没有不听的。”项子城未曾开言,先叹了一口气,说:“你此次到四川,必然经过湖北。目前湖北的空气,十分不好。你自己总要谨慎一点,最好寻一个背静地方,先住一两个月。只推说是有病,却在暗中看一看风头。如果风头顺利,你便挺身出来;倘然风头不利,便借着有病下台。这是再好不过了。你倘然不肯听我这话,也千万不可在湖北久住,最好在湖北一过,急速到四川去。等到了四川,也不可操之过促,先要看一看民气的伸缩。比如民气正在膨胀时代,我们总要退后一点,等风头已过,然后再想办法。如其民气是假的,是少数人造作出来的,我们也可以放开手去办。好在老弟为人机警非常,决不至撞硬钉子。这就是愚兄替你打算的临别赠言,你自己再加细地斟酌一番吧。”
  瑞方很诧异地问道:“四哥你的耳目最灵,莫非湖北大局,有什么变动吗?”子城拈髯笑道:“哪里来的变动?不过我们不可无此一虑罢了。”瑞方道:“既然这样,四哥为何又说那里的空气不好呢?”子城道:“你原来不知道,如今两湖总督不是祥呈吗?他本是少年纨绔,又有钱癖赛和峤的名称,你当然是知道的。目下闹得怨声载道,所有庄中堂当年练的新军,他是胡乱调动,变着方法,在军人身上想钱。你想那些当兵的,他们肯从自己腰里掏钱打点上司吗?落叶归根,仍然是克扣军饷。听说已经三四个月不曾发饷了,一班当兵的弟兄,穷得乱嚷乱叫。幸亏是当年训练好,要不然,早就炸大营抢掠商民了。似这样情形,不定哪一天就许兵变,能说不是危险吗?所以我劝你不要在彼久住,就是这个意思。”瑞方笑道:“我只当是什么紧要问题,原来是为军心不稳。小弟说一句大话,别的事我许办不了,至于湖北新军,当年全是我的旧属,而且那些带兵官,多半受过我的提拔。内中除张豹一个人是庄中堂的嬖幸,我向来看不起他,他也不敢同我亲近,其余多半同我要好。此次到湖北去,我替老祥疏解疏解,保管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四哥何必为这事多虑呢?”项子城听他这样说,立时掉转口风,说:“原来是这样,那就不怕了。可见愚兄所虑,正与弟台的身份相反。如此你倒要早一点去的为是,并且在湖北多住几天也无妨。或者有什么机会,能够改授两湖总督,也就省到四川跋涉一番了。”
  瑞方哪里晓得项子城的用意,还认着是同他多近呢,立时色舞眉飞,仿佛真补了两湖总督一样。却不知,项子城始而确是格外关切他,怕他跳入危险窝中,拔不出身来;后来听他这样说,一半卖弄自己的身份,一半还庇护他旗人的种类,知道此人不能引为心腹,莫若趁这机会,鼓舞他几句,叫他前去以身试险。如能除掉了他,旗人之中也算去一健者,将来免得掣肘。似这样深心,瑞方如何能猜得透?他还认着子城是盼他早早升官呢!所以非常得意,越谈越投机,放开量地饮酒。直待有八成醉了,方才用饭。用过饭又谈了两个钟头,然后才告辞。带着家眷仍旧上车,连夜开往汉口,直到大智门才停车。
  车未到站,远远地就看见旌旗招展,有许多人马在站前停扎。车一进站,又听鼓号齐鸣,一片军乐的声音震入耳鼓。及至车停住,早见有许多人围拢上来。此时李虎臣把住车门,传钦差的命令,大声说道:“奉钦差大人面谕,凡来接的诸位大人老爷,把帖同手本交上来,再依次候请。”这句话才说完,早有许多人争先恐后地递帖递手本。李虎臣一一接过来,送到瑞方面前。瑞方仔细看:内中有祥呈一份晚生帖,却不是他亲自前来,上面粘着一个小红签,写的是特委提学使王彭年为代表,到站恭迎;紧附着一个手本,便是湖北提学使司提学使王彭年;其余便是藩臬两司,首府首道,同汉黄德道;还有督中协张豹,协统李天洪,通共有四五十个手本。瑞方看了,心中很不高兴,说怨不得项四爷说他不是东西呢,原来一点也不委屈。凭你一个总督,有多大的身份?钦差到了,竟不亲自来接;何况论交情我还是他的老世叔,他也不该这样自大啊!一面想着,一面吩咐李虎臣:“只请藩学臬三司、首府首道、汉黄德道,同张、李两个统领,其余一概道谢,俟等到行辕之后,再请见吧。”李虎臣出来,照着这话一说,立时这几个大头脑的官儿,鱼贯上车。一切繁文,也不必细表。
  瑞方向大家敷衍了几句,便问首府,行辕是在汉口还是在武昌呢?李天洪忙过来请安回道:“回大帅的话,行辕在武昌城内,就是从前的院署,大帅曾在彼住过二年,如今还请到那里驻节好了。”瑞方听说行辕打在巡抚衙门,心里很为高兴,随口奖励了天洪几句,说:“难得你这样心细,事事能体贴老上司的意思,也不枉当年我们相好了一场。”天洪躬身回道:“承大帅嘉奖,沐恩愧不敢当。嗣后大帅需用什么,自请随时吩咐,沐恩天天必到行辕听候差遣。”瑞方点点头,说那更好极了。随又掉过脸来,向张豹道:“听说你如今做了镇统,还兼着督中协,差事红得很啊!”张豹躬身道:“这全仰赖大帅的栽培。”瑞方道:“不要客气!我何尝栽培过你?”又仰起头来,仔细看了张豹一回,笑道:“你的风采不减当年,面庞益发白皙了。可惜庄中堂薨逝太早,要不然,你可以做到提督军门了。”几句话说得张豹面红耳热,低着头不敢答言。学司王彭年,为人忠厚,看着太难为情了,忙向瑞方道:“大帅风尘况瘁,请早到行辕休息休息吧。江轮已经预备好了。”瑞方道:“兄弟并不觉累,殿元公何必这样急躁?”原来彭年是状元出身,瑞方故意拿他调侃。彭年不敢再说什么。高低还是天洪向李虎臣使了个眼色,虎臣便立在车门口,高声呼唤:“将大帅的轿子抬过来!”少时,四人绿呢大轿抬至车前,瑞方只得步下车来,上了轿子。众官也有坐轿的,也有骑马的,一齐护送他到江边。此时家眷随员,已经上船等候。瑞方同家眷等,坐了一只船,众官坐了一只船。火轮在江中,非常平稳,走得又快,不大工夫,便到了武昌。
  下船之后,瑞方同姨太太,全坐的是轿子,其余一律是马车,一直进城。来到了巡抚衙门,立时挂出牌去,三天后会客。这是大宪的身份,照例如此。所有各官员,也有回衙的,也有到总督衙门销差的。唯有张豹,憋着一肚皮闷气,心里说:我同你真是冤家对头,怎么一见面就拿人开心,这是什么官场体统?好一个李天洪,就显得你会巴结上差,等我见了祥帅,决不能饶过你。他立时到总督衙门,禀见祥呈。祥呈一见面,便问他钦差可欢喜?没有怪我不接他吗?张豹回道:“钦差倒没说什么,偏偏李天洪要多嘴多舌。他对钦差说:‘祥大人公事忙,没有工夫接钦差。钦差有什么吩咐,对我说是一样的。’他自顾一献殷勤。钦差立刻沉下脸来,说我是奉旨来的,他公事忙,我的公事更忙。是职镇看这神气不好,连忙过去敷衍了几句,才将这事岔开。所以他一到行辕,便挂出牌来,三天里不会客,这就是冲大帅来的。”祥呈一听这话,立刻拍着桌子喊道:“好个李天洪!你为何给我闯祸?快把他叫了来,我得要当面问他。”张豹拦道:“大帅先消一消气,这事总是不问的好。谁不知道天洪是瑞大人当年最得意的将官,大帅当面责备他,他一定跑到钦差那里去诉委屈,彼此的感情,岂不愈闹愈深。据职镇想,莫若等钦差起节之后,再慢慢地责备他,还不迟呢。”祥呈想了想,说:“你计划得很对,暂时先不理他,等将来再算账。可是从此以后,所有钦差行辕的饮食供给,全由李天洪自己拿钱备办,不许向支应局领取,俟等将来集有成数,方准作正开销。你可将这意思传给李天洪,叫他遵照办理。”张豹得了将军命,回到公馆,立时叫文案备了一封公文,饬知李天洪说,是“奉督帅面谕,现在库款支绌,所有钦差瑞侍郎一切供应,暂由该协统李天洪自行筹措,俟将来集有成数,再行核实支领,仰即遵照,切切此札”。
  公事到了,天洪一看,不觉跳起来喊道:“岂有此理!堂堂钦差大臣,他不供应,却叫我们供应。我一个当协统的,有多大进益,能垫办这许多款。再说这项差使,本是张豹责任内的事,大帅却移到我身上。我无端添了这许多麻烦,已经是说不出来的委屈,如今又叫我出钱供应,也太不讲理了!”他一边吵着,一边将章兴文、荀文二人叫来,同他们商议,说:“我这协统,实在干不得了。你们看看这公事,还有我的活路儿吗?”两人看了看,荀文说:“这事据卑职想,未必是祥帅的意思,多半是张豹假传圣旨。最好统领持此公文禀见祥帅,当面请示,是真是假,自然就知道了。”章兴文说:“这主意不甚妥当。张豹虽然胆大,未必敢假传大帅的命令。我们当面请示,他要承认了,便没有一点转圜余地,除去辞差以外,毫无办法。这一来,岂不弄巧成拙。依卑弁的主意,莫如嫁祸东吴,实行一种挑拨手段。好在瑞钦差与统领是故交,统领又承办他这差事,随时可以见面。也无须等待三日后,今天便拿这公事去寻他,请示他应当怎样办法。据卑弁想,那瑞钦差是一位最调皮的官儿,他一定有对待妙法,也决然不至说出统领来。那时也叫张豹尝尝滋味,知道我们不是应当受人欺负的。”李天洪说这主意果然最妙,我马上便去寻钦差。兴文又拦道:“统领最好是掌灯以后再去,免得惹人注意。我想那张豹既然同我们作对,他一定要派人暗地巡查,我们总是躲避一点才好。”天洪点头称是。
  当日晚间,他一个人轻车减从,溜到巡抚衙门。李虎臣见是天洪,便急忙上去替他回,瑞方果然立刻传见。天洪谈了几句,便将张豹的公文呈与瑞方观看。瑞方看完了,哈哈大笑,问天洪道:“你老哥的意思,怎么样呢?”天洪躬身回道:“沐恩供应大帅,原是应当的。不过张豹竟敢这样藐视钦差,沐恩心里实在不平,所以才来禀知大帅。”瑞方笑道:“你不用生气,我自有法子处置他。你且回去,明天便见分晓。”
  天洪告辞去了。瑞方吩咐李清臣,连夜备好了一封公文,咨行两湖总督。里面的大意是说:本部堂此次奉命出京,督办粤汉川三省铁路。蒙主上面谕,三省人民时有反抗,若无兵力辅助,难资震慑。特加陆军部侍郎衔,所有三省武官均归节制。自提镇以下,均须带刀护卫。各镇陆军,均准随时调遣。此次来至武昌,须有高级武官随时在辕门候差,方足以昭郑重。查李天洪仅为协统,难资表率。应请贵总督饬知镇统张豹,每日午前六点,随带护兵十二名来辕伺候。如有违误,以军法从事。除札饬该镇统外,相应咨行贵署,请烦查照备案。此咨两湖总督部堂祥。咨文之外,又备了一件札饬,第二天五更天,便差人分投督镇两署。镇标中接到钦差的公事,哪敢怠慢,即刻送到张豹公馆。
