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历史演义全集.com》第17/32页


  项子城此时,却放开手布置一切。第一件,便是武汉的军事。此时印长已经回京,冯国华为总司令,王占魁为前部先锋。占魁是山东人,小时在乡里间,本是一个无赖地痞。后来穷得不可开交,便投入军营。始而充当伙夫,后来项子城见他生得体格魁梧,臂力又大,便挑他为马弁,跟了子城四五年,因为组织新军,便升他做连长。打土匪他很出力,便由连长而营官,由营官而标统,由标统而协统,几年工夫,居然做到高级武官。他生平最佩服的,就是项子城同冯国华。此次国华被命征讨武汉,特特调他同来,因为知道他是一员福将,到了汉阳,一定能建立奇功。始而李天洪派蔡、杜两员大将,迎头同国华见了一仗,怎当得国华用兵如神,王占魁勇冠三军,禁卫军的枪炮子弹又非常的锋利,蔡、杜两人如何抵抗得了,只得大败而归,退守汉阳城,在龟山架起大炮来,向外轰击。冯国华下令,先在炮力不及的地方,安营扎寨,一方面给北京去电,报告得胜情形,及敌人依山架炮、拒守的状况,向项宫保请示机宜。第二天复电到了,限十日以内攻下汉阳城,如十日不能取得,军统及先锋官均摘去顶戴。好厉害的回电!国华见了,吓出一身冷汗来,心说,这不是难题吗?像龟山这样险峻,不要说十日不能攻下,就是一个月,也未必准有把握,这直然是开玩笑。他想了半天,忽然计上心来:现在东西洋各国驻京武官随营观战的,很有几位。我今天开一次军事会议,请他们出席,当面提出这攻打龟山议案来,请教他们,得用什么法子进取,多少日内可以取得。他们有好法子,我也可以采取。要是无善法可想,当然得多延日期,我便据着他们的话禀复,也担不着甚大的不是。好好,就是这样,立刻传令,在军统行营开军事会议。并拿自己的名片,将各国观战的武官,一律请来。
  这些人倒是闻请即来,在会议场上坐定了。所有大小军官自营长而上,一律列席。冯国华在主席台上,向大众发言道:“今天本军统请列位来会议,是有一个大问题,非集思广益,不能收功。目前咱与敌军相持,他把住了龟山,有险可守,那汉阳城便无法取得。我们必须先夺龟山。只要将龟山得过来,汉阳不攻自下。这是天然的形势,诸君自然晓得。只是夺取的方法,事前应当如何布置,攻下的日期,大约须得若干时间,请诸君各抒所见,本军统当择善而从。在本国军官,有不次升赏。就是诸位客卿,也必有相当酬报。”国华说完了,各军官面面相觑,谁也不发一言。国华又改用英语,向各国武人演说了一遍,只见英国武官、陆军大佐金克坚起立发言,说龟山的形势,本武官早经测量明白,委实是天险之地。对方戒备很严,智取是做不到的,必须力取。力取非有重大牺牲,不易奏效,更非短促时间,所能收功。以本武官看,若用英国陆战的方法,得有五千人轮流攻打,最速也要一个月,方能占领此山。国华拱手致谢道:“多承金将军指教。但不知他位将军,还有特别妙法,能比一个月再快的吗?”话言未了,只听见德国武官陆军少将成士宝站起来微微笑道:“据末将看,此山虽险,要夺取过来,也还用不到一个月。如参用敝国陆战法,二十天决可收功。”哪知成少将的话尚未说完,座中一人哈哈大笑道:“当此军情紧急,瞬息万变,要待一月廿天,岂不误了大事?据我看,如用种种方法,明夺暗诱,只需两个星期,足可办到了。”大家听此人放出这大口气,不约而同地全向他注目,原来是日本武官藤田少将。此人年纪很轻,却在日俄战役中立了不少功绩,所以二十几岁,便升至陆军少将,现充北京日使馆武官。此番随营观战,摩掌擦拳,直要显一显自己的身手,方才称心如愿。听英、德两武官所谈,他心中很不以为然,所以挺身出来,只说了两星期的限,自以为可以压倒一切了。在金、成二人,见他这样少年轻躁,嘴里虽不好说什么,却嗤之以鼻,现出一副很信不及的样子。冯国华在主席台上,也很觉着诧异,心说,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连西洋久历戎行的将官,全不敢说此大话,你一个少年新进,知道什么,就这样发狂,也未免太可笑了。我必须问他一个词穷,也好折一折他的气焰。想罢,便先朝着本国的武官发话道:“诸君听见了吗?藤田将军说,两星期内便可取得龟山,总算是再速没有了吧!不但本军统五中佩服,大概诸君也是望尘莫及了。”国华说到这里,才要接着向下说,只见武官席中,一个身躯高大的,蓦地站起来,说末将有一言奉禀。国华一看,乃是先锋官王占魁,忙和颜问道:“王将军有何高见,自请明言。”占魁道:“方才,藤田将军不是说两个星期可以夺取龟山吗?要据末将看,何需两个星期。末将不才,虽无拔山之勇,要取这小小龟山,只需一个星期,手到拿来,遇巧了三五天也说不定。”占魁这一声大炮放出去,立时间得掌声如雷。原来这些外国武官,全在中国住过多年,对于中国话,听得很清。大家正在看不起藤田,却无法折服他。忽然听见这一套话,直是对藤田迎头一棒,真乃正中下怀,便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金、成两人,尤其鼓得起劲。当时却吓坏了冯国华,气坏了藤田少将,连中国各武官也全目瞪口呆,一个个看着占魁,只是发愣。大家全不约而同地揣测此人,必有神经病,再不然便是魔鬼附体,不如此,何以能说出这样的荒唐话呢?此时国华的心中虽然诧异,但是,自己部下,在大庭广众当着几个外国武将,说出这样压倒一切的话来,自己也觉着很露脸。却因众当前,又不可视同儿戏,只得向占魁追问道:“王将军,这军中可无戏言啊!”占魁郑重答道:“大帅说哪里话,末将如无十分把握,岂敢轻易发言?我既限定一星期,如逾一日,请以军法从事,末将情愿具军令状。但是本军全部队伍,全得听末将一人调遣,有抗令者先斩后报。不知大帅可能应许吗?”国华道:“这是自然的。你既肯冒险建立奇功,这指挥三军之权,焉能不完全交付你。你先具下军令状,我随后便令知全军将士,听你一人指挥,有不服者,按军法从事。”占魁果当众人面前,立下军令状,那些外国武将,又竭力地鼓了一回掌,然后国华才宣布退席。
  众人散去之后,国华秘密派人,将占魁请到自己屋中,正颜厉色地对他说道:“你方才在大众面前夸下那样海口,这不是闹着玩的。自古军中无戏言,何况你又具下军令状,倘然事到临期,你不能做到,我做主帅的,也无法袒护你。你这不是自寻死路吗?究竟你有什么把握,不妨先对我说明,也省得我替你悬心吊胆。”占魁道:“承大帅这样的爱护我,末将心里实在感激不尽。末将没有一点把握,焉敢冒昧,以性命为儿戏呢!实对大帅说,目前有取龟山一个极好机会。末将乘这机会,可以事半功倍,所以才敢讨这极短的限。要不然,谁能这样荒唐呢!从前守汉阳的,是湖北陆军,全是当日张文襄训练之师,又兼带兵官如蔡杜两人,也是久历戎行的战将,所以龟山不易夺取。如今却换了华自强做主将,手下的兵全是学生军,较比湖北原有的陆军,程度差得太远了。那华自强虽是一位老革命党,到底军事阅历很有限。他原是湖南一个秀才,也出自张文襄门下,在湖北当过学生,后来到东洋留学,还是文襄送过去的。此人胆量虽大,却是仅仅会掷炸弹、打冲锋。在革命党中,总算非常骁悍,然而说战阵攻守的方略,却实实在在是一条门外汉。又兼那学生军,就知道不怕死,至于打上仗,连瞄准全不会。别看他有两三千人,我们只选五百精锐之师,便能打他个全军覆没,这岂不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并且他们这些学生军,是来者不拒,凡能说南方话,嘴里再有几句新名词的,便可投进去效力,他们一律收用。