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16/32页


  正在狐疑之际,远远地忽听见乒乓之声,仿佛是快枪的声音。这一来,却把虎臣吓了一跳,几乎没从树上掉下来。忙向四下张望,却见远远的有火光,看方向,仿佛是督署附近。虎臣心想:这半夜三更,难道总督还阅操不成?正在猜疑,却见那火光益发明亮,枪的声音,也由远而近,乱哄哄的,仿佛有许多人马,直杀奔蛇山而来。再看院中的何仙姑,也不作法了,仰着头,仿佛是听的样子。听完了,手忙脚乱,将家人叫过来,意思是派他们去深听消息。只见这些人立在她面前,一动也不动。何仙姑急了,指手画脚,也不知说些什么,家人却仍然不动。正在这时候,虎臣在树上,却看见有一二百官军,俱都扛着快枪,前面有一个军官带着,如风一般的快,直奔何仙姑的住宅,转眼便到了面前。
  此时恰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家人,领了何仙姑之命,要告奋勇去探听消息。他也不听一听外面有人没人,便将大门开了。他这一开门,正同官兵打一个照面,哎呀一声,再想关门,已经来不及了。为首的军官,领着十几名士卒蜂拥而进。其余还有百八十人,分散在大门外,把和公馆的宅子,围了一个风雨不透。那少年军官,一直闯入内宅。此时何仙姑作法的桌椅家具,还都纹丝没动,只有那仙姑不知逃往何处去了。军官来至桌前,伸手便将木人拿起,在灯光下仔细端详了一番,立时勃然大怒,骂道:“怨不得告发的人说得那样真切呢!原来是实有其事。要再晚几天,我们的统领一定被她咒死了。弟兄们快替我搜这贱人!”一声令下,这些如狼似虎的兵,分头闯进各屋中。不大工夫,揪出一个白发的老婆婆,又从后院茅厕中,搜出一个青年妇人,身上的白衣白裙,尚未脱下,一望便知是那鼎鼎大名的何仙姑。紧跟着又搜出一个少年男子,还有四五个丫鬟仆妇,一齐牵至院中。
  那军官早已升了法座,拍着桌子喝道:“快把那妖妇带上来!”军人将何氏牵到桌前,此时也不拿仙姑的身份了,双膝跪下。军官问道:“你就是那妖言惑众的何仙姑吗?”何氏战战兢兢地回道:“旗妇姓和,平日不过给人看病,并未敢以仙姑自居。众位老爷来到我家,要银子要钱,小妇人情愿孝敬,只求高抬贵手,饶我一条性命吧。”说罢又连连叩头。军官冷笑道:“你拿我们当作了明火强盗吗?实对你说,我们是奉李统领之命,特来搜捕你这妖人。你平日借着看香治病为名,勾引良家妇女,作种种邪淫,已经罪不容诛;你还要挑拨祥制军、张统领与我家统领作对,克扣军饷,激怒军心;还变着方法,要害我们统领的性命。你这妇人,真比蛇蝎还毒十倍。你想暗中做事,我们不知道吗?哪知祥、张两人,在湖北早已成了独夫。他自己部下的人,也无不恨之入骨,秘密中早与我家统领报信结合,预备定期举事。是我家统领小心谨慎,非到祥、张罪恶贯盈之时,决不肯誓师起义。偏偏你又挑拨张统领,将十二镇军人一律调至省垣,预备缴我们十三镇的军械。哪知老天不从人愿,十二、十三两镇,早已联为一气,乘今日晚间,天气清明,大家一鼓作气,先围了制军衙门,活擒祥呈,再搜查张公馆,逮捕张豹。我们大家,早就知道你这妖妇从中作祟,本哨官特特讨了这件差事,前来剪除妖孽。今日是你死魔临头,还有什么说的吗!”
  此时何仙姑已经吓得软瘫在地上,答不上一句话来。那白发的老婆婆,跪在地下连连磕头,求饶恕她女儿的性命。何仙姑的弟弟庆年,也不住地哀告。军官骂道:“你们一家老少,没有一个好人,平日倚仗旗人的威风,任着性儿欺负我们汉人,今天遇到老爷手里,休想活命。”说罢举起手枪来,对准了何仙姑的头顶,砰然一声,可怜这位大仙立刻神游洞府去了。老婆婆见她女儿被人打死,立刻怒火中烧,也不要性命了,立起身来,便同那军官撞头拼命。军官用力一推,仰面翻身,跌了一跤,当时摔死。只有那庆年吓得连哭带喊。军官道:“今天我们起义排满,先拿你这胡儿开刀。”说罢抽出随身带的东洋刀来,手起刀落,庆年的头颅早滚出数步之外。然后吩咐兵丁,将他家的男女仆人一齐牵了来,跪在院中,叫他们念一二三四五六十个数——凡湖北人念到六字,便是漏;北京人却念六。念漏的立刻放他逃生,念六的便一枪打死。通共十三个下人,得活命的只有两个:一个是厨子,一个是赶马车的,其余尽做了枪下之鬼。军官处置完了,又吩咐各兵向屋中去搜。共搜出三万多块钞票,其余珍宝首饰、四大皮匣,全放在一只箱中带走。另外派四个兵把门。此时却吓坏了树上的虎臣。要知他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一回 借机会逃出虎穴龙潭 报私情力荐曹操刘裕
  从来邪魔外道,骗钱害人,一定没有好结果。不过如何仙姑报应来得这样快,真是出人意料。想她白天在汉口时,五千块洋钱,只需一场捣鬼,便稳稳飞入自己囊中,是何等惬意,何等快活。哪知连一夜全不曾过得,糊里糊涂就把性命送掉,不但五千元被人拿去,连平日骗的数万私囊,也一股脑儿尽被他人享受了。还上累老母,下累弱弟,俱都做了横死冤魂。虽说是满清气数已尽,革命起义,关系大局,但那何仙姑平日若不招摇,闭门度日,急切间也未必想到她身上。可见世界上安分守法的人,决无意外飞灾,不生心害人的人,也决不至为人所害。明白这个道理,那何仙姑一案也就不足为奇了。
  闲言少叙。却说李虎臣伏在树上,把下面情形看了个清清楚楚。他虽然胆大,也吓得浑身发抖,差一点没从树上掉下来。直待那少年军官去了,他心中盘算:方才死了不少人,可是内中并无柱儿;或者仓促间,他们搜查不到,做了漏网之鱼,也算万分侥幸。我此时必须急速下去,将他救出险来。但是这房子里边,还留着四名看守的兵丁,他们全有快枪,这一下去救人,必定逃不开他们的眼,岂不白白地送了性命?然而,这树上又不是久居之所,天光一亮,再想下来,也不能了。我无论如何,必须先离开这险地才好。至于柱儿性命,只好听凭老天爷安排好了。他想到这里,轻轻从树上下来,站在后院中,默默打算。我纵然离开和家,这大街上全有革命军,我也走不开啊。方才看他们杀死家人的情形,凡是说北京话的,俱有危险。幸好我在南京多年,变口音倒还容易。只是想回汉口,恐怕很难。他们一定派大队人马守住江岸,我便插翅也飞不过长江去。这事却怎么处呢?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久在这里等死。只好先逃出来,再做计较。
  想到这里,便轻轻纵上墙头。向四下看,所喜下面并无人迹,连忙跳至街心。忽然心里一动,忙从背后把文明杖抽出来,放在地下,这个劳什子,是万万带不得的。又将卷起的长衣放下,省得被人看见,疑惑我是梁上君子。又摸了摸身上,并不曾带着一个钱。手提包还在和宅的书房中,此时想回去取,如何敢冒这个险呢?只可听天由命,到时候再打主意。虎臣此时心中,真是说不出来的难过。有意大着胆子,向街上走去,少时天光一亮,必定被人获住,左右为难。忽然急中生智,我索性躺在街心,假装有病,俟等查街的人将我获住,我只说投亲不遇,犯了旧病,因此卧倒街上,无人过问,这样不但保住生命,或者还能得着机会逃出境外,也说不定。想到这里,他便趴伏在大街,不止地哼哼。果然过了不大工夫,天光已亮,但听得远远有呼哨的声音。少时履声橐橐,仿佛有人已经来到身旁。一个操湖北口音的说道:“哎呀!这是个什么人?为何大清早起卧在道旁?弟兄们将他叫起来,问一个清白。”紧跟着有一个军士,弯下身子,推了虎臣两把,说道:“快起来!你是什么人?为何在地下躺着?”虎臣一面哼哼着,微微睁开两眼,做出很惊疑的样子,要勉强起来,却又起不来,操着南京口音说:“老爷可怜我这遇难的人吧,我是南京下关的人,来这里投亲不遇,身上又缺了盘费。昨晚行至此间,眼前一发黑,便躺下动弹不得。老爷们救命,给我一口水喝,再帮我几个盘费钱,我急速乘船回上海去,就感恩不尽了。”旁边的小军官听他这样说,很露出惋惜的神气,说:“你们看他的相貌体格,俱都不错,如今流落在这里,倒着实可怜。你们将他架起来,先安置在咱们二哨的办公室里,给他一点茶水干粮。救人一命,也算功德无量啊。”旁边一个当兵的很不以这话为然,说:“陈老爷,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就往营盘里架?他倘若是奸细,在这革命时代,军令森严,岂不是自找麻烦。依我说先得搜一搜他身上,看有什么可疑的证据没有?”那军官点点头,说也好,你就搜吧。军士果然蹲在地上,向虎臣身上摸索了一番。摸了多时,连一枚铜元,一张字纸,也不曾搜出来。那军官哼了一声,说你还不放心吗?快把他架起来走吧。两个兵士,将虎臣架起来才要走,忽见墙边放着一支文明手杖,对军官道:“老爷你看那是什么?”军官伸手拾起来,便知道里边藏有兵刃,按住了弹簧,倏地抽出来,却是明晃晃一柄东洋利刃。此时,那先说话的兵士立刻笑逐颜开,仿佛得着证明一般,向军官说道:“老爷你看如何?”军官很从容地将刀插入杖里,然后向虎臣问道:“这是你的兵器吗?”虎臣忙答应:“是的,不瞒老爷说,这是小人家传之物,每逢出门时候,总要携在身边,以为防身之宝,老爷看着它好,小人情愿送与老爷,做一个玩物吧。”军官一壁走着,笑道:“君子不夺人之美,既是你传家东西,我怎好要呢!”
  虎臣随着他在大街上行走,只见各街各巷,全有军队荷枪逡巡,一股肃杀森严之气,令人看着可怕。只见前面一座楼上,高揭着很长的白旗,旗子上面,龙飞凤舞,墨渍淋漓,写着五个大字:“还我旧山河”。再向前走,是巡道的衙门,衙门外的两杆大旗上,写的是“光复汉族,驱逐胡儿”。虎臣见了这种种标志,早已吓得心胆俱碎。心里盘算,万没想到武汉这地方居然出了这样英雄,一夜的工夫,竟自大功告成,立起革命的基础来。要照这样,只怕清朝的气数已尽,没有挽回的指望了。最可怜的是我那主帅瑞方,无缘无故拿出四十万现款来,打点了这宗差事,目前是否已到四川,尚不知道,沿路之上,一定凶多吉少。偏偏这位姨太太,又卧病在汉口,金钱衣服,俱在她一个人手中。大帅受怎样困苦,她是满不在意,却大捧地拿出洋钱来,给那骗人的妖妇。结果,连我同柱儿全受了带累。柱儿的性命如何,目前还拿不定。我虽然假装有病,幸免于难,到底前途如何,更没有丝毫把握。最要紧的,设法先回汉口,从姨太太手中讨几个钱。速赶到四川,去寻大帅,劝他早早回来,不要卷入旋涡,白白送了命。
  虎臣是一壁走着,一壁盘算,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一座庙中,便是二哨的办公处。军士们将他架至一间屋中,便是那陈哨官的卧室。放他躺在床上,沏了一碗白糖水,给他喝了。虎臣向伺候的军士和颜悦色地问道:“老总这样辛苦,我心里实在不安,但不知这位哨官老爷他贵姓大名?是什么地方的人?”军士道:“我们这位老爷,姓陈名学贵,是汉阳的人。他从前在吴军门部下,当过教练官,后来吴军门到江南去了,他便改投在李统领部下。李统领因为他操练娴熟,格外抬举,便补了这二哨的缺。昨天革命成功,陈老爷奋勇助攻督署,李统领又加他一个稽查衔,派他在街市上巡查。活该是你走好运,遇着了我们这位陈老爷。他向来是最肯方便人的,所以将你架到自己营中,还派专人伺候你,这真是福星照命。要遇到别位老爷的手里,保不住拿你当奸细办了,还许送掉性命呢!”虎臣心中暗暗说了一声惭愧,面子上却做出惊恐感激的样子说:“难得陈老爷待人这样恩厚,将来如有机会,赴汤蹈火,也要报答他老人家。”
  随又向兵士追问:昨天晚上李统领怎样起的义,总督衙门是怎样攻破的,难道镇标张统领也不出来抵抗吗?军士笑道:“这话说起来很长。你要知道,湖北全省的军权,表面上虽然操在张豹手中,骨子里面,却全是我们李统领的人。听说三个月以前,就有了预备了。我们统领手下,有三位大将,就是荀文、姜赞文、章兴文。这三位的本事,大得很呢!偏偏又遇着不知死活的祥呈,爱财如命,终日变着方法在我们军界里敲钱。凡营官以上的,每月全有报效,如其不然,便即刻撤差,毫不客气。连我们统领,也不知被他敲了多少次竹杠,其余大小官员,更不必说了。你想一想,既不发饷,还要往大家身上要钱,谁能卖老婆去巴结他呀!只落得怨声载道,叫苦连天。这种军心,还不好鼓动吗?本来湖北的军人,早就下了种子,‘排满兴汉’四个字,是人人脑子里有的。再遇着这种时机,有人一鼓动,就不难立时爆发。昨天晚上大家围攻督署,那督署的卫队,并没有一个人肯出来抵抗,反倒做了引路先锋。最可笑的是总督祥呈,还躺在七姨太太房中吸大烟呢!我们大家在大堂上放了一排枪,然后由荀司令发出口号,将军队散布在督署内外。荀司令领着一队人攻进后宅,大喊叫祥呈出来答话,可怜他钻进床底下,哪敢出头。后来高低挨着屋子去搜,从七姨太太房中将他搜出来。他二人在床下还伏着不动,是由两个弟兄硬拉腿给拉出来的。这位总督两湖的大帅,面无人色,只伏在地上给荀司令叩头,什么老爷大人,什么祖宗亲爹,只求保全他的性命。倒是那位七姨太太很有骨气,指着荀司令大骂,说你们全是朝廷的命官,为什么无缘无故地要造反,还敢来威逼大帅!你眼前不要太得意,早晚朝廷发兵来剿,把你们这些人活擒住,碎剐凌迟,那时候后悔也来不及了。荀司令冷笑道:没想到你这妇人,倒有如此大胆,也算难得。但是你为什么要嫁祥呈这个脓包呢?你要知道,我们此举,正是下合民意,上顺天心。满人窃据中夏,快三百年了。我们汉人,受种种虐待,好容易人心觉悟,大家同心协力,恢复我们的旧山河。你还拿朝廷两个字来吓唬谁?我本当将你这贱人一枪打死,姑念你胆量不小,暂行留你的性命。我只先和祥呈算账。你这数月以来,克扣军饷,贪图贿赂,所有的银子现在哪里?还有你那总督的印信,也得一并交出来。如若迟疑,休怪我不给你留面子。祥呈为人本是爱财如命,听说要他拿银子,便有点迟疑不决,白瞪着两眼,半晌答不上一句话来。荀司令骂道:你这看财奴,死神临头,还不肯说一句痛快话。你难道赖着就能白白地放你过去吗?祥呈又央告道:我情愿叫藩司将数月积欠的军饷,一律发清。就请你们高抬贵手,饶了我吧。荀司令大笑道:你这时候才想起欠饷来,已经晚了。我们大家是为兴复汉族,驱逐胡儿,并非是为区区欠饷。至于藩库里面有多少银子,当然由我们革命军政府处理一切,难道还能由着你行使两湖总督的职权吗?后来祥呈也不知怎么说错了一句话,把荀司令招恼了,抽出指挥刀来,劈面便是一刀。幸亏祥呈躲闪得快,未曾劈中头颅,却把左耳砍去了一半,立时鲜血淋漓,疼得祥呈在地上乱滚乱叫。荀司令派督署卫队,暂将祥呈一家人驱入后花园,圈禁在一处,不许自由行动。然后将督署搜检了一番,只现洋钱一项,搜出一百多万。其余珍珠细软,不计其数,俱都上了封条,听候李统领处置。又在督署门前,悬起革命的五色旗帜,请李统领在署中主持一切,把阖城的文武官僚,俱都传来。大家会议,听说大家公举提学使王彭年,暂时管理民政,主持一切。王学使再三推辞,不敢承当。后来激怒了章兴文,拔出刀来说道:你是汉族的男儿不是?我们凌千险,冒万难,为汉族争光。你这懦夫毫无心肝,还想做满清的忠臣,我今天非杀你不可。不但杀了你,连你一家大小,斩草除根,索性同满奴一律对待,看你怕也不怕。王彭年一看这神气,早吓得魂不附体,连说我情愿担任,章将军你快不要杀人。大家见他承认,又哈哈大笑,说大人真明白,本来你不担任,还有谁能担任?听说他今天已经接任了。民政长的告示,全发出来了。李统领已经给各省去了电报,请求一致宣告独立,做排满兴汉的表示。至于以后如何,连我也不知了。”