  这时候,张豹才睡觉不大工夫。原来他有极大的鸦片烟瘾,每夜总要吹到四更天,雄鸡快报晓的时候,才能脱衣休息。第二天过午才醒。醒了之后,伺候大烟的小厮、丫鬟,预先装好了四大口烟,每一口总在八分上下。他才一哼哼,小厮便把烟枪递到他口中。他合着眼先吸两口,吸罢了紧跟着是一碗极浓的红茶。他喝下肚去,略忍片刻,然后再吸那两口。吸完了又是半碗燕窝粥,他吃过之后,才能披衣起来。起来也顾不得漱口净面,再躺下吸八大口,精神略为恢复,然后净面漱口吃点心。吃罢点心,还得躺下吸烟,再吃八大口。烟瘾算过足了,然后吃早饭。吃过早饭,便更衣上衙门,办理公事,白天再也不吸了。直等到吃过晚饭,掌灯以后,仍旧躺下吸烟。这一吸便是多半夜,非等到四五更天,不能住口。这便是他一天一夜的功课,错一点也是不得活的。他从前伺候庄中堂时,本不吸烟,后来中堂晋京,他才慢慢染上烟瘾。倚仗着有硬靠山,历任总督待他有面子,他的烟瘾便也越纵越大。万没料到来了这个冤家瑞方,他逞着一时性儿,硬要同钦差作对,才招出这麻烦来。
  天一亮,镇标将公文送来。听差的见是钦差的公事,还认着是委了他主人什么优差,立刻拿上去,交给跑上房的小厮,小厮又交给丫鬟。丫鬟拿到屋里,见庄夫人已经醒了,便递给夫人,说道是镇标才送过来的,请太太先看一看吧。庄夫人接过来,将封口拆了,便抽出里面的公事来,仔细观看。不看还倒罢了,这一看,不觉吓出一身冷汗。哪敢怠慢,当时用力将张豹叫醒。向来张豹睡觉,除去夫人,没有第二个人叫他。他正在睡得香甜,忽然被人叫醒,心里没好气,才待发作,一看是庄夫人,吓得又不敢做声了。迷离着两眼问道:“此时天气尚早,夫人怎不休息,唤我做什么?”庄夫人冷笑道:“你倒会说自在话儿,你闯下大祸,还要装糊涂!只怕从今以后,没有休息的日子了,还不快快起来。”张豹哪里起得来,他闭上眼,意思又要睡下去。庄夫人真急了,提着他的耳朵,硬往起拉。张豹欠一欠身又倒下,嘴里央告道:“夫人,你高抬贵手,饶了我吧。”庄夫人发急道:“我有什么不饶你的!现有钦差瑞大人的公事,叫你即刻去,去晚了就要砍头呢!”这几句话,不觉把张豹的烟瘾吓到九霄云外,立刻爬起来,坐在被中,眼也睁开了。问道:“钦差的公事在哪里?”庄夫人将札文递在他手中。他睁大眼看了一遍,不觉哎呀一声,立刻手忙脚乱,抓起裤子来,便往头上穿。庄夫人见他这样,又是可笑,又是可怜,忙喊过两个丫鬟来,帮他把衣穿好。看了看钟,已经交过六点了,急得放声大哭,说这一去晚,脑袋要长不住了。庄夫人此时也起来,说你不要慌,公事才到第一天,你就晚一点,也可推脱接到太迟,不见得钦差便要杀你。据我看,这不过是下马威,先要吓吓你。你一定有得罪他的地方,要不然,决不能这样同你开玩笑。一句话提醒了张豹,不觉咬牙跺脚道:“谁说不是呢!总怨我办错了,此时也追悔不来。”随将昨天的事,对庄夫人说一遍。夫人迎面先啐了他一口,骂道:“世界上哪有你这样糊涂东西!这就难怪人家对付你了。常言道,现官不如现管,他是朝廷简放大钦差,又奉命节制各省武官,你偏要同他怄气,这不是拿着鸡蛋向石盘上撞吗?如今事已至此,你只好先带着护兵去给他站门。他无论怎样作践你,你只有顺受。腾出工夫来,我去寻七姨太太,托她转求祥帅,再向钦差那里疏通。你等下了班,还得见见李天洪,根本全在他一个人身上。他不向钦差说,钦差怎能知道这些事情。你只好认倒霉,垫多少钱,先替他拿出来。他用不着自己掏腰包,自然他就不同你作对了。只把钦差敷衍走了,不至吃眼前亏,以后你是他的上司,再设法报复他,还不容易吗?”
  张豹得了夫人的训令,心里略微安静一点。只是害怕虽然去了一半,那大烟瘾却又不约自来。鼻涕眼泪哈欠,闹个不休,哪里还能去站门?心中着急万分,只得拿过烟盒子来,抹了一些送入嘴中。又喝了一碗浓茶,心里才定住了。即刻系上战裙,挎上指挥刀,戴上大帽子,吩咐家人,赶紧备马。又带了十二名护兵,直奔巡抚衙门。到了先去挂号,李虎臣回说:“大帅还不曾起床,请你在大堂前暂候一候吧。”张豹只得带着十二名护兵,在堂前值立不动,仿佛皇宫里面的御前侍卫差不多。合署的人,见这位提督军门,戴着头品顶戴,在大堂前站班,都远远地围着笑。这些地方,也足见前清左武右文的恶习。所以物极必反,到了民国,这些武人全成了海外天子,多少文官给他站班,他还看不见呢!
  少时里面传出话来,说有请张军门,在花厅相见。一声命下,把张豹吓了一跳。只得高声答应,随着回事的家人走进花厅。见瑞方满面赔笑地站起来让座。张豹请过安,却不敢坐,说大帅在上,哪有职镇的座位。瑞方笑道:“太客气了。我们乃是故旧之交,不要论僚属,只请坐吧。”此时张豹真应了受宠若惊的那句话,坐也不好,不坐也不好,心里忽上忽下,也不知瑞方的葫芦里要卖什么药,只得大着胆子坐下。瑞方道:“实在对不住,惊动了吾兄的好梦。兄弟也因为初到这里,不能不略示郑重。”张豹道:“大帅纵然不下公事,职镇也应当来伺候的。”瑞方道:“兄弟此次出京,奉摄政面谕,准由粤鄂两省挑选劲旅,随带入川,所有兵饷,仍由各该省供给。至于督办公署的行政费,驻在那一省,即由那一省照发。如今既来湖北,当然由湖北省库支领。不料祥帅向吾兄说,省款支绌,暂由吾兄垫办,将来再作正开销。兄弟听说这个信,只得将吾兄请来,当面商议。目前需款甚急,可否由吾兄借垫三万元,兄弟再用正式公文通知祥帅。将来此款定有着落,决不至叫吾兄落空。不知吾兄肯同意否?”张豹做梦也没想到瑞方说出这套话来。有心不应许,眼前便要吃亏;真个应了,这三万块钱,委实觉着心痛。只得用宕字诀,回道:“大帅用款,职镇还可勉强设法。但须自己到票号去挪借,还得求大帅赏个日限,决不误事。”在张豹,自以为立言得体,决能将瑞方搪塞过去。哪知瑞方老奸巨猾,却满不听那一套,立时将脸沉下来,一拍桌子喝道:“唗!好不识抬举的东西!你以为我是向你借钱吗?你推三阻四,还得向票号去商量。你这几年,在湖北克扣军饷,怨声载道。本部堂入境之始,便有许多人告发你。我正待要查办,你又蛊惑祥呈,侮慢钦差。你自己摸一摸,项上有几个脑袋!祥呈既不发款,你就得担负完全责任!区区三万块钱,你还要闪转腾挪,用话来搪塞我,你太藐视本部堂了!”这一套疾雷迅电的话,把张豹吓得俯伏在地,连连叩头,口称:“大帅请息雷霆之怒。职镇说话糊涂,知过必改,今天必将三万元如数呈上,绝然不敢迟延。请大帅饶恕了吧。”瑞方道:“既然这样,也不必你自己送来,我派人同你去取好了。”说罢便唤李虎臣。虎臣在外间听着,一听呼唤,即刻进来。瑞方说:“你随张镇统到外边,有三万块钱,即刻取来。”虎臣答应一声,把张豹搀起来,笑道:“军门同我到外边取钱,不要只管在这里跪着了。”张豹又是害怕,又是羞惭,随着虎臣出署。二人乘上马,一直到大德通票号,兑了三万元外国银行钞票,又额外送了虎臣三百块钱,求他在大帅面前美言一句,并代自己告假,实在支不住了。虎臣得了银子,对张豹说:“军门自请回公馆过瘾去吧!一切事全有我替你办。大帅问你,我自有话对答。”张豹千恩万谢地去了,李虎臣带着钞票回署销差。
  瑞方敲了这笔大竹杠,十分得意。只是苦了张豹——可怜他把银子兑清,一心盼着回家过瘾。骑在马上,连摇带晃,哪里坐得稳?三番五次,几乎从马上掉下来。幸亏有跟随的护兵,两个人一左一右,在马旁边架着他。好容易来到公馆门前,从马背上将他搀下来,已经成了一滩泥,哪里还能迈得开步。大家七手八脚将他抬到上房,放在床上,只剩了喘气。眼泪鼻涕流多长,张着嘴只是说不上一句话来。再看头上汗珠子,足有豆粒大小。庄夫人一看这情形,知道他是瘾大发了,立刻叫伺候烟的人将灯掌上,将装好了的烟递过来叫他吸。哪知他此时一点力量也没有,空张着大口,只是吸不进去。庄夫人叫伺候烟的人自己吸了,向张豹口里喷。直喷了有半个钟头,他才缓醒过来,自己对付着能吸了。一气吸了十几口,又喝了半碗燕窝粥,方才睁开眼睛。看了看庄夫人,不觉长叹一口气,跟着有气无力地说:“李天洪,你为何下这样毒手?险些要了我的性命。”庄夫人问他,见钦差怎样?张豹慢慢地学与她听。庄夫人咬牙恨道:“这姓瑞的,太不讲情理了。常言说:打了不罚,罚了不打。你既把人派去给他看门,就不应当再敲这大的竹杠;你既要敲竹杠,就应当以礼待人。似此瞪眼要钱,岂不成了活强盗吗?罢罢!你从此以后,只在家里藏着。他再叫你,你只管推病不去,横竖他不能派人来抄家。以后我自有法子对付他,决能叫你出这口怨气。”张豹听了,跪在床上,连连向夫人叩头,说:“夫人果能这样,便是救了我张豹的性命了。”庄夫人吃过晚饭,果然去寻七姨太太,求她转托祥呈,向瑞方疏通一切。七姨太太满口应承,说:“姐姐自管放心,这事算不了什么。等明天便叫他去会钦差,先替姐夫请好了病假,再不至有麻烦了。”庄夫人再三叮咛,方才去了。(.COM电子书)
  第二天,祥呈果然去会瑞方。论世交,他比瑞方晚一辈,见了面,倒是很恭敬的,称呼老世叔。瑞方向来是看不起人,何况一个晚生后辈,他更不放在眼里了,拿出老前辈的神气来,问祥呈道:“你这湖北最得力的营头,现在属哪一镇?”祥呈道:“湖北的兵,全是经庄中堂手练成的。除调走的不算,现在只剩了十二、十三两镇。十二镇归张豹带,十三镇归李天洪带。这两镇人确是劲旅,军装军械,也都特别整齐。不知老世叔询问军营,有什么调遣?”瑞方道:“我不日入川,是不能孤身去的,至少也要带两千人。我想从李天洪那一镇中,抽调五营,率带入川。如能叫天洪随我前去,那是再好没有了。倘然天洪不能去,可以叫他保荐一人,将来事竣之后,我必专折保荐。这是再优不过的差事,老世兄费神,就替我办理一下吧。”祥呈沉吟不语,略停了片刻,才答道:“老世叔尊谕,晚生本当照办。但是内中有种种难处,不能不先诉明:一者湖北新军,如今只剩了这两镇,当此多事之秋,其势不能再往外调;二者李天洪的兵,人类复杂,隐患甚长,晚生在这里,也不过是虚与羁縻,诸事不敢认真。若随老世叔前往,倘然路途之上出一点意外,晚生如何担当得起!还得求老世叔三思而行。”瑞方很诧异地问道:“你这话实在令人莫解,全是皇上家的兵,吃皇上家的饷,原为的是捍灾御侮,替国家消除隐患,怎么他自己本身,倒会有了隐患?这话从何而起,你倒要根本源流,说一个清楚,丝毫也不能含混的。”祥呈被他这一问,倒闹得毛骨悚然。说也不好,不说也不好,只得吞吞吐吐地答道:“这事说真了,也瞒不得老世叔。当日世叔在这里做巡抚,也知道那武备学校的情形。”瑞方插嘴道:“我不知道,你不要胡拉扯,倒是怎么一桩事情?”祥呈道:“当年庄中堂办这学校,规模设备,全是好极了。只是有一样欠缺,不知怎么,竟会将那排满革命的邪说,传染到这校中。因此一校的学生,除去几个学有根底、心地明白的,其余几乎全染了这宗恶习。最可恨便是李天洪那一镇,听说内中的军官,十个之中倒有八个是靠不住的。所以,晚生不敢将这镇的人拨与老世叔,怕的是他们到了四川,不但不能替国家出力,反而同那些野蛮人民勾搭在一处,那时可就危险极了。晚生纯是一番好意,老世叔千万不可误会。”瑞方正颜厉色地问道:“你这话太蹊跷了!老中堂在日,事事谨慎。这湖北如果有了革命党,他老人家决不会听其传染到学校。