因此,末将早就选了几个会说湖南湖北话的人,乔装扮作学生,也投入华自强部下,充当兵士。将来夺取龟山之时,有他们做向导,保管唾手而得,不费吹灰之力。一切进攻的路线,末将全都测量好了,只候动员令一下,两三日内便可收功。虽然讨得七天限,其实却用不了七天。大帅自请万安,汉阳已入咱们掌握之内了。”国华听他说得这样凿凿有据,心中如一块石头落地,不觉笑逐颜开,说王将军真不愧智勇兼全,本军统专候喝你的喜酒吧。不过事情虽有十分把握,你也要处处小心才好。占魁道:“这是自然,不劳大帅挂心。”说罢告辞回到自己营中,调兵遣将,预备打龟山。先把他手下直接管的六个营官,请到自己密室中开会议。占魁向大家说,兄弟今天在大帅面前,说了这样大话,全倚赖的是你们六位捧场。没旁的话说,你六位得帮兄弟这个忙,咱们本部立一个全功,不要借重旁人。事成之后,国家必有特别升赏。众人齐说,愿听统领指挥,赴汤蹈火,也直往不辞。占魁随按照他预订的计划,当面指导一番,众人各自受计而去。
  却说这汉阳城中,主帅是华自强。自强本是学生出身,并不晓得军事,只因他是革命的首领,所以大家推举他镇守汉阳。他总觉得湖北的陆军不可靠,变着方法,将章兴文、蔡大猷一干人挤走。他自己招了三千学生军,交付几个铁血团同盟会的人带领着,坐镇汉阳城。在龟山上吊起大炮来,派了一营学生看守着,其实这些学生并不会放炮,甚至有连枪全扛不动的。内中只有十几个学生,据他们自己说,当日曾入过武备学堂,对于开枪开炮的事,倒还略知一二。因此,华自强便派这几个学生做本军连长,连镇守炮台的事,也交付三个连长。一个叫孙知方,一个叫孔广月,一个叫陆长亭。三人之上,有一位营长,名叫钮长城,是同盟会的健将,跟随华自强多年,所以叫他带着三个连长,专管龟山炮台。其实连长同营长从前并不认识。因为华自强部下,并无专门司炮的人才,这三人应募之后,自言通晓炮台机关,自强当面试验,果然能拨动机器,发炮实弹,种种动作全办理得非常熟悉。自强大喜,当时便升他三人做炮兵营连长,却派钮长城营长,所为监视他们,恐怕新招的人,不甚可靠。其余还有几个连长,有精于枪法的,有长于侦探的,有惯于守城的,也全由最近招募而来。自强见他们全是学生,又说的是湖南湖北的土话,便也深信不疑。况且有几位同盟会的人做营长,在上面监督着,也决然不至有何差错。华自强在汉阳城中,倒是兢兢业业小心谨慎,连城全不放开。城外边只派了两营学生军,作为防堵之用,各城门也全有兵把守。他坦然坐在汉阳府衙门中,以为金城汤池,敌兵决然无法夺取。这一日侦探前来报告,说敌人有意来攻城。自强听了,哪敢怠慢,忙传令叫城外的两营军队加紧防守;又叫四门的把守军士,关紧了城门,不准放闲人出入;又传知龟山炮台,将炮台对准城外,到了紧急之时开炮助战。种种全预备好了,又秘密吩咐他的近人,备好了一匹快马,在衙中伺候,倘有意外,他好骑马逃生。江边的小汽轮,也预备三四条,是预备逃走过江之用。将来胜了,固然露脸,就是败了,也不患无路可逃。果然真叫他预备着了,这一天夜里,就听得城外枪炮齐鸣。自强知道是敌人来攻,心里好生不安,吩咐拉马至大堂前边。又派了几个人,前去探听消息,轮流报告,倘有不稳,便即刻可以逃生。天有二鼓,探报来说,城外的学生军,已经打了胜仗。自强听了,不觉精神万倍,对左右的参谋副官说,到底还是学生军可靠,若非我自行招募,那湖北陆军决然无此勇力。左右也借着机会,说了些谀词。正在说得高兴,忽见探报又来报告,说学生军的连长李永贵、王长功,在城外生擒清将王占魁,请元帅速开城门,好进城献功。自强忙传令大开城门,只许王、李两连长携带俘虏进城,其余暂在城外防守,不得擅入。探报去了不大工夫,忽听得外边排枪如连珠一般地响,又远远见火光冲天。自强心中犹疑不定,心说为何城里面也放起枪来?忽见他自己的近人,跑得满头是汗,进来便对自强说:“请元帅快跑,不好了,城被人炸开了。咱们几个连长全是汉奸,里应外合将城门炸开。城外的两个营长,同把门的营长,看炮台的营长,全被他们杀了。其余学生军,也有投降的,也有被杀的。龟山炮台,此时也被他们夺去了。清将王占魁,已经入城指挥一切。请元帅快走,迟了怕被人生擒去,快走快走。”说罢,连他自己也抹头便跑。自强听见这报告,知道再守也是无益。好在他早有预备,三脚两步跑至大堂前,翻身上马,连打了两鞭子,如风驰电掣一般,转眼已跑出城门,直奔江岸。他左右几个近人,也乘马在后面跟随,一同上船过江,直奔武昌去了。这汉阳城,稳稳被王占魁占领。龟山炮台三个连长,本都是王占魁手下的人,自见城门一开,早将炮口移动,转向武昌城方面瞄准。营长才进来一干涉,早被孙知方一手枪送了性命。此时看炮台的几个士卒,早被他三人运动好了,这座龟山,并不费吹灰之力,双手献与王占魁。占魁进得城来,先占了知县衙门。所有几营学生军,愿意投降的听候改编,不愿意投降的,自由遣散。这些人也自知抵抗不了,乐得大家保全性命。占魁得了汉阳,出示安民,一面派人向冯国华营中报捷,并请示攻打武昌的方略。少时派的人回来,说军统有令,不准再向前进攻,占魁听了不觉愕然一愣。要知所因何故,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四回 勒名器轻失大臣心 掷炸弹吓破奸雄胆
  王占魁取得汉阳,正在兴高采烈之时,忽见中央来了密电,叫停止进攻,不准再取武昌,不觉又惊又气。惊的是武汉正在得手,如何有此意外之电;气的是自己费了许多心力,担了若干危险,实指望捷电拍至北京,必然有特旨回来,越级高升,以酬其战胜攻取之劳。万没想到,不但没有升赏,还抑勒着不准再向前攻,这真是别有用意,却又不肯明白宣布,岂不把人气杀?况且前几日分明来电,限日夺取龟山,如逾期不能取得,连军统全担着很大的考成。如今在期限以内,手到拿来,似这样伟绩殊勋,反倒一字不提,仿佛没有这件事似的。前后矛盾,真真令人不解。占魁越想越难过,第二日,便亲自去寻冯国华,当面请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国华只是捻须微笑,也不做切实回答。只说王将军你要耐一点性,静候几天,自然知道下回分解,目前也不便说明。总而言之,宫保并非不知兵之人,更不是惧敌之辈。只因内中有一种妙用,不能不先缓一步,你自慢慢等着,将来论功行赏,必使你同部下满意,目前且不必心焦。占魁听了,也不好再往下追问,但是他心中究竟不服。只好怏怏而回,对部下几个营官,竭力地安慰了一回,说军统有谕,将来必有特别升赏,请你几位不要心急,慢慢地等着,不日便可发表了。座中有一营官,名叫李培基的,他的资格最深,实指望此番成功,立时便可升任标统。如今不但没有信息,还叫停止进攻,他心里如何忍受得了。便厉声向占魁道:“统领所说的话,可当真吗?末将想项宫保绝不是畏缩之人,他万不能拍发这种电报。莫非是冯军统受了敌人的贿赂,故意假造电报,懈怠军心,以便敌人腾出工夫来,好做种种预备。要是果然这样,连统领帮他说话,也要处在嫌疑地位呢。”李培基这几句话,把占魁气得从座位上跳起多高来,连声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怎么连我也看成汉奸了。我姓王的,如果受敌人一文钱的贿赂,叫炮子儿随着我走,死无葬身之地。”李培基道:“这年头谁还拿起誓当一种正经玩意儿。