  虎臣听这军人唠唠叨叨,说了这一大篇,心想越闹越大了,我无论如何,得先脱离这地方,给我家主帅报一个信,好叫他早早逃生,别被他们杀了才好呢。他正在踌躇间,哨官陈学贵从外边回来,先到自己屋中,问虎臣的病可好了吗?虎臣再三致谢,说小人这是宿病,只要犯过去,将息半天,自然就会好的。承陈老爷这样优待,我得怎样才能报答你呢?学贵笑道:“我既然救你,你也用不着报答。我今问你一个人,你可认得吗?”虎臣道:“不知老爷问的是谁?”学贵道:“你既是南京人,南京巡防营营长王文豹,你可认得他这个人吗?”虎臣笑道:“岂但认得,我们还是旧同事呢,当日在巡防营,他当哨长,我当什长,我们在一个哨中,彼此非常亲密。后来我因为改业为商,才抛弃了营盘的饭碗,但是逢年过节,我还寻他去谈一谈。他待旧朋友很好,见了面总要留着吃饭,不知陈老爷打听他做什么?”虎臣这一套话,确乎不是鬼话。因为他自幼从军,实在同王文豹是旧友。不过他随瑞方到南京时,已经是堂堂督署的武巡捕。文豹在巡防营中,仅仅是一个小哨官。虎臣很替他出力,在巡防统领吴军门跟前,一再给他说好话,因此才提升了营长。在陈学贵面前,如何敢说实话?因此只承认同文豹是同事,其余的话,却一字没敢提。反倒追问学贵打听他做什么。这正是虎臣乖觉地方。陈学贵信以为实,不觉鼓掌道:“妙极了!这样我不妨对你实说吧。那王文豹亦是汉阳人,我们同乡,只是没有甚厚的交情。我听说他确是一条好汉。如今革命已经成功,最要紧的是得把南京取过来,顶好有一个人肯做内应,这事便易如反掌。王文豹是一个最适宜的人,而且手下又有兵。他如果肯反正,南京便唾手而得。如今须有一人肯冒险去游说他,这真是一件奇功,无意中却落在老兄身上,真真是妙极。”虎臣连说:“不敢当,陈老爷你怎的同小人论起兄弟来?”学贵笑说:“我们全是军界中人,不论兄弟,论什么呢?方才是小弟疏忽了,也忘了请教贵姓台甫,怎么称呼。”虎臣随口应道:“小人姓季名叫一飞。”学贵道:“你以后不要大人小人地乱说了,我们既同是军界中人,以后彼此借重的地方很多,用不着客气。我今天同你说的,确是心腹话。你既同王文豹有渊源,回头我见荀司令,索性保荐你干这奇功。果然得了南京,你稳稳的营官可以到手。”
  虎臣一听,心想这事太不妥当。前几天随钦差到省来,那李天洪同军界高级长官全同我见过不知多少次,此时我岂能去见他们。必须想个法子,辞脱了才好。随答道:“陈老爷,我此次情愿冒险到南京,去说王文豹,纯粹是为报答你相救之恩,并无贪功求官的意思。再说我近年营商,到处自由,觉着比在军界强得多,也决不再想那种营生了。最好你放我偷偷地去,等到那里,我急速给你来信。如果事情可成,你便禀知上官,只说是你派去做的;倘然风头不利,你再想旁的主意。这个法子,是再妥当没有了。千万不可惊师动众,你想何如?”本来军界人,全有争功好胜的心。虎臣这一席话,在学贵听了,是正中下怀,不过面子上还要谦让几句。后来又筹划到怎样才能离开省城,先到汉口去呢。眼前正在军事戒严时期,江岸上遍扎着革命军,就是插翅亦飞不过去。学贵踌躇了多时,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来,说这样吧,汉阳本是我的老家,我家中还有六十多岁的娘,这是上官全都知道的。我只说接着家信,老娘想我想病了。我本当回家省视,因为正在军事紧急,不敢请假,特派本哨正兵季一飞拿着家书,同几十块钱,过江去探问我的老娘。求本哨的营官转禀司令,料想没有不准的。俟等他准了,你便可以安稳过江,一点阻拦亦没有了。请想这个法子可好吗?虎臣连应道:“好好,这样做去,非常稳当,就是上官也决不能批驳。陈老爷你赶快进行吧。”学贵忙吩咐哨书,备了一件公事,当日便送到营部去。营长姓孟,同陈学贵本是盟兄弟,当然格外关照,即刻呈到司令部。司令荀文,不但准如所请,还另外发了四十元钱,给陈哨官带回家中,作为老母甘旨之奉。又填了一张司令部通行的护照,一同发交营部,饬陈学贵具领。学贵得了这消息,非常喜欢。第二天一早,将通行证同银元,一概交与虎臣,又亲送他到江边,再三叮咛,方才握手珍重而别。这时候革命军在武汉,已经打通一气,镇守汉阳的是章兴文,同着蔡杜两员大将。虎臣过江后,当然是办他自己的事。总算上天见他一颗忠心,才给他这机会,放他逃出龙潭虎穴。他以后果然奔到四川,凌千难,冒万险,盗取瑞方死后的首级,归葬京师,真不失为义烈之士。自有后文交代一切,暂且按下不表。
  如今折回头来,再说李天洪在湖北军界一二十年,平素以老成谨慎著称,为何忽然想起革命来?而且是一鼓成功,这岂不是怪事吗?阅者要知道,这件事并不足怪,本书上文已经完全表过了。总督祥呈,生有钱癖,所以叫赛和峤。他自到任之后,第一个本想敲张豹,偏偏张豹有一位好夫人,不但把祥呈运动好了,而且同他七姨太太结了干姐妹。只有李天洪不识风头,又不肯花钱运动,结果闹得把督中协丢了,连带把镇统也革掉。幸而有三文帮他的忙,替他筹划,替他拿钱,算是降为协统,保全了一镇的兵权。哪知紧跟着又来了这瑞钦差,同祥呈大闹意见,又故意撮弄张豹。他俩受了钦差的气,全疑惑是李天洪暗中主使,彼此的嫌隙,便益发深了。瑞方走后,祥呈便把李天洪大大申饬了一顿,硬说天洪这一镇人,全是革命党。他平日管束不严,俟等查出实据来,不但奏参革职,还得重重治罪。天洪本是忠厚人,哪里禁得这一吓,回到公馆,暗暗同三文商议。姜赞文性情急躁,听了立刻便跳起来,说:“索性反了吧!他既说我们是革命党,我们索性就革他的命,倒看怎样?”荀文道:“且慢,我们目前已经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了,何必还这样沉不住气呢?实对统领说吧,目前这十三镇全军,已被我们三人分头说好,只等时机一到,统领下一声动员令,立刻就变为革命军。也用不着他祥呈派人调查。我们事前也曾向统领计议过,不过近两三个月的动作,尚不曾向统领详细禀报。我们的意思,只要等十二镇一齐就好了,然后再请示统领,决定举事的日期。但是看这神气,愈逼愈紧,恐怕等不得了,只好禀知统领,我们亦好提前预备。”天洪听了这话,虽然心中还有点游移,但事已至此,骑虎难下,只得咳了一声道:“也罢,以后丧身亡家,听之三兄;化家为国,也听之三兄了。不过最要紧的是十二镇,如能将十二镇说妥,其余皆无可虑。”章兴文道:“统领自请万安,十二镇的军官士卒,比十三镇还容易说呢。他们全是三四个月不曾领饷,提起祥呈、张豹来,咬牙切齿,恨不寝其皮食其肉。他们每逢见了十三镇的人,便说你们是天大造化,遇着那样好统领,不但不克扣军饷,还自己拿出钱来垫发军饷。像我们真是造了大孽,遇着张豹这个统领,不但扣饷不发,还勒逼着叫我们掏腰包,孝敬完了他,还得孝敬祥呈。我们手下的弟兄,全急得要变了,他们连正眼看一看全不肯。这样的上司,还伺候他做什么!我们情愿去报效李统领,不给钱也是乐意的。统领请想,他们十二镇的军官,全说出这样话来,要劝他们投降,还不是易如反掌吗?”荀文接着说道:“并且十二镇的标统,如蔡大猷、杜公衡,全同我是拜盟的兄弟,只要将标统运动好了,其余全不成问题。至于十二镇全体军官,同张豹要好的,只有杨得胜一人。偏偏他又出了差,随瑞方到四川去。这不是难得的好机会吗?”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李天洪也觉着这事有十分把握,便不害怕祥呈的话了,只商量将来怎样定期举事。
  在这时候,还有一件意外的事,更足坚天洪举事的心,原来项子城在河南彰德,处心积虑,也想要推倒满清,特派他的心腹爪牙,到各省相机行事。湖北军界不和,及一切内讧情形,项子城早探得清清楚楚,特派他的心腹将官梁志忠、郑尔和秘密到湖北来,同三文在暗中接洽。言明:项宫保情愿助一臂之力,将来事情成了,富贵功名,大家同享;倘然不成,宫保还能保险,决不致受什么意外之祸。大家全知道宫保的势力很大,别看他退职在野,门生旧部却布满全国。一朝有了机会,他登高一呼,立刻便能全国响应。如今他既派心腹来接洽,这事更有了十分把握。所以,三文在暗中进行得非常猛速。
  偏巧,又出了一种促成的机会,就是那不知死活的何仙姑,同张豹的夫人,及祥呈的七姨太太,结了异姓姐妹。那庄夫人常对她说,李天洪是心腹之患。何仙姑听了这话,便乘隙而入,说李天洪既是心腹之患,为什么不锄治了他,却留这祸根呢?庄夫人道:“谈何容易,他既没有显著的罪名,而且又有一镇兵权,就是大帅想锄治他,还不易做到,何况我们呢。”何仙姑笑道:“这话太笨了,我们想锄治他,只需神不知鬼不觉,便要了他的性命。何须鸣锣响鼓,用军法治他呢?”庄夫人尚未答言,七姨太太抢着问道:“姐姐你可有什么妙术吗?你如果能做到,我能叫大帅谢你一万两银子。”庄夫人也说:“妹妹你既能拘神遣将,害死一个人,料想算不得什么,这事简直就托付你办吧。”何仙姑见二人已经入壳,便又装腔作势,说这事可使不得,我们是修道人,怎能无故害人性命,这事还请你两位另寻高明吧,我是断断不能做的。二人见她如此推脱,又再三央求,高低由七姨太太说定了,事成之后,酬谢一万块钱,眼前现拿出三千来,作为施法时一切零费。庄夫人做保证人,仙姑才答应了。七姨太太回来,对祥呈说知,并叫他立刻拨三千块钱。祥呈正在怀恨天洪,一听说有人能将他治死,不觉喜上眉梢。但是先要拿出三千元来,他未免有点肚痛。怎当得七姨太太瞪圆了眼睛,非立刻拨钱不可。祥呈无法,只得依着她,从账房支了三千元钞票,交付姨太太手中,由他转赠仙姑。何仙姑得了三千块钱,当然得要装模作样,摆出些法术来给大家看。于是用桃木修了一个人形,给他穿上军装,又变着方法打听得李天洪生辰八字,写在木人的背上。每逢三天作一次法,等到七七四十九天,保管天洪暴病身死。庄夫人同七姨太太,看了她这种动作,莫不信以为实,说仙姑的神通广大,法术无边,额手相庆,以为指日间便可将这眼中钉去掉。哪知害人不成,反害了自己,是什么缘故呢?
  原来和太太公馆中,新上了一个男仆,名叫祝成。此人当日也入过军籍,在十三镇充当马弁。因为喝酒醉了,耽误一件公事,不曾送到。按营盘的规矩,本应打二百军棍开除,是天洪格外恩厚,只将他开革了,却不曾打他一下。因此,祝成提起李军门来,便感激得五体投地。这一次何仙姑诅咒李天洪,并且暗中作法害他,祝成看在眼中,直气得要疯。便辞了事,到李公馆来报告,自称有机密大事,必须面禀军门。号房上去给他回,正赶上天洪同章兴文在密室中会议要事,听说祝成要面见告密,天洪还记得他,便吩咐传他进来。祝成上来,叩罢头侍立在一旁。天洪和颜悦色地问他什么事。祝成拿眼望着章兴文。天洪笑道:“你自管说,不用避讳,章老爷亦是我的心腹。”祝成这才从头至尾,详细说了一遍。天洪哈哈大笑道:“我当是什么机密事,原来是为这个。好好,自请她去作法,我问心无愧,还怕她的妖术吗?”章兴文在旁答道:“统领宽仁大度,诚不可及。但这事据标下想,妖妇的邪术,还是第二问题。唯有祥呈、张豹两人,处心积虑,必欲将统领置之死地,不惜出此卑劣手段,以偿其愿,实在可恶已极。若不早早下手,难保他不再出别的辣手。莫若乘此机会,宣布他们的罪状。只要本部军士,大家齐心,不愁不能一鼓成功。”天洪想了想,说你这话固然也对,但是十二镇的真意如何,目前尚无十分把握。只要他们不持异议,不拘那一天,全可以起事。祝成暂随你去充当护兵,千万不可露一点形迹。你同他们几位,可急速联络,相机行事。也不可太操切了,要紧要紧。章兴文答应下来。
  偏巧过了两天,总督祥呈发出一件公事来,分投十二、十三两镇,是定于某日要在省城会操。其实骨子里边,是要借着会操的机会,收缴十三镇的军械,并逮捕李天洪,这是同张豹预定的计划。张豹利令智昏,还认着十二镇全是他的心腹呢。自接着这一件公事,便兴兴头头地饬知两协,急速动员来省。原来十二镇的人马,只有辎重、工程、马炮各营在省城,其余两协步兵,全分驻在汉阳。蔡大猷和杜公衡两个协统,早被章兴文等说降,只等机会一到,便倒戈举事。偏巧祥呈要调他们来会操,这真是想不到的机会。因此接到公事,连一天也不肯停留,便下动员令,即日开拔来省。何仙姑在江中遇着的船,便是这两协军人。
  及至到了省城,大家一会合,没等到第二天会操,当日夜间,便联合在一处,共同起事。可怜祥呈同张豹还在睡梦中。攻总督衙门的是荀文,包围张公馆捉拿张豹的,却是蔡大猷。张豹吓得魂不附体,战战兢兢地会见蔡大猷,说贤弟咱们同事一场,何忍残害我的性命,只求你开一线之路,放我夫妻逃生,所有银钱产业,我情愿尽数献出来,作为买命之资。蔡大猷哼了一声,说你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咱们十二镇中,欠四个月军饷不发。我试问你这些钱,全跑到哪里去了?张豹道:“贤弟,你不要错怪我,军饷不发,全是祥呈一个人吞没了。愚兄为这事,也曾三番五次向他力争,怎奈他执意不发,愚兄也莫可如何啊!”蔡大猷道:“你不用全推在祥呈身上,我试问你这半年工夫,你在汉口汇丰银行存了八十万现款,这不是克扣军饷,是从哪里来的?你想叫我放你夫妻逃生,从此迁居租界,做一世的富翁,何等快乐。你真是痴心妄想,我如今只将你带了去,面见李统领。他若肯放你,我也决不作梗。他不放你,也休来怨我。至于你的夫人,你不必担心,他是庄中堂义女,我是中堂的门生,无论如何,不能难为了她。回头我派几名得力军士,在你公馆看门,无论何人,不能随便进来,这你总可以放心了。”蔡大猷说至此处,庄夫人早从里屋哭着出来,向大猷再三哀求。说贤弟,不看旁人,还要看在先中堂面上,饶了我的丈夫,不要带到李统领那里去了,不怕统领想罚他多少钱,我情愿担保一个也少不了,只求贤弟替遮盖遮盖,保全他的性命,愚姐就感激不尽了。大猷道:“夫人你不要糊涂妄想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托何仙姑用妖术谋害李统领的性命。这件事实在犯了大忌,若非我同杜公衡再三替你求,连夫人也要一同逮捕的。你如今只认万幸,在家里候信吧,不要再替丈夫求了。你自管放心,我虽带了他去,但凡能保全他的性命,我决不能袖手不管。要想私自放他,那可是万万做不到的。”庄夫人听说她的秘密被人泄露了,早吓得粉面焦黄,手足无措,也不敢再替张豹求了,只是叩头求大猷格外关照。大猷答应了,带着张豹同去销差。却派了八名护兵照应张公馆,替他把门,不准旁的军人擅进。
  一夜工夫,革命已经成功。章兴文出主意,叫用缓军计,先不要把实在情形报与北京知道。只含糊其辞,仍用祥呈的名义,给中央去了一个电报,只说武汉起了革命军,却被官军立时扑灭,目前正在搜剔余党,办理善后云云。这电报拍出去,所为稳住中央,省得立刻派兵来剿,然后好从从容容布置一切。要不然,驻汉阳的各国领事,一定有电报到北京,夸大其词,反倒叫政府有了预备。果然这个电报出去,摄政王正在用晚膳,领班的内阁大臣恩亲王,拿着这封急电,立刻要面见。太监于得海,是专伺侍候用膳的,听说恩亲王即刻求见,心中不大耐烦,自己出来对恩王发话道:“你老人家,怎这样不晓事?王驾正在用膳,谁敢去惊动他。难道再等一刻,就迟误了不成吗?”恩王也着急道:“于掌案的,你不要抱怨我,若非有了紧急大事,我不会在府里休息,跑来求见什么。你要知道,湖北起了革命党,连省城都快失陷了。这样大事,还能够迟迟等等吗?你快上去回奏,不要再费话了。”于得海听见革命党三字,知道关系重大,不敢再说什么了。立刻跑上去,见了摄政王,贸贸然回道:“恩王即刻求见,说有大事,一刻不能延缓,请示爷见他不见?”摄政王听了,将筷子向桌上拍,骂道:“混账!你没见我正在用膳吗?难道一刻都不等,必得立时见他。”得海挨了骂,吓得跪下回道:“请爷息怒,奴才本不敢回,因为恩王说是湖北出了什么革命党,省城失陷了,奴才想,这样大事,如不即刻回奏,倘然误了军机,谁敢担此重咎。所以才大着胆子,惊了爷的驾,奴才罪该万死。”摄政王听见“革命党”三字,也吓了一愣,饭也顾不得吃了,吩咐于得海,快把恩王引至膳房问话。恩王进来请过安,便将电报呈上。摄政王忙接过来观看,匆匆的也不曾看清楚,便问恩王道:“这样湖北不是已经失了吗?”恩王忙躬身回道:“湖北尚未失陷,电报上说得明白,是革命党勾结十三镇军人起事,幸亏祥呈应变有方,急调十二镇到省城,立时扑灭,幸未蔓延。目前正在办理善后,请示朝廷怎样处置。”载沣听罢,心里略微安静一点,又重新将电报看了一遍,方才看明白了。问恩王道:“依你的主意,怎样处置呢?”恩王道:“这事只有赶紧复一个电,叫祥呈加意防范,然后再下一道旨意,对于此次出力有功的军队,先褒奖一番,并责成尽力保卫地方。再分电各省,从严搜查革命党。如此办去,不知王驾以为如何?”载沣想了想,也只有如此,想不出旁的高明法子来。随答道:“好好,就是这样吧。你急速下去办理好了。”恩王退下来,同余双仁、拉同,又斟酌了一番,然后分投复电下旨。