况且当日我也在这里,从不曾听见有这种风声。你这话是从何而起呢?或者是近年你们这些文武大员,诸事放任,不知检点,因此肘腋之间,任其乱党横行,竟至传染到军界中。事到临期,反而归过于老中堂,未免太不合情理了。你要知道,我此次来,原是奉旨授以兵权。湖北的军头,我本可以随意调遣。如今同你商量,乃是尊重你的职权,你不要误会我是有求于你。”祥呈挨了一顿训斥,心里很不高兴。自己寻思,我原是好意护卫你,你倒把罪过加在我头上,世界上哪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有意同他顶撞几句,一者他是钦差,二者又是老长辈。也罢,他既不领情,我不免使点手段,耍笑他一回。想到这里,仍然和颜悦色地答道:“老世叔责备的甚是,将来晚生必要格外细心。目前世叔立等着带兵入川,无论如何,晚生必选择得力军队,不日便咨送过来,决误不了启节之用。”瑞方见他这样驯顺,自以为将祥呈拍住,便也随风转舵。说老世兄既肯这样帮忙,兄弟还有什么说的。但不知你何时可以送过来?祥呈道:“老世叔启节的前两三日,决然可以送到。但不知世叔在湖北住的日期多少?”瑞方想了想,自己久在湖北,也徒然是同他们怄气。原想在这里替他们疏解军队,看这情形,也犯不上多此一举。便对祥呈说:“不过十日,我就要起身的。你赶紧预备,不要误了我的行期,那就好极了。”祥呈道:“世叔自请万安。晚生回衙,一刻也不停留,挑选好了,便送过来。”他一壁说着,便起身告辞。瑞方只送了两三步,才到花厅门外,就止步不送了。
  祥呈上轿回署,心里是越想越气:好大的钦差,骄傲到这个样子!不要忙,我自有法子对付你,也叫你知祥大帅不是好缠的。他回来,先到上房用饭。七姨太太问长问短,问他可曾替张豹疏通好了?祥呈没有好气回道:“你们妇人家,怎么啰唣。张豹有病,他不会自己去请假!这一点小事,也必得麻烦我吗!”七姨太太从来不曾受过这样顶撞,如今真是出乎意外,立刻粉面通红,将吃饭的碗,向地下一掼,啪啦摔了一个粉碎。用纤手指着祥呈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冲着我发脾气!我叫你办的事,你忘在脖子后头,还说我麻烦你。我知道你是讨厌我,借题发挥。咱们索性说开了吧,你做你的总督,我回我的老家,各不相干,免得碍你眼。”说罢一迭连声,叫丫鬟收拾行李:“今天过江,便乘船回上海。这总督衙门,一刻也住不得了!”又是哭又是喊,登时闹得乌烟瘴气,马仰人翻。丫鬟仆妇一大群,全围上来解劝,哪里劝得好。可怜祥呈吓得手足无措,饭也不顾吃了,又是作揖,又是请安,再再地赔不是,说:“你千万不要误会。我天大胆子,也不敢冲你发脾气。因为方才同钦差怄了一点气,将张豹的事也忘了。你问我,我说话太直一点,竟自把你招翻了。这实在怨我不是,请你不要生气。”祥呈这一解释,七姨太太气更大了,迎面啐道:“欺软怕硬的狗头!钦差同你怄气,你为什么不同钦差翻脸?却夹着尾巴回到家来,向老婆发作。难道我是应当给你消气的吗?”姨太太越闹越厉害,祥呈是不敢再开口了。其余的姨太太,全远远听着称愿,谁也不来管这闲事。丫鬟仆妇们,更是无法排解。
  后来还是有个机灵女仆骆大嫂想起,这场风潮,非把庄夫人请来,无论是谁也解排不了。她便偷偷出来,吩咐套好马车,自己坐上,到张公馆去接庄夫人。庄夫人听说,不敢怠慢,系上裙子,立刻乘车到督署来。骆大嫂搀着她一直来到后堂,高声喊道:“张太太来了。”祥呈正在发急,忽见庄夫人来到,真仿佛遇着救命恩人,立刻迎上去深深请安,说姐姐来得真巧,再晚一刻,就要出人命了。说也真怪,七姨太太一听庄夫人来了,立时止住哭叫,迎上前去,携了夫人的手,说道:“姐姐,我们今天见一面,再等后会了。”庄夫人捺着她坐下,说:“妹妹,你怎么又闹起脾气来?自己夫妻,因为两句闲话,哪里就值得这个样子?”七姨太太忙将方才的委曲,诉与庄夫人知道。夫人说:“这事全由我家而起,妹妹你这一闹,叫姐姐脸上如何转得开?妹夫已经受了钦差的气,回来又受你的气,你自己想想,这事可对吗?快不要再说了。”又笑向祥呈道:“大帅向来是最有涵养的,为何今天要发这大牢骚?闹得夫妻反目,却是何苦呢。快向我们妹妹说两句道歉的话儿,这事就过去了。”祥呈此时巴不得有这一句,他好下台。便真个过来,朝着姨太太笑道:“你不要生气了,是我说话不好听,你原谅一点吧!”姨太太指着他冷笑道:“今天看在姐姐面上,便宜你这一回。下次如再这样,休想我饶你。”祥呈见姨太太消了气,好像囚徒遇着大赦一般,登时欢喜得手舞足蹈,又向庄夫人再三致谢。
  庄夫人见他们的事完了,又想起自己的事来,向祥呈道:“大帅今天去见钦差,可曾替外子请过假吗?他实在有病,并非是有意规避。”庄夫人这一问,闹得祥呈张口结舌,半晌答不上来。忸怩回道:“姐姐不要见怪,方才你妹妹也说过了,我今天同瑞方怄了很大的气,武臣(张豹字)请假,也忘记了同他说。好在全有我一人担当,你们只要补进一份请假的禀帖,钦差不答应,全有我呢。”庄夫人再三称谢,说:“只要大帅应起来,这事就好办了。但不知大帅为什么同钦差怄气?”祥呈随将瑞方要调动军队的话,向庄夫人说了。夫人一听,不觉触动灵机,计上心来。忙问钦差要多少兵?大帅是怎样对他说的?祥呈道:“依他的意思,要想带一协呢(按彼时一协即现今一旅)。始而他叫李天洪随他去,是我阻拦住了,他很不高兴,便朝着我说了许多闲话。我想这宗不讲情理的人,也不犯上再拿好心对他,乐得顺水推舟,给他一个苦头尝尝,也算替武臣出了这口怨气。姐姐请想,我这主意可对吗?”庄夫人笑道:“大帅的打算,果然不错。但不知你想用什么手段?拨给他什么兵?不知可令愚姐少参帷幄吗?”祥呈道:“我正待同武臣商议,姐姐来了,也可以代表他——这件事,必须从武臣镇里拨兵给他,最好要挑那长于捣乱的军官。预先安排好了,等送出他湖北境外,设法摆布他。他此次来,是奉摄政王面谕,叫他驻在哪一省,便向哪一省筹饷。等他出了湖北境,尚未到四川省城,便叫这些军官士卒同他索饷,看他有什么法子处置。至不济也要叫他为难受气,折一折他那骄傲的性儿。”庄夫人鼓掌道:“大帅的妙计,果然一点不差。这样做成圈套,半路上怕不急出他的原形来吗?但是这统兵长官,必须物色一个善捣乱的,而且是我们的心腹,然后才能胜任愉快。”祥呈道:“这件事自然得同武臣商量。姐姐回去对他说,叫他早早安排下一个。可得严守秘密,千万莫放出半点声气。要不然,叫钦差知道了,说我们有意耍弄他,他参上一本,我们吃不了,还得兜着走吧。”庄夫人道:“这一层大帅自请放心,我们不动声色,这事就办好了。至于那个军官,不必知照武臣,愚姐心意中,已经有了适当人物,这件事非他不能胜任。”祥呈忙问是谁?庄夫人道:“就是第十二镇二十四协四十八标的标统杨得胜。此人心地最贪,性情又最躁,而且有一种傲上的毛病。无论多大的上官,他也敢吹胡子瞪眼睛,胡闹一阵,因此营盘里给他起一个绰号,叫野山羊。他那种桀骜不驯,就可想而知了。叫此人去,一定够瑞方受的。大帅请想,这个人可恰当吗?”祥呈连说好好,就是用他。事不宜迟,我今天便给十二镇去公事,明天便叫武臣详复,早早给他送过去,省得他再催。庄夫人摇头道:“公事可以早预备,营头却不可早送过去。必待临时,我们自有对待方法。”祥呈道:“既然这样,诸事全劳姐姐费神,我就完全委托你了。”庄夫人深深鞠躬道:“谢大帅的委,但不知领多少薪金?多少公费?”祥呈笑道:“薪金六百,公费四百,共合一千,不算少了吧。”庄夫人又谢了,方才告辞而去。
  回到公馆,将上项情形,对张豹说知。张豹欢喜得谢天谢地,说老天爷有眼,也该报应着瑞方了。立刻派护兵将杨得胜请至公馆,有要事面商。杨得胜听说统领叫他,即时骑快马跑来。张豹将他让至密室,把左右家人一律屏退,低言悄语地同他商议。杨得胜回道:“这事统领可拿得稳吗?目前标下已经三个月未发饷,自官长以至弟兄,个个全有很多的账,若不将饷发清,只拨给一笔开拔费,还是走不了。何况统领的意思,连开拔费都不肯发,一切推到钦差身上。我们长途跋涉,随他出去,到临他也不发,我们又敢把钦差怎么样呢?”张豹道:“老弟自管放心,我决然不能诳你。钦差这次出京,从度支部领了二十万现款,专为作兵饷用的,区区两千余人,还愁没有饷吗?”杨得胜道:“既然这样,统领何不请钦差,就此把我们一标的饷完全发清。不要说随他到四川,便是海角天涯,我们也不嫌远。”张豹见得胜愈逼愈紧,知道这事不同他说开了,简直没有磋商余地。便附在得胜耳边,唧唧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得胜听罢,面上略现出笑容来,说:“其实标下也倒不在乎,只是三个营官、九个哨官,不把他们买好了,临时如何能调得动?只要统领将款预备好了,到临时只给一个迅雷不及掩耳,动员令一下,即刻就拔营起马,他们就是想反抗,也来不及了。何况当时许给他们,自出了湖北境,钦差便发给饷款,料想那些弟兄,也没得说。统领请想,这个法子可好吗?”张豹拍着得胜的肩头,说你不愧是老行伍,果然想得周到,这样办去,是再也妥当不过了。你候一候罢,我马上便把款拨给你。张豹立时签了一纸支票,也不知是多少钱。得胜笑着接过去说:“统领自请放心,我自有法子对付那一班弟兄。只是调遣的公事,千万不可早发。比如钦差明天走,只要今天一早将公事送过去,便来得及。若是太早了,倒许出旁的枝节。”张豹点头会意,得胜自去安置一切。
  此时瑞方朝思暮盼,只待祥呈将军队的名册移送过来,便可定日起程。哪知左等也不见,右等也不来,直等了四五天,还不见一点动静。他可真急了,却又不肯自己到总督衙门去催,怕丢了他钦差身份。便派万观察有镒,前往询问。回来对瑞方说:“祥帅正在加意检选。太急促了,恐怕军队不整齐,招钦差生气。说再候两三天,一定可以咨送过来。”瑞方拍着桌子骂了一顿,说:“皇上家每年耗费数百万饷银,等到用着时候,却一个挑不出来,这还成什么公事?足见他们是克扣军饷,那些军人因为不发钱粮,所以谁也不肯告这奋勇。再等三两天,如果还不送来,我便硬派李天洪,带四营人马随我前住,也用不着他咨送了。回头我便预备折子,将他这情形详细奏明摄政王,看他这总督还能做到几时!”大家见瑞方这样生气,只好婉言相劝,说大帅不必心焦,料想祥呈绝不敢误事。再候两天,他必能送过来的。哪知又候了两天,依然不见动静。瑞方真等不及了,只得将李天洪叫上来,同他商议,说:“你如肯带兵随我入川,我必专折保奏,补你四川提督。你随我辛苦一趟吧。”在瑞方这样说,自以为必能欣动天洪,随自己到四川护卫。哪知天洪此时,早已另有打算。他不慌不忙地对瑞方回道:“大帅此番入川,沐恩本当随驾伺候。只是目前实在不能脱身,因为这十三镇的人,对祥帅同张豹,恶感甚深,是沐恩在这里竭力调和着,不至出什么意外。如随大帅同走,在势不能全带了去,所余的人,不定哪一天就许闹乱子。一者糜烂地方,二者他们一定要奏参沐恩训练无方,连大帅的面子上也不好看。大帅如果急于起马,沐恩可以去催他们,今明日必可将军队咨送过来,决不至误了大帅的行期。”瑞方听他推脱,心里虽然不快,面子上却也无话可驳,只得派天洪再去催促。天洪走了一趟,回来低声对瑞方说了几句。瑞方点头会意,说这法子很好,料想他们不敢再迟延了。你先回去,省得担嫌疑,我自会如法办理,天洪去了。