要叫人不疑,必须有一种实在的表示,才能算数呢!”占魁益发急了,说怎么叫实在的表示,我姓王的,全能做得到。培基道:“既然这样,末将随统领到龟山炮台,请统领先发一炮,要打武昌总署的大堂。末将也发一炮,要打蛇山的头。如果统领能做到,末将情愿负荆请罪,拜统领为老师,从此以后,再不敢顺口污人了。”占魁哈哈大笑道:“这有什么难处,我马上便可以随你去。”培基拍掌道:“好好。”座中有一位参谋长名叫张立德的,忙拦道:“这事使不得,宫保电令停攻,怎么倒去发炮呢?这件事如果鲁莽去做,将来宫保知道了,连冯军统全担当不起。统领同李营官还要三思而行。”占魁听了这话,也有点游移,尚未表示什么意思,却见李培基从怀中拿出手枪来,向张立德厉声喝道:“你敢阻挠吗?谁再多言,先吃我一手枪。”立德吓得连连倒躲,说李将军,你自请随便,我再也不管了。占魁忙劝道:“自己人,何必动这样的干戈。他劝咱们,也是为好。你既不赞成,咱就到龟山去,用不着玩手枪。”培基随将手枪揣起,笑道:“请统领一同走吧。”二人出了府衙,一齐上马,只带了四名马弁,转眼来至龟山炮台,驰马而上。守炮台的营长等,见是统领到了,一齐迎接行礼。占魁同培基到炮台前,问司炮的连长,里面可曾实弹吗?孙知芳道:“全实着弹呢,不知统领预备向何方开炮?”占魁也不理他,却问培基道:“是你先开,是我先开?”培基道:“末将怎敢僭统领的先,请统领先开吧。”占魁也不客气,把衣服结束了结束,先用千里镜向武昌城里看了一回,然后布好了米达,便自己伸手开机。只听一声响亮,炮弹已破空飞出。紧跟着用千里眼一照,占魁哈哈大笑道:“到底老手不弱,真真露脸。你不信来看,不偏不倚,恰恰揭了总督衙门大堂。”培基接过千里眼来,也仔细一照,不觉点头道:“统领真不愧开炮的圣手,末将恐怕没有你这样的绝技。”说罢又照了一照,扭动机关,向蛇山头打过。这一炮未打着头,却打过了头有一丈多远。占魁照一照笑道:“这也很难为你了。”此时培基方才心悦诚服,不觉五体投地,向占魁叩头请罪。又连呼老师在上,门生从此真服了,情愿在你麾下,牵马坠镫也是甘心的。占魁忙用手将他扶起笑道:“贤弟何必如此,愚兄实在佩服你的忠勇,咱们回衙去吧。”又嘱咐孙知方,好好看守炮台,没有命令,不准擅自开炮。知方诺诺连声,送他二人走后,也摸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心说这两个人,多半是疯了,贸贸然跑来开了两炮,又趴下磕大头拜老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真真叫人不明白。
  不提孙知方在炮台旁边纳闷,却说武昌城内李天洪,因为汉阳失守,华自强跑回来,他自己还不肯认错,硬说天洪不派人接应,所以才有此败。天洪心里很不痛快,说:“当日我湖北陆军,在汉阳守城,你无故全打发回来,一律换成学生兵。如今学生兵不中用,被人家杀散了,还占了城池,取了炮台,我不埋怨你,也就罢了,你反倒埋怨起我来。这是从哪里说起呢!况且龟山炮台一失,这座武昌城便十分危险。他们不开炮便是万幸,要倘然开炮,有半天的工夫,这一座武昌城便要化为碎粉,是闹着玩的吗?”自强听了这话,仍然不服,一味地狡辩。天洪本是忠厚人,只得忍气吞声。华自强不明白人家是让着他,还以为是怕着他呢,便索性专事同天洪为难,意思是想要喧宾夺主,把天洪挤跑了,他便是武昌一隅的首领。哪知天洪虽不同他计较,那部下的文官武将,如章兴文、荀文、姜赞文、蔡大猷等,全抱着满腹的牢骚,以为汉阳是武昌的门户,假如当日由湖北陆军驻守,王占魁决然夺不了去,生生被华自强断送了。要按照军法,就应当将他拘禁起来,听候审判。如今既从宽不究,他反倒得意洋洋,事事与我统领作对,这种人还要得吗?大家纷纷议论,预备驱逐华自强的方法。正当此时,龟山的炮弹,忽然打进武昌城来。大家全在督署后花园议事,忽听震天地响了一声,大堂的屋顶,早被炮弹打飞,大家吓得面目失色。天洪说屋里太危险啦,咱们快到假山后边,藏躲一时,免得白白送了性命。说罢自己当先跑至山石后边,一干人也全随着他躲避。正当此时,又是一声炮响,却打在蛇山前边。幸而两炮之后,便止住了,不曾再打,大家惊魂始定。第一个荀文,埋怨华自强道:“华先生,这全要念你的好处,你不把龟山送给人家,人家怎能向督署发炮呢!”自强听这话,不觉羞得满面通红。他又不肯服气,便同荀文顶撞起来,说胜败是兵家的常事,假如你要守汉阳,准能保不被人家夺去吗?荀文冷笑道:“不是在下向华先生夸一句海口,要是我们湖北陆军把守汉阳,他休想越雷池一步,至不济也得同他打三天三夜,才能将龟山让出。他不出相当的代价,恐怕不能伸手白得。这是遇着你先生了,什么不讲,总归是王占魁的时气好罢了。”这一套当面抢白的话,自强如何受得了,立刻瞪起眼来,便想同荀文打架。荀文笑道:“算了吧,勇于私斗,怯于公战,算不得英雄,别笑话了。”说罢,又哈哈大笑,直把华自强羞得无地自容。到底还是天洪忠厚,见自强无法下台,便拉着他的手,说咱们到旁边去,不要同他们年轻的人斗口了。随将自强拉进一间卧室,自强兀自恨恨连声。天洪道:“你何必生这愚气。他们一班才毕业的学生,知道什么,依我劝你,不如到上海去。听说陈起梅已经独立了,确是老民党,你到那里,倒可以展一展鸿才。在湖北住着,一来危险,二来也没有用武之地。这些陆军,你如何能调动他们,终日白跟着怄气,何如迁地为良呢。”天洪一席话,正打入自强心坎,忙答道:“承大哥替我设法,兄弟实在感激不尽。但是我自汉阳逃回,手中一个钱也没有,并且上船过江,倘然被兵擒着,岂不白白送了性命。这事我也早早筹划过,是左右为难,还得求大哥帮忙才好。”天洪道:“这两件事,你不必发愁,我早替你筹好了五万块钱,全是外国银行的钞票,你带在身边,将来到上海,也好帮着陈君进行一切。至于过江的事,我托付汉口美国领事,临时到码头去接,你决然担不着一点危险。你在汉口,千万不要耽搁,急速乘船到上海,免得清兵注意。”自强听了,不觉欢喜得连连作揖,说到底是大哥虑得周到。小弟到了上海,一定向孙大总统上条陈,请派你做大元帅。天洪道:“我可担不起这大的责任。还是贤弟你做元帅的好。事不宜迟,我这就给美国领事拍电报。款子也立时交给你,你可千万收藏好了。”说罢,打开密室中的铁柜,取出五叠钞票来。一叠是一万,五百元一张的二十张,叫自强查点好了。又送给他一支小小革囊,一柄盒子手枪,作为防身之用。然后自到电报处,给汉口美国领事拍一封电报。也是活该凑巧,当日恰有一个美国商人,从武昌乘船到汉口,天洪便将自强完全托付了他。两人坐在一间舱中,安然来至汉口。虽有稽查的清兵,但有美领事自来迎接,大家也就不再查问。自强当夜便住在领事馆中,第二天仍随美国商人,乘江轮到上海,一点惊恐不曾受着,安然至沪。此时陈起梅已经独立,所有上海青红两帮的人,全成了革命军。陈起梅自称上海都督,华自强到了,立时又现出十分声势来。大家推他做北伐总司令,华自强便也居之不疑。一方面又给南京去电,把失守汉阳的不是,完全推到湖北陆军身上,自言武昌恐怕不能久守,因此到上海来,帮同陈起梅组织北伐军队。临时大总统孙文,便正式任命他为北伐军总司令,从此自强在上海招兵买马,暂且按下不提。