  余双仁是一位有阅历的老官僚。他看了这个电报,便知道内中不妥。对恩王道:“这事据晚生看,恐怕湖北的形势不能这样简单。果然是革命党勾结军队,扑灭也不能如是之易。王爷总是加细探访一番,别等到临时措手不及。”恩王一想,这话很对,便问余双仁向何处探访呢?双仁笑道:“这事讲不得叫外人耻笑了。王爷只向使馆中一问,便可知道详细情形。”恩王道:“这样大事,我们自己不知道,反倒要向外人打听,面子上太难为情了。”恩王才说到这里,忽然茶房上来回道:“外务部尚书周大人,说有要事,面见王爷中堂。”余双仁一听,笑道:“好了好了。”原来这位外务部尚书姓周名福来,是广东人。当年曾文正遣派留学生到英国去求学,这周福来才十几岁,他居然肯应募前往。总算是少年有志,自到英国后,他的学业倒是很有进步。只有一宗毛病,因为他正在血气未定之时,到了英国伦敦,那样繁华地方,虽没有妓院,可是暗娼却非常多。这是什么缘故呢?因为英国的皇上维多利亚是一个女子,所以尊重女子的人格,不准民间开设娼寮妓馆。但是明的虽然禁止了,暗的却禁止不了,闹得遍地全是暗娼,警察也不干涉。所为英国原是以商立国,各国来伦敦做生意的,多半没有家眷,如果将暗娼禁止了,商业上便不免要受影响。而且这一笔大利,本地人也无从获得。所以不但不禁,暗地还实行保护。可有一样不好,既是暗的,所有查验种种手续,也一律免除了,因此花柳病非常之多。周福来正在青年,不知深浅,在暗娼中买了一身的病。后来虽然治好了,可是留下一种毛病,鼻孔里总流臭水,无论用什么药,也堵塞不住。闹得同学师友,全躲着他不敢亲近。大家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烂鼻头,将周福来三字,改作周癞。他自从得过这病,由愧而生愤,此后屏绝外务,苦志用功,毕业时居然考列最优。回国之后,很蒙当道垂青,派在各国事务衙门,办事多年。后来又简派驻英参赞,后来又代理公使,简放驻美公使,官运亨通。及至庚子年后,创立外务部,又调他为外务部右丞,署理外务部侍郎。宣统三年,又升授外务部尚书。北京各使馆,因为他是外交界老资格的,面子上倒也得尊重他。只因他那鼻孔中老流臭水,所以每逢宴会,只要有他在座,外人总是躲着不肯去。他自己知道这个原因,也倒识趣,逢是外部宴会,便叫左右侍郎代做主人,他总不肯出面。因此各公使全说他好,每逢有什么小小的交涉,都肯表示让步。所以摄政王载沣,很夸他是一个能员。
  这一次他忽然到内阁来,求见王大臣,余双仁料到他是因为湖北的事情,得到什么紧要消息。故此说好好,吩咐茶房,快请周大人里面坐。少时福来进来,向恩王余拉请过安,大家让他坐下谈话。福来很现出来一种惊慌的神气,坐不安站不宁,突然问恩王道:“湖北省城已经失陷了,王爷可晓得吗?”恩王被这一问,也吓得变颜变色,吞吞吐吐地答道:“湖北的事情,内阁已经接着电报,可是失陷的话,电报上不曾说明。你这消息,可是从哪里得来的?”福来道:“东西洋各报纸已经全登载了,还用打听消息去吗?”说罢从袖中拿出两份报来,一份是英文的,一份是日文的。并将自己翻出来的两张汉文译稿,也随着一并呈与恩王余拉观看。三人轮流看了一遍,俱都慌得手足无措。恩王道:“历来革命党起事,没有一次成功的,怎样这回,竟会把武汉占领了呢?”福来道:“王爷但知其一,不知其二。从前革命党起事,不过仅仅数十名党人,既没有利器,又没有接应,当然是不能成功。这一回,有两镇军队俱都加入其内,声势浩大,武汉地方,当然唾手而得,哪能跟从前做比呢?”恩王点点头说:“你的话诚然有理。但是就这样由着他们造反不成?必须想个急法子,将他们扑灭,省得再向他省蔓延才好呢。”拉同道:“据晚生看,最好先调禁卫军全队出发,一直开往汉口,正式征讨,不愁不能一鼓荡平。印长的军事学,在全国属第一的。冯国华也是能征惯战的骁将。他们只要去了,这事便容易解决。不知王爷意下如何?”恩王道:“好好,你这法子好极了。我这就上去同监国说,今天就下旨意,派他们出征。”余双仁旁边,只低着头一声也不响。大家散了,双仁却不回宅,一直到印长宅中,又用电话约了冯国华前来,三人在密室中,也不知会议了什么事,双仁方才回宅。恩王上去见载沣,将武汉失陷的话,从实说了,又献策速调禁卫军前往征讨,载沣准了,即刻下旨意,派印长为钦差大臣,冯国华为总司令,叫他们即刻动员。
  旨意下来,印冯两人却按兵不动。一同去见恩王,说:“我们担任不了这重大责任。如今这武汉的声势很大,而且南方各省,也多有群起响应的,纵然能将武汉平灭,区区禁卫军一万余人,也不能分顾各省。再说我们全部开走,这京师根本重地,倘然有一个风吹草动,岂不更加危险。这事还要请王爷三思而行。”恩王见他们推脱不肯去,心中益发急了。说:“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你们难道就看着大清朝的天下,葬送在革命党手里不成?”印长道:“王爷不要着急,我们并不是不去,是要请王爷主持,得再派一位声望素著的知兵大员,在上面指挥监督,这件事才有把握。要空空叫我两人去,我们是担不了这大责任的。”恩王一听这话里有话,忙问道:“你们说声望素著的知兵大员,到底是谁呢?只要有这个人,我立时就保荐他,决不游移的。你们不妨实说。”印长道:“我们意中哪有这样人呢,王爷秉国钧调鼎鼐三十余年,所有全国人才,哪个不是你老人家的门生故吏,还用我们推荐吗?只要你老人家平心静气,化除成见一想,自然有这样人才出来效力。不要说革命党不足为虑,无论什么大问题,也解决得了。”恩王不假思索地答道:“要论目前够这种资格的,只有项子城一个人。难道我心里不明白吗?”印长道:“王爷既然明白,遇着这样盘根错节之时,为什么不求利器呢?”冯国华也随着说道:“王爷真有知人之明,不愧是救时的贤宰相,这时候如果起用项宫保,末将敢下一句断语,不出一个月,湖北的事,便能露散风消,用不着王爷忧虑。”印冯两人一唱一和,说得王爷点头叹息道:“两位将军有所不知,为起用项宫保的事,本爵不知碰了多少次钉子。在监国那一面,却没有不好说的,独隆裕皇太后,持之甚坚。更兼善辅铁木贤一干人,同他作对,硬说项子城是曹操、刘裕一流,如果起用他,将来得了志,一定篡位,圣清三百年的江山社稷,定葬送在他手里。他们在监国面前,便倡言无忌。我每逢一张口,说项子城好,他们便气势汹汹的,同我顶撞。你们二位想,似这样叫我如何张口呢?”印长笑道:“王爷太忠厚了。善辅是个小孩子,铁木贤并无知识,为什么要听他们的话呢?当此国家存亡危急之时,就是皇太后,也得要摒除成见。难道因为一点私嫌,便把祖宗的江山社稷也随着牺牲了不成。王爷若不乘机力争,更待何时?”恩王道:“这样你们先下去,听我的信吧。”印长、冯国华答应一声是,便退了下来。
  第二天夜间,摄政王在自己府中召开御前会议。所有宗室王公、贝子贝勒、内阁大臣、各部尚侍,以至九卿科道,俱都列席。向大家宣布道:“自先帝升遐,本爵禀付托之重,励精图治,一刻也不敢安逸。没想到时事多难,人心大坏。近年来各省时有不轨之徒,乘机谋乱。广东已经是闹过两次,可怜凤珊、福琦,俱都为国死难。江西徐天麒之变,铭新也捐了躯。种种变故,已经是应接不暇。如今武昌地方,又出了革命党,竟敢勾结军队,占领省城,并派匪军取了汉阳。眼看湖北全省,全入了他们掌握,朝廷若不急速派兵征讨,将来匪势蔓延,前途更不堪设想了。因此本爵特将众卿家召至邸中,通盘筹划。众卿有何良策,不妨据实上陈,事如可行,本爵定然采纳。将来成功之后,还要越级升奖。”载沣宣布完了,文武各官,彼此面面相觑,谁也不肯首先发言。停了一刻,还是恩王出来答道:“适才监国所说征讨的话,诚然是一刻不容再缓。昨天旨意派印长、冯国华率领禁卫军,即日下动员令,出征武汉,这便是目前切要之图。老臣昨天已经将二人叫至家中,面授机宜。他们却是耿耿忠心,预备扫平逆匪。只是有一样可虑:目前革命党已经占了湖北,这一出征,倘然兵连祸结,日期延长,北京地方空虚,无有军队守卫,再加上他省一有响应,根本重地,岂不就动摇?”载沣一听这话,果然觉着可怕,忙追问恩王,必须怎样才可以免去这危险呢?恩王道:“依老臣的愚见,第一得要选一位知兵大员,而且声望素孚,能使革命党闻风怕惧的。叫他独当一面,然后内外才能兼顾,既不至摇动京师的根本,又可以早收讨逆的功勋。不知爷驾以为然否?”本来载沣此时已经慌了手脚,恩王出的主意,他还焉敢驳回。只有点头称是,说老皇叔看着怎样办好,我没有不赞成的。恩王见他已经俯首就范,不敢再闹爷的脾气了,便进一步问道:“爷驾既承认这主意好,就急速预备人吧。”载沣道:“可是到底叫谁去好呢?我意中真没有这种人才,还是老皇叔替我想一想吧。”恩王见他把用人之权,也完全交付了自家,便使出欲擒先纵的手段来,向载沣道:“爷的意思,是想用忠厚老实、人人说好的人呢?还是用那有才干、有作为,有人说他好也有人说他不好的人呢?”载沣道:“时势至此,我们只问他能否当重任,至于说好说坏,不过是个人所见不同,我们管他做什么呢?”恩王道:“爷驾这话真圣明极了。老臣意中,确有一个人才,此人真是文能安邦,武能戡乱。只要他一出来,革命党立刻就能平息。只是有一样,此人从前得罪过王爷,所以才放还乡里,如今要用他,必须爷驾不念旧恶,将从前的事一笔勾销,然后老臣才敢保荐他,独当一面。”载沣听了这话,不觉猛然醒悟,忙问道:“你保荐的可是项子城吗?”恩王道:“正是此人,爷驾可谓明鉴万里。”载沣道:“要论项子城的名望才干,在群臣中总算首屈一指。他如果出来,湖北的事不难指日平定。就是本爵同他也并没有什么深仇宿恨。不过皇太后的驾前,很难说话。更有咱们宗室中,一班同他不睦的,出死力反抗,这事岂不叫我很为难吗?”恩王道:“目前时势至此,祖宗的江山社稷,已经危如朝露。爷驾为大局起见,难道还能顾惜那些无谓的阻力吗?皇太后是圣明不过的女中尧舜,果能安定全局,保存祖业,她老人家决不会反对的。至于宗室王公,只要爷驾主持其上,他们也不敢过于阻挠。常言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时候再不起用贤臣,等到各省响应,大局已危,就是项子城出来,只怕也要束手无策了。”载沣道:“既然这样,可派他一宗什么差事呢?”恩王道:“目前湖北陷落,祥呈的生死存亡尚无确信,何不就把项子城补了两湖总督,并派为钦差大臣,督帅平灭革匪。令他不必来京,由原籍驰赴新任,这岂不是最好的办法吗?”载沣道:“好好,你这就下去拟旨吧。”
  恩王才要退下来,忽见宗室班中,闪出一人高声说道:“且慢,臣有要言,面奏监国。”大家用目看去,不是别人,乃是一等镇国公度支部尚书载择。只见他朝着摄政王大声说道:“国家虽然危急,也尽有人才可选,为什么要起用项子城那乱臣贼子!这件事臣以死力争,不能从命。”恩王在旁向载沣道:“怎样?臣早料到这种阻力,是决然免不了的。”载择此时急了,指着恩王骂道:“你这老不死的东西,就知道招权纳贿。那项子城,谁人不知他是曹操、刘裕一流人,你只图受他的金钱供奉,借着眼前这机会,好酬报私情,却甘心把祖宗艰难创造的基业,双手奉与这贼子。你自己问一问,还有心肝没有?”恩王平白挨了他这顿痛骂,如何忍受得下。便也戟手还骂,说:“你一个后生小子,在朝廷之上,就敢辱骂叔伯。按照祖宗家法,是应当打杀你的。何况在监国驾前,又犯了大不敬的罪名。请爷驾速传旨,将他交宗人府慎刑司,依法办理,也好整肃家规,为狂妄犯上者戒。”此时闹得载沣左右为难,也不知如何才好。只得先向载择喝道:“你有什么见解,自管陈述,为何这样狂言暴躁,不循规矩。这还成什么事体!”载择见监国动了气,这才有点惧怕,说:“臣并不敢在爷驾前失礼,实因一时气愤,出言不检,还求爷驾宽恕。”载沣尚未答言。恩王又忍不住问道:“你在爷驾前不敢失礼,难道在族长面前就可以失礼吗?”原来此时宗室之中,唯有恩王的辈数最大,年纪也最高,总算得一族之长了,所以向载择质问。载择此时也觉得自己出言过于鲁莽,清室的家法极严,如果闹到宗人府去,至轻也要挨一顿御棍,或竟因此把公爵革掉,也说不定。因此他心里也觉得胆怯了,只可硬着脸向恩王深深请了一个大安,说侄儿一时昏聩,出言不逊,求叔叔饶过我吧,以后我再也不敢了。载沣见他赔礼认错,便也向恩王道:“老皇叔不要生气了,他既知过必改,何必还同他一般见识呢?”恩王觉得自己的面子十足了,便乘势下台,又发作了几句,说:“你一个小孩子家,知道什么?我错非看你父亲死得早,没人教育,今天决不能饶过你。”原来载择是郡王老八爷的儿子,八爷、九爷全都少亡,所以恩王这样说他。载择心里虽然生气,面子上也只好俯首无言。
  恩王见头一个反对的,已被打倒,便放心大胆地下来拟旨。拟好了旨意,呈与监国观看,载沣此时,只有百依百顺,哪里还有商榷余地。旨意发下来,大致是项子城着补授两湖总督,并特派为钦差大臣,即日驰赴新任,毋庸来京陛见。钦此。旨意宣布了,中外人氏,无不额手称庆,全说项宫保一出来,湖北的乱子,便不难指日平定了。内阁将电报拍至河南彰德府,并付了恩、余、拉三位大臣一封私电,是请项子城即日出来任事,千万勿再耽延。种种推重催促的话,说得非常恳切。大家料想子城见了,一定挺身出来,走马上任。哪知过了一天,方才接到复电,电上说蒙恩除授两湖总督,感激圣恩,匪可言喻。本当遵旨即日起程,无奈腿疾尚未痊愈,步履艰难,不能行路,恳恩另简贤员。一俟宿疾大痊,再图报效云云。这电上的话,分明是同当日免他的旨意,针锋相对。那时说他腿上有疾,放还乡里。这时他便说腿疾未痊,不能到湖北履任,这是有意同摄政王怄气。恩王见了复电,哪敢怠慢,立时谒见载沣,将复电呈与他看。载沣此时,也没有丝毫主见,只得又召见各王公大臣,将此电给大家看了,问众人还有什么主意。这些人纷纷发言:有主张再去电劝驾的;有主张派一位大员到河南,倒看一看项子城是否有病,再就近疏通,叫他不要记念前嫌,赶紧出来任事的。正在发言盈庭之时,忽有一个人挺身出来,厉声说道:“项子城如果死了,难道就寻不出第二个来!我如今有一个方法,保管即刻成功,也无须项子城出头。”若问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二回 会群英室中决大计 遇故友车上赠绨袍
  正在发言盈庭、莫衷一是之时,忽然出来一人,向监国建议说:“我们何必要倚重项子城,他如果有忠心扶持朝廷,决不能这样装腔作势。他如今既推托不来,我们也正好不用他。依臣的主意,不必小题大做,更用不着起用何人。我们只用一纸诏书,便可以消弭这一场大祸,不知爷驾意下如何?”载沣见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满清宗室中最勇敢、最开通、第一个有军事学、朝廷倚为心膂的镇国公善辅。他自从东洋留学回来,对于军事上很上了几次条陈,对于扩充满人势力、防止汉人发展上,很书了不少计策。因此载沣十分信任,特授为陆军部左侍郎,近来又兼充军谘处副使,还节制着禁卫军。在北京满人中,总要算得第一个有实力的。载沣见他出来说话,便不与旁人一同看待,忙问着:“你有什么高明主意,不妨直说,我必酌量采纳。”善辅道:“如今满朝之中,全拿革命党看作匪徒,以派兵剿洗为上策,这主意便错了。须知革命的性质,与土匪迥乎不同。他们全是有思想有希望的青年,目的是为逼迫着朝廷早早立宪,早早召集国会,使人民全得着参政权。要朝廷允许了这一样,便如同釜底抽薪,革命党自然会消灭的。何必惊师动众,一定要用兵去讨伐呢!所以臣说只需一纸诏书,胜于十万劲旅,原因就在于此。不知爷驾以为何如?”