  第二天,果然还不见有什么动静。瑞方早备好了一封咨文,派人送与祥呈。一面叫李虎臣到江轮公司,定好了一只极大的江轮,预备先开往湖南,再由湖南沂江入川。并吩咐家人,将行李全打好了,今天吃过晚饭,便上船开行。及至日落西山,还不见祥呈有复文到来,瑞方可真气了,拍着桌子,大骂祥呈:“你真是有意同我作对!不要忙,我早晚总得同你见一个上下高低!”气得连晚饭也不曾吃,草草地收拾了收拾,便带着家眷,到江边去乘船。瑞方坐在轿子里,远远地望去。此时正是七月中旬,皓月当空,却见江岸旌旗招展,人喊马嘶,仿佛是有许多兵马在那里布阵。瑞方见了,不觉一惊,心说这是从哪里来的?难道黑夜之间,还在这里操演不成。正在狐疑,轿子已到江边,轻轻放下。瑞方才待出轿,却见张豹、李天洪,全穿着军服,系着战裙,挎着指挥刀。另外还有一个军官,也是这样装束,一同迎至轿前,深深请安。口称大帅在上,职镇等在此恭送。瑞方此时,正在气恼,不觉冷笑道:“你们送我做什么?本部堂不敢劳驾,快快回去,伺候你们的大帅吧。”张豹忙躬身回道:“大帅请息雷霆之怒,容职镇禀复下情:自从大帅带兵的公文行至督署,祥帅一刻也未敢怠慢,即时派职镇检阅军队,挑选劲旅。两镇的军官士卒,由职镇随同祥帅,逐一看过了。昨天才由各营中,拔选了一标年力富强、曾受过陆军教育的军人。今天一早,又发放军装,委派统带,诸事齐备,才敢下动员令,送至大帅行辕,听候调遣。没想到大帅急于起马,已经等待不及。早间公文行至督署,祥帅为此事急病了,现尚卧床未起,特派职镇急速将公事备妥。本想先请大帅简阅,只因时间短促,实在来不及了。万分无奈,这才追至江边。随职镇来的这个军官,便是标统杨得胜,你快过来叩见大帅。”
  瑞方在月光之下,见得胜仪表英挺,真有大将的气度,心里又不觉转怒为喜。忙说道:“杨标统也起来,在这荒野之间,何必行此大礼!”得胜立起身来,李天洪又过来回道:“现在文武僚属,俱在江岸给大帅送行。前面已经搭好了彩棚,请大帅暂在棚中休息片刻,再定行止吧。”瑞方点点头。此时张、李两个镇统,挎刀在前引路,杨得胜同李虎臣在左右随侍,一同走至棚前。各官员已经迎出来,将瑞方肃至棚中坐下。代表祥呈的,仍然是王彭年。瑞方心里虽不自在,但张豹已回明祥呈染病在床,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问杨得胜道:“你这一标,统共有多少人?平日可曾训练过?”得胜道:“回大帅,本标是从两镇中挑选的,名为三营,其实不止三营,总计起来,约有两千上下。至于这些士卒,全经训练过三四年之久,而且军械整齐,一律是德国三八式的后膛快枪。就是开至阵前,实地见仗,也可望胜利。若伺候大帅入川,平息匪类,更可以胜任有余了。”瑞方听了,十分满意。转脸对张豹道:“这倒难为你了,本部堂从前还疑心是祥帅有意同我为难,这样看起来,正是你们实事求是,格外细心。你回去见了祥帅,要替我多多致谢罢。”张豹诺诺连声。
  杨得胜又请示道:“大帅已经定下船只,预备沂江入湘,再转四川。如今这两千人马,只能起旱,若是坐船,实在没有这许多江轮。请示大帅,还是怎样办法呢?”一句话提醒了瑞方,倒有点踌躇起来。思索了片刻,说:“你们既是本部堂的亲军,怎好离我左右分路而行呢?这样吧,你们既能起旱,本部堂也能起旱,咱们沿着江岸,慢慢地陆行。当此秋日,天气逐渐清凉,沿途上枫叶豆花,景物宜人,大可助我诗兴。所定的江轮,就此派人回复了罢。”随叫李虎臣上来,派他去回复轮船。虎臣去了,不大工夫,回来对瑞方道:“姨太太已经上了轮船,她执意不肯下来,说是请大帅也上船好,随着这些队伍起旱,她有点害怕。大帅如果定要起旱,便分作两路走,请示大帅是怎样回复姨太太呢?”瑞方暴躁道:“岂有此理!这队伍是护卫咱们的,有什么可怕?你快去请姨太太下船,坐驼轿比船还舒服呢!”李虎臣去了许久,又回来说:“无论如何,姨太太不能下船。”瑞方道:“这真是有意捣乱。这样吧,她既乐意坐船,所有男女仆人,全叫她带了去,你也随她同行,路上有人保护,我也放心。我同六爷及师爷随员,随着队伍起旱。他们营盘中,也有厨房夫役,不愁没人伺候,就是这样吧!”虎臣听了,很不乐意,他迟疑着,仍愿随瑞方同行。瑞方道:“你这人好糊涂,分路走也不过几天工夫,等到了四川,还见不着吗?”虎臣不敢再说什么,只得凑到瑞方面前低声道:“大帅随他们走,诸事总要格外留神。对那些当军官的,多少留一点面子,但求平安到了四川,比什么全强。”瑞方笑道:“你不用多虑。这湖北军人,当日全受过我的栽培,他们在我面前,决不会错了的。”虎臣点头,说但求这样才好。随即辞了瑞方,到江轮上保护姨太太同行。
  这里瑞方问张豹道:“本部堂随着军队同行,可有现成的驼轿吗?”张豹忙回道:“有有,不但驼轿现成,四人轿,双套骡车,俱都现成。大帅喜欢坐什么,自请随便。”瑞方道:“既有四人轿,我就不坐驼轿了。可把驼轿骡车,拨给师爷随员坐吧。”张豹答应一声,立刻传下令去。不大工夫,车轿俱已齐备。杨得胜又上来请示,今日已经天晚,可否请大帅先回行辕,俟等明日早晨,再行不迟。瑞方道:“我们既已来至此处,岂可再回去,据我看,今晚月明如画,咱们大可循江赶行一程,随便到什么地方,全可休息。我们当军人的,还怕走路吗?”得胜诺诺连声,立时将车轿开过来。瑞方领着瑞锦、李清臣、万有镒、孙会卿一干人等,分上车轿。各文武官员,俱在江边拱立恭送。瑞方对大家只拱了一拱手,说声再会,轿子便开行了。杨得胜只好骑着马,在后跟随。
  至于他那三营军人,却早在前面整队而行,虽然走得很慢。到底这些军官士卒,人人心里全存着不平,在道路上,便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说:“我们这是哪里来的晦气,在省城三个月不发饷,如今贸贸然便下了动员令,弟兄每人只给一块钱,作为开拔费,说是随着钦差出去,以后的饷,就有着落了。到底在什么时候发?什么地方发?却又不肯说清。反叫我们半夜三更的,随着瞎跑路。”这一个说罢,那一个又接着说:“我从军快十年了,向来不曾在黑夜开过差。这真是特别翻新的把戏,咱们倒看看走到什么地方算一站。他们当钦差当大人老爷的,坐在轿子里赏月,倒真写意,只苦了我们弟兄的两条腿。”兵士纷纷议论,当长官的在旁边听着,谁也不肯阻拦。
  直走到三更多天,好容易前面有一小小镇店,得胜请示,可否在此歇马。瑞方点点头,得胜立时在马上传令,大小三军,在镇前安营下寨。瑞方也下了轿,领着一般随员到镇里来,寻了一座小小茅店,将门打开。店里人出来,见在许多军队,早已亡魂失魄。得胜告诉他们,这是钦差大人从此经过,快快将房间腾出来,作为行辕。店家哪敢怠慢:将住宿的几个小本经纪从睡梦中推起来,一律赶至房檐下暂避;将上房草草地收拾了一番,然后请瑞方进来。瑞方等一进屋子,便要呕吐。因为屋里全被酒气屁气充满了。只得又退出来,叫店家用大扇子扇了一阵,这才略为好一点。大家在屋中,吩咐店家烧水净面,又问可有什么食物,可供充饥。店家想了想,回道:“只有烙饼摊鸡蛋,还来得及,其余一概没有。”瑞方道:“好好,就吃这个吧。”等了许久工夫,店家捧上一盆饼来,又炒了两盘鸡蛋,大家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阵,觉着这滋味,比燕菜席还好得多。吃罢了,便在土炕上休息。
  过了一夜,第二天起来赶路。瑞方吩咐赏店家十块钱,哪知随员们全没带着现款,因为银钱行李,全运到江轮上去了。瑞方无法,只得叫杨得胜暂为垫出。得胜口里答应,心里极不自在。想你堂堂钦差,连十块钱全不现成,这也太难了。将来要朝着你要饷,这事可怎么办呢?或者钦差带的全是整款,并没有零星小数,这也有的。我便先替他垫上,将来成总给我,还在乎这一点吗?他想到这里,不觉又高兴起来,忙叫护兵向军需官要了十块现洋,双手奉与钦差。瑞方赏了店家,然后上轿起程。一路之上,逢村遇店,必然要打尖休息,军营也好埋锅造饭。好在瑞方挂着钦差的衔,每逢到了州县城内,那些知州知县,当然也办差伺候,连军营里的粮米菜蔬柴草,也得由县官供给。两千人的挑费,也不在少数,因此闹得怨声载道。有时走到村镇之上,连鸡犬全不得安宁。这一天在江边一个小村落中,军士们停住脚,不肯再向前走。异口同音地嚷饥饿,非要驻下吃饭不可。瑞方只得依众,下轿来在一个小庙中休息。不大工夫,却听外面人声嘈杂,喊成一片。忙派杨得胜到外面去探听,得胜回来,急得满头是汗,向瑞方回道:“这个小村中,因为穷苦,无力供给弟兄们的饭食。大家恼了,说既没有饷,又没有饭,叫我们饿着肚子伺候钦差?世界上哪有这样道理!我们索性变了吧,抢着什么便吃什么,总不致饿死在路上。标下百般开劝,也是无效,只得回明大帅。应当怎样处理,还求大帅示下。”瑞方听了,恰似怀中小儿乍闻霹雳,吓得将手中茶杯,也扔在地下,半晌答不上一句话来。若问这些军人是真变还是假变,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回 如夫人卧病汉口埠 大英雄起义武昌城
  做大官的半生得意,自料无往不可遇着顺风。哪知在从前勾心斗角,苦害人民,甚至人民遭了水灾,从各方募来的赈款,也变着方法侵吞自肥。二百万现洋,要实实在在地救济灾民,至少也可救活十万。他将款吞入自己腰中,无形之中便是宣告十万人的死刑。以一人而害死十万人,明明上主,在暗中监视,怎能够轻轻饶过他?所以迂回曲折,故意地驱他走进死路,想要摆脱出去,是万万不能。这瑞方便是此中的一个小影。假如他要不想带兵,无论遇着什么危险,全可以独身逃难,不见得便能将他围住,寸步难行。就令带着军队,他如果随身携有巨款,也未尝不可渡过这难关。偏偏他既想带兵,又不带款,这明明是要学步商君,作法自毙,焉能不闹出恶结果来。俗话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看瑞方的下场,是一点也不错的。