  却说北京,自从项子城做了国务总理,凡中央的政务,概由他一人负责。那一班亲贵,虽然心中怀恨,却又无法制服他。这一天湖北捷报到京,说是汉阳被王占魁克复了,武昌指日可下。项子城接着这个电报,立时在本宅中召集军事会议,所有文官武将,一律列席。子城把电报拿出来,给大家看。大家见了,一致颂扬,说是宫保先声夺人,将士用命,所以能马到功成。汉阳既经克复,那武昌一隅,便如釜底游魂,出不了十天,一定可以完全恢复。就请宫保,赶紧去电嘉奖,对王占魁更须破格超升,好鼓动三军的勇气。项子城点点头说:“你们说得很是,本总理还得细加斟酌。因为目前各省纷纷独立,并非武汉一方的事,必须通盘筹划,不专在一方上注意。”众人又顺着口音说:“宫保智虑周详,非常人能及,我们大家,只有遵命而行。”子城遂吩咐退席,自己却同赵秉衡在密室中私自议了一回,然后亲拟电稿,交电报处,拍与汉口冯国华,叫国华按兵不动,千万不可再取武昌。这个密电拍出去,表面上却大贺战胜。子城先具了一封奏折,述说克复汉阳的情形,请皇太后、皇上宽放圣怀,不必忧虑,革命党指日可平。皇太后见了,自然十分欢喜,对左右说:“到底是项子城,不愧国家柱石之臣,到北京几天工夫,居然克复了汉阳,这样看来,革命党决然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他既立这大功,朝廷必须有特别奖励,才能鼓舞他的忠心。这事我又不便自己做主。”随吩咐张得禄,叫他传旨召见一班亲贵,在慈宁宫开一次亲贵会议,决定怎么样封赏项子城。得禄奉命出宫,他本人仅就到醇恩两府,其余全由他派人去知会。当日午后四点,各亲贵一律到齐,只有醇王载沣负气不来,只说有病不能下床。其余亲王、郡王、贝勒、贝子、镇国公、辅国公、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共到了六七十人。皇太后特御正殿,叫大家分班在两旁侍立。因为恩王是长辈,又兼他年纪过老,特降殊恩,赐以矮脚小凳,命他坐在旁边听旨。恩王再三辞谢,说老臣虽然有了年纪,脚力并不甚弱,怎敢在皇太后驾前坐着说话。这事关乎朝廷的礼节,老臣决然不敢奉诏。皇太后见他执意不肯,便吩咐座位自管摆设,你哪时站立不住,自管坐下,我决然不怪的。恩王谢过恩,然后大家排班侍立,敬听皇太后的旨意。太后对大家说道:“今天项子城有专折入奏,说是汉阳已经克复了,料想你们大家总该知道。”众人齐声回奏,说臣等早知道了,这是圣清的洪福齐天,皇太后睿智周详,所以能够马到成功。太后道:“话虽是这样说,但要不是项子城来京,恐怕也不能这样迅速。今天我把你们大家叫来,就是为商议酬勋的办法。我想朝廷对项子城,得要重重地有一次升赏,好鼓励他的心,早早把湖北内乱扫平,也省得各省生心。你们大家可议一议,究竟赏以什么名位,才合乎祖宗奖励有功的意思呢?”太后说罢,只见左班有一人答言,说依臣的愚见,克复汉阳,也不算什么大功。当日曾国藩弟兄,同李鸿章、左宗棠等,连克数省,不过酬以侯伯之位。以项子城这一条功劳,赏以一等轻军都尉,也就很对得过他了。大家一看,乃是贝勒玉朗。恩王摇头道:“你所说的话,与目前时势不同。曾、李立功,是什么时候?岂能拿来做比例呢。况且曾、李之功,本应封王,当日仅仅封侯,乃是皇家遏抑汉族的一种私心。如今汉族的人,全开通了,再用当日的手段,必至逼出反感来,反倒于国事不利。目前必须就着项子城的机会,用一点破格的手段,好收买汉族的心,才是正当办法,岂可再拘守从前的老例。”皇太后点头道:“到底是你老成练达,甚合吾意。依你的意思,项子城封什么爵位,才相宜呢?”恩王尚未答言,只见内中有一个少年抢着说道:“封他一个子爵,也就很不薄了。”众人看时,却是恭王溥炜。他的年纪很轻,可是排汉的思想却很富,平时对于项子城,极为不满。他却又不是效忠皇室,肚子里另有一种打算。因为他是亲支近派,当日德宗驾崩,以宗室的次序,溥伦是老四爷的孙子,本应当入承大统。既选不着溥伦,第二个就属着他了。因为老五爷敦王那支,当庚子拳匪之乱,端王澜公等推波助焰,几乎把清室社稷断送了。事后正名定罪,将端澜的爵位革除,连带将候补皇帝的大阿哥溥俊,也一并废掉。老五爷这一支,便如汉时的广陵王,是付之毋庸议了,自然应当由老六爷恭王这一支承继统绪,方才合乎天理人情。偏偏慈禧太后同光绪皇帝,全另存了一种私心,仍然由老七爷醇王那一支承继过溥仪来,兼祧穆、德两支,即了帝位。这一来可将恭王溥炜气坏了,在暗地咬牙切齿,恨慈禧办事不公,可是面子上,生米做成熟饭,也无可奈何了。他的野心仍旧不死,恨不即刻起了内乱,遇着机会,仍可将宣统推倒,他便出头做皇帝。这种存心,已经不是一日了。如今武汉的事,他并不乐意早早平定,因此对项子城的封爵,他总想设法抑勒着,使子城不能如意,自然不肯十分出力,这革命的乱子,便也因此可延长了。这原是他的一段私心,所以抢着发言,请以子爵封子城。在他想,玉朗许以轻军都尉,我如今提出子爵来,比他高出两级,太后当然可以允许了。哪知皇太后只是摇头,看神气很不以为然。老恩王也朝着他说道:“你们年轻的人,总是不能破除成见。处在目前的情势,那项子城还把子爵放在眼里吗?据我想,最好大大地封他一个亲王世袭罔替。这虽是破格的办法,到底为大清的社稷打算,非此不足以笼住他的心。”恩王的话尚未说完,只听班中哇呀呀一声,仿佛唱金钱豹一般。原来是贝勒载洵,忘其所以,竟把才从杨小楼学会的这一句喊出来,倒把皇太后吓了一跳。一看是他,不觉勃然大怒,指着骂道:“我把你这个混账东西,这是什么地方,今天议的是什么事,你竟敢在殿廷之上,这样放肆,还成个什么体统!太监们,先把他捆起来,回头交宗人府慎刑司从重惩办。”太监答应一声,一窝蜂似的拥上去,七手八脚便要捆他。各王公贝勒一见皇太后动了真气,大家不约而同地跪在丹墀上,大磕其头。全说载洵年幼无知,惊了慈圣的驾,还求老佛爷法外施恩,容他这一次,嗣后如再有这种行为,必须交宗人府严办就是了。皇太后碍着大家的面子,只得应允。可怜载洵才学会这一句,只因为唱的不是地方,几乎把贝勒送掉了,还得跪在皇太后面前,磕头认罪。太后也不理他,仍旧赓续前议。问大家,恩王方才所说,项子城须封王,才可笼住他的心,你们大家对于此议,是否赞成,不妨明说。众人中那胆子小的,因见载洵碰了钉子,便不敢再发言。唯是善辅虽然年纪轻,辈数又小,却自恃学问见识高出这一群宗族之上,便挺身发言道:“方才恩王所议,诚然有一部分理由。因为目前救急起见,非有此破格之赏,决不能笼住项子城的心。但是这样破格,未免太离奇了,不要说汉洲入主中夏,当日吴、耿、尚三王发难,定例永不再封汉人为王,就连古昔刘汉时代,也要说非同姓不王,非有功不侯。可见封王这事,不是寻常可以做的。况且项子城纵然有功,并非是重安社稷,再奠乾坤,遽然封王,未免使全国震骇。这事是万万做不得的。”善辅领头一说,大家起而附和的,便有十几个人。皇太后道:“本来封王的事,我想着也未免太过分一点,如今只封他一等侯,世袭罔替,也就很对得过了。”太后说出封侯来,大家异口同声,全说倒是老佛爷圣虑周详,斟酌至当,就是这样办,再好不过了。太后见大家同意,便取过纸笔来,亲自写了一个旨意,是内阁总理大臣项子城,着封为一等忠毅侯,钦此。随将旨意交付贝勒玉朗,叫他到项子城家里当面开读。大家便也散会出宫。玉朗捧着这道旨意,兴兴头头的,直奔项宅去加封。