  载沣听了这一套,不觉恍然大悟,立时笑逐颜开,说到底你的见识与人不同,我们照着这样做去,保管不劳而自定。但是这一纸诏书,得要说得恳切动人,才能发生效力。据我想,不必假手内阁章京,就由你自己拟吧。拟出来我看一看,立刻就发表,并向全国各省拍发电报。人民知道这个消息,自然不再附和革命党了。善辅见摄政王将这拟旨的权也交付他,他便毫不客气,从怀中掏出一件纸稿来,双手呈与载沣,说这是臣早经拟定的,预备临时做一个参考。既然爷驾派臣拟旨,臣就将这底稿呈上,请爷驾睿裁。载沣接过来,又奖励几句,说他心思细密,办事敏捷。随将他的原稿,仔细参观,来回看了有七八遍,方才向善辅问道:“你所拟的诚然恳切极了,但是要照这样,岂不把皇室的权柄减削净了吗?甚至连皇室经费全定出确数来。古人说唯辟玉食,玉食万方,恐怕从古至今,也没有限制君主的,这一层似乎还得从长计议吧。”善辅笑道:“这不过是蒙蔽人民的一种手段,爷驾怎么认起真来?只要把眼前的事搪过去,以后如何,还不是咱们自己手里变呢。”载沣道:“话虽是这样说,但是将来有了国会在旁监督,恐怕不能这样随便吧。”善辅道:“什么叫国会,将来不受指挥,可以随时解散。”载沣道:“面子上总觉着不大好看。依我的主意,把这一条去了,改成十九条,也对付着可以敷衍过去了。”善辅见已经认可十九条,只将这一条取消,自己的面子也要算十足了,不好再为争执,便奏道:“爷驾所谕甚是,就请发交内阁,照此宣布吧。”载沣立刻传恩王上前,将这稿子交给他,吩咐当日发表。恩王接过来看了一遍,问道:“这旨意是谁拟的?”载沣指着善辅道:“是他拟的,你看怎样,可以用得吗?”恩王皱眉道:“要照这十九条,岂不把皇室的大权,削减净尽了吗?这乃百年大政,不是徒快一时的。要照这样宣布出去,人民可如了愿,只怕将来朝廷是要后悔的,还请王驾三思而行。”载沣道:“你的思想太古板了,只要眼前的风潮过去,将来的事还不好办吗?”恩王道:“话虽是这样说,但是这十九条,既名为信条,总以不失信人民才好。若预先存一个毁约之心,只怕将来仍免不了捣乱。”载沣道:“何必虑得这样久长,我们只管眼前好了。只要眼前各省不附和革命党,把湖北的乱事平定下去,大家励精图治,选择满人中有才干的,分布在各省,多多练几镇可靠的旗兵,随时随地监督他们那些汉奸,难道还能起二次革命吗?”恩王见他坚持要发表这十九条,料想再谏言也是无益,只好答应下来,叫内阁章京重新顺了顺文字,缮清了呈与摄政王盖印。然后恩余拉三位内阁大臣,全署名盖章,便即刻发下去。又分电各省,叫各省的总督巡抚印成誊黄,分贴各县,好晓谕人民,表示朝廷真能尊重民意,实行立宪。
  载沣同善辅的意思,以为有了这一道旨意,湖北的乱事,可以不战自定。就是其余各省,也绝没有附和独立的了。哪知所收的效果,与他们意中所希望,竟是绝对相反。不但湖北的声势益发浩大,而且南京、上海全有急电到来,说是江宁城已宣布独立,总督庄仁进被迫出走。铁木贤正在南京阅操,也被人家赶跑了。甚至连大名鼎鼎勇冠三军的章绍贤,都无法支持,受外人保护才得出险。这还不算新奇,最令载沣惊心动魄的,是上海也宣布独立,公推民党最出名的青帮领袖程奇迈做都督。他并拍电到美国,将革命党首领孙逸仙请回国来,担当一切。孙逸仙已兼程而至,早晚便可到南京。他并向东西洋各国运动成熟,承认革命军政府是正当团体,与满清政府一样看待。对于他们的行动,绝持中立态度,概不干涉。
  这种消息传至北京,可真把载沣同一班亲贵吓坏了,终日像锅台上蚂蚁一般,坐也不安,睡也不宁,直仿佛革命军眼前就要来到北京城。这些王公、贝勒的福晋太太,多有跑到六国饭店去躲避的,因此上海报上才造出谣言来,说某某王福晋,随着唱戏的杨小楼跑了。其实哪里有那么一回事,不过此时北京的人心,已经浮动到了极点。大家黑夜白日所盼望的,就是项子城早早来京。偏偏这位项先生,一再装腔作势,无论如何只是不来。恩王虽去了几封私信,仍然是不得要领。载沣垂问大家,必须如何才能使项子城出山呢?后来还是恩王想了一个法子,说这样吧,派一个平素同子城最要好的大臣,亲身到彰德走一遭,当面询问子城的意思,究竟何在。然后依着他所要求的去做,他当然没有推辞余地了。载沣说派谁去好呢?恩王立时保荐了两个人:一文一武,文的是赵秉衡,武的是段吉祥。因为这两人,全是子城一手提拔的旧属。赵秉衡已经做过民政部侍郎,段吉祥也当过镇统。后来子城被罪下野,赵秉衡也被撤了任,段吉祥的镇统也被别人夺了去,改派他为保定讲武学堂总办。这两人虽然丢了官,可是暗中仍与项子城互通声气。赵秉衡始终不曾离开北京,段吉祥的部下,如曹虎臣一干人,也始终抱定扶保项宫保的志愿,仍然服从段吉祥的指挥。所以自湖北起事,他们就摩拳擦掌,预备乘时而动。这次恩王保荐赵、段两人,代表朝廷的意思,到彰德去慰问项子城,正是投其所愿。
  那赵秉衡绰号智多星,本是项子城幕中第一参谋。他正预备着到河南去,当面上条陈,参与机密,没想到朝廷竟选到他身上。摄政王还把他叫至府中,当面嘱托了许多话,不过是叫他转达项子城,竭力劝驾,好早早来北京,担当一切。赵秉衡一一答应了,然后退下来预备起程。顺路先到保定,与段吉祥会面,邀他一同到彰德去。吉祥也正在等候秉衡,见他到了,自然不胜之喜。二人在路上私自计议了一番,依着段吉祥的主意,必须先同载沣交换条件,将来湖北事平,永久保住项宫保的地位,不能动摇,方才给他出力。不然乱子一过去,鸟尽弓藏,又由着他们亲贵胡闹,岂不白白错了这次机会?秉衡听了他的议论,只是笑而不答。吉祥说:“赵大哥,你是有名的智多星,怎么倒不发一言呢?难道兄弟所说,还不妥当吗?”秉衡道:“你所说的很对,不过太老实了,等见着宫保再商量吧。”吉祥心里盘算,我的话还老实,可想他的主意更辣了。二人说说笑笑,到了彰德,下车后便一直赴洹上村项子城的别墅。看门的认得他两人,忙请安问好:“赵大人、段大人,今天这样闲暇,来看我家宫保。”二人笑道:“有劳你快上去通禀一声,就说我们两人,是奉着朝廷旨意,有要事同宫保面商。”看门的将他两人先领至客房,老管家谢大福出来招待一切。不大工夫,里面高声喊请,二人随着来到宫保的书房。项子城布衣草履,迎至门外,笑道:“原来是两位天使到了,快请里面坐吧。”两人低头进来,先深深请过安,然后才问宫保近来福体康健。说我们早就想来请安,此次倒是借机会了,乐得借他的专车到彰德来。按满清的体制,凡是钦使到来,做主人的不是还有跪请圣安种种的仪制吗,怎么这一次项子城竟自忽略过去,未曾照办呢?咳!要知项子城虽在清廷做了三十年的官,他何尝把清帝放在眼中。至于摄政王,他更看成一个无知的小孩子了。唯有慈禧太后在日,确能驾驭他,刨去这妇人之外,再没第二个了。何况赵秉衡、段吉祥这两个人,全是他的心腹,与当日瑞方来时不同,所以他也想不起那些浮文末节了。
  赵、段两人见过他,先谈了几句无关重要的话,然后吉祥方正式问道:“宫保的足疾,近来想已大愈,不知何日方能启行?”子城微微一笑,叫着吉祥的号,说:“瑞生,你何必这样性急,等到晚饭时候,咱们大家议一议再说。”吉祥听他这样答,也不敢再问了。子城却把自己远方侄子项可宽叫来,命他陪着赵、段两人谈话。自己又到旁的房屋里去会客,看神气是很忙的样子。赵秉衡见子城走了,便同项可宽密谈,问宫保有什么事,这样忙碌。可宽道:“好在二位俱不是外人,今天晚间,当然也要出席与议的,不妨实说,家叔这几日分电各省各处,凡当年的文武旧部,一律召集前来,要大开会议,解决时局。内中并有河南大盗王天宠、白郎一干人,也都被邀在内。定于今天晚间掌灯以后,在园内卧雪堂,大开会议。却不取会议的形式,只预备了一顿西餐,宫保坐主位,大家在酒席筵前开会,各抒所见,决定一条收拾大局的计划。你二位来得正巧,再迟一日,一定也要打电报去招呼了。”项可宽正同赵、段谈得高兴,忽见老家人谢大福进来,向项可宽道:“侄少爷还不快去安排座位,厨房的酒菜,已经齐备了。众位大人老爷,我也全请过了,只剩下赵、段两位大人,也请到卧雪堂坐吧。外面已经备好了竹轿,请三位乘轿去,转眼就到了。”原来这座花园,地基很大,从南到北,足有二里多路,东西也有一里半路。因此预备许多竹轿,专为来宾乘坐,省得宴会耽误工夫。赵、段同项可宽步行至门外,早有轿夫在外伺候。三人一同上轿,不大工夫,来到卧雪堂。
  这卧雪堂是明五暗十五一座大厅,足可坐开四五百人。当中陈着一条长桌,足有七八丈长,对面全设的是竹椅。项可宽将他二人先让到旁边一座小屋中,笑道:“这屋里的人,全同二位是老朋友,可以先谈谈吧。”二人进来,同屋中人一见面,便彼此哈哈大笑,忙跑过去握手。原来屋里坐的是唐绍怡、段毓芝、倪士成、梁士仪一班人,全是当日北洋的同僚,今天在这里会见,真可称他乡遇故友,自然亲密得了不得。赵秉衡先拉了唐绍怡的手问道:“二哥是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小弟连影儿也不知道?”唐绍怡笑道:“我从三个月前,就被宫保从原籍叫来,在这里住的日子很多了。你二位今天来的,我倒知道。你一向北京纳福,气色比以前好得多了。”秉衡笑道:“在北京住着便是受罪,哪里有福可享?照二哥这野鹤闲云,才是真有福呢!”二人正说着,又进来两个人,全是瘦如枯柴、弱不禁风的样子。秉衡一看,认得是阮中书同杨志奇,也是项宫保幕中有名的人物,连忙请安问好,说难得今天全聚在一处了。阮中书咬文嚼字地答道:“妙哉妙哉,赵兄何时降临,小弟也不曾郊迎三十里,实在抱歉之至。”段吉祥一把拉住他笑道:“老阮,你总这样酸溜溜的,叫人听着肉麻。”杨志奇插言道:“瑞生,你手轻一点,阮兄的玉臂,要被你握折了。你说人酸溜溜,你却忘了自己的雄赳赳,更叫人难过呢。”说得众人哈哈大笑。梁士仪道:“咱们不要谈吧,快去出席,你看宫保来了。”
  果然是项子城坐着竹轿,已经来至卧雪堂门前。众人见了,哪敢怠慢,一齐迎出来。子城向大家笑道:“快请里面坐吧。”众人陪着他一同进来,却见里边已经是高朋满座:左边的一行,有杨修、顾黾、曹玉琳、章敬宗、金国安、路绍祖,全是东洋留学的新人物;右边一行,是吴昆生、殷洪胜、李培基、曹虎臣、卢长瑞、王占魁、李粹、张庆澜、马隆标、何景濂,全是北洋系著名的武将;其余还有一二十人,可就不大认得了。好在各人的座位,全是预先派定,桌子上俱都粘着红纸条儿,大家各寻指定的座位坐下。项子城却坐了东首主席。各人面前全放着一杯红葡萄酒。子城举起杯来笑道:“请饮这一杯,祝诸君进步。”诸人齐说了一声谢谢宫保,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摆台的家人,又挨着次序斟上,紧跟着上燕窝鸡丝汤。子城向家人说一声:“退下去,不经呼唤不准上来。”家人应一声者,忙退出门外。子城这才立起身来,向大家说道:“众位仁兄不弃嫌兄弟,今天聚首一堂,使蓬荜生辉,实在荣幸之至。兄弟不嫌冒昧,电请诸兄远道而来,一者自恃是金石患难之交,二者是为国家设想,必须借重长才,并非为兄弟一人一家之事,想诸兄必能体谅这番意思,也无须兄弟赘述。我中国近年来的情势,可称江河日下。诸兄爱国有心,回天无力,料想未必不日夜疚心。但是我们既生在中国,便不能眼看这国,败毁在少数人手中,袖手不问。何况这中国乃是我们乃祖乃宗留下的山河社稷,若听别人断送,我们就是死了,何以对祖宗,何以对先哲?所以兄弟每逢想到此处,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只可惜手无斧柯,徒唤奈何。如今天假之缘,湖北起了革命,朝廷起用兄弟为两湖总督、钦差大臣。兄弟虽有报国之心,却不知从何处做起。所以,约请众位仁兄齐聚舍下,大家筹一个长治久安、一劳永逸的法子。兄弟有了把握,方才敢当此重任。倘诸兄不肯赐我南针,兄弟也就从此终老山林,不再出而问世了。”
  子城的话才说完,只见武人队中,有一位立身起来,高声说道:“末将以小贩出身,受宫保知遇之恩,相随二十年,无一时一刻,不盼望宫保当权执政。这并不是出于个人的私心,实因满清亲贵,任意胡为,处处排挤我们汉人,使贤才英俊屈在末僚,宁肯以主权国土让给洋人,也决不许汉人少参末议。似这等糊涂昏聩,反倒执掌国权;宫保雄才大略,盖世无双,却被他们放还乡里。如此长久下去,我中国的江山社稷,非被他们断送不可。依末将的主意,趁如今湖北起了革命,我们北洋众将登高一呼,大家集合起来,率领三万健儿杀至北京,将满清推倒,就扶宫保早登帝位,料想各省谁也不敢相抗。革命党如果知趣,早早投降,也封为开国元勋;他们要是逆天而行,末将率领人马前往征讨,谅他们乌合之众,怎能敌北洋节制之师?保管马到成功,指日便能统一全国。宫保如采纳末将计策,我们在座文武便可分头进行。这正是千载难得的机会,万万不可错过的。但不知宫保意下如何?”
  此人海阔天空说了这一大套。大家见他不是别人,正是北洋第一勇将曹虎臣。他当日本是贩粮的客人,同子城相遇在一个店中,彼此结了不解之缘。原来虎臣的拳术很精,这一年他因为贩粮来至河南卫辉府滑县的瓦岗集上。这瓦岗集便是当年程咬金、秦叔宝在此落草的瓦岗寨,直到而今,民风依然强悍,两句话不投机,便讲动武。也是虎臣福大命大,无意中却遇着项子城。子城那时还是少爷,他只带着一个家人谢大福出来游玩,住在那店的上房中。虎臣住的是东厢房,西厢房中只住着母女两人。听说是投亲不遇,困在这店中。那女人的丈夫,将妻女托付给店家,自己到卫辉府去访朋友,说是不出半个月,准能回来,所有店饭钱,等他回来,如数清还。店家王小三,也答应了。哪知他一去不归,直过了两个月,还不见一点踪影。王小三算一算账,说欠他一百三十多吊了,非逼着妇人还钱不可。妇人哪里有钱还他。后来挤急了,王小三便出主意,说你现放着女儿,不会将她卖了还账吗?妇人始而不肯,怎当得王小三终日吵闹,实在急得无法,只可答应了。王小三便寻来人贩子冯七,相看了一回,言定身价一百五十吊,刨去还店饭钱,下剩十余吊,做妇人回家的盘费,定于某日人钱两交。前一天夜里,母女因为生离死别,彼此抱头大哭。吵得项子城半夜不能睡觉,便起来打听消息。店家王小三,见是项公子起来追问,怎敢怠慢,忙出来赔着笑脸,述说已往的情形。子城听了,很不以为然,说她就是欠你的店饭账,何致逼人家卖女儿,怎见得她丈夫就不能回来还钱呢?你告诉她母女说,这笔账在我身上,用不着卖人了。王小三见项公子应起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立刻笑逐颜开,跑到西厢房,将这话对妇人说了。妇人自然是特别感激,忙领着女儿出来,向子城大磕响头,说这位老爷,真是我们的重生父母,再养爹娘,生生世世亦报不过你老的大恩。此时东房的曹虎臣也出来了,看见这情形,也不住地夸赞项公子慷慨大义,济困扶危,自己也情愿拿出五吊钱来,叫他母女眼前过渡。妇人无可无不可的,说难得好人全遇在一处了。直吵了多半夜,大家才各自回房安歇。
  不料第二天早晨又出了岔子了,那人贩子冯七,乃是著名的土棍,第二天套车来拉人。王小三将有人还账、不再卖人的话对他说了。他伸手便打了王小三两个嘴巴子,破口大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拿老爷开心。既然讲好了就得拉人,天爷出来,也管不了我的事。姓项的有多大胆子,敢出头拦阻。”他在院里跳着脚大骂,把项子城吵醒了,侧耳一听,立刻无名业火高千丈。揉一揉眼睛,赤着臂一个箭步便至院中,大声喝道:“哪一个是人贩子?快滚过来,老爷有话问他。”冯七正在骂得高兴,忽见一个少年跑出来,问谁是人贩子。他料定此人必是那姓项的,便也毫不客气,挺着胸脯喝道:“老爷是人贩子冯七,你是谁家无知的小孩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子城活了二三十岁,哪里听见过有在他眼前自称老爷的?这真是头一次。他如何不气,也不答言,抢上去,上边一拳,底下一腿,便把冯七摔出一丈多远,如同倒了一座墙壁一般。冯七挨这一摔,仍然不服气,爬起来饿虎扑食般又扑过去。子城早有防备,将身子一闪,借着他向前扑的猛劲,用力一推,立刻又向前倒下。这一次不容他起来,连踢了好几脚,踢得冯七山嚷怪叫。这时随他同来一个车夫、一个伙伴,全赶过来要打子城。子城哪把他们放在眼里,三招两式,便全被打倒了。可是冯七借着这机会,早已跑得连影儿也看不见了。子城向两个人骂道:“混账东西!老爷看你们不值一打,放你们滚吧。如其再来,一定要你们的命。”两个人起来,抱头鼠窜去了。子城得意洋洋的,在院中站着,却把王小三吓坏了,战战兢兢地对子城说:“我的少爷,你可惹下塌天大祸了,那冯七是著名的土匪,他岂肯白挨你的打?这次回去,一定邀集多人,前来报仇。少爷虽会武术,也只怕寡不敌众。依我劝你,快快躲避躲避,不要吃这眼前亏吧。”谢大福在旁边也连连催他快走,省得受土匪的包围。项子城笑道:“谅他能有多少人,我一条木棒,全把他们打倒。”谢大福发急道:“我的少爷,你不可这样任性,倘然出一些危险,老奴如何当得起?”子城道:“快快滚开,不干你的事。”说罢回至房中,取出一条白蜡杆子来,有七尺长,握在手中,喝道:“他们有千军万马,我也不怕。”正说着,忽听外面人声嘈杂,喊成一片。吓得王小三同谢大福都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只见冯七在头里,拿着一条长棍,后面跟着有二十多人,每人手中一条棍棒,也有长也有短,一齐蜂拥而入。嘴里大喊,姓项的快出来受死。子城立在院中,纹丝不动。好在这店院非常宽阔,足能容开二三百人。大家拿着棍棒,直扑子城。子城不慌不忙,同他们斗在一处。转眼间,被他打倒了四五个,其余的仍然包围不散。子城抖擞精神,以一人敌住了十七八个。内中有两三个棍法很好,三番五次几乎打在子城身上。子城到此时也不敢轻敌了,使出全副气力来,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累得浑身是汗,眼看就要吃亏。