  闲言少叙,却说瑞方正在休息喝茶,杨得胜上来,对他说了这一片话,吓得瑞方将茶杯扔在地下,战兢兢的,答不上一句话来。得胜在旁催道:“大帅有什么高见?快请吩咐吧。再迟一刻,他们就变了。”瑞方道:“唉!这是哪里说起呢?杨统带,你要知道,本部堂出京之先,面奉摄政王口谕,所带入川军队,一切饷糈给养,俱由所在省份供给。你们从湖北来,难道不曾发饷吗?”得胜道:“大帅为何说出糊涂话来?如果发过饷,难道我们还要双份不成?实对大帅回,本标的军饷,已经三个月不曾发了。此番随大帅入川,是张军门当面应许的,说大帅从北京来,曾携带二十万现款,专备兵饷之用。军士们听见这个喜信,一个个犹如挟纩,所以才不辞劳苦,情愿扈从大帅,万里长征。怎么事到临期,大帅竟自一钱不名呢。似这样,叫标下怎样去回复军士?请大帅向大处着想,体恤下情,早早有一个办法,标下也就感激不尽了。”瑞方跺脚骂张豹道:“好个张豹!你怎么造谣言,拿着本部堂开玩笑。我什么时候,从北京带有二十万现款。目前国库如洗,休说是二十万,便两万两千也不能这样容易啊!杨统带请你费神,向弟兄们替我表白一番。俟等到了成都,我必叫宋耳盈,尽先筹款,发放军饷,将三个月积欠一律清偿,目前只好请弟兄们忍耐一时吧。”得胜听瑞方的话,尚不肯信,答道:“大帅的钧谕,只能向标下说,标下却不敢向他们学说。不是旁的,这些弟兄,因为没钱花,全急得眼中冒火。只能说大帅有款,暂时不发,他们或者还能安心等候;要真说大帅没钱,他们眼前就许炸了营,标下如何担当得起?据标下想:大帅拿出款来,暂救眉急。将来到了成都,不妨再由省库拨还。大帅的垫款,决然不至落空,一标的军人,也都沾了雨露恩惠。这真是两全其美,大帅又何乐而不为呢?”瑞方生平,也不曾受过这样逼迫。有意发作两句,又怕真个兵变了,眼前就得吃亏;要忍受吧,又实在有一点忍不下去,肚子里只是恨怨张豹,面子上又不好过于骂他,只好百般抚慰得胜。说:“你不要误会我有钱,不肯发饷,实实在在,是一钱不名。因为从武昌起身时候,所有银钱行李,俱都送上江轮;仓促之间,又改为陆行,也未及搬运回来,全在姨太太身边呢。要不然,多少还能挹注一下。请你对弟兄们说,暂且忍耐三五天,我在路上,如果借得出来,先发一个月的饷,似乎不至甚难,目前可实在无法可想。”得胜看这种情形,料想瑞方是实在无钱,逼迫也是徒然无益,倒莫如买个情,先容他一回,等他路上筹出款来再说。想到这里,便掉转口风,说大帅既这样为难,标下怎能看着不管呢?我豁出这性命,对他们去说,难道当弟兄的,真就一点面子不讲吗?瑞方拱手致谢,说有劳统带,将来本部堂到了四川,一定专折保荐你,决不有负你的辛勤。得胜请安谢过,然后出去,对大家演说了一番。这本是做成的活局,当然一说就妥。
  瑞方在路上经过各府州县,对那些地方官,倒是开了多次口,向他们借钱;无奈这些地方官,早已接到祥呈的通饬,严厉嘱咐:瑞钦差经过时,除供给他们饮食居处外,不准借给一文钱,违者撤任。这些官谁不怕本省总督,怎肯自讨苦吃。因此瑞方借钱时候,不约而同,全是婉言谢却,不是说库空如洗,便是说地方荒歉,连一块钱也通融不出。瑞方讨了几次的无趣,心里也了然八九,明白这是祥呈的手段。越想越恨,我同你有什么深仇宿怨,也值得下这样毒手?除非我瑞方死到四川,算是便宜了你;要不然,休想同你干休,我必须出这一口无情的怨气。
  瑞方在一路之上,受的气很不少。好容易走入湖南境界。此时的湖南巡抚是田魁麟,乃直隶总督田魁龙的胞弟,瑞方同魁龙是拜盟的兄弟。他入了湖南境,便亲笔写信,专差去寻魁麟,向他借五万块钱,好发放军饷。但是这个差使关系重要,非自己近人,不敢遣派。特意将孙会卿招呼到自己密室,彼此商议了半天。会卿道:“看目前的情形,杨得胜一种桀骜不驯的样子,已经现于颜面。他部下的营长张成功,尤其跋扈。四爷如不想个救急的法子,路途之上,难保不出危险。”瑞方道:“我何尝不知道。只是这救急的法子,非钱不可。我如今手内是一钱不名,除去挪借之外,更无他法。只是远水救不得近渴,唯有专人到长沙,先向田二爷那里借五万块钱,对付着到了成都,诸事全好办了。我如今已经亲笔写成一信,请你辛苦一趟,来回有十天工夫,准可办到了。”会卿道:“职员理应效劳,也没有什么辛苦的。但是据我想:四爷既能写信,何不绕道进省,在长沙住几天,当面同田帅说,岂不更妥当吗?”瑞方道:“这一层我也虑到,但是有两样不便:一者我急于入川,如到长沙,不免又要耽搁一月二十天,也说不定;再者借钱的事,当面不大好说,你拿我的信去,一定错不了。就是这样办理。”会卿只得应允了。只是路费还没有,却向何处筹呢?只得将杨得胜请进来,把信给他看了。得胜也十分赞成,说这样倒是救急的妙法。瑞方又向他说没有路费,得胜慨然应允,代为筹措,从军需处支了三十块钱给会卿。会卿辞别大家,便赴长沙去了。他此去能否借得钱来,下文自有交代。
  如今折回头来,再说李虎臣,自从别了瑞方,仍回到江轮上,将一切情形,禀明了姨太太。姨太太心里很不高兴,对虎臣埋怨道:“你这人做事太不妥当,大帅纵然不来,你也该勉强着叫他回来,为什么要跟着一群大兵,在这炎天热地的时候去跑呢?”虎臣皱着眉回道:“姨太太这话,说得太自在了。大帅那种脾气,谁敢拦他?我们一个当差弁的,有多大胆子,敢阻拦大帅的行程。除非是姨太太自己追上前去,或者大帅还许有个挽回,也说不定。”姨太太被虎臣顶了几句,心里益发有气,便立在船头上,大声喝道:“混账东西,你竟敢同我顶嘴吗!你不要倚着大帅宠爱你,你就乱使脾气。等我见了大帅,非打完了开革不成。”虎臣听姨太太骂他,益发急了,说:“姨太太你怎么骂起大街来。我们当差弁的,也不是奴才。看我们不好,我立刻就走路,也用不着打,也用不着革。”姨太太冷笑道:“好好,你这就给我滚蛋。”虎臣道:“滚蛋容易,这船上还有我的衣服行李,我得全带了走。”姨太太说:“哪是你的?一件也不能给你。”两人越说越僵,后来还是厨子同小厮们将虎臣劝开,拉到一间舱室中,大家给他斟茶,又预备他吃饭。厨子倒是一位上年纪的老成人,劝虎臣道:“李二爷,不要生气了。你是受大帅之托,来保护姨太太的,怎好同姨太太决裂。你如果走了,将来拿什么脸去见大帅?她一个妇人家,无论说什么,你只装没听见,就过去了。何必一再地同她纷争斗嘴,闹得不可开交呢!”虎臣一想这话也是,只得忍气吞声,在一间舱房住下。
  船在江边停了一夜,第二天便解缆收锚,顺流而下。走了一天一夜,到第三天清晨,只见伺候姨太太的女仆赵嫂,慌张张地走进虎臣舱中,说:“李二爷不好了,姨太太死了!”虎臣一听这话,吓得跳起来,问道:“你说什么?”赵嫂又说了一遍。虎臣发急道:“倒是怎么病死的?你也说个明白啊!”赵嫂道:“她夜间昏昏沉沉的,发烧作冷,净说胡话,到了早晨,便直挺挺地晕过去了。”虎臣道:“这也不见得就是死。我们大家快去看看,如果还有气息,先设法将她救活,然后再请医生诊治。”说着立起身来,便要随赵嫂到官舱去。继而一想,这事不大妥当,我前天同她怄了一场气,她倘然要作成圈套,将我诳进舱中,叫喊起来,说我有什么歹心,我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她一个当妓女的出身,什么不要脸的话说不出来,我千万不可上了大当。想到这里,便先把厨子王二、长班李升,同马儿、柱儿两个小厮全喊了来,对他们说知姨太太有病的事,约大家一同到官舱去看视。众人全答应了,然后由赵嫂在前引路,一同来到官舱。进了屋门,果然看见姨太太躺在床上,连一动也不动。虎臣这才放了心,知道病是真的。大家到床前,叫了几声姨太太,却不听她答应。虎臣有点慌了,说莫非真死了不成。忙叫马儿、柱儿摸摸姨太太的心口还温不温,再把耳朵贴在她嘴上,听一听还有气息没有。两个小孩子如法办理,然后向虎臣道:“姨太太还有一丝出入气,并且浑身如锅底一般的热,只有两只手冰冷。”虎臣道:“看这样子并不是死,你们沏一碗姜糖水来,将她扶起,支开牙灌上一点,或者能缓过来。”随吩咐马儿、柱儿在此帮同赵嫂,伺候一切,自己领着王二、李升退出来。不大工夫,柱儿跑出来,说姨太太已经活了。她自己说眩晕得很,叫把船暂且停住,俟等病好了再开。并叫李二爷替他寻一个医生来。如果没有医生,请一个巫婆子也可以。虎臣只得答应着,自己去寻轮船大班,叫他停船。大班是一位广东人,彼此说话全听不懂。后来用笔写出,大班只是摇头,回写了三个字,是:做不到。虎臣急了,又写姨太太病重,必须停船医治。大班写道:停船有一定码头,一定钟点,不能错规矩的。况且这荒野之间,也没有地方去请医生。你们如果必须停船请医,只好将船驶回汉口,请你们下船,住到栈房里,全都方便,但是船价可不能退还。虎臣到此时,也无法可想,只有先治姨太太的病,比什么全要紧。便对大班说:“你等听我信罢。”于是又去寻赵嫂,领着见姨太太,请示怎样办法。赵嫂出来,说了个请字。虎臣很诧异的,随她进来,见姨太太靠着被褥斜坐着。见虎臣进来,点一点头,指旁边椅子,叫他坐下。虎臣还不敢坐,姨太太道:“李老爷,你自管请坐,前天我说话不好听,你千万不要见怪。早起我的病,幸亏你设法救活,我这心中,说不出来的感激。你快请坐下,不要客气了。”虎臣连说不敢当,我们一个当差弁的,怎敢同姨太太对坐。姨太太病好了,这是大家如天之福,末弁有什么好处,敢劳姨太太这样奖励。但不知姨太太的病,可曾大好了吗?姨太太摇头皱眉,说哪里能好得这样快。我本就头昏脑晕,再加上江轮这样波荡,同那汽笛的声音,几乎要把心肝呕出来。请你对船家说,叫他早早停住了吧,省得我心里再难过。并可趁这工夫,请一位医生来,吃一点药,或者也许好了。要倘然没有医生,乡间短不了女巫师婆,请一位来,求她焚香祷告祷告,再吃点炉药,或者也许能好。就请你快同船上的大班去说吧。虎臣摇头道:“半路停船,这事怕做不到。”随将方才同大班谈的话,又向姨太太述说了一遍。姨太太为难道:“这可怎么好呢?”虎臣道:“请姨太太自己斟酌,如果能支持得住,船就不必停了;倘然支持不住,只好依从他的主意,将船驶回汉口,在栈房住几天,俟等病好了,再重新定船入川。”姨太太道:“这样我们的船钱,岂不是白花了。”虎臣道:“此时只有治病要紧,多花几个船钱,算得什么。”姨太太道:“我的病实在不轻,要耽误几天,不请人看,恐怕支持不了。事到而今,也讲不得花钱多少,只可先回汉口,再想主意吧。”