  却说宫中的消息,早有人传达给项子城。子城的意思,实指望朝廷果能破格封王,他便改革方针,仍然抄那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旧套,不想去做总统了。后来听得仅止封侯,便不觉兴味索然。对赵秉衡道:“他既不肯破格,我们便破格一回,有甚使不得的。”二人正在议论,传达官上来回话,说朗贝勒爷,现奉皇太后旨意,已经来至前庭,请宫保速去接旨。子城不敢怠慢,连忙顶冠束带,来至前厅,跪听朗贝勒宣读圣旨。读罢了,子城却不肯谢恩,向贝勒说道:“臣项子城并无可以膺爵受侯的功劳,实不敢妄邀懋赏。请贝勒爷仍将原旨奉回,替我面奏皇太后,俟将来时局平定,再论功行赏也不为晚,目前可以无须了。”玉朗道:“项宫保你这话说错了。皇太后既然加封,决无收回成命之理,你无论如何也得谢恩领受。缴回原旨的话,我如何敢做呢?”子城听了,只得立起身来,说贝勒爷既不敢缴还原旨,子城当面去辞就是了。玉朗道:“如此甚好,就请宫保自己走一趟吧。”说罢,便告辞出门去了。子城送他走后,自己转回密室,同赵秉衡商议:现在封侯的旨意,还在前厅,到底怎么办呢?赵秉衡笑道:“这事有什么难处?宫保不妨面见皇太后,只推说目前革命党来势很凶,各省纷纷独立,并不是湖北一省的事,何况湖北一省尚未敉平,臣何敢受此高爵?侯等将来各省的乱事一律肃清,然后论功行赏,无论朝廷有何恩典,臣决不推辞。似这样说,不但立言得体,而且捎带着吓一吓皇太后,也好为将来的地步。宫保请想可使得吗?”子城一听,不觉鼓掌称妙,立刻吩咐套车,进东华门,伺候召见。
  子城每逢出门,有二十四匹马队,全是荷枪挎刀,一律挑选的是北洋劲旅。另外有一名队长,是参将衔、三品顶戴,在前面给他打顶马。马车的后边,还有两骑跟马,一个文的是候补知县,一个武的是候补都司。那前面的队官,姓郑名尔成。后面的两个官,文的名叫吴希泰,武的名叫王得功,全是随他多年的老人。照例总是他们跟着出门,决然不会错的。偏偏这一天,王得功因为受了感冒,增寒壮热,头痛心烦,吃过药,躺在床上出汗。这时候宫保偏要出门,急得他出了一身透汗,勉强挣扎着想要起来,更换衣服,随同出门。同伴的方长胜看着不忍,说王大哥你索性躺着养一养吧,我替你跑一趟不好吗?王得功道:“老弟代劳,那是求之不得,但是凭空叫你受一趟累,愚兄心里总觉着有点不安。”方长胜笑道:“自己弟兄,有什么安不安的。我有许多日子没骑马,今天也好就此演习演习。”得功再三称谢。长胜扎束停当,少时宫保出门上马车,大家一齐上马。唯有方长胜骑的这匹马,是一匹卷毛青,极其高大,它却横蹿竖跳,不容长胜上去,而且还引吭长嘶,仿佛我决不驮你似的。长胜恨极了,连敲了他几鞭子,方纵身上去。那马仍然是不伏衔勒,勉强着向前走几步。
  风驰电掣,转眼进了内东华门,先到总管处挂名报到。张得禄见是宫保自己来了,料定必有重大的事,怎敢怠慢,立时把他迎进来,殷勤招待。又向子城道喜,说宫保封了侯爷,我们本当即刻叩喜,却没料到宫保先来了。子城忙拦道:“不敢当不敢当,封爵的事,我已经恳切辞过了。”得禄诧异道:“这封侯授爵的事,是轻易不见的,要在旁人,做梦还梦不到呢,宫保却为何要辞掉?你不是呆了吗?”子城道:“一言难尽。说真了,谁同高爵厚禄有仇呢?不过看目前形势,各省纷纷宣告独立,湖北一方面,又未彻底肃清。将来不定闹到什么样子,我是一点把握也没有。要遽然受了朝廷的封爵,自己问心,实在有点抱愧。因此恳切力辞,这也是出于不得已的一种苦心。张老爷,你终日在宫中,哪里知道外边情形呢?”得禄一听,吓得惊慌失色,忙问道:“外省敌情反得这样厉害吗?我连影儿也不知道啊,那就怪不得你辞了。我赶紧上去回奏,你好见皇太后,当面报告一切,早早想一个挽救的法子吧。”子城道:“好好,就劳张老爷的驾,你急速上去回吧。”得禄出了总管处,直弃慈宁宫,见皇太后,将项子城要求召见,及他所说的话,全给太后说了。太后吓得不知所措,立时传谕升殿,召项子城入宫陛见。得禄忙又跑出来,二次将项子城引入宫中,面见皇太后。太后一见他,先迎头问道:“汉口不是已经克复了吗?怎么各省的情形,倒更闹得凶呢?”子城奏道:“皇太后圣鉴,那汉口不过一隅之地,虽然克复了,与大局并无十分关系。臣所以专折入奏,不过是为安慰众心。至于各省的情形,实在不堪言状。臣有心不奏,又怕将来闹到北京,臣一死不足塞责,还要担一个蒙蔽的罪名。要据实奏陈吧,又怕惊了皇太后的驾。进退两难,左右莫可,只得面求皇太后圣谕,以便有所遵循。”太后听了这回奏之言,益发摸不着头脑,很着急地问道:“外边到底是怎样情形,卿家不妨据实上陈,也省得我终日悬心。难道革命党已经反遍了全国不成?”子城叩头奏道:“目前形势,虽尚未反遍全国,然而大江流域,已经全竖起革命旗帜来。甚至连山东山西毗连几省,全有不稳的形势。至于川、广、云、贵,早已就失陷多时了。可怜瑞方弟兄,死在四川,情形至为惨烈,臣至今还未敢入奏呢。”皇太后愕然道:“怎么瑞方死了吗!到底是怎样死的?何以四川总督宋耳盈,也没有专折入奏呢?这事你总应当知道始末根由,可详细奏与哀家知道。”项子城道:“这件事,非一言半语所能尽,目前四川已经独立,连宋耳盈也被本地乱党杀害了,他哪里还能具折入奏呢。可怜瑞方死在资州,连尸身全无下落,是他手下一个武官,名叫李虎臣的,从四川将他的首级盗回,昨天才来至北京城。臣同他尚未见面,太后要知道详细,俟等臣当面问他,然后再将瑞方死的情形专折入奏,也好请朝廷给以恤典。”太后点头叹气道:“没想到瑞方一去不归!朝廷起用他,倒是将他害了。你只说目前各省倒是一种什么情形?为何山东、山西京畿之地,也会起了革命呢?难道两省巡抚,同一班文武官吏,就眼睁睁地看着不管吗?”子城奏道:“皇太后圣鉴。那两省大吏,死的死,逃的逃,谁还敢出头管啊。”太后听了这话,真是吃惊不小。因为四川离北京很远,虽然反了,一时决反不到京城。至于山东、山西,离北京的路程,多则一千,少则数百。如今出反了,转眼岂不就来到北京。因此越想越怕,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忙问子城道:“似这样可怎么好呢?卿家预先也要有一种防备,别等他们杀到北京,难道我君臣束手待擒不成吗?”子城道:“这事臣也会费尽苦心,设法挽救。无奈人心已变,全都归向革命,一班军官将士,十个之中,亦有八个如此,叫臣可有什么法子挽回呢?”太后听了,只有咨嗟叹息,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到底还是项子城替出主意,说臣于无可设法之中,略想出一种方法来,只是不敢自专,还得请皇太后的示下。太后道:“只要你有法子,能保住大清的江山社稷,我没有不赞成的。”子城道:“看目前的情形,要想将革命党一律肃清,是绝对做不到了。只能用釜底抽薪的法子,但求他们当首领的,略为缓和,能有从容商酌的余地,这事就好办了。臣想如今汉阳方面,我军既然打了胜仗,那革命党的气焰,自然略微降杀一点。趁这机会,我们同他停战议和,既可免去人民涂炭,又可省得战事延长。南北择一适中地点,各派代表,商量议和的条件。头一样得保住我大清皇位,万世一系,其余条件,全好商量。那些革命党首领,也不过是为升官发财,只要事后赏给他官做,未尝不可收为我用。太后请想,这个法子,可使得吗?”皇太后道:“论理以朝廷之尊,本不应与乱党去开议;但是战祸延长,难免生灵涂炭。我如今为爱民起见,便纡尊降贵,千秋万世之后,也自有公评。卿家的主意,我便依从了,也未为不可。”子城磕头道:“皇太后一念仁慈,必能感格上苍。臣必当仰体德意,决不叫皇室受着一点影响。至于议和的全权代表,臣已经物色得人。此人曾受国家厚恩,必能不负委托。”皇太后忙问是何人。子城奏道:“便是从前做过奉天巡抚,臣在北洋时的津海关道唐绍怡。此人还是当日李鸿章派遣学生到英美留学选出来的人才。臣在朝鲜驻使时,便用他当翻译,确是学贯中西,才华敏捷。若用此人为全权代表,必能为国宣劳,早平内乱。”皇太后道:“既然这样,你就早早派他去吧。”项子城答应着,便退下来,在总管处也未敢耽误,立时乘马上车,匆匆回宅。