  正在这急难之时,忽从东厢房中蹿出一人,赤手空拳,一直蹿入人丛中。夺过冯七的木棒,一脚将他踢出很远。大喊一声:“你们依仗人多势众,欺负人家一个人。今天遇着我,也叫你们知道厉害。”说罢,将木棒舞得风车一般,不大工夫,被他打倒了七八个。后来只剩下三个长于使棒的,同项、曹鏖战不休。曹虎臣大喝一声,使了一手连环棒,出其不意,这一棒便敲翻了两个。那一个心中一胆怯,也被项子城打倒。然后住手细看,一共打翻了十三个,其余全逃跑了。子城向虎臣再三致谢,说:“多亏这位大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要不然,小弟真吃亏了。”随喊叫店伙,快用麻绳将十三人绑起来,预备送到滑县衙门,按土匪惩治。王小三哪敢怠慢,把十三人捆好,拿着项子城的片子,用大车拉着,一直送到滑县衙门。县官叫上去问了一问,知道是项四少爷派人送来的。这些人居然敢包围项四少爷,行凶打人,县官如何担当得起。一面将十三人钉上手铐脚镣,送入监中;一面备了上好酒席,派差送至店中,给项四少爷压惊。子城便把曹虎臣约过来,一同开怀畅饮,并讲究些拳术棍法。彼此越说越投机,子城问他贩运粮谷,是自己的生意,还是帮人。虎臣叹了一口气,说是天津粮店派出来的,每月不过赚几吊钱。子城说:“既是帮人,何不帮我呢?你辞了粮店的生意,每月在我家住着,我每月送你六两银子零花。我走到哪里,你便随我到哪里,不比贩粮强吗?”虎臣十分乐意。他回至天津,果将生意辞了,便到项宅做了一名护院的家人。子城很优待他,后来小站练兵,便派他当了一名武巡捕,又提升营长。不到几年工夫,一帆风顺,已经做到第三镇协统。这便是他二人已往的历史。这回酒席筵前,项子城才发表自己的意见,向大家询问,所有多少才人名士,尚沉然未发一言,曹虎臣便攘臂争先,发了这一套议论。众人听了,也有惊讶的,也有暗笑的,也有皱着双眉用眼看着他想要拦阻的。子城却不慌不忙,和颜对虎臣道:“贤弟你这话未免太激烈了。满清亲贵,诚然无知可恨。但是,先皇先后,遗泽孔长,我们做臣子的,岂能遽萌异志。何况舍下世受皇恩,先祖先伯,位至封疆,曾列入名臣传,愚兄何敢存非分之想。如今我们要商量的,是必须如何才能振理朝纲,削平祸乱,不致使大局归于糜烂,亦免得全国人民遭水火刀兵之劫。诸兄有何高见,自请发表,但千万不可越出范围才好。”
  子城将虎臣的话驳回去,这一次武人队中,没人发言了。只见文人班中,阮中书立起身来,说道:“宫保适才所论,诚然是切中事情。据晚生想,欲振理朝纲,第一得统一事权。如今朝廷只任宫保为两湖总督,不过以一隅之事相委,如何能整理全局。纵然宫保才力伟大,能够马到成功,将革命党平灭了,将来中央大权仍操之亲贵手中。他们向来是好疮忘痛,大局既定,难保不再发生排汉之心。到那时只需下一道旨意,或仍令宫保还乡,或调在北京,位以闲曹,岂不是前功尽弃吗?所以晚生设想,这一次必须将根基立定,错非任宫保为内阁总理大臣,万不可以出山。”阮中书说到这里,那在座的人,不知不觉,全拍起掌来,连项子城也连连点头。阮中书又接着往下说道:“不但内阁总理,非宫保莫属,而且必须采用内阁制度。总理之外,不必再设协理,只由一个人负责任,将来办事,庶几不致掣肘。”项子城不待他说完,便答道:“阮兄高论,可称一针见血。只恐怕兄弟一个人,未必能担此重任,必须诸兄相助为理,这是最要紧的。而且还有一种难题,不可不虑。朝廷对于我,平日就格外防闲,无所不用其极。此时他焉敢以大权付之于我一人,这事只怕很费周折呢。”
  话未说完,忽见新人物队中,曹玉琳起立答道:“这两件事,宫保尽可无虑,大家帮忙,自足应尽的责任。只要宫保斟酌一番,某人擅长某事,开出单子来,请朝廷加以任命,然后分派在各部中,为辅助总理之国务员,这乃是责任内阁应取的途径。在东西洋各国,无不如此,并不能算是专权跋扈。至于朝廷嫉贤妒能,不肯以大权授之一人,诚如宫保所谕。但是据学生想,这一班亲贵的性质,全是见利则争,见害则避。他们此时,恨不得有一位担负完全责任的,替他们做挡箭牌,权不权,目前倒是小事了。宫保纵不便自己出口要求,但略一示意,当日的文武部下,自然群起说话,不愁摄政王不应许的。”曹玉琳说到这里,武人队中,有几个当镇统、协统的,早立起来大声说道:“不肯做皇帝,仅仅做一个内阁总理,他再不应许,我等便立刻反上北京,倒看这般亲贵,有什么本事对付我等,还用着去要求吗?”项子城见众人这样拥护他,心中非常高兴。笑道:“难得诸兄不弃,替兄弟筹备万全。将来到了北京,一定富贵同享。如今且商量进行的手续,必须如何,才可以速速达到目的,还望诸兄各抒伟论,早定出一条尽美尽善的法子来,也省得耽延时日,致各省人民,常在水深火热之中。”
  此时却见赵秉衡起立,慢慢地答道:“进行手续,并不甚难。据秉衡想,对于这班亲贵,最好用吓字诀。只要将他吓住,保管百依百顺。方才不是议定,请宫保担任内阁总理吗?如今只需宫保写一封信,述说革命党如何厉害,湖北形势如何危急,非调全国之兵出来勤王,决不能转危为安。必须中央政府能负完全责任,对于调兵筹饷有充分把握,决不至误了外边的军机,方才敢出山任事。要不然,宁可担一个抗旨的罪名,也决然不能出来。宫保只需写这样一封信,交秉衡同吉祥带回北京,我们当面呈于老恩王,再切切实实地吓他几句,保管他不敢再做内阁总理,自然荐宫保当此重任。这一纸书,便可换来一个宰相,不知宫保以为如何?”秉衡说到这里,大家又鼓掌赞成。子城亦认此计为千妥万妥。议到这里,算是有了进行途径。子城这才唤家人进来,斟酒上菜。大家吃过饭,又谈了几句未来的计划,然后各自回房休息。
  唯独赵秉衡,却被项宫保约到一间密室,做竟夜之谈。子城特沏了一壶极品君眉,放上一副最讲究的烟具,备了两盒大土公膏,另外开了一桶“三五”的烟卷,请秉衡躺下吸烟。原来赵秉衡生平别无嗜好,只有多年的烟瘾,烟就是命,命就是烟,而且非上好的大土公膏,他便一口也不肯吸。当年做巡警部侍郎,就因为调验烟瘾,他便辞职下台,宁肯牺牲二品大员,决不肯牺牲他那一杆烟枪。除此之外,什么女色金钱,及一切玩好之物,他是毫不爱恋。项子城深知道他的毛病,所以特特替他预备了烟具烟膏。他自来到项宅,已经是一天不曾吸烟,虽然吃了几粒药,如何能抵住他那样大瘾。所以晚饭之后,早已无精打采,涕泪横流。子城将他请到密室中,早有两个烟童,替他连烧带装。他到此时,亦就毫不客气,躺在床上,大吸特吸。这一口吸罢,那一杆枪又递过来,连番更换。一转眼工夫,已经吸了十二大口,每一口总有四五分烟。这十二口吸完了,他便朝着烟童略一摆手。烟童会意,便停手不烧,却拿起茶壶来,斟了一杯浓茶,双手捧过去。秉衡只就他手中一饮而尽,然后依旧躺下闭着两眼似睡非睡的,在那里养神。子城吩咐两个烟童,暂且出去,呼唤再进来。自己一个人,在屋中陪着秉衡对面躺下,许久工夫,并不敢惊动他。以项子城的身份,能这样虚心下气,就可知道赵秉衡的才能识见,够个什么程度了。彼此对躺了好久工夫,秉衡忽然睁开两眼,倏忽立起身来,说道:“罪过罪过,我怎么在宫保面前,竟这样放肆起来。”子城早斟了一杯浓茶,双手递过去,笑道:“你再喝这一杯,自然就清醒了。”秉衡一壁接茶,一壁说:“怎敢劳宫保替我斟茶,真要折寿死了。”子城道:“你我是知己的老朋友,何必这样客气。”秉衡将茶一气喝干,又另拿了一只杯要回敬子城。子城忙拦住道:“算了吧,我们谈正事要紧,不用这些客套了。”秉衡听他这样说,便也依实将茶杯放下,然后对面同子城坐定,低声问道:“今天晚间的会议,宫保以为如何?”子城叹了一口气道:“大势所趋,也只好如此。不过席间的只是大纲,至于详细节目,还得老弟仔细斟酌,所以将你约至密室。咱二人今夜所谈的,便好比隆中定策,这是不能再叫第三人知道的。你不要看我幕中有这许多人,其实白面书生居多。略好的如唐绍怡、阮中书等,还不免有拘执,不能往远大处看。如今要决大疑,定大策,不是这干人所能胜任的。老弟的见识,确是张良、邓禹一流人物,因此愚兄不约别人,单单约你一位。咱们为竟夜之谈,要把前途大计,规定出一种有条理有方式的节略,好依此进行。你要知道,这是咱们弟兄一生荣辱关头,此时,若不筹策万全,将来仍不免自贻伊戚。尚望老弟剖肝沥胆,示我南针,他日患难共当,富贵同享,有渝此盟,神灵不佑。”子城说到这里,秉衡忙拦道:“太言重了,秉衡伺候宫保多年,彼此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难道还有什么信不及的?如今既承宫保殷殷下问,秉衡有什么计策,暂且先不说出,倒是要先请示宫保一件事,必须宫保有正式答复,秉衡方能决定我的策划,是否适用。”子城一听,心说这人真厉害啊,他倒先要问我。随答道:“老弟有什么怀疑之处,自请直说,愚兄能瞒别人,也决不能瞒你。”秉衡到此,方低声问道:“不知宫保对于朝廷,是忠于一姓,还是志在自取?是要为曾胡左李,还是要学魏晋六朝?请宫保斩钉截铁地答复我一句,然后秉衡才能决定策略。”项子城被他这一问,立时面上一红,现出一股肃杀之气来。转眼又恢复原状,微微笑道:“老弟你要知道,愚兄虽做满清的官,却志在兴复汉族,岂能长为一家一姓做奴才?假如我处在曾文正的地位,早已自取之了,这是丝毫不游移的,也决不假惺惺去骗人。你有何壮猷伟略,自请直陈,更用不着畏首畏尾了。”秉衡听他这样答复,不觉伸出大拇指来,啧啧赞道:“真不愧雄才大略,开国之君,秉衡也算事得其主了。”子城忙拦他道:“你快不要说这些话,咱们只论眼前,不论他日,这不过是我的空想。除去你,再不能对第二人说,你从此万不可论什么君臣上下。但就目前的时势,替我开出一条道路来,是最要紧的。咱们自有了道路可走,将来不愁没有走不到的那一天,要是老早地露出形迹来,反倒诸多不便。”秉衡道:“宫保所论甚是,我也是这样想。似此绝大问题,不止关系个人,而且关系国家,总须暂守秘密,法不传六耳才好。”子城道:“你的为人,我是信得及的,要不然,这些话对兄弟妻子全不能谈,怎能同你商量呢?你既问到这种地方,料必是胸有成竹,就请快快地说,不必再游移了。”
  秉衡见他一步紧似一步地追问,自己便做出从容不迫的神气来。燃着火柴吸了一支烟卷才慢慢地说道:“秉衡要请示宫保,你是打算智取,还是打算力取;是要急进,或是要缓进呢?”子城低头想了想,答道:“但能智取,总是不用强力才好。就是多缓几天也无妨,因为太急了,要露痕迹,缓缓地来,便可遮饰全国的耳目。这不过是我的打算,至于如何用智,如何用力,如何急进,如何缓进,还要请你别嫌麻烦,详细地说一说才好。”秉衡点点头,说:“我有三条计策,两条是守旧,一条是维新,分上中下三等,不知宫保要想采哪一条?”子城道:“你先说上策,是怎么样进行。”秉衡道:“上策得少用武力。我们北洋六镇,是全国的劲旅,所有师旅长,以及下级军官,全是宫保的虔诚心腹,只要宫保略一示意,他们赴汤蹈火,也是挺身前往,决不游移的。如今宫保晋京,只需将六镇人马分驻于京畿一带,待时机成熟,仿照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的故事,照样扮演一回,保管兵不血刃,便可稳取江山。他们满清人,并无可恃的兵力,仅仅有一师禁卫军,兵权还在印长、冯国华手中,这二人对于宫保,是赤胆忠心,决无二志的。何况他们的兵,现在又调往汉阳,京城空虚,正好就此下手,一鼓成功,免去将来再有变化。这便是第一条上策。虽然急促生硬一点,可是一劳永逸,省了许多周折,不知宫保能否采纳?”子城听罢,略略地沉吟了一刻,笑道:“你这第一步,老辣至极,要论对于满清,也并不为过。只可惜浅露一点,将来历史上,仍免不了篡夺之名。况且各省督抚,效忠满清的尚有很多,如此硬作,他们不肯甘心,还须以武力解决。再者东西各国,仓促间如不肯承认,岂不又多添了一种麻烦。据我想,这上策还须从长计议。你再将中策说给我听听吧。”秉衡道:“在宫保原有此一虑,不过据我想,全都好办,并没有什么阻碍。但是宫保既不以为然,咱们再研究第二策。第二策,宫保在眼前,得要替满清大大地出一番力,先把武汉革命,完全平灭下去。然后自居为议政大臣,所有朝中政权,尽操纵于宫保一人之手。就连各省督抚,以及北京文武官吏,也一律由宫保简放自己的近人。从此以后,宫保便实行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故事,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处处以魏武为法。将来时机成熟,自然有人上表劝进。宫保到那时,便应天顺人,早正大位,料想满清孤儿寡妇,有何能为。宫保存心仁厚,可以封王封公,留其一命。若为永绝后患,便略施辣手也无妨。这条计策,虽然迟缓一点,却比较地稳当些,不知宫保尊意如何?”子城鼓掌道:“这条计策,果然又巧又稳,较比第一策胜强十倍。”秉衡道:“既然这样,宫保便可照第二策进行。”子城轻轻地摇头道:“还有商量余地。我的性情向来不愿抄袭前人的文章。照你这样第二妙计,我岂不成了须眉华肖的曹孟德了吗?如果没有别的路可走,自然亦得照样地模仿一回,倘然尚有别的主意,我们不妨再加细研究。”秉衡见子城对于中策也不赞成,未免有点踌躇起来,低着头半晌不语。子城催道:“你不要错会了意,以为我没有魄力,不敢照你的计划进行。因为我生性好奇,凡中国历史上的人物,他们已经做过的,我总不乐意同他去学,最好是效法外国的大人物,将来在历史上,也可以独开生面。”这几句话触动了秉衡的灵机,不觉跳起来鼓掌笑道:“有了有了,如此这般,与我那第三策也恰相吻合。目前武汉革命,听说孙文已经从美国回来了。他所标的旗帜,是要改为共和民国,废去皇帝名称,改为大总统,推倒专制世袭,改为人民选举。这在我们中国历史上,总算得别开生面。宫保不愿抄袭前人的文章,何不顺水推舟,就实行改起民国来。那第一任的中华大总统,还能跑出你的手吗?既然做了大总统,就是变相的皇帝万岁。我们既得其实,何必再贪其名。将来宫保在民国历史上,做了第一任的大总统,便与美国的华盛顿一般无二,岂不遂了宫保效法外国伟人的志愿。他日如果有了机会,同外国开一次战,如能振起国威,恢复国权,将外人打败了,那时便可再进一步,学一学法国的拿破仑,将皇冠加在头上,谁敢不从。宫保请想,这条计策,可以如你的心愿吗?”秉衡说到这里,子城早欢喜得跳起来,拍着巴掌赞道:“妙哉!妙哉!我决定依着这条道路进行。就算是决定了,不必再游移了。你再把怎样进行的次序,详细研究一回,咱们从明天起,便好实地着手。趁着目前的机会,事半功倍,免得他人先我着鞭。”
  秉衡道:“宫保且不要忙,等我再吸几口烟,从容研究,到明天还愁没有妥善的法子吗?”子城道:“好好。”随又将烟童唤进来,替秉衡开烟。他躺下吸了八口烟,喝了一杯茶。子城又吩咐传知厨房,预备宵夜点心。原来他这厨房,夜间也有人值班,无论想吃什么,传下话去,等不到五分钟便能端上来。何况目前住着许多贵客,厨房的人更加多了。烟童传下话去,不大工夫,伺候开饭的小厮先放好了筷箸,紧跟着上四个小碟极精致的冷荤,新开的一瓶老牌斧头白兰地。子城让秉衡先坐下喝酒,自己亲手替他斟了一杯,说:“你尝一尝,这是我家里存放五六年的老酒,比市上卖的滋味不同。”秉衡喝了一口,果然觉着格外沉重。少时小厮又上了四小碟炒菜。秉衡笑道:“我们吃点心,何必要这许多菜。”子城道:“这是照例的,他们从不懂变通。”说着又上来四盘点心,两甜两咸。秉衡好吃甜,恰合了他的口味,吃了很不少,方才住手。小厮将漱口水递上来,他漱过口,便躺下吸烟,也顾不得净面擦手。小厮将酒菜撤下去,子城吩咐不叫不许进来。屋中又剩了他两个人。秉衡只吸了两大口,便停住不吸,坐起来同子城研究进行方法。秉衡道:“目前的局势,只有四个字的秘诀,只要本着这四个字做去,保管不用费力,便可稳坐收功。以宫保的雄才大略,也无须再说那些详细节目,将来随机应变,本着这四个字去做,秉衡敢断定攸往咸宜,无不如意,那第一任大总统,决不会落到别人手中,这是敢具结的。”子城笑道:“照你这样说,真成了四字真言了。你如今且不要忙着说,咱们两个人俱各写在掌中,倒看一看是同意不同意。”秉衡道:“好好,就是这样。”二人一同到书案前,子城取过了一管朱笔,秉衡拿了一支墨笔,全都转过脸去,不大工夫,便写好了。彼此在灯光下,对伸出手来一照,不觉哈哈大笑。子城道:“可称是英雄所见,大略相同了。”秉衡道:“我的主意当然瞒不过宫保去,但是其中还有研究的余地。”原来两人掌心所写的,秉衡是“两利俱存”,子城却是“两面威吓”。大致看去仿佛也差不多,然而其中的性质,却又不同,所以秉衡说有研究余地。因为威吓,是一种临时的手段,两利俱存,却是一种固定的政策。秉衡道:“威吓诚然是得用的,但空空威吓,还不能使他们心服。最要紧的,是得给革命党一个下马威,先打他一个落花流水,然后再停止进攻。在清室方面,先给他一个欢喜,等到了时机,却给他一场意想不到的惊恐。到那时,进退伸缩,自然无不如意。要言不烦,就是用兵力威吓民党,再拿民党来威吓清室,保管叫他两方俯首帖耳,全都得听宫保自由处置。可是说真了,两面全得保全。倘然去了一面,只留一面,将来与宫保前途便要发生许多不利。必须两面全都存在,宫保的威严势力,便也可以永久存在,这便叫两利俱存。不知宫保以为何如?”子城连连点头说:“你的策略实在高明,而且稳妥。咱们就是这样决定了。这时天已交四更了,你再吸口烟,也该休息休息了,咱们明天午后再谈吧。”说罢起身告辞。又吩咐烟童好好伺候赵大人,他才回转卧室。