  虎臣见她决定了回汉口,也不便再说什么,只得答应着下去。他心里却是大不自在。想主帅起旱入川,此时还不知走到什么地方;一切银钱行李,俱在船上,我恨不得一时同他会面,也免得心悬两地;偏偏他这位姨太太,又闹起病来;据我看,她这病也不算甚重,不见得就不能行路,却一定要回汉口;这一迟延,不定得过多少日子,才能同主人见面。思想起来,怎不叫人心里焦得慌呢!再说他们是夫妇,我们不过是宪属,难道她对丈夫之情,还没有我对主帅重吗?在虎臣心里这样盘算,哪知瑞方的性命,正丧在他姨太太手里。比如她不在汉口停留,早早由湘入川,一定能走在瑞方头里。彼此会着面,有这三万块钱,还有大家的银钱行李,总共起来,约在四万上下。将这笔款分给杨得胜的一标军人,无论如何,总可留下瑞方的性命。偏偏这位姨太太,带着许多银钱,在汉口养病,自在逍遥,却把她丈夫丢在脑后。直待武汉起义,再想动身也不能了,白白送了瑞方的性命。这就是娶姨太太的下场。假如随行的是正配夫人,无论如何,也必要随丈夫同路,决不肯将瑞方一个人丢在军队里边,自己一个人去寻快乐。由这上看起来,就可了悟纳妾的利害了。何况瑞方是相随多年,生过儿子的;要在寻常只为贪图色欲,偶然买来,更是一丝一毫的感情也说不到了。
  这时候虎臣出来,只得去寻大班,叫他下令回船。大班乐得做这好生意,口中答应了,却又写在纸上,为难虎臣说:“看盘司机的,同一班水手,必须加钱,才能掉转得快。”虎臣无法只得也答应了,立刻支出五十块钱来,交给大班。大班欢天喜地地去了。不大工夫,果然将船拨回,并且上足了火,走得飞快,不到两天工夫,便折回汉口。姨太太点名要住佛照楼。好在码头上就有佛照楼的栈伙,一切行李俱都点交给他。至于江汉关税局的人,同虎臣多半熟识,知道是瑞钦差的宅眷,一律免验放行。大家来至佛照楼,特在楼上开了一间头等房间,请姨太太居住。虎臣却在楼下住了一间二等房。其余各男仆,分住了两间三等。赵嫂随着姨太太在头等伺候。一切银钱及重要物件,虎臣主张一律交给账房,姨太太倒也依允了。粗粗地安置以后,姨太太便催虎臣给她请医生看病。虎臣忙向账房打听,医生谁靠得住?账房先生仰头想了一刻,说这租界以内的医生,多半是有名无实,专指着吹牛皮,蒙人混饭吃。他们所知道的,就是过一座桥多加两块,过一国租界多加四块。再要听说是钦差大人的姨太太,更要变着方法敲钱:配一料丸药一千块,扎一支神针五百元,信口开河,胡说乱道。其实说到治病,是一点效验也没有。李老爷,你要问到旁人,他们便将自己的亲友熟人荐一位,乐得先挣你几个钱。唯有我这人却与众不同,不知根不知底,昧着良心说话,我是不肯做的。虎臣道:“像先生这样人,真是难得。但不知你贵姓台甫,可是此地人吗?”账房先生答道:“在下姓白,是广东新会人。因为我性情板直,他们便顺嘴管我叫白板。我在此地已经十七年了。”虎臣道:“白先生,方才说了半天,你难道一个医生也不认得吗?”白先生道:“要请好医生,除非是过江到省城去,武昌城内,很有几位靠得住的先生。院署旁边,有一位栗古香先生,医道很精,我有几次病,全是他看好的。李老爷,何妨专人请他来,这个人一定靠得住。”虎臣听了,立刻派李升过江,到省城去请栗古香。当日太晚了,不曾请到,说是第二天早饭后,栗先生准来。
  第二天午后,栗古香果然到了。虎臣迎出来一看,却是一位发须糁白、弯腰驼背的老先生,看神气总有六旬开外。虎臣先将他让至客厅,彼此周旋了几句,然后叫赵嫂去回明姨太太,收拾好了,这才陪着医生到屋中诊视。这位姨太太,一看栗古香的面目,便觉得十分讨厌。但既把人家请来,又不能说不看,只得皱着眉噘着嘴,没好气地将手腕放在炕几上,由医生诊察了一回。偏偏这位栗古香守着六十呼吸的老规矩,诊的工夫很大,姨太太更不耐烦了。诊过之后,仍由虎臣将他陪至客厅。古香道:“姨太太的病,是因为肝火太旺,同人怄了一点气,身上发出燥汗,又被夜间的凉风侵袭,外感很重,内热不清,所以增寒壮热,头目眩晕。急则治其标,如今先须解肌,略见一点汗,然后再慢慢地平肝退热。”说着提笔写了一个方子。虎臣接过来,极口称赞:“先生所说的病源是一点也不错。”封了六块钱,将栗古香打发走了。
  才要派小厮去取药,只见赵嫂进来,说姨太太招呼二爷有话说。虎臣进去,一见了面,姨太太便劈头问道:“你是从什么地方,寻了这个老村牛来?他也会看病吗?像这样将就木的老棺材瓤子,我看了就生气,还能吃他的药吗?”虎臣道:“姨太太你这话奇了,管他年纪老少呢,只能治好了病,便是好医生。要据我看,越是年纪老的,阅历越深。方才他说姨太太的病源,一点也不错,开的方子也还和平。姨太太还是吃了看看,见好便接着往下看,不见好再想法子,请你想我说的是不是呢?”在李虎臣,这确是一番好意,他希望姨太太吃了古香的药,急速痊愈,然后好一同起身到四川去寻他的主人。偏偏这姨太太看不中古香,听了虎臣的话,益发火上浇油,捺不住性子,又要瞪眼睛发脾气。继而一想,我在此时,不宜开罪虎臣,将他挤跑了。因为这汉口人地生疏,又带着许多银子,要没有虎臣保护,难保不出什么危险。想到这里,立时换了一种很和平的面目,对虎臣道:“你的话也很有道理,那么我先吃吃看吧。”虎臣见姨太太肯听他的话了,心里很是欢喜,忙退下来,即刻叫小厮去取药。等把药取回来,精心用意地煎好了,赵嫂捧进去,姨太太却拿起来倾在痰桶中,暗暗嘱咐赵嫂,只说我吃了,不准叫外边知道。过了一刻,她却伏在床上,说吃过这药更觉着难过了,在床上来回翻滚,说心慌肚子痛。赵嫂又将虎臣请了来。虎臣急得手足无措,说早知这样,她不吃就完了,何必硬劝她吃呢。停了一会儿,姨太太抬起头来,说这也不能怨你,本来我这病非药可医,你快去请一位跳神师婆来,叫她看看,我是冲撞了什么神仙?及早许愿祷告祷告,我这病就好了。虎臣向来不信这些邪魔怪道,但是姨太太既病成这样,又不能袖手不管。只得答应着说:“我这就去请,姨太太忍耐着等一刻吧。”随退出来,心中打算,说这真是难题了,我从来不认得师婆子,却向什么地方去请呢?看起来这汉口未必有。因为汉口多半是外国租界,租界里边,是向不准他们居留的。看起来还是得到省城去请。但是偌大一个省城,知道哪里有这种东西,如果挨着门去问,也太是笑话了。到底姨太太既非此不可,我只得去寻一个来,搪塞搪塞。也罢,先到省城访问一回,要真个没有,也算尽到我的心了。想到这里,便喊过柱儿来,跟随自己前往。柱儿本是一个极顽皮的小孩子,听说带他到省城去,十分欢喜,连蹦带跳的,随着虎臣过了江。
  二人先到城里一个饭铺吃饭。虎臣因为心中烦闷,多喝了几杯酒,带着三分醉意,问堂倌道:“你会看香治病吗?”堂倌白瞪着两眼,不知他说的是什么,迟迟顿顿地答道:“小人就会端饭端菜,烫酒抹桌子,伺候老爷们用膳,哪里会治病呢?”柱儿接口说道:“我们老爷问你,这里有看香跳神的没有?打算要请一个治病。你要知道,不妨举荐一个。”堂倌这才恍然了悟,忙答道:“有有有,这里有鼎鼎大名的何仙姑,轰动全城,没有不知道的。连总督衙门,全用大轿接她;张统领公馆,更是自由出入,老爷怎么不知道呢?也罢,老爷必是新来此地,所以没听人说。要不然,这样大人物,连几岁小孩子,全知道她是神仙,难道有病的人家,还用向人打听吗?”虎臣一听,不觉喜出望外。他并不是表示欢迎,是欢喜借此可以销差。忙追问这何仙姑的来历,及现在的住址。堂倌道:“说起来话很长呢,好在这时候没有多少客座,小人不妨将她的历史详细说与老爷听,保管比听大鼓书还有趣味呢。”柱儿好奇的心胜,催他快说。堂倌饮一口茶,润润喉咙,方才说道:“要问这何仙姑的历史,来头很不小呢。她本是荆州驻防旗人,她的公公做过副都统,名叫和顺。她丈夫是一个武进士,挑过乾清门侍卫,名叫和魁。她随丈夫在北京多年,专好修炼道法,曾拜过龙虎山张天师做老师,能书符画咒,遣将拘神。无论什么难治的病,全能手到回春。又能知道三生,前生有什么来历,今生有什么因果,来生有什么孽罪,她全能替你解救弥缝。因为她能过阴,到阎王殿上翻看人的生死簿,买通了崔判官,暗地替你涂改。比如你的寿数该当是四十八岁,她能设法替你改成八十四岁;你应当害重病,她能替你改成轻病;你应当有大灾,她能替你改成小灾。诸如此类,难以枚举。她从前本不肯出来看病,必须近亲朋友专诚致敬,用高车驷马将她迎了去,至再地恳求,才能施展法术。至于素不相识之家,就是出千金重礼,也休想她正眼看一看的。后来因为丈夫死了,据她说,这是阎王示罚,因为她不肯济世活人,所以将她丈夫叫去,叫她青年守寡。她因为这个,才回到湖北来,励志行道。凡有请的,概不拒绝。总督祥大帅的七姨太太,督中协张统领的太太,全害过很重的病,都是她看好的,听说已经拜了干姐妹了。似这样女神仙,世界上真是少有。”堂倌唠唠叨叨,说个不休。虎臣在旁边听着好笑,忙拦道:“算了吧!你这是替她传名,还是替她登广告呢?她倒是住在哪里?你快快地对我说了,我好去请啊!”堂倌笑道:“真是,我说了半天,怎么不说她的住址呢?因为她是一位神仙,所以住的地方,也是神仙胡同。这神仙胡同,离蛇山不远,你老到山底下打听何仙姑,没有不知道的。”
  虎臣将住址问明,也不再听他那些谈话,便会了饭钱,带着柱儿,直奔蛇山的前面,向一位老年人打听神仙胡同在哪里?这老人停住脚,先向虎臣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然后慢吞吞地问道:“你这位先生打听神仙胡同,莫不是要请什么何仙姑吗?”虎臣忙躬身答道:“正是。”那老人咳了一声道:“你既问我路,我知道总应当对你说,不过你请的这个人,是一个害人精,要从我嘴里指明了她的住址,是我帮着她害人,老天爷看见,是要不饶的。请你向旁人去打听吧。对不住!对不住!”说罢扭头便去了。柱儿对虎臣道:“这个老头子太可恨,我得赶上去骂他几句。”虎臣忙拦住喝道:“快不要胡闹!这位老先生是有道德的人,我们应当敬重人家,怎么好去骂呢!看这样,我们回楼房吧。既是害人精,我们还请她做什么?”柱儿很不高兴地说:“糟老头子说话,有什么凭据?我们凭什么要听他的呢?”虎臣也不理他,只扭头往回来。