  出了东华门,行至东长安街,沿街之上,各商民全想瞻仰项宫保的颜色。警察却手执警棍,驱逐闲人。无奈人是多的,一时哪里驱逐得尽。马车才走至街中间,忽见人丛中一个少年从怀中掏出一物,对准了项宫保的马车,用力掷去,但听轰然一声,如天崩地陷一般,登时黑烟四塞,满街尘土飞空。警察一时慌了手脚,只有大吹警笛。立时间,各警察同北衙门的营兵,来了有好几百,将一条东长安街四面包住,将所有街上路行的人,一个也没剩,一律全获住了。此时宫保的马车,与护从人等,却早已走远。单单只炸死了一人一马,这人便是项宫保的跟马方某。可怜他平常日子并不当这种差,只因王得功病了,他替出来走一趟,偏偏就遇着了这意外飞灾。也算是他命里该当,做了王得功同项子城两个人的替死鬼,连一匹大青马,也连带遭殃。众军警既将一街的人尽行获住,一个个全用绳子拴起,先拉到步军统领衙门。此时的步军统领,还是乌谨。听说有人在东长安街放炸弹,要炸项宫保,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立时骑上马,带了数十名营兵箭手,亲自赶上来捕贼。行至半路,见军警蜂拥着许多犯人,向自己衙门解去。他见了,心里如一块石头落地,知道放炸弹的人不曾跑脱,自己的营兵将他获住,可以减少了本人的考成。这一喜非同小可,忙从马上跳下来,抱拳含笑,向军警说道:“有劳众位弟兄,把罪犯获着,快快解送到北衙门,我必重重犒赏。”众军警齐说:“谢大人。”随同着一同回至衙署。乌谨不敢怠慢,即刻升堂审讯,到底哪一个是正凶。乌压压地跪满了一堂,内中只有两个少年,立而不跪。乌谨便在他二人身上注意,说你们这些人,谁是放炸弹的正凶,快快招上来,免得拖累旁人。跪着的众人哭哭啼啼的,全说青天大人,我们全是过路的来往行人,也有小商贩,活该遇着了这样逆事,凭空被军警捕了来。我们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只求大人高抬贵手,早早把我们开释了吧。这些人说完,只见立着的那两个少年,哈哈大笑说:“乌谨你不要残害善良,快快把这些人开释了。所有炸弹的事,我二人便一一招承。你要不放他们,我们也不招。”乌谨一听这话,知是真凶是有了,乐得顺水推舟,做现成人情,立刻叫跪着的人,各觅铺保,一律开释。然后和颜悦色,向两个少年问道:“你二人贵姓大名?原籍是哪里人?为什么要炸项宫保?是有人主使,还是发于自动呢?”内中一个少年,朗朗地答道:“在下姓章,名光培。我这同伴姓韩,名德基。我们全是湖南人,在东洋留学多年。这一次回国,是奉铁血团同盟会会长孙先生的使命,专为炸满清亲贵。我们在北京已经住了两个多月,仔细调查这一班亲贵,全是些酒囊饭袋,无用的东西,就是炸死他们,还不够一个炸弹的代价呢。因此改变方针,想要炸项子城。但是据我们党中人说,项子城并不忠于满洲一家一姓,留着他将来还有用处。所以炸他的政策,纯粹出于我两人的意思,并非受党中指使。今天既未炸死他,总算他命不当绝。我们既束手被擒,只有一死,你也不必问长问短,尽管啰唆了。”
  作小说的叙至此处,只得折回笔来,再将这两人的来踪去路,略表一番。原来这章光培、韩德基,全是当日张文襄送往东洋的留学生。他们一到日本,便入了同盟会,竭力地提倡排满革命,也无暇再求学问。后来被张文襄知道了,便知会驻日公使,将他们的官费一律革除。这些人是艰苦卓绝,虽然革了官费,却仍然不肯回国,照旧在东洋联络同志,进行革命事业。并且加入铁血团要暗杀满清亲贵。三番五次回祖国来,只是不得下手。这一回湖北起了革命,他们大家在东京也开了一次会议,彼此讨论。有乐意到湖北投效的;有乐意回原籍鼓吹革命的。唯独章光培、韩德基,还有一个姓彭的少年,名叫国珍,他三人却别有思想,一定要往北京惊天动地地做一种事业。大家见他们志向坚定,便由党中替他们筹了一千二百块钱做盘费,另外带了三枚炸弹。这三枚炸弹,全由德国造来的,能炸五六丈见方,乃是西洋一种特别的利器,全安放在皮包的下一层。其形如鸭蛋式的白铜墨盒一般无二,要是生人见了,绝料不到是炸弹。三人结束停当,便乘船先到上海。在上海不曾耽搁,又乘船到天津,由天津到北京,住在煤市街万隆店内。他们头上戴的全是假辫子,冒充是湘绣客人,要在北京招揽生意。店家见这三人规规矩矩,想是初到北京的生客,倒也不起疑心。他们无事,轻易也不出来。在店中住了有一个月,明察暗访,知道满清已将政权,完全送与项子城。这一般亲贵,仍然是恒舞酣歌,各自寻他们的乐境,早把国事忘到九霄云外。三人在室中私议,说看这神气,胡运已终,那些无知的亲贵,实在不值一个炸弹。我们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吗?彭国珍道:“二位仁兄,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今满清亲贵中,只有一个人,是铁中铮铮,佣中佼佼。此人不除,满清的基业决然推不倒,就是项子城有意下手,亦怕不容易呢。”二人忙问国珍,此人是谁?国珍叹道:“要论此人,还是我的拜盟兄长。当初留学的时候,我二人是形影不离,并且对天鸣誓,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论我们当日的交情,真可比桃园结义。当年他亦在铁血团同盟会,后来他回国的时候,还指天誓曰:不扫除满清,决不与我相会。我彼时还认他是汉族的男儿,哪知回国以后,他就现了原形。原来他正是爱新觉罗的子孙,他父亲同他的伯父,全是清室的镇国公爵。他的本名原叫善辅,在‘善’字上加了一个‘赵’字,便冒充我们汉族中人。在日本留学七年,什么陆军学校、士官学校,全卒过业,并且实地见习,日本将官特授他为陆军中尉。这实是因为他的成绩特别优良,要不然,我们在日本留学陆军,照例士官卒业后,只能授为少尉,从没有授过中尉的,他算是留学中一个特色了。只可惜他是满人,要是一个汉人,必能为本党增光生色。到底他还有一件好处,是从来不残害本党的人。他回国以后,我方才知道他的历史,也曾去信骂过他一回,我说他不应当欺骗我。他回来的信,倒是深自引过,只说上天生他为满人,为四周环境所迫,实在是无可奈何,立誓此后决不残害同党。他倒是言而有信,尚不愧为好汉。只可惜这近一二年来,他忽然变了态度,公然帮助满清,出种种的法子,同我们民党作对。并且他部下的禁卫军,专门挑选旗人,想要练成一支劲旅,以便平灭民党。这个人反复无常,太可恨了。我这一次到北京来,专为对付他一个人。大概同日同死的话,就要应验在我们两个身上了。”章、韩二人,听他滔滔地说了这一大篇话,也很动感慨。说人生在世,本来如一场大梦,只要搏一个身后之名,不至与草木同腐,这一世就算不曾白来。至于朋友之间,因宗旨不同,凶终隙末,也是很平常的事。不过照着彭兄同善辅这样死生不二之交,一旦间竟自成了不能并立的仇敌,也就实在出人意料之外了。三人谈了一阵,各自安息。