  秉衡又吸了几口烟,便安然睡去。第二天午后一点,方才起床来,自有家人伺候一切。他吃罢点心,又吸过烟,方才出了这屋子,去寻大家闲谈。此时大家俱都吃过早饭,段吉祥一见便埋怨道:“赵大哥你真不对,怎么一个人藏起来,连影儿也看不见了?”唐绍怡在旁冷笑道:“他掉在云雾窟里了。”阮中书道:“美哉快哉,喷云吐雾。乐在其中矣,尚何暇顾及朋友哉?”秉衡笑道:“我有这点嗜好,倒有你们开心的了。”杨修笑吟吟地答道:“谁敢拿老先生开心,老先生圣眷优隆,高出王镇恶竟夜之谈,犹如严子陵以足抵腹,当日孔明如鱼得水,也不过如先生今夜这一片话。”咬文嚼字的,说得秉衡面上微微一红,其余新派的人,也帮着鼓掌大笑,只有几位老官僚,却沉默不发一言。杨志奇忙用旁的话岔开。后来这几位新进,全都不甚得志,就坏在杨修的几句话上。可见做官一道,也是很不容易的。
  当日晚间,赵、段两人专车回京。果然这一吓真有效力,第二天,老恩王同拉同、余双仁辞职的奏折便递上去,并面恳摄政王准其辞职,保项子城继总理大臣之任。载沣此时,但求项子城肯来京,没有不能依从的事。便即日下了三道上谕:第一道是,恩亲王奕劻、拉同、余双仁,坚请辞去内阁总协理之职,以避贤路,情词恳挚,着均准其辞职,钦此;第二道是,内阁协理大臣一职,着即裁撤,钦此;第三道是,项子城着补授内阁总理大臣,即日来京陛见,毋再迟延,钦此。这三道旨意,同时颁布下来,北京全城的商民,欢声雷动,全说这一来国家可要好了,项宫保出山,保管马到成功,革命党绝不是他的对手。可见当时舆论,对于项子城的狂热。这也是因为满清无道,老恩王又招权纳贿,无所不为,人民久已抱着一种厌弃之心。项子城又借这时机下了一番鼓吹的功夫,所以能得人心归向。
  闲话休提。却说这旨意拍至彰德,项子城见了大喜,立刻召僚属商议何时起身。大家异口同音,俱赞成即日专车晋京。又拟了一封谢恩并报告起程的电报。另外一电,是保荐文武官僚,最要紧的,是荐段吉祥为两湖总督,并节制北洋六镇。这在清末是破天荒的举动。因为满清时代,文武界限很严,做武官的无论有多大才学,有多大功绩,要想改文职,是绝对做不到的。段吉祥以一镇统,竟保为总督,若非项子城的势力,如何能做得到?一切全布置好了,定于午后六点,从彰德专车晋京。所有府县各官,俱到车站欢迎,这是不消说的。项子城率领文武僚属,乘马车来至车站。他此时却是行装打扮,穿一件宝蓝宁绸团花夹袍,八团龙的黄马褂,内联升的青缎长筒靴子,头戴着呢官帽,一品宝石顶珠,双眼花翎,摇摇摆摆地步上花车。众随员如众星捧月一般,也都陆续上车。另外只带七八两房姨太太,还有几名丫鬟仆妇。府县官在站台恭送,项子城倒是很客气的,连连说:“请公祖父台早早回城,不敢劳驾了。”府县只有诺诺连声,那敢回句话。
  在前清时代,官礼官规,是非常讲究的。自己本身无论做了多大官,对于祖籍本省的大小官,一律须尊以公祖父台之称。当日张文襄身为中堂,有一次回南皮祖籍省墓,离他住的村子还有一二里路,他便下了轿子,吩咐人马仆从,俱停在此间别动。他却换了一件粗布袍子,命他的公孙在前引路,祖孙二人慢慢地向前步行。才一进村,遇着一位拾粪老者,张中堂便止住脚步,同他攀谈,先问张中堂府可在这个村子里吗?他本来三十年不曾回家了,那乡里的人,哪里还认得他,何况他又穿着粗旧衣服,人家做梦也想不到他是中堂啊。老者听他问张府,便将粪筐放在地上,答道:“你打听张府做什么?莫不是想去打秋风借钱借粮。”张中堂道:“我们是从此路过,想要瞻仰瞻仰中堂府,并不是想借钱的。”老者道:“中堂府此时也不容易进去了。当年府中待同乡极好,凡借粮借钱的,有求必应,中堂在外边挣的钱,差不多全周济乡邻了。近十年以来,却大大变了宗旨,少爷同一班管家,终日专讲究置地买房,除此之外,别的事一概不问。有时旱涝不收,乡里的人想到他家赊几石粮,势比登天还难,就是勉强答应了,也得要加二加三的利钱。平常人休想进他门,唯独房地牙子,终日踢破了门槛。你这老头儿,如果要看看他的府,最好假充地牙子,就说邻村有一块地,要想出售,特派你来接洽,不但能进他的门府,碰巧了还有赏饭吃呢。”中堂听了这一套话,早已气得直翻白眼。偏巧这时候又来了一位倒霉的四衙,是南皮县新升来的典史,当日因为有一桩盗案,县官特派他代理本人去踏勘。这典史姓薛名叫鹿鸣,是一个书吏出身,加捐典史,补了南皮县的缺,初次做官十分高兴。因为是县官委派,便借用县署的轿子,也是前顶马,后跟马,捕班皂隶带了一大群,好像一窝蜂似的,便直奔张家庄来,从中堂眼前经过。此时中堂同拾粪的老人,恰恰站在大道上,挡住了他的行旌。差役便大声吆喝:“太爷来了,还不快快闪路!”拾粪的老人,吓得提起粪筐来,三脚两步躲在道旁一株树底下。张中堂不但不动,反倒坐下了。差役还认他是耳聋,又大声地吆喝:“走开走开!”又朝着张中堂的孙子发威,说:“你这小孩子,也这样不晓事。他走不动,你不会把他拉开吗?太爷的轿子已经到了。”此时典史的轿子,离中堂坐的地方,已经剩了几尺。中堂仰起头来说:“叫他绕两步走吧,难道总得走这条路吗?”此时薛典史如听话绕开,也就省得碰钉子了。偏偏他不识趣,还拿中堂当一个乡里老农。听他说叫绕开走,不觉勃然大怒,立刻吩咐停住轿子。轿子停了,喝令衙役快把老人传过来问话。张中堂不等他传,便自己立起身来,走到典史的轿子前边,拱一拱手,笑问道:“你就是南皮县的父母官吗?”薛典史本是书吏出身,非常乖觉。见老人问的话很奇特,又细细打量老人的面目精神,不像是个务农的人,更觉有些诧异。随答道:“我是南皮县的典史。”中堂笑道:“我还认着是老父台呢!原来是小父台。”典史喝道:“胡说!父台还有什么大小的分别!你这老头子,见了本官,也不下跪,还要信口胡说。若不看你年老份上,就该掌嘴。”中堂笑道:“我这老头子,可着中国只能跪一个人,再寻不出第二个来了。不像你们做小父台的,终日请安、磕头,见了官儿就得下跪。”薛典史听他的话越出奇,忙追问道:“你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快快地实说。”中堂只拈着胡子,微微一笑,说:“你问我吗?东阁大学士、两湖总督部堂兼陆军部尚书、都察院都御史衔,张之洞,那就是我。”薛典史一听,立刻吓得矮下半截去,跪在地上,只是磕头,说:“卑职瞎了眼睛,冒犯老中堂虎威,罪该万死!求中堂只拿卑职看作一个无知的猫狗,您愿意踢愿意打,卑职甘心乐受。只求您保全卑职这个芝麻粒儿的功名吧。”中堂哈哈大笑,说:“岂敢岂敢,治晚怎敢踢打父台。再说我也没有那闲工夫啊!你的功名,自管放心,我决不因此小事,记恨于你。不过你的威严太大了,我们这乡里草民,哪里见过,怕不被你吓坏了。以后请你稍微收敛一点才好。”薛典史诚惶诚恐,叩谢了中堂。中堂叫他起来,他也不敢再坐轿了,再三请中堂坐轿回府。中堂说坐不惯,你自管坐上,办你的公事去吧,我这里也用不着你伺候。薛典史羞惭满面,拜别中堂,随着差役步行去了。张中堂回到他的宅第,便大发雷霆,将子侄管家等,叫至面前,问他们因为什么刻薄乡里,得罪邻居,定要以家法从事。后来多亏了孙少爷,把拾粪的老者硬拉了来,替大家讲情,才算息了这一回事。中堂又杀猪宰羊,大请其客。所有本村的男女老幼,一概都请来吃酒。拣那穷苦的,又周济银钱粮米。几天的工夫,一乡之人,莫不歌功颂德。花了有限的钱,便把名誉恢复过来了。足见彼时做大官的,外面极其谦和,胸中却很有权术。较比现在,但知作福作威,骄傲自恣,肚子里却没一点真才实学,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也。
  却说项子城从彭德府上了车,一直开行。走了二百多里路,来至一个大站,忽然传令停车。车停住了,大家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见宫保亲手摘下车窗,伸出头来向外张看,高声喊道:“仲陶,仲陶到这边来。”只见一位花白胡须的老先生,手中提着一个小包,东瞧西看,正在站上打旋。一听有人呼他的号,便随声赶来。在车外便看见子城,作了一个大揖,问道宫保可好?子城一面还礼,一面迎至车门前,吩咐卫队快快搀扶陈大人上车。两名卫兵跳下车来,轻轻把这位先生架至车上。子城恭恭敬敬地将他肃至客厅以内,连说:“老先生真不失信,子城心中快慰已极。”那老先生答道:“山野之人,久已无心问世。因为宫保此次出山,实关系圣清的治乱兴衰,我们做臣子的,岂能袖手不问,因此勉强应召而来。将来革命党平定,职道仍须归隐乡里。做官一道,是久已灰心了。”子城笑道:“老先生既怀忠君之心,岂忘救世之志。将来大乱平定,借重的地方还多得很呢!”老先生只淡淡地答道:“将来再看吧。”此时子城仔细向他身上打量,只见他穿着一件老洋绉的夹袍,外面却罩一件实地纱青马褂。当此深秋之际,虽说河南气候温暖,怎当得夜间一阵阵的秋风,早吹得老先生面目青白,身上有些发颤。子城笑道:“夜深了,老先生在此久候,风露欺人,想情一定冷得很呢!”说罢,从自己身上脱下黄缎子夹马褂来,亲手披在老先生身上,说:“这件衣裳还能搪寒,老先生暂且穿一刻吧。”那位先生却吓得战战兢兢,双手推辞,连说:“使不得,使不得,这是皇上御赐给宫保的,职道如何担当得起。”子城道:“没有什么,这是我仿照御赐的衣裳做的,并不是皇家之物,请老先生随便穿,不必畏惧。”那先生听子城这样说,便勉强穿了,然后坐下谈话。
  说了这半天,这位先生倒是何人?以项子城的尊严,因何这样恭敬他,一口一个老先生,可知他绝不是一个寻常人了。原来这人姓陈名叫学潜,字仲陶,也是河南人。从二十几岁,便会进士,点翰林,后来散馆编修。在翰林院中住了二十年,不曾放过一次差事。家里有两三顷地,一所住宅,全赔在宦途中了,仍然是一点起色也没有。想放府道学试差,虽然够资格,却没有人肯替他说话。穷急了,想放个州县官,也对付着可以吃饭,偏偏又没有这降补的例,可真把老先生制住了。后来项子城做了山东巡抚,专折保荐他才堪大用,调到山东来帮办河工,算是由河工保案中,保他以道员归山东尽先补用。偏偏这位老先生,又不是做候补官的材料,不但巴结运动一点也不会,而且性情乖僻,非常地傲上,有时候连抚帅亦用言语顶撞。好在项子城对他,确有怜才之心,一切全不计较。可是重要一点的差事,却又不肯派他,只委他为院署文案,关于紧要的奏折文牍,倒是借重他的地方很多。面子上直敬之如师长,每月给他四百两银子的薪水,总比在翰林院强得多了。后来子城调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仍然又把他调到直隶,还是委他当文案。直到子城升了外务部尚书、军机大臣,还不忍舍弃他,想要调他回京,做一名司官。这位老先生,却犯了书呆的脾气,执意不干。他说:“我当了二十年的老翰林,如今再去做部属,面子上太难看了;至于后任的直隶总督,我也不去伺候他,我甘心回去当老农。”项子城知道他的脾气,也不便勉强,便任从他回家去了。可是每月仍然寄给他二百块钱,作为膏火之费,五六年的工夫,不曾间断。在项子城,并非是待人厚道,仍是另有一番用意。他爱的是陈仲陶的老招牌,将来遇着机会,有可借用的地方。子城生平,本不欢喜道学派的人,可是他有时候却又极力笼络,这陈仲陶便是其中的一位。如今恰赶上他起用晋京,便想起仲陶来,特特打一个电报,请他在此间相候。仲陶生平,是最崇拜曾文正的,所以得着电报,应召而来。项子城一见了他,如获至宝一般,当时将身上的黄马褂脱下,亲手给他穿上,这真是一种特别的爱敬。其实的用意,是在收买仲陶的心,好为他利用。同时那些卫兵见了,也都惊诧,以为从来未有,大家对于仲陶,自然更要加倍地恭敬了。
  第二天下午两点,车到了保定站,段吉祥领着十几位统兵长官,亲自到车站迎接。子城将他叫至密室,面授机宜。吉祥点首称是,说宫保自请放心,只要到了机会,吉祥必能照办,就是部下这些武官,也决然没有作梗的。暂时我也不到湖北赴任,专候宫保的密电一到,吉祥便约同大家,照计而行。项子城在保定安置好了,连忙上车,直奔北京。天有五点半,专车已经进站。此时站台的军警,早已布满。摄政王特派他四弟载滔,代表自己前往迎接。拉同、余双仁是亲身前来迎接。老恩王派他儿子载兴做代表,其余各部院,全是堂官亲自来接。此时民政部尚书,已经改派了赵秉衡,将内外警厅合并在一处,改派了朱起秦为厅长。这朱起秦也是项子城在北洋时赏识的人,极其精明干练。北京城的警权,既完全落在他二人手中,项子城在北京,便稳如泰山,决无可虑了。这些地方,足见子城眼光之远,心思之密,满人如何能是他的对手。何况这时候中外人心,又一律归向子城。他车进站时,城上站满了外国人,有携千里眼的,有拿快照镜的,全要看一看中国这大伟人。及至子城下车,外国人脱帽致敬,向他行礼。子城满面笑容,也朝着这些外国人点头致意。此时马车已经到站台之上,子城上了车,如风驰电掣一般,一直进了前门。他的行辕,预备在狮子胡同陆军部内,早已收拾得堂皇华丽。子城先到后宅休息片刻,传谕文武各官一律挡驾不见,只请余双仁进来,略谈了几句。
  当日晚间,摄政王载沣,传谕在他府内召见。子城却托双仁向载沣说,自己的足疾至今未痊,此番因国事紧急,勉强晋京,得求王爷恩准,免去行跪拜礼。载沣心中虽不乐意,面子上却不敢不依。到了九点以后,项子城带了随身两名护卫,到摄政王府预备召见。管家大人先将他迎至客厅,两名护卫,一左一右却立在他身旁屹然不动。王府的人见了,虽然心中不快,面子上却也无可奈何。少时摄政王在内殿召见,子城带着护卫昂然而入,见了面只是长揖不拜。载沣让他坐下,子城略一谦逊,便坐下谈话。载沣自然要先敷衍他几句,然后方才引入正文,说革命党如何不知进退,朝廷以十九信条宣布中外,预备即刻立宪,他们仍然是捣乱不已。因此召你来京,应当怎样对付,你自管全权行事。子城道:“王爷那十九信条,臣在河南时已经见过了。此次捣乱,说真了,一半坏在那十九信条上。假如无此信条,他们倒未必敢这样狂妄。”载沣瞿然问道:“这是什么道理呢?”子城笑道:“这是极浅近的道理,并没有什么难懂之处。常言说,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谁不知道的?那革命党不过才一举事,并非杀到北京,为城下之盟。朝廷尽有从容对付的余地,何至就吓成这种样子,凭空宣布十九信条。照那十九条上所说,不但君主立宪,直然同虚君共和也差不多。就是欧洲的君主国家,也不能放弃权力至如此之甚。在革命党见了,一定猜到朝廷心虚胆怯,不敢同他们对垒,故此才发布十九信条,好收拾人心,苟延残喘。他们自然更要作进一步要求,硬想推翻君主,改建共和,这正是针锋相对,当然应有的步骤。假如朝廷不发表这十九信条,他们所望不奢,将来结局,不过提前立宪,也就可以敷衍过去。如今便一口还了这大价,叫臣也无法挽救了。”子城发了这一大套议论,载沣听了,果然入情入理。比在朝各官的见识,实在高得太多,心中又是佩服,又是惭愧。只得用好话央求子城,求他快快想法好挽回朝廷的危险。子城道:“臣世受国恩,敢不致身竭力。如今只好先催印长、冯国华,叫他们即刻进兵。只要能将汉阳收回,使革命党孤城坐困,那时候各省见他们势弱,自然不至响应,臣也就容易为力了。”载沣听他这样说,还认着子城真是孤忠耿耿,报效朝廷,不觉欢喜赞叹,说难得卿家这样为国宣劳,将来事平之后,一定加官晋爵。子城再三谦逊,方才告辞回宅。同一班谋士又商议了一回,然后拍电与印长、冯国华,叫他急速进兵,限十日内必须将汉阳克复。如逾期不能克复,一定按军法从事。电报拍出去,大家又商议朝里的事如何进行。子城叹了一口气道:“我回家三年,料想这位摄政王爷一定增长了几多阅历,对于处理政务,一定有条不紊。哪知见面之后,我听他所谈,较比前三年更糊涂了。似这样的主子,在他手下办事,这种糊涂交代,怎样好呢?”说罢又连连叹息。阮中书道:“好在责任内阁,宫保既为总理大臣,便有全权。王爷明白,同他多说几句,不明白呢,宫保就便宜行事,也没有什么可为难的。”子城道:“话虽是那样说,到底各分所在,我们总不好过于专擅,况且王爷脾气,向来就是愚而好自用。你别看他糊涂,他自己觉着,比尧舜还圣明呢,如不预先想一个两全的法子,早晚定免不了决裂,纵然不至决裂,也怕要事事掣肘。诸兄务必替我想一个完善的法子,不但与国事有利,而且也省得伤了王爷的感情。”杨修起身答道:“学生想,这事尽好对付。以后宫保只在宅内办事,将内阁的人员,一律调至住宅,永远不同王爷见面。他纵然召见,亦托故不去,自然不致再有冲突。何况宫保不在内阁,他就是去寻宫保,也是见不着的。”子城笑道:“你这主意,还不甚妥当。他是监国摄政王,乃皇上的替身,他召见你,你如果不去,便是抗旨,这罪过谁担得起啊!”子城说到这里,忽有一人挺身起立答道:“宫保自请万安,晚生有主意,能使王爷从此将政权交付宫保,永不过问。”若问此人有何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 呆王爷受愚失政柄 急先锋冒险立奇功
  项子城同众谋士商议,正为难摄政王载沣心地糊涂,不肯听话,将来办事难免有种种掣肘,必须设法不叫他干预,以后才好放手办事。始而杨修献计,子城不以为然,继而又有一人出来说能使载沣退处无权,大家观看,原来此人是杨志奇。志奇为人,深沉老练,轻易不肯发言,是一位治黄老学的。可是他虽不发言,言必有中。子城每逢有解决不了的事,同他商议,他必有奇策,能够举重若轻,便将这难关平稳渡过,因此子城对于他非常信任的。他现做到邮传部侍郎,也是奉召到河南商议大事,又随子城回京。子城委他为总参议,叫他住在府中,好预备随时与议。志奇听杨修说了那一套话,心中不觉好笑,这真成了小孩子见识了,继而被子城驳回,自己有些忍耐不住了,方才起立发言,说:“宫保自请放心,晚生一条妙计,能使摄政王爷双手将政权交出,从此永不干预,而且光明正大,决无一点逼迫他的行径。”子城一听这话,不觉欣然大悦,忙叫志奇的号道:“杏林,你有什么高明主意,快快说出来,我必依计而行。”志奇走至子城身边,低低地说道:“这条计此时还不能当着大众宣布。”子城听了忙矮下身子,以耳朵就在志奇的嘴边,说:“你简单地说两句,我就明白了。”志奇果然低低地说了两句。子城点头道:“妙极妙极。就是这样办法,保管稳坐捉鱼,万无一失,明天我必可以办到。”说罢宣布退席,大家也分头散值。