  也是活该凑巧,才一扭转身躯,迎面如一窝蜂似的,来了八名护兵。护兵后面,是一乘四人小轿。虎臣因为脸朝这面同柱儿闲谈,所以不曾防备后面来了这些人。及至一转身,恰同这些护兵撞了一个满怀。为首的护兵骂道:“瞎了眼的混账东西,你乱撞些什么?”嘴里说着,举起手来,便向虎臣脸上打去。这一巴掌,眼看打到他脸上了,要放在寻常人,准准打上,决不会空的。哪知虎臣是一个久惯练家,手眼身法步非常灵便,这巴掌快到脸上,他微一侧身,便打空了。护兵用力很大,脚底下又不曾站稳,一打空了,几乎没有摔倒,立时羞恼变怒,饿虎捕食,又奔了虎臣去。虎臣直立地上,纹丝不动。看护兵拳头过来,向上一起,扣住他手腕,只轻轻一带,便爬伏在地上了。其余七个护兵一拥而上,围住虎臣乱打,不大工夫,倒下四五个。这时候后面的轿子却停住不动,只听轿里发出一种很娇的声音说:“大家全不要打,快些住手。”这些护兵听了,如得到将军令,立刻站住,气昂昂地看着虎臣,却不再动手了。
  虎臣忙向轿子里观看,只见里面坐着一个妇人,看年纪就在三十上下,只因打扮得非常娇娆,仿佛像二十许人。一切装束,俱是旗宅贵妇人的样子:头上梳着双翅髻,垂着粉红珠缨;身着一件银灰库缎旗袍,外着一件荷花色背心。坐在轿中,大模大样地看着虎臣。此时虎臣不能不过来同她答话,向轿中鞠了一躬,问道:“这位太太贵姓?”妇人尚未答言,旁边站的轿夫早抢着说道:“这是湖北有名的和太太,你怎么不认得?”虎臣恍然了悟,原来此人便是何仙姑。这却真凑巧了。忙回道:“莫不是何仙姑和太太吗?”左右护兵又一齐喝道:“不要顺嘴胡说!”妇人却含笑说道:“这有什么呢?他既知道何仙姑三字,必是专程来访我的。你这位壮士贵姓大名?仙居何处?”虎臣此时心中,却有点怪异,她怎么知道我是访她的呢?看起来这人也许有点来历,我莫若实对她说了吧,随答道:“在下名叫李虎臣,是瑞钦差的武巡捕。因为姨太太病在汉口,特特到城来请和太太去看病。因为问不着住址,所以向回路走,却没想到在半途中遇着了。没旁的说,只好请和太太辛苦一趟,替我家姨太太治好了病,是要从重酬谢的。”妇人微微一笑,说我早算定了,今天有钦差的官弁来请,所以在张公馆连早饭没顾得吃,便赶回来了。你要知道,我并不是贪图酬谢,因为瑞钦差同我家是世交,他的姨太太病了,我应当急速前去给她疗治。但是我家中还有一点事,你李老爷要不辞劳步,可以先到舍下坐一刻,我收拾收拾,便可以随你过江。虎臣道:“在下正想造府去请安,我们就一路走吧。”随招呼两部人力车,虎臣同柱儿一齐坐上,轿夫将轿子抬起。只有护兵吃了虎臣的亏,满心还想报复,后来知道他是瑞钦差的巡捕,这才忍气吞声,不敢再说什么了。
  大家一直奔蛇山前边,神仙胡同的西口内一座黑漆大门前,将轿子放下,虎臣等也下了车子。只见里面早走出一俊仆来,招呼和太太下了轿子。和太太向那些护兵说:“你们先回去吧。我今日还要过江,明天怕不能到公馆去,后天午后再打发轿子来接吧。”护兵应了一声是,便随着空轿回去了。和太太又掉脸向虎臣说:“李老爷同贵价里面坐吧。”她却先进去了。虎臣同柱儿跟进来,家人将他们让至客厅。客厅里面,收拾得非常华丽。虎臣坐下,早有仆役献上茶来。虎臣问道:“你们这位太太家里,还有什么人?”仆役道:“只有她娘家妈妈同娘家兄弟,娘儿三个,并无他人。”虎臣又问:“她家里只指着看香度日吗?”仆役笑道:“我们太太出自名门大族,嫁的又是仕宦之家,怎么说指着看香度日呢?方才你没看见,门口挂着和公馆的牌子吗?并且这迎着门的几对官衔牌,什么荆州副都统,署理荆州将军,头品顶戴,赏戴花翎,乾清门侍卫,壬辰科进士,你看这种排场,是像看香的师婆吗?”虎臣碰了钉子,心中很不自在。自言自语地说道:“既然不看香,为什么要叫何仙姑呢?”仆役道:“我们太太是替天行道,普救世人,并不是看香。你不信去打听,这一个武昌城中,无论大小文武百官,谁家有了疑难大症,全是派马车,派轿子,专诚致敬地来接我们太太。至于寻常的商民人家,想请还够不上呢!你看门房里坐着两位,一位是臬司清大人派来的,一位是学司王大人派来的,我们太太全回复了没有工夫,偏要过江,足见得对于你家主人,是特别优待了。你为何倒说这许多轻薄话?要叫我们太太听见,只怕用八人轿抬,她也不肯去了。”虎臣一想,我原是求人家,何必开口伤人呢!便立刻掉转口风,说:“管家不要生气。实在是我说话冒昧,千万求你不要对太太说,将来我家姨太太病好了,一定重重地谢你,请你催太太早点起身吧。”
  二人正在谈着,忽听里面一迭连声地喊出来,叫套车。仆役笑道:“不用我催,这就快走了。”又不大工夫,车已套好。只见和太太从里面出来,又换了一套夹衣,是瓷青库缎夹袍,浅米色宁绸背心。身后随着一个少年,有二十岁上下,穿的衣服非常讲究,周身全是大镶大沿,八分宽的边子,看神气一望而知,是生长北京的旗少。和太太出来,便高声招呼虎臣道:“李老爷!咱们一同走吧。”虎臣忙答应一声,带着柱儿来至大门外。见崭新的两辆马车,在门前伺候,和太太让他二人上车。此时,虎臣见她这大的派头,心理上也不免起了变化。想这位和太太,一定不是凡人,方才那老头子的话,决不足凭,便跳上马车去。不大工夫,来至江边。原来和公馆中早已给江轮公司打去电话,特定了一条船,不准再卖旁人。和太太带着他兄弟庆年,还有一个仆人高贵,连虎臣、柱儿,一共是五个人,渡过江去,叫了两部马车,来至佛照楼旅馆。
  柱儿先跑进去,禀知姨太太。姨太太听说请了仙姑来,这一欢喜,病就好了一半,立时喊着叫快请。和太太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向着姨太太打了个稽首。这是道家的礼,言外表示她是仙姑。姨太太在床上,深深鞠躬,嘴里连说请坐请坐,有劳和太太玉步,我这病可该好了。和太太坐在床沿上,笑道:“钦差太太欠安,我们应当过来问候的。况且全是旗人,提起来又是世交,有什么客气的。”姨太太忙叫赵嫂同丫鬟荷花,张罗茶饭。又问和太太,一切看香治病的手续,应当预备什么东西。和太太笑道:“我这治病,不同她们那一群巫婆子,烧香下神,做出种种的丑态来,叫人看着肉麻。我这是本着龙虎真人的传授,书符画咒,遣将拘神,能知过去未来的事,专能替人化解前世的仇冤,同当前的罪过。只需预备一间静室,我一个在里边作法,先问明了病的来源,然后再按法医治,保管手到回春。”姨太太听了,更拿她看作活神仙,忙将自己在路上怎样得的病,一五一十地全对和太太说了。和太太点点头说:“你有病的人,不宜多说话,休息休息吧。等到夜间我先作法,问一问水神,就知道你这病的来头了。”随吩咐旅馆,在楼上开了两间头等房。当日晚饭,姨太太特从番菜馆中,叫了上好的晚餐,请和太太姐弟吃了,然后才预备作法。
  她那请神手续是要预备一架很大的白布帐幔,悬挂在屋中,然后将屋门上锁,不准开电灯;只留她一个人在帐子中,先将病人的生辰八字,写在一张黄纸上,用火焚化了;然后拘神遣将,慢慢地便有了动作。此次瑞姨太太早将八字报与和太太用笔写了,又画了几道符,曲曲弯弯,也不知是些什么文字,然后她到屋中去作法。瑞姨太太领着赵嫂,同丫鬟荷花,却立在门外,侧耳静听。不大工夫,听得帐子里有呼呼的风声。少时风声止住了,又发出女子的声音来,又娇又细地说道:“吾乃汉江之神,枭姬是也。不知和太太唤我,有什么要事商议?”此时门外立的三个人,全不觉毛骨悚然。荷花是一个小孩子,分外胆小,吓得她掉转头,想往屋里跑。姨太太一把将她揪住,低声说道:“你跑的是什么?这是神仙下降,又不是妖,又不是鬼,有什么可怕的?”荷花立住脚,又听帐子里一个女子说道:“孙夫人请了!婢子本不敢劳动仙驾,只因瑞方的姨太太,在江轮上得了重病,我想夫人是江水之神,因此特地请来,要领教她得病的原因,还望夫人指示一切。”三人听这说话的,确是和太太声音。略停了一刻,又听有人说道:“姐姐你看,这倒要招出麻烦来了。早知这样,依我的主意,不管瑞家闲事,那大鳖要翻他的船,自管叫他去翻,姐姐何必多事,一定叫她害病,将船折回来,免了这一场灾难呢!”三人细听此人说话,虽也是女子声音,却与那枭姬又迥乎不同,于娇细之中,更带一种柔媚的音调。心想怪啊!这又是哪位神仙呢?正在狐疑,又听和太太问道:“真真我是肉眼凡胎,还没看见孙夫人身后,还立着一位神仙呢!请教贵姓大名,仙乡何处?”忽听嘻嘻地笑了一声,说:“和太太你不认得她吗?这位便是汉臬赠珮的洛神宓妃,同我是结义姐妹。我掌管汉水,她掌管洛水,我们时常往来。这几天她正在我宫中居住,所以携手同来。和太太,我给你介绍介绍,以后便可以常谈了。”又听和太太答道:“不敢不敢,我们一个世俗之人,怎敢同妃子亲近。”又听是宓妃的声音笑道:“你既不敢同妃子亲近,为什么又要召请皇娘,同孙夫人接谈呢。”只听和太太笑道:“宓妃娘娘的嘴,真好厉害啊!这一问,倒叫我没的答了。”又听是孙夫人的声音说道:“要说起皇娘来,难道妹妹不是皇娘吗?你是魏文的正后,谁不知道呢?”又听那宓妃回道:“姐姐快不要说这些了,要一定说这个,我们岂不又成了仇敌了。”瑞姨太太在外面,听得清清楚楚。她陪伴瑞方多年,瑞方是一位考古的名士,对于古来那些美女名姝的故事,常讲给姨太太听,因此枭姬宓妃的历史,她知道得很详细。如今听这屋子里,分明是三人谈话,而且各有各的音声,各有各的腔调,呖呖如黄莺出谷,入耳不烦。她听了,恨不得一脚踏进去,倒会一会神仙是什么模样。只可惜门已上锁,和太太又曾吩咐过,不准冒昧惊动了仙驾。只好敛气屏息,倒听一个下回分解。
  少时和太太又问道:“方才宓妃娘娘说什么大鳖翻船的话,到底是怎么一桩故事?还求明白指示。”紧跟着是宓妃的口音答道:“和太太你要问这事,说起来话很长了。因为东海龙王敖广的四公主出嫁,嫁的是河伯的第二个公子。眼看着便要过门了,龙王特派虾将军同鳖元帅,到各处采办妆奁,虾将军特往申江,鳖元帅却来汉水,恰恰同瑞家的姨太太走了一个碰头。那鳖元帅灵机一动,想到瑞方的银钱珠宝,及所有衣服箱笼,全都来头不正,取之也不为贪,便想把船掀翻,好收取一切物品。这癞头鳖打算已定,眼看就要兴风作浪,实行翻船。也是天缘凑巧,活该瑞方的姨太太命不当绝,却遇着了这位枭姬娘娘从此经过。那大鳖见是娘娘到了,赶紧迎上去叩见,是我这姐姐问它:你跑到我的境界来,想做什么?大鳖只得从实说了。姐姐听了,立时沉下脸来喝道:‘岂有此理!你替你家小姐采办妆奁,为何跑到我江中来翻船?无故地残害人命。快快给我走开!要不然,我可给你家龙王去公事,叫它严办你了。’大鳖很惶恐的,连说遵娘娘法旨。但是末将回去,赤手空拳,如何销差?还得求娘娘替我设法才好。彼时是我多事,替它想了一个两全的法子,说莫如叫瑞方的姨太太,暂且害病,她自然得要回汉口去;等她到了汉口,我二人示之以梦,叫她拿出五千块钱来,采买一点妆奁,投之江中。你拿了这许多东西,还不能销差吗?彼时大鳖很赞成我的法子,它如今还在江中等候。我们本想给瑞姨太太示梦,如今既遇着你和太太,好极了,就请你转达我们的意思吧。这五千块钱,她如果不花,将来病好了,再行水路出什么危险,可不要怨我们了。我们今天奉虞姬娘娘之约,还要到乌江赏月,没有许多工夫同你闲谈,改天再会吧。”宓妃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和太太说:“二位娘娘候一候,我还有话同你讲呢。”紧跟着又听得忽忽的风声,又听和太太说:“怎么径自走了,也不理我呢。”这时候却见屋中一亮,电灯已经开了。瑞姨太太忙不迭地领着赵嫂同荷花,回转自己房中,专候何仙姑来,报告病源。