  这天吃过早饭,韩德基提倡,要到文明茶园去看戏,说今天有李鑫甫贴的《一门忠烈》,形容我们汉族好男儿,不可不去看看。彭国珍问道:“《一门忠烈》到底是什么戏呢?”章光培抢着答道:“《一门忠烈》便是《别母乱箭》,周遇吉守宁武关的故事。你怎么不知道呢?”国珍道:“《别母乱箭》不是昆曲的《铁冠图》吗?”韩德基道:“正是正是,《一门忠烈》乃是此戏的别名。”国珍道:“这样我们可去看看。”三人到了戏园子,寻个座儿坐下,直等四五点,李鑫甫方才上场。他去的是周遇吉,他哥哥李寿峰去周母,他二哥李寿山去李虎,这一出戏算是他三个弟兄分着唱了。果然义烈之处,有声有色,连听戏的人,无不大动感情。彭、章、韩三人正在听得入神,忽然座旁一个人叹息道:“天下事真巧极了,今天文明园演唱宁武关失守,恰恰陕西今天宣告独立,听说巡抚鲁中屹也殉难死了,还带累他的大公子一同尽节。这同宁武关的周遇吉,还有什么分别?”三人一听这话,也不愿看戏了,立刻凝神定志,接续着听他们到底谈些什么。只听有一个答道:“各省纷纷独立,只怕克复了汉阳,也未必能挽回厄运吧。”那一个又叹道:“克复汉阳,不过是项宫保先声夺人,究竟以后怎样,只怕他一个人也未必济得什么事。”这一个问道:“外边全说项宫保并非忠于大清,这话未必靠得住吧?”那一个郑重地答道:“你快不要胡说。项宫保真是忠心耿耿,竭死力地报效皇家。外边人不知底细,信口胡云,还听得吗?这事瞒了旁人,瞒不了我们内扇的朋友。就以克复汉口这件事说吧,项宫保得到捷报,马上就具折入奏,安慰皇太后、皇上的心。若非精忠保国,焉能如此。由这上看起来,可见外边的话,全是无根之谈,千万信不得的。或者革命党故意造的一种空气,所为摇惑听闻,也许有的。”那一个又问道:“照你这样说,似乎大清的江山社稷,也许不至有什么危险吧?”这一个又答道:“要据我看,只要项宫保在京一日,革命党决然不能得志,大清的天下,也决然丢不了的。”二人谈到这里,戏台上一阵锣鼓乱敲,正是周遇吉大战一只虎,鞭打虎臂,热腾腾的,杀得难解难分。那两个人,也顾不得谈话了,直瞪着眼向台上看。此时章、韩两人,似乎有点心事,人家看戏,他两人却一定要走。彭国珍道:“看完了再走,忙的是什么呢?”章光培道:“你乐意看,请随便吧,恕我们不陪,回头在店里见好了。”说罢两人便扬长而去。彭国珍心里虽不乐意,面子上也不好说什么,便独自在园里看戏。及至歇台后,一个人信步游行,走到大李纱帽胡同东海居,进里面寻了一个雅座,随意要了两样酒菜。他的酒量是很大,又兼一个人闷闷无聊,便放开了量,尽兴喝了一回,足足喝了四斤女贞陈绍。意思还想再喝一斤,堂倌劝道:“先生你喝的不为少了。我们家的南酒,向例是隔年的,后力很大,这四斤足可抵他家六斤。请先生不要再喝了。”彭国珍笑道:“难得你这样好心,不替柜上多多卖酒,倒替我们喝酒的打算。”堂倌道:“先生你不要多心,我确是一番好意。你如果一定要喝,我这就给你温酒去,不要屈了尊量。”国珍道:“不用了,我吃一点饭,就要走了。”堂倌给他上了一碗三鲜汤,盛了两碗饭。国珍只吃了一碗,便开付饭钱,回至万隆店内。自己的门户仍然锁着,心中很诧异,怎么章、韩两人还不曾回来吗?店伙开了房门,国珍问他,章、韩两位先生不曾回来吗?店伙道:“不曾回来,你三位不是一处看戏吗?怎么你老回来了?”国珍道:“他们两位因有同乡的客人,约了去看货,说少时就回来,因此我一个人去吃饭,没想到他们这时还不曾回来。”国珍进到屋里,叫店伙沏了一壶热茶,自己慢慢喝着等候章、韩两人。直等到夜间三更,仍不见他两人回来,此时酒也醒了,不免有些着急。心想这两个人,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他们从来不曾住在外边,也不曾听他们说外边有什么朋友,怎么会不回来呢?国珍一个人辗转反侧,一宵也不曾合眼。章、韩两人,却真的一宵不曾回来,难道两个活条条的人,还会丢了不成?
  原来他们自从在戏园中听了那太监的一套话,便信以为实,出了戏园门口,先寻一个小饭馆,草草吃了一顿饭。章光培说:“今天咱们须寻一个秘密地方商量大事,我看连彭国珍也要背他一点才好。一者万隆店内人多耳杂;再者国珍同咱们不是一个宗旨。咱们商议的事,倘然不赞成,便有些难办了,你以为怎么样呢?”韩德基点头道:“你说得很是。但是机密地方,向何处去寻呢?”章光培笑道:“你是初次到北京,所以东西南北全认不清。我在八年前曾来过一次,前门外的地方,没有不认得的,要寻机密地方,你只可随着我走。”德基道:“好好,就是这样。”光培在前引路,从煤市街进了大李纱帽胡同,拐至火神庙,又溜入青风巷,从清风巷折出来,又奔留守卫,来至一家二等茶室。看看灯上的字号,却是宝和。章光培缓步进来,德基在后面随着。才进门就听喊了一声,韩德基生平不曾到过花界,骤然听见一喊,不觉吓了一跳。忙拉住章光培问道:“这一家姓什么,同你是亲戚还是朋友呢?”光培听这一问,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忙拦道:“你不要多说话。”随后见一个四十多岁的胖妇人打起帘子来,笑着说:“请二位老爷里面坐。”光培在前,德基在后,进了这屋子。却见耀眼争光,四壁全糊洋花纸,用电灯一照,格外好看。再看铁床上悬着湖色洋绉帐幔,紧靠床边是一架很大的穿衣镜,穿衣镜旁边,便是梳妆台。德基见了,不觉愕然问道:“这是人家小姐的绣房,咱们随便跑进来,可使得吗?”这两句话说完,屋中人全招得哈哈大笑。光培禁不住也笑了,说你少言语罢。紧跟着见有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全跑到屋门前,挨着班次一站。那个胖大妇人在旁边报号数,这个排六,那个排五,这个排四,那个排一。她报全这个,这个便走了,又唤那一个,一连唤了七八个。然后笑向光培道:“全齐了,老爷招呼哪一个?”光培道:“谁是这本屋子的人?”胖妇道:“就是第三个那排一的,老爷招呼她吗?”光培道:“好好,我们这位韩老爷招呼她。”德基到此时方才恍然大悟,忙推光培一把道:“胡闹胡闹,我从来不干这事。咱们好好的朋友,你为何拉我下水呢?”光培道:“逢场作戏,这有什么?你屈尊一回,回头我有要紧的事对你说呢。”德基虽然不乐意,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勉强应了。少时排一的过来,问贵姓,张罗茶水,极力周旋。可怜德基生平没到过这种地方,总觉得局促不安,左右皆无所可。少时排一的又出去见客,屋中只剩了章、韩两人。德基很埋怨光培,不应当到这种地方来。光培叹道:“老弟你但知其一,不知其二。这种地方虽然极乱杂,却是极机密。咱们策划大事,只得暂借她这屋子一用。明天便是我两人的生死关头,难道还有心来寻花问柳吗?”德基道:“大哥说的虽然很是,但据我看,她这屋子,出来进去不断的人,恐怕不能谈机密话吧。”光培道:“不要紧。咱们多坐一会儿,到时候你只装作疝气痛,躺在床上不动,我便有话对她们说了。”德基点头会意。两人坐了一个多钟头,光培对排一的说:“我们多坐一刻,回头喊四个铺,决不叫你吃亏。”排一的听说给她喊四个铺,不觉笑逐颜开,忙说二位老爷赏脸,自请坐着,多喊少喊的有什么关系呢?原来北京茶室的规矩,是五吊大钱一铺。寻常客全是喊一铺,少阔的喊双铺,再阔的四铺、八铺、十六铺,越多越好。光培说这话,是为稳住了她,省得下逐客令。果然排一的同姨娘们听了这话,格外欢迎。二人坐到快一点钟了,德基忽然啊呀一声,说不好,我的疝气病犯了。光培一听,假作惊惶失色,说这个可怎么好呢?排一的忙问是怎么一回事?光培道:“你不知道,这位韩老爷,他生平有疝气痛的病根,一动便有性命之忧。