  第二天,项子城亲身去拜见老恩王。见了面非常亲热,把师王叫得震天响。说门生此番晋京,纯粹为师王一人而来,你老人家这高的年纪,哪里禁得这样劳苦。门生暂替师王,将大难削平,一俟时局安定,仍当归隐河南,遂我初愿,将政权双手奉还师王,得为一太平公民,于愿已足。恩王道:“你不必太谦,老夫年近古稀,精力久衰,早就想辞政归藩,享几年安闲之福。只因替代无人,在平常时候,皇太后同摄政王爷,又不肯信任你。我三番五次想保你出去,只因阻力太多。如今幸遇这机会,老夫费了许多唇舌,皇太后同监国才没有话说。以后老弟自管放手去做,但求皇室江山稳固,老夫也算身受其惠,回任的话,决不做此一想了。”子城再三称谢,说:“门生受师王知遇之恩,敢不竭力图报。只是太后佛爷,对门生未能释然,这也是一件极可虑的事。还得求师王替门生设法疏解,仰慰慈怀,免得君臣之间,老有一层隔膜。”恩王想了想,说这样吧,你赶紧备一封请安的折子,是递呈皇太后的。再另外备一万块钱,赠送太后随驾的太监张得禄。我给你两人做介绍,求他在太后驾前,替你美言几句,然后由太后召见你,你再当面自己解释一番。料想一个妇人家,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你想这主意可好吗?子城连连说好,说到底是师王虑事周到。事不宜迟,就请师王将张总管约来,我们当面谈一谈。至于一万块钱,很现成,这就叫他们开支票来。老恩王亲自向总管处打了一次电话,张得禄听说是项宫保要同他会面谈一谈,料定必有好处,应许马上就来。
  少时果然亲自到了,老恩王给他两人引见。子城极力恭维,说张老爷的精神气度,比当年李总管强得太多了,一见面便知道你是一位极有才干极好交友的人,不怪太后老佛爷,慈眷优隆。将来兄弟借重的地方极多,务必求张老爷格外帮忙。说着从怀中取出一万元钱的支票来,双手奉上。说这不腆之仪,在张老爷看着,本算不了什么,不过略表寸心,略助张老爷赏人之用,务请赏脸收下,兄弟以后在京住长了,还要格外尽心。张得禄笑道:“无功受禄,寝食不安,初次见面怎敢收宫保这样厚赠?”他嘴里虽这样说,票子却早已接在手中了。见是一万元整数,心中十分满意。他一见子城的面,听夸他比李得用好,便格外高兴。因为他两人是仇敌,当年慈禧太后掌权,李得用那时是炙手可热,气焰熏天。张得禄是伺候德宗夫妻两人,处处受李得用的欺侮,忍气吞声,哪敢说一句硬话。及至慈禧逝世,宫中的事,归隆裕太后掌权,张得禄的气焰,便立刻高超十丈来。三番五次向隆裕太后说,要重办李得用,以泄当日之愤。幸亏太后明白,说李得用是先太后宠爱之人,现在太后坟土未干,我们便作践他的幸臣,似乎于情理上说不下去。最好劝他自己告退,保其晚年,也算尽了我做儿媳的一片心。这消息传出来,李得用倒也知趣,即刻辞了他那四十八处都总管,回家去享清福,张得禄便补了他的缺。要论两人的优劣,李得用比张得禄,实在好得太多。别看李得用是个权阉,他的心地却非常明白。对于慈禧太后,尤其是赤胆忠心,始终不二。有时候因为太后玩物丧志,过于任性,他能变着方法,叫自己吃点亏,受点痛苦,好提醒太后,不至过于怠荒,这是旁人绝做不到,就是做到了,也不能发生效力的。他居然能以身谏,这在阉宦中,也算难能可贵了。当年慈禧太后好抖空钟(天津叫作闷葫芦),尤其好掷起高处来,用绳儿去接,这本是很危险的事,如接不着,碰到头面上,便立刻皮破血流,大家全捏着一把汗。倘然出了危险,碰掉太后的一根寒毛,左右近侍的太监,不定得有几个充军。大家全央求李总管,快设法挽回,别等出了麻烦,后悔你也来不及。李得用嘴里答应着,心里也很犯踌躇,知道太后的性子,无论何人谏言,也是无效的。后来只想了一条苦肉计,等太后再抖空钟,他在旁边先颂扬一套,说老佛爷抖得真好,太后听了,自然欢喜。他跟着又说自己新在外边,也学会了一套,太后立刻叫他抖与自己看。李得用接过来,他本是练过的,自然抖得不坏。哪知最后掷起很高来,偏偏不曾接着,恰碰在他头上,立时碰破一块肉,鲜血直流,疼得李得用又是哭,又是叫,直喊老佛爷快救我吧。此时太后见了,又是怕,又是疼,忙叫小太监到寿药房,取了上好的珍珠散来,敷在伤口上,立刻便不疼了。得顺一面磕头谢恩,一面对太后说,这是老佛爷洪福大,所以神差鬼使,叫奴才挨这一次碰,以后佛爷为保全圣躬起见,万不可再抖这东西了。果然从此以后,慈禧时时刻刻存着戒心,竟自将心爱的空钟束之高阁。这虽是一件小事,足见李得用确有忠爱之心。至于他对光绪夫妻,虽然碍着太后的面皮,不敢过于亲近,可是也决不假太后的势力,去欺负他们。所以到隆裕手中,同他并没有什么恶感,因此始终保全。直到他告老回家,还享了几年清福,方才死的。足见老天爷不亏负人,因为他一生并无大恶,所以得着这样好结果。至于张得禄,却是无恶不作,只要他得着钱,什么叫皇上,什么叫太后,满都可以卖掉。这也是清家的气数已尽,所以才出了这杜致亨第二,便成就了项子城的计谋。他看见一万块钱,心里打算,不知怎样报效子城才好。子城便乘势托他在皇太后驾前,务必多多美言,今日晚间,要亲到慈宁宫给皇太后请安,求他预为先容,千万召见才好。因为不止请安,还有紧要政事,得面请慈训,以便遵循。张得禄全答应了,子城这才辞他两人,先回寓所。并托付张得禄,先打一个电话,以便急速应召前往。得禄也完全应许,然后分手回寓。
  果然下午四点,总管处的电话到了,请项宫保亲自来接。子城接过耳机,先回道:“你是张老爷吗?”里面应道:“我是张得禄,你可是宫保吗?”子城忙答道:“不敢,就是我。”里面说道:“请你快来,老佛爷有旨,六点晚膳后,在慈宁宫召见。你千万早些来,不要误了才好。”子城应道:“是是,我这就去,决误不了,诸事求张老爷费神吧。”说罢挂上耳机,即刻喊套车,进内东华门,先到总管处报名。张得禄亲自出来招待,让到自己的卧室,敬茶敬烟,十分殷勤。项子城看他的屋子,便是当日李得用的卧室。那一年因为慈禧太后祝寿,自己曾在那屋中坐了半日,还替铁木贤解了围。不到十年,屋子依然如旧,住屋子的却换了新人,心中也未免很动感慨。张得禄却十分地得意,对子城说,方才已经面奏皇太后,老佛爷听说宫保到了,圣心很是欢喜。又知道宫保要面请圣安,还有要事回奏,便派咱家传旨,即日晚六点,在慈宁宫召见。这时候已有五点多了,我先去催他们早开膳,晚膳已过,我便领宫保召见。子城再三致谢。得禄又问他可曾吃过晚饭没有,如未吃过,这里很现成,我传话下去,立刻就开上来。子城笑道:“不瞒张老爷说,今天连早饭还没曾吃好,既然张老爷肯赏饭吃,我就依实了,可千万不要费事。”项子城未吃晚饭,固然是真的,但是总管处这一顿饭,实在不容易吃,吃过了之后,至少得开一千两银子的赏,略大方一点,便需三千、五千。所以王公大臣无论如何饥饿,轻易不敢在总管处吃饭。项子城生平好奇,又兼着他怀着篡夺之心,以为自己将来总有在皇宫吃饭的一天,何妨先在总管处尝试尝试。至于花上几千银子赏,他何尝在乎这个。因此张得禄一让,他便居之不疑。旁边的小太监,听见项宫保肯在这里吃饭,一个个喜上眉梢,知道财神爷上门了,也不等得禄吩咐,便要往下传话。得禄将他们喝住,说你们知宫保想吃什么?就要假传圣旨。子城道:“这倒不拘,随便吃一点什么全好。”得禄道:“那岂是敬客之道?这样吧,你们传知御膳房,把上膳开半分来好了。”小太监答应着去了。得禄向子城拱一拱手道:“回头宫保自请随便用饭,哪样不可口,自管叫他们去换。我先上去看看,少时就来。”子城笑道:“请便请便。”少时小太监回道:“请宫保到膳厅用膳。”子城立起身来,随着他们来至一间暖阁中。这乃是得禄一个人用饭的地方,收拾得十分雅洁,当中放着一张楠木圆桌,桌子很大。子城心里诧异,他一个人吃饭,何必用这大桌子呢?小太监让他在当中的暖椅子上坐了,桌上放着一副真乌木镶银杯箸。少时,只见上菜的人,陆续不断。什么干鲜冷荤,煎炒烹炸,净小碟小碗,上了四五十个,五光十色。连项子城还有许多认不得、叫不上名来的荤素菜蔬。子城每一样多少不拘地尝一点,果然样样可口,滋味与外间的菜,迥乎不同。子城暗暗想道:常言要得真富贵,还是帝王家,这句话一点也不错。我将来如能照这样过上几天,便是死也无恨。他心里盘算着,却见小太监又上了十几道大菜,全是用瓷盆盛着。各样的鱼,各样烧煮蒸炖的鸭子,大盆的鹿脯黄羊,小盆的燕窝鱼翅,银耳竹笋,各样的汤,项子城哪里还吃得下,只喝了两口汤。笑问小太监道:“一个人吃饭,为何上这许多菜呢?”小太监也笑了,说宫保原来不知道,这大内的规矩,照这些菜,不过是御用的半份,要是上全了,还有这样一半呢。皇太后、皇上的膳,都是全份。各妃主的菜,有半份的,有一角的。从前李总管总是全份,比皇太后只少四样。如今张总管改为半份,却将那半份折了价,我们可少吃许多菜了。子城点点头,心说这真是枉费,如此一桌饭,足够乡间中人之产。帝王家照例的用度,尚且如此,要再奢侈一点,还不定怎么样呢。漱口净面已毕,然后随着小太监,仍回得禄的卧室。早另有司茶的太监,沏上盖碗茶来,子城慢慢喝茶等候。不大工夫,见张得禄笑吟吟地走进来,向子城道喜,说宫保的造化真不小,老佛爷今天吃饭特别早,吃过饭我便上去请示。她老人家说项某既然来了,即刻在慈宁宫召见,并加殊恩,准在宫内乘二人肩舆。肩舆我已替你招呼好了,你这就去吧。我随你同去,可免去许多麻烦。子城连声致谢,随得禄出来。果然有两名太监,守着一乘肩舆,在门前伺候。项子城到了此时,便也毫不客气,直然上了二人肩舆。张得禄却骑了一匹洋马,在旁跟随。这肩舆走得飞快,不大工夫,已到了慈宁宫外朝房。得禄下马,子城也下了肩舆,先到朝房中等候。
  得禄上去回奏,少时慈旨下来,叫带项子城朝见。要照从前的规矩,得有领侍卫内大臣在前面领着,才能进宫面君。此时却免了这些繁文,只有得禄还同着几个随驾的太监,领着项子城进来,先在慈宁宫暖槅外静候。得禄又上去,见太后已经升座,然后引子城进来。到了应跪的地方,得禄轻轻地一按他,子城连忙跪倒叩头,口称,臣项子城叩请皇太后圣安。行过礼,俯伏不敢仰视。太后先问道:“你这几年倒还健壮?”子城忙叩头奏道:“罪臣仰托皇太后洪福,犬马之躯,尚称茁壮。”太后道:“你如今奉召进京,这是哀家念先朝的老臣,必能竭尽忠心,削平祸乱。你昨天想已见过摄政王,可会议出些方略来吗?”子城又奏道:“臣受皇太后知遇之恩,虽粉身碎骨,不能酬报万一。昨天虽见过王爷,但恐方略未必能行,还得求皇太后做主。”太后听了愕然问道:“这是什么缘故呢?”子城奏道:“臣该万死,在慈驾前实不敢冒昧妄奏。”太后道:“你不要避什么嫌疑,外边有何风声,自管据实上陈,纵有刺耳之言,哀家也赦你无罪。”子城忙叩头谢恩,奏道:“皇太后的圣谕,真乃女中尧舜,臣又何敢避嫌不言?臣自待罪河南,就听得外边纷纷议论,全说摄政王措置不公,亲小人,远贤臣,所用的全是一班亲贵。大家把持财政,招权纳贿,无所不为。王爷在上面看着,也不设法纠正,反倒助长他们的气焰。去年有各省绅民请愿立宪,并倡议求皇太后垂帘听政,好挽回国家的危亡,王爷不但不肯采纳,反扬言太后训政,是绝对做不到的事。从前政治败坏,就坏在慈禧太后身上,如今一误不可再误,他们这些绅民全是莠言乱政,万不可听。其实那时要果然请太后训政,万不致糟到如今这步田地。只因王爷执拗性成,又重用毫无知识的人,所以才闹成这种样子。臣如今冒险来京,所为报效皇家,挽回危局,无如王爷这种脾气,臣也是束手无策,所以得求皇太后做主。”子城这一片话,恰是句句打入皇太后心坎。这是什么道理呢?原来皇太后同摄政王,她叔嫂之间,也是面和心不和。一者因为皇太后在当年,目睹慈禧专政,心中很为羡慕,自己虽无慈禧的才力,却未尝不想试办一回,无奈摄政王将权柄把持得很严。从前关系皇室本身的事,有时候还向太后驾前请一请示,近来索性连这些浮文也免了。太后心中自然是不高兴,有时候向左右近侍,不免流露一两句。他那左右近侍,如张得禄等,原也希望皇太后垂帘听政,他们可以借此招权纳贿,为所欲为。如今有摄政王梗在前边,他们看着,简直是眼中钉肉中刺。太后再一表示不满,这些人便乘隙大进谗言,说摄政王怎样目无君后,怎样任用私人,怎样奢侈僭上,怎样鬻爵卖官,并且举出许多证据来,一样一样地说给皇太后听。太后一个妇人家,胸中又无成见,听了这些话,怎能不信?便认定摄政王看不起自己,时刻存在心中,预备有了机会,施出皇太后威风来,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偏偏今天又碰着项子城,彻底地述说这位王爷种种的过失,恰恰同皇太后的意思相合。太后皱着眉向子城道:“你所奏这些话,我也早有所闻。照这样我圣清三百年的江山社稷,岂不是断送在他手里。卿家必须想一个法子,警戒警戒他才好呢。”子城又奏道:“皇太后圣明,臣怎敢警戒王爷。这事由太后颁一道懿旨,述说目前大局艰难,叫王爷励精图治,任用贤才,不可再蹈以前的覆辙。旨意上的措辞,无妨严厉一点。王爷见了,有所警惕,不致再任性妄为了。臣愚昧之见,不知太后圣意如何?”太后点点头,说卿家说得很是,我今天便下懿旨,你务必振刷精神,替皇家出力。将来大局平定,哀家颁五等之封,同曾左一样看待。子城忙磕头谢恩,奏道:“臣鞠躬尽瘁,仰报太后知遇之恩,兼慰先帝在天之灵,以身许国,死而后已。”说到这里,两眼就流下泪来。太后伤感了一回,知道子城一秉忠心,深悔当年疑忌他的不是。说你先下去吧,回头我就向载沣降旨。子城叩头退下来,张得禄又陪他回总管处,说宫保今天所奏的话,真真一点不错。可恨摄政王傲头傲脑,连太后老佛爷,全不放在眼中。错非宫保这样说,太后还不肯教训他呢。子城再三嘱托,今天面奏太后的话,千万别传入王爷耳中。叫他知道了,说我有意同他为难,我一个当臣子的,如何担当得起。得禄笑道:“你自管放心,不用说奏的话没有人传给他,就是今天慈宁宫召见,他也休想知道,这是很机密的。连太后全有旨,不准叫摄政王知道。自从上次闹刺客,他轻易不敢出门。宫保自请万安,这宫里的同事,恨他还恨不及,谁肯给他报信。”子城再三称谢,方才告辞回寓。派随侍的武官郑尔成,送三千块钱支票来,请张老爷赏给御膳房一班伺候的人。得禄匆匆将钱收下,并对郑尔成说,请你回去禀知宫保,就说我替大家道谢。咱家这就到王府去传旨,忙得很呢。郑尔成笑道:“请张老爷随便。”他回去照着得禄的话,向子城回了一遍。子城点点头,心中十分满意,觉着这一计是准准地用上了。
  果然夜间九十点,摄政王府忽然派来两名侍卫,面见宫保,回说王爷有要事同宫保面商,请马上就到,千万不要迟延。子城心里明白,说好好,我即刻就去。忙吩咐套车,飞也似的来至摄政王府,立刻传旨在内宫召见。子城进来,向王爷请过安。载沣让他坐下,愁眉苦脸的,从桌上拿起一张淡黄颜色的贡笺来,递给子城道:“这是皇太后的懿旨,你看一看。”子城一听,立刻现出惶恐的样子来,连忙立起身来,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用双手去接。载沣见他如此诚惶诚恐,自己也坐不安了,忙立起身来,双手交与他。子城恭恭敬敬地接过来,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写了数行行书字。便读道:“字谕载沣知悉:自先帝升遐,命尔为摄政王,监理国政,责任何等重大。乃尔自受事以来,不闻行一善政,不闻用一贤才,驯至国势阽危,革党发难。尔尚不知警惕,仍一味敷衍迁就,不为根本挽救之谋。予静处深宫,不愿与闻政治,然祖宗艰难缔造之基业,亦不能坐任沦胥。尔以后发政施令,除与内阁总理项子城协商妥协外,并须随时入宫奏闻。幸勿视同具文,自干罪责,切切此谕。”后面朱印鲜明,盖着皇太后之宝。子城读罢,仍将旨意交付载沣手中,方才立起身来说道:“皇太后因何忽降这样严旨,臣记得两三年来,老佛爷对于政治问题,从不过问,并且对于王爷,也是深信不疑的。今天却是因为什么呢?实在令人不解。”说罢又连连摇头叹气。载沣道:“这全是张太监从中离间,太后听了一面之词。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的,发了这一大套闲话,叫我这面子向何处安放。所以把你叫来,替我想个主意,怎样能将皇太后的怒气消下去才好呢。”子城很踌躇的,低头想了有十多分钟,方才答道:“依愚臣看来,这事很难办呢。太后的懿旨上,直然是不信任王爷了。王爷纵然委曲求全,诸事全请旨而行,自己概不做主,怎当得太后有意同王爷为难。她老人家,一天不定申饬爷几遍,这个长久的气,请问爷能忍受得了吗?”载沣听了这套话很有道理,自己又是害怕,又是生气,问子城依你怎样办才好呢?子城道:“事到如今,说不了只得同太后怄一怄气吧。依臣的主意,只可少用挟制。皇太后虽然圣明,究竟是妇人家,一遇为难,自然得敛气就范。”载沣道:“你这主意很对。但是怎样挟制,也要有一种方法,你何妨明白说来,本邸也好及早进行啊。”子城道:“虽有计却不敢说,恐怕担了欺君之罪,岂是闹着玩的。”载沣道:“你不要害怕。本邸决不吐露你一字。就算事情办僵了,我也决不归罪于你。”子城道:“王爷既这样恳切,臣为大局起见,也不能再有避忌,只得依实上陈。据臣想,太后这道旨意,不过因一时听信谗言,未必有什么成见。最好王爷就这旨意,迎头上一封还政奏疏,就说臣才力不及,又值时势多艰,荏苒三年,毫无建设,昨承皇太后慈训,益切悚惶,与其贻误于将来,莫如善退于今日。谨将监国摄政名义,奉还朝廷,仍回醇邸。伏乞皇太后谕允,不胜感激之至云云。这封奏书一上去,太后自然没有主意,落叶归根,还得温旨慰留。那时王爷面子也有了,诸事仍可自由处分,也无须事事禀命慈宫。并且以后张太监等再进谗言,也不能发生丝毫效力。这乃是以退为进的唯一妙法,一举而三善备。除此以外,再无良策。王爷请想,这条计可使得吗?”载沣一听,不觉欢喜得手舞足蹈,喊道:“妙计妙计!你这人真是水晶肚子,玻璃心肝,不然怎么会这样透彻。只怕孔明复生,都未必有你这急智。可惜本邸知人不明,我要早早重用你,何至如今为这大的难呢!你放心吧,我早晚一定晋你五等之封,赏你三眼花翎,也好表扬你这伟大的功绩。”子城再三致谢,说臣为王爷效力,乃是分所当为,何敢邀此懋赏。王爷事不宜迟,今天就把这奏折递上去吧。倘然晚了,太后又不定听信何人谗言,再出什么花样,那时更难应付了。载沣连连称是,我今天一定入奏,决不能迟。子城这才告辞回寓。