  哪知等了许久工夫,还不见她到来。姨太太等急了,忙叫赵嫂去请。赵嫂去了有一刻钟,方才转来,说:“和太太请仙之后,她仍然不十分放心,又过阴去,面见五殿阎罗天子,考查生死簿,查得清清楚楚,方才还阳。因为过奈何桥,被泥滑了一跤,跌伤了腿骨,所以起来还觉疼痛,必须在屋中休息片刻,俟等精神复原,即刻就过来,也不必再去请了。”姨太太点头赞叹,说果然名不虚传。似这样热心救人,不辞劳苦,只怕世界之上也寻不出第二个来了。忙吩咐快熬燕窝粥,给和太太送过去,问她还想吃什么,这旅馆中全都现成。赵嫂将燕窝粥送过去,回来说:“和太太想吃什锦汤包,已经叫厨房去预备了,另外还点了四样菜,一壶女贞陈绍。”姨太太连说:“好好,请她吃饱了,再过来,不要忙的。”她嘴里虽这样说,心里恨不得立时见着,好打听她冥中的禄命。
  又过了一点多钟,何仙姑酒足饭饱,又净面漱口,对镜理妆,修饰了半个钟头。已经三更多了,方才姗姗而来,同姨太太高谈阔论。说起她会着枭姬宓妃的故事,眉飞色舞,津津有味。又说听了二神的话,我还有点不放心,特意到阎罗殿上,要查一个真真切切。哪知翻开生死簿,却把我吓了一跳,原来今年就在这一个月中,姨太太应当身遭三险,并且全不容易渡过。姨太太听了,早吓得颜色惨变,忙追问三险全是什么?何仙姑道:“论理天机不应泄露,但是我既想救你,也顾不得许多,只好对你实说了吧。头一险,便是你在江中遇着鳖元帅,它想翻船将你淹死。虽说是取你财物,其实内中也有一段因果。因为姨太太前生,是泰山斗姆宫的一位尼姑,你师傅派你管理放生池的鱼鳖。有一天来了一位官太太,用红绳系着一个五爪的圆鱼放在池中。是你不应当将它重新捞上,在沙地上玩耍,被一只老猫见了,活活将它咬死。这圆鱼便是那鳖元帅的孙儿,它同你结下了杀孙之仇,时时刻刻,总想报复。阎王因你前世一生清修,今生叫你嫁与瑞钦差白头到老,享一世荣华富贵,这也是补报你的前生苦行。无奈因果报应,阎王爷也是无可奈何。所以第一险便遇着那大鳖。虽然有枭妃娘娘解救,然而这害病又是第二重险关。因为你前生在斗姆宫,不肯诚心敬意伺候你师父的病,反倒盼着她早死,你好承袭那庙中的财产。无奈事不遂心,你师父死了不到一年,你也害病死了。阎王因为你不曾造过很大的孽,所以早早超生。你那师父,因为她引诱人为恶,因此罚她孤魂游荡五十年,才准转世投胎。她那一线孤魂,穷无所归,便在长江一带浏览风景,无意中却遇着了你。她那一腔幽愤,正在无处发泄,一看见你,便想起旧日的仇怨,特特放了三把阴风,吹入你的皮肤之内,所以害起病来。你这病决非药石可以奏效,所以算是第二重险关。”和太太话未说完,早把她吓得毛骨悚然,瑟瑟地抖起来,拉着和太太的衣襟哀告道:“好仙姑,好妹妹,你务必得设法救我。我此时觉得病更重了。这第二重难关,只怕就要过不去。难道还有第三重吗?”和太太道:“你既然害怕,我就不便再说了。”瑞姨太太哪里肯放,她是越害怕,越想听一个下回分解。再三央求何仙姑,将那第三重险关也说了,好早早设法化解。和太太道:“第三重险关,却倒没有什么要紧,还是那鳖元帅不肯同你善罢甘休,它还在江心等着邀功。如果两位娘娘许给五千元妆奁,不早早投到江中,你将来无论如何,不能逃出它的手去。这便是第三重险关。”瑞姨太太听到这里,益发骇怕。忙问妆奁怎样投法,投到什么地方才好。和太太说:“这事很难办呢。投错了地方,东西被其他水族得去,不但钱白花了,冤仇益发固结莫解。必须具有慧眼的人,能看见鳖元帅的行旌何在,预先同它接洽好了,叫它在那里等候,然后五千元妆奁,才不至投于无何有之乡。你请想,这不是难题吗?”瑞姨太太想了想,说:“不难不难,我想出好主意来了。妹妹你是仙姑,自然具有慧眼,并且能拘神遣将,同鳖元帅会面也不难。这五千元,我便交付你,一切都替我办了。”何仙姑听了这话,很费踌躇地说:“我哪里有这闲工夫啊!况且采办妆奁,也不是容易事,必须寻一位有经验的,然后才能样样漂亮,可了鳖元帅的心。姨太太你能自己去采买吗?”姨太太笑道:“我是有病的人,怎能有精神采买妆奁?据我看一事不烦二主,今天随你来的那位舅老爷,我看他人很精明,请妹妹转求他格外帮忙。将来我好了,必要加重酬报。”何仙姑道:“咱们一家姐妹,提什么酬报不酬报。要论舍弟办这些事,倒是内行。只可恨他过于懒惰,没有我在后面督催着,他是不肯办的。既然姐姐这样恳托,明天我便叫他去办。”瑞姨太太听仙姑答应了,欢喜得什么似的,刻不容缓,立时派李升向佛照楼账房提了五千块钱钞票,全是一百元一张的,一共五十张,当面交付何仙姑,意思间还怕她明天推脱不管。仙姑迟疑着,还不肯收,说:“何必这样忙呢?”瑞姨太太至再至三,央求着她,方才收下,随手放在衣袋中,又谈起因果来。瑞姨太太心中,还记挂着老尼姑的事,问何仙姑:“有什么禳解的法子没有?”何仙姑想了想,说:“这事倒不难。俟等我回家后,将她的灵魂拘了来,当面和解。至大不过念上几台经,多焚几箱子冥锭,也可以化解了。姐姐你自管安心养病,既然请我来,我必能替你办得妥妥当当,决不能再留下一丝冤仇,再担着一点危险。她们要不识抬举,一定同你为难,我索性见阎王爷去,同她们讲理。”何仙姑只愿说得痛快,哪知这句话竟成了谶语。瑞姨太太此时,真钦佩得五体投地。满嘴里妹妹仙姑,语无伦次,不知怎样奉承才好。又把自己手上带的钻石戒指取下来,亲自套在仙姑的手上,说:“这是瑞钦差在南京时候,一位候补道送的,听说值一千多块呢。这是愚姐小小一点敬意,妹妹千万不要嫌菲薄,请戴上吧。”何仙姑还再三推脱,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可是姨太太早将这戒指戴在她手上了,当然不能再退下来,不过是口上的谦词罢了。
  当夜二人同榻而眠。第二天早晨,仙姑便要回她的洞府。瑞姨太太再三挽留,一定请她多住几天,二人好共乘马车去游逛租界。仙姑不肯,说姐姐是有福的闲身子,可以随便玩耍;像妹妹终日行道,一天不定有多少家来请,耽误一天,就许误了人的性命,阎王知道,是要不答应的。如今姐姐的病,已然痊愈,我一刻也不能再住了。瑞姨太太见她这样坚决,也不好多留,只得派人定好了一只江轮,仍叫李虎臣同柱儿,送她回武昌去。虎臣一干人,见姨太太的病好得这样快,也都诧为神奇,说到底是仙姑神通广大,法术无边,她只做了一次法,便将姨太太治得同好人一般,果然名不虚传,看起来仙姑二字,真能当之无愧了。只是现金同戒指六千多块,可也一股脑儿随她过江去了。似这大的脉金,只怕从古至今,也没有第二个。但是姨太太好了,总还算花得值。
  不提大家纷纷议论,却说虎臣携着柱儿,送仙姑回省城。瑞姨太太还有点恋恋不舍,又格外封了二百块钱,送给仙姑的弟弟买衣料,又亲自乘车送至江岸,在江轮上叫的菜饭,陪着仙姑吃了,方才彼此分手,放汽开船。这江路上向来本是没有耽搁的,偏偏这一天恰赶上运兵,说是十二镇在汉阳一带驻防的,全奉了张军门的令,尽数调至省城会操。因此一条江路中,挤满了不少的船,何仙姑坐的小轮,也只能随在后边,慢慢地向前进。三番五次,想要越过去,兵船却不肯让路。仙姑打发她弟弟,向那船上的兵官招呼,说我们是张军门的亲眷,急等要回省城,请你们让开一条路,先放我们过去吧。那船上的营长,也不知是听见没有,只瞪着眼向这边望,却不肯让路。何仙姑气了,说:“小小一个营长,竟敢这样故意捣乱!等明天我见了军门,查明白了,立时就开革他。”
  好容易到了武昌江岸,何仙姑领着他兄弟同下人,坐车回家,虎臣却要告辞,连夜折回汉口。偏偏这个江轮,停在武昌,当夜不肯回去。何仙姑便力邀虎臣,暂到她家休息一夜,俟等明天再回汉口不迟。虎臣一想:横竖今天是太晚了,若不依她,还得另寻旅店去住,乐得暂在她家休息一夜,一切饮食,也较比旅店中方便。便慨然应许,随带着柱儿,一同到和家暂住。一切饮食供应,较比上回又格外丰腆——仍在前院书房中下榻,家人抱出来的被褥,俱是库缎洋绉的,非常华丽;又沏了一壶香茶,放在桌上,然后嘱咐虎臣道:“李老爷,请你早点安息。我们太太今夜还要作法,不能出来周旋了,明天早晨再会吧!”虎臣嘴里答应着,心里却盘算道,她又作什么法?这个眼界,倒不可不开,我必须在暗中看一个清清楚楚。想到这里,他便假要小解,叫家人领他到厕所去。他借此为由,向四下望了一望。却见房后边有一株很大的榆树,虽当深秋之时,树叶还非常茂盛。心说这倒是窥伺秘密的极好所在,她如果在内院作法,我便伏在这树上,可以看一个毫发无遗。小解完了,仍回到屋中。一看表才交九点,想她作法,必在半夜子时,这时候还早得很呢。便熄了灯,催柱儿快快睡。柱儿小孩子,玩了一天,早有些困倦了,躺在床上,便鼾声大作。
  虎臣却屏息静坐。等到二更时分,将大衣服扎束好了,他那手杖中本藏着一柄东洋利刃,便连杖背在身后,蹑足潜踪地出了书房,纵身窜上檐头。伏着身子,施展他那夜行工夫,来至上房脊后轻轻跳下来,正是榆树根下,他抱着树蛇行而上,爬至很高一个树杈上,稳稳地骑住,方才用目向下观看。只见她内院天井中,点着明晃晃一对绿蜡;很大的一个八仙桌上,香炉烛台俱都备齐;桌上供着一个木人,木人穿着军装。虎臣见了,真有点莫名其妙。少时,却见何仙姑从里面出来,披散着头发,穿一件雪白的长衣,手中擎着一口宝剑;来至桌前,先深深下拜;拜罢了,立起身来,口中呢呢喃喃,也不知说些什么,然后拿起木人来,连吹了三口气,然后从桌上拿起一支很长的银针来,随手扎在木人的左眼上,扎完了,又照旧供上,仍然下拜,起来念念有词,又吹了一口气,又用针扎在右眼上。虎臣此时,心中略有点明白了,这一定诅咒仇人。但是她同军人,又有什么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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