  当日夜间,皇太后又将他召至宫内,把载沣还政的折子,交与他看,并问他应当怎样办理。子城磕头奏道:“这乃是圣清如天之福,全国万民之幸,祖宗神灵默佑,使摄政王知难而退。将来皇太后垂帘训政,臣等竭尽愚忠,不仅乱党指日可平,郅治之隆,计日可待。”太后听了,果然慈颜大悦,忙问应付这件事的手续,应当怎样呢?子城奏道:“这事极好应付,并不费丝毫之力,摄政王便可退归藩邸,皇太后便可实行训政。第一步,请太后将该王的奏折发交内阁,只在折尾上,请御批四个字‘拟旨照准’。臣便遵照圣谕,拟一道懿旨,大意就说监国摄政王载沣,秉政三年,国事日非,该王自知才力短浅,难膺重任,专折奏请开去监国摄政名号,情愿退归藩邸,闭门思过,借省前愆。情词恳挚,应即准如该王所请,撤去监国摄政名号,仍退为醇亲王,赏食双俸。所有一切政务,暂交内阁负责办理,并妥拟善后之道,钦此。这旨意下来,摄政王的事,便算完全解决。而且皇太后仍不失为仁至义尽。旨意上既有善后的字样,臣就借此知照各部九卿、十三科道、八旗正副都统,大家开一会议,由公众决定,奏请皇太后垂帘训政。如此名正言顺,不止国内人民一律欢腾,就连东西洋各国,也必然赞成此议。这训政的事,便也连带完成。请皇太后睿裁,臣所拟的法子,可能行吗?”太后听了,立时喜上眉梢,说:“你这法子,果然尽美尽善,就是这样吧。”说吧,便将载沣的奏折,叫张得禄铺在御案上,自己提起笔来,批了“拟旨照准”四个字,仍命得禄交给子城。子城接过来,藏在衣袖中。皇太后吩咐一声去吧,子城叩头退下来,仍随张得禄到总管处。得禄又是欢喜,又是趁愿追问子城,太后什么时候便可以实行训政。子城屈指算了算,说半个月准可做到。得禄又再三托付,将来太后训政,有什么发财的机会,千万不要忘了我。子城满口应许。得禄大喜,亲送子城出宫回寓。
  第二天清早,霹雳一声,摄政王辞职照准的懿旨,仿佛从天而下,把北京全城的人,都吓了一愣。尤其诧异的,是摄政王一方面的人,看见这道懿旨,直如冷水浇头,浑身发颤,却又摸不着头脑,是怎么一回事。大家纷纷议论,说就是皇太后有旨意,也应当由王爷手中经过,怎么王爷连影儿全不曾见,就会跑出旨意来了?或者真是王爷倦勤,求开去这重大责任?可是看旨意上所说的话,却又不像。况且王爷如有这种意思,也当然同大家商议商议,万不能偷着去做啊!这事可真有点稀奇古怪。除非当面请示王爷,再没有旁的法子。这些位长史护卫,及平素随着王爷办机密文牍的人,一共凑了十来个,一同求见王爷,有要事面禀。载沣此时,还在做梦呢。身旁伺候的小太监,见许多人面色惊惶,急欲求见,知道必有重大事情,也不敢耽搁,忙跑进王爷寝宫。见这位王爷,兀自蒙头大睡。有心上去叫醒,又怕惊了驾,担当不起,有心等着不叫,又怕误了军情大事。正在左右为难之际,忽有一宗物件跳上牙床。小太监触景生情,不觉有了急智。原来这物件,乃是一只雪白大猫,颈项间端端正正,长成了一道黄圈,因此取名玉树金铃,是载沣夫妻最喜爱的一种动物。每到冬冷时,这猫便随王爷同被而眠,终日不离王爷左右。小太监正在为难,忽然看见它,灵机一动,计上心来。便取了一根竹棍,恶狠狠地向猫作势打来。猫一见要打它,便用爪抓开王爷的锦被,没命地向被里钻,出其不意,早把摄政王爷惊醒。王爷睁开眼骂道:“玉奴!你又来讨厌做什么。”小太监乘势上来回道:“回爷话,外面有某某等十二人,要求见爷驾,说有要事面奏,爷可见他们吗?”载沣尚未听完,便朝着小太监啐了一口,骂道:“混账糊涂崽子,这是什么时候,你就上来给他们回话,难道说天要塌了,就一刻也不能等吗?”他嘴里骂着太监,手里却还抚摩着玉奴。小太监挨了骂,只得诺诺连声,不敢再说一句话。载沣围着被子坐起来,小太监忙将衣服抱过。他徐徐穿衣,却听见外面一阵吵嚷的声音,说反了反了!好好,连我们王爷全不要了。载沣听这话很诧异,忙问小太监,外面什么人喧哗?好大胆子,把他们抓进来,我要当面问话。因为摄政王一个人住在屋中,福晋并未与他同居,所以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小太监出去,不大工夫,带进十几个人来,见了王爷,俱都请安跪下。载沣细看,全是府中各班各首领,连膳房的厨司也在其内。便大声问道:“你们这些东西,在外边山嚷怪叫,倒是因为什么?”管家大人魁升回道:“奴才今天早晨到牛奶房去吃点心,无意中听见卖报人叫唤的言辞,奴才在王爷驾前,不敢学说。”载沣道:“有什么不敢说的?又闹这假惺惺了,快说吧,我赦你无罪。”魁升叩头道:“谢爷恩典。奴才在吃点心时候,见一个卖报的,拿着一卷号外,嘴里吆喝道,快看快看,摄政王革职了,回家抱娃子去了。快看皇太后的旨意。奴才听着很诧异,跑出去向卖报的要了一张号外,打开细看,果然有皇太后的旨意。奴才一刻也不敢停留,便跑回府来报信。恰巧他们大家,也得着这个信,内中还有信不及的,说内阁下旨,怎么未经王爷过目,便能够发抄呢?我们要上来回,正赶上王爷歇早觉,不敢惊动。大家在外边议论,偏偏遇着了厨房桂顺,他竟自大声喊叫,惊了王爷的驾,罪该万死。”说罢又连连叩头。此时载沣两眼发直,坐在床沿上,一动也不动,仿佛同泥塑的一般。小太监忙过来,给他捶腰揉胸。许久工夫,才缓过一口气来,睁眼向四下看看,喊道:“罢了罢了!”又向魁升道:“你要的号外在哪里?”魁升忙从袖里取出呈上。载沣接过来草草看了一遍,赌气团了团向地下一掷,恨恨地说道:“好好,我倒将刀把子递给人家,由着他们宰了。”随吩咐魁升,快去请三爷四爷。三爷是载洵,四爷是载滔,同摄政王是亲兄弟,二人俱封贝勒,兼郡王衔。前文已经表过,他们现在已各自有府,不与载沣同居了。魁升去了很久工夫,回来说道:“三爷因为下厨房,被热油烫了脚,动弹不得,在床上养伤呢。四爷拜杨小楼为师,到城外票房去学戏,三天不曾回府。奴才打电话,也未曾寻着,请爷的示下吧。”载沣长叹了一口气,说这两个东西,真没心肝,国事怎能不坏,奸臣怎能不生心呢?这样吧,你速速到项宫保住宅,说我有紧要事同他商议,请他马上就来,千万不要耽误工夫。
  魁升答应去了,到得铁狮子胡同,项子城的宅中。见门口十来个军人,全都荷枪实弹,雄赳赳地立着,如凶神一般。魁升才上台阶,就被一个大兵拦住,问道:“你是哪里来的?快快说明,这是有尺寸的地方,能够由你乱闯吗?”魁升这般人,本来骄傲惯了,何尝把大兵放在眼里,瞪着眼睛回道:“你说什么?有尺寸的地方!告你说吧,连皇上的宫殿,全得由我自由出入,别说小小的宫保私宅。”那大兵是河南人,性情很蛮。况且初来北京,还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脑子里就认定了一位项宫保,仿佛世界之上,再也没有比宫保大的了。如今听魁升这样说,不由得气过顶门,用力推了他一把,说你少在这里卖字号吧,你看宫保的宅子小吗?就是不准你进门。你还是到皇上家宫殿去吧。魁升被这一推,几乎摔倒,大声嚷道:“反了反了,我是奉摄政王爷上谕来的,你怎敢动手殴打钦使,真不想活着了吗?”魁升这一吵嚷,惊动了卫队管带郑尔成,忙跑出来问是怎么一回事。魁升唠唠叨叨的,将方才的情形说了。郑尔成连忙请安赔罪,又将那个兵申斥了几句,然后把魁升让进来。先请他在客厅少坐,自己去寻文巡捕纪云程,请他上去回话,说有摄政王爷派来的管家大人,要面见宫保,有紧要事面谈。纪云程上去,不大工夫,回来说,宫保没有工夫接见,这时候正议着军机大事,实不能出来奉陪。管家大人有什么话,请对我说了,我回头必然转达宫保,也省得久候了。魁升一听这口气,简直是没有把他家王爷放在眼里,心中越想越生气。无奈王爷已经免职,项子城却正是当权得令,在人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得抱拳含笑,说有劳这位巡捕老爷,即刻向宫保回,就说摄政王爷有旨,召宫保即刻进府,有要政面商。在下只候一个回信,便可回府复命。纪云程答应一声,又上去回话。不大工夫折回来,满脸带着不悦的颜色,说道:“你是哪个王府派来的?宫保说,如今北京城中没有摄政王这个名称了,如有再假借这种名义的,便是违抗懿旨,捏名敲诈,按国法是要治罪的。请你说明白了,才能放出府门,要不然,得送法庭严讯。”纪云程的话尚未说完,魁升早气得浑身发颤。可是于生气之中,又带着十分惧怕,颤巍巍地答道:“我是醇王府派来的。醇王以前本是摄政王,我们顺嘴叫惯了,一时改不及,请宫保多包涵吧。没旁的,还得请这位老爷,再上去回一遍,宫保肯去不肯去,我也好回府有个交代。”纪云程噘着嘴,狠狠地说道:“这是哪里来的晦气,凭空跑多少趟,连自己的主人还说不清。”魁升只得耐着气,又请一个安,求他上去回话。纪云程这一次去了很久的工夫,方才回来,对魁升道:“宫保有谕,说目前军情重要,没有工夫闲谈。况且贵王爷身居闲散,更无谈话之必要。俟等将来大局平定,必前去造府请安。目下正在傍午,实在不能抽身赴召,请管家大人回府,婉言复命就是了。”魁升听了这一套冰冷的话,知道再说也是无益,只可垂头丧气告辞而去。回至府中,即刻面见载沣。载沣不等他开口,先迎头问道:“项子城可来吗?”魁升一句话不曾答出,便放声大哭,直哭得比死了爹娘还痛。载沣诧异极了,说你这人莫非得了精神病,怎么一句话不说,就哭起来,难道你爹娘死了不成?魁升便哽哽咽咽地答道:“我的爷呀,奴才的爹倒不曾死,就是死了我也不这样哭他。奴才哭的是,好好的王爷,竟被人家看得分文不值。从前奴才是爷驾前的传宣官,王公大臣见了我,全要号三分和气。如今却被人家作践得猪狗不如。奴才丢人现眼,原算不得什么,怎么连王爷也一齐作践呢。”他说到这里,又接续着哭起来。载沣听了,仍然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发急问道:“你说了半天,倒是因为什么?谁作践你,谁看不起我,倒是哪一个啊?”魁升到此时,只得将方才到项子城宅一切经过情形,及子城转达的话,又添了许多枝叶,说给载沣听。载沣本是一个懦弱没有火气的人,听了这些话,只有叹气咳声,却不会暴躁怒骂。可是心里越想越难过,到后来哇的一声也哭了。可怜他主仆二人,彼此楚囚对泣,痛痛地对哭了一大阵。到后来,还是魁升止住眼泪,劝王爷不要伤心,及早想一条挽回的法子才是。载沣一面拭泪,一面叹气说道:“我上了这奸贼的圈套,还有什么法子可挽回呀?总而言之,总是我们自己太不要强,这奸贼才乘隙而入。也是大清朝的气数已尽,所以才出这种乱臣贼子。我此时也不怨旁人,只怨老恩王这个老而不死的东西。他不保荐别人,单单要保荐项子城,这不是引狼入室吗?可是话又说回来,要不是我下旨意起用他,他就是造反,一时也杀不到北京城啊!咳,不要说了,总怨我糊涂昏聩,甘心将刀把儿递给人家,还能怨人家来宰吗?这样吧,你快把辅公爷请来,我有事同他面议。”魁升只得又出来,跑到善辅的宅子,请即刻来王府会议。善辅倒是闻召即来。一见了面,便埋怨载沣道:“王爷为什么要辞职还政,怎么事前亦不同我商量一番呢!这一着走错了,九个牛也拉不回来。眼巴巴地将大权交给项子城,他比曹操还厉害,这一来不是为虎添翼吗?”载沣一壁擦着眼泪,一壁述说已往的情形。善辅跺脚道:“这是项子城故意做成的圈套,王爷为什么硬往里钻呢?皇太后降严旨责备,不过是我们的家事。王爷应当召集一种亲贵会议,由我们自己家人,商量一个疏解的法子,然后大家面见皇太后,不怕给她老人家磕破头颅,也没有完不了的事。王爷偏偏将项子城约来商议,他还能出好主意吗?我想连皇太后的旨意,也是他运动来的,不但排除王爷,还得排除皇太后呢!”载沣此时如梦方醒,不觉连连点头,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的话却是一点也不错。可惜此时太晚了,来不及了!我此时无的怨,只怨我知人不明,才上了这个大当。但可惜祖宗三百年基业,难道就这样断送了,我们连口大气儿也不敢出吗?你是皇室中的智多星,如今到了这急难关头,也得要死里求活,想一个挽救的法子才好呀。善辅踌躇了两刻钟,只低着头不发一言。载沣再三催他,忽然咳了一声道:“事到而今,只好使辣手段吧,臣想这件事,有善作恶作两条道儿,请王爷酌量施行。要善作呢,大家面恳皇太后,暂时先垂帘训政,他内阁中无论用人行政,先得奏明皇太后,请旨施行,打破他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迷信,这是善作。要是恶作,简直使出两个刺客来,把项子城刺杀了,便是一了百了,永除后患。不过这善作的道儿,目前还怕不容易行使。那项子城,他本是两面愚弄:先拿垂帘的话,歆动皇太后;等把王爷排掉了,他就从此再不提垂帘两个字了。皇太后无论如何,万不能自己下旨意,说我要垂帘听政。必须内阁为首,率领满朝文武,具折奏请,这件事才能做得到。王爷请想,如今满朝文武,有十分八九,是项子城的私人。项子城既不肯领这个头儿,他们焉肯投其所忌,说出垂帘的话来?可见这件事是绝对做不到的,只好用恶作的方法,来对付他。臣想只要肯破除金钱,搜求两个要离、荆轲,倒还容易。常言说,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他几时出门来,给他个冷不防,只需一枚炸弹,便可送了他的性命。只要去了项子城,其余的人全好对付。王爷请想,这种恶作的法子,可使得吗?”载沣皱眉道:“谈何容易?不要说未必炸死他,纵然有十分把握,目前他的党羽很多,听说从河南带来有万人,全有快枪快炮,要练什么拱卫军。倘然事到临期,他手下的人变起来,我们可有什么法子对付?况且保定、天津,近在咫尺,如段吉祥、曹虎臣、张志兰这几个师长,全是他的死党。如果将他暗杀了,那几师军队朝发夕至,将北京城包围了,只怕连我们全有性命之忧,这岂是鲁莽做的?据我想,还是善办的好,但求皇太后能垂帘训政。本爵退一步想,便是失掉了政权,也算不得什么,可千万不要做那冒险的事啊。”善辅见载沣这样胆小,心中很不满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既然王爷怕事,只好就由他造反去吧。至于太后垂帘的话,臣敢具结,决然不能成功。王爷不信,请你洗净净的眼看吧。不过臣有一句话,要预先向爷驾声明,臣与这贼子势不两立。臣手中尚有一部分兵权,以后便宜行事,请爷千万不要干预。事成是国家之福,事败是臣一身之殃。从今以后,臣也不再来给王爷请安。等将来皇室重睹天日,臣方才有脸同爷相见。”说罢起身告辞,连头也不曾回,便气昂昂地出府去了。载沣见他这样,也无可奈何。善辅将来的结果如何,自有后文交代。
  且说项子城自奉到懿旨,摄政王开去职责,所有国家用人行政,暂归内阁总理大臣全权行事,这直然就是站着的皇上了。他轻易不到内阁去,一切公事,全在行辕办理。这一条狮子胡同,立刻变成了皇宫禁地。各部院的长官,天天得到这里点卯画到,紫禁城倒门可罗雀了。果然应了善辅的话,张得禄奉着皇太后的面谕,三番五次面见项子城,催问垂帘训政的事,为何内阁还不领衔奏请。始而项子城说,这事典礼隆重,必须经过内阁会议。再查一查当日慈禧太后垂帘的礼文仪注,诸事全预备停妥,然后才能入奏请旨。目前武汉的军事正在吃紧,哪里有这工夫?请张老爷回去婉言奏明,就说项子城时刻在心,决不忘皇太后的恩德。得禄回宫奏知太后,太后还认着这是项子城尊重大典的一番诚心,果然不再催问了。哪知等了有半个月,仍然声息全无,只可再派张得禄去催,项子城着急道:“你回去对皇太后说,请她老人家赶快训政吧,我可支持不住了。不但南省全部宣告独立,甚至山东、山西也起了革命军,连直隶全不稳。石家庄的吴鲁政虽然被人杀了,滦州的张亦曾,还有蓝田谓,正在秣马厉兵,待时而动。东三省的胡匪,也打着革命军旗号,要驱逐官军,实行自立。各方全有奏折递来,就请你一总拿回宫去,呈与皇太后御览。就请她老人家,快想应付的法子吧。”项子城一片话,把张得禄吓了一身冷汗,反倒央求子城,千万不可脱卸责任,皇太后如何能办得了这些事。奏折我自管拿去,垂帘的事,从此不必提了。俟等宫保把各省的事全办平复了,到那时歌舞升平,再请出皇太后来做女中尧舜吧。子城很不乐意,说我犯不上做这挡箭牌,还是请太后自己办吧。高低由得禄给他请安下跪,说了许多好话,这才不说辞了。从此以后,皇太后再也不问垂帘的话,倒时常派张得禄询问各省情形如何。及至得禄回来,从不曾报告一件可喜的消息。皇太后忧愁抑郁,直然得了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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