只要躺在床上,有人看着他,也许一天半夜就好。今天却在这里犯病,这是从哪里说起呢?”排一的踌躇道:“照章老爷这样说,是一步也挪动不得了。”光培道:“谁说不是呢,他这一挪动就有危险,不挪动,到了时候自然会好的。”排一的道:“啊呀!这样说,我这屋子,今天不能再让旁人了。”光培道:“没有法子,只好屈尊一点,将这屋子让给我们两人。我们多花几块,算不得什么,但求他这病平平安安地好了,比什么全强。”排一的尚未答言,那姨娘尤嫂,先赶着说道:“谁还乐意生病,这是赶上了,可有什么法子。依我劝姑娘你,只当留下韩老爷在这里住一宵,也没有什么使不得的。”排一的皱眉道:“我们留客原是应当的事,没有什么稀奇,况且照韩老爷这样体面人,我们留还留不到呢。难道说他病了,我们好意思一定叫他走吗?不过有一件难事,今天白日,水二爷就定好了,晚间在这里住,两点一准来。我要再留下客,他来了岂不要打吵子。”章光培听到这里,忙接口道:“这事却倒不妨。我们不过占这间屋子,并非是一定叫你陪着。你有客自请随便,不妨再寻一间房头,我们在这屋里忍半宵,他哪时好了,我们哪时就可以走。至于一切花钱的规矩,我们不但不少花一个,还要加着倍地开付,你看不好吗?”尤嫂同排一的一听,这真是财神上门,还有什么不乐意的,立时慨然允许。光培掏出小皮夹来,照着小班子的规矩,开了八元。尤嫂等欢天喜地喊下去,又好好地沏了一壶热茶,备了四碟点心,表示优待之意。
  屋中只剩了章、韩二人,这才低声开起谈判来。光培道:“咱们今天在戏园中所听的那些话,大有研究的价值。据我看,项子城这个人实在靠不住。他到底还是忠于满清,咱们党中人,也受他愚弄了。若不先将此人除掉,恐怕革命没有成功的那一天。你想我这话可是吗?”德基道:“你的话诚然不错,但是要除掉他,也不是一件容易事。如果打草惊蛇,白送了自己性命,那就犯不着了。”光培道:“虽然说不容易,到底也要看机会。如果有下手的机会,还不是举手之力吗?”德基道:“机会哪有现成的,只好慢慢去等。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得到,这又是一个难题了。假如三天、五天之内,要没有机会,咱们是回店呢,还是老在这里住着呢?”光培笑道:“你又说呆话了,这是什么地方,岂有久住之理。你纵然乐意住,也不见得人家天天留你啊。”德基听这话,很不高兴地答道:“我何尝乐意在这里住,不是你诱我来的吗,怎么到如今反倒讥笑起我来?”光培见他急了,忙安慰道:“贤弟你快不要生气,愚兄不过说着玩。你要知道,我们除非到这地方,不能畅所欲言,连彭国珍全要避讳的,你想今天怎好回店。我们是将大计决定了,然后再等机会。哪时有机会,哪时伸手便能做。因为这件事,是牺牲性命的事,不能再叫第三人知道。只要咱两人通过了,便一言为定,以后随时随地,全好去做。所以这个两头会议,必须在这种地方来开。虽然于老弟的操守道德上,似乎欠缺一点,到底为临机应变,也就顾不得了。”光培开诚布公地说了这一套话,德基也只好点头称是。又问光培道:“这样说,你的意思是决定了?”光培道:“我想非走这一条路不可,但不知你赞成不赞成?”德基道:“我有什么不赞成的。我们三人从东京来时,原是拼着一死,好成就党中的大事。原意本想炸满清亲贵,如今仔细一调查,那些亲贵并没有挨炸的价值。除善辅一个人,算得是角色,其余连摄政王全是酒囊饭袋,我们炸他有什么用处。如今善辅已经有了对头,不是我们责任以内的事了。我们要寻一位主顾,那项子城自然是再好没有的了。我们能将他炸死,从今以后,满清失去了这根柱子,用不到几天,便须倒塌。将来革命史上,我两人总要算第一功。这样好机会,是轻易遇不着的,难道还游移不成吗?”光培见他志向决定,心中非常欢喜。说这样我们也就不必议了。明天先到项宅左右,探一探消息。大概要混入他府门,是很不容易的,只能够等他出门,在半路上邀而击之,万无一失。德基道:“只好如此。我们却不可露一点形迹,最好咱们二人分开走,不可在一路谈话,免得叫人注意。”光培道:“你我吃过早饭,先到隆福寺。那里离项宅不远,我一个人去采访,你只在隆福寺小茶馆坐着。我得着什么消息,再回来寻你。咱们喝着茶,只用手指蘸水,在桌上画字,便可以传递消息,切不可开口,免得被人听见。这是机密勾当,千万不可大意了。”德基道:“这是自然的,少一大意,牺牲了自己性命原算不得什么,若因此误了大事,岂不叫同党人笑话,说我们身死无名。”光培点头称是。二人计议已定,便在床上睡了有两个钟头。天光已亮,爬起来想要净面漱口,无奈这种地方,最早也得正午时分才有姨娘等出来伺候,再早是没有人应接的。光培知道此中情形,只得自己到院中,在缸里淘了一盆冷水,二人将脸洗一洗。又从暖壶中倒了两碗尚有余热的水,随便噙了两口漱一漱,然后一同出来,把看门的叫醒,开开大门。
  二人走到街上,此时还是路净人稀。他们先到茶汤铺中,冲了两碗茶汤,吃了几块点心,然后雇人力车进城,直奔东西牌楼隆福寺街。是日恰值隆福寺开庙,所有各样货摊全摆好了。虽然早晨人不甚多,可是来来往往,也就很热闹了。二人进了庙门,前前后后地逛一回,然后出门到白奎羊肉馆去吃饭。吃过早饭,光培一个人到项宅左右去探事,却叫德基仍回隆福寺庙,在后边一个小茶馆中等候。二人分手,德基慢慢到隆福寺。此时茶馆中很清静,并没有几个人。德基拣了极后边一副座头,茶博士过来问道:“这位大爷为何不在前边坐着,又敞亮又得看人,却在这黑洞洞的地方为什么?”德基道:“你不知道,我最喜清静的,所以不愿意在热闹地方。”茶博士道:“既然这样,我们这后边还有一个雅座,岂不更清静呢。”德基道:“那好极了,我便到雅座去喝茶。”随同茶博士到后边,果然有不大的一间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德基一个人在这屋里喝茶,却不时地跑到屋门前向外张望。他恐怕光培回来,寻不到他,所以如此注意。茶博士却暗暗发笑,说这个人多半是有神经病,明放着外边敞亮,得看人,他偏不去坐,却跑到后边小屋中闷着,可又站在屋前向外张望,这是取其何意呢?正想着,忽见外边进来一人,向四面观看,仿佛是寻人似的。看了一会儿,问茶博士道:“你这后边还有雅座吗?”茶博士道:“雅座是有一间,不过方才有一位客人占了。”那人忙道:“那位是我的同伴,你快领我去寻他吧。”茶博士笑道:“这真奇了,你不曾见面,怎知道是同伴呢。”一语未完,德基早从里边出来招手道:“里坐里坐。”光培随着他进去,茶博士这才知道他们确是同伴,连忙又续进一壶茶来。二人等他出去,方才低低谈话。光培道:“难得今天有这好机会。他午后一准出门,连路线我全探明白了。咱们倒不必忙,太早了也是空等着。再说街上也站立不住,警察一定赶人。我们掐着时候,奔东长安街,务必要赶得凑巧,方才可以成功,太早太晚全不中用的。”德基道:“据我想,咱们多候一刻,趁他回来时下手,才千妥百妥。因为他才一出门,必然警卫森严;及至出门无事,回来时候,便疏懈了。那时候岂不容易下手吗?”光培点头称是。二人在后边喝了两个钟头茶,然后会过钱,一同出门,又在庙中玩了一回。一看表已经三点半了,二人急急忙忙出了隆福寺,直奔东长安街。先在街里一个小洋货店中,假装买手巾、胰皂、牙粉之类,挑了这样,又拣那样,始终不可意。店中人好不耐烦,暗说这两个蛮子,真真讨厌,这许多货难说就没一样可心的。万没料到,他二人却是借此耽延时刻,好等候项子城的马车。直挑了有大半个钟头,方才买定了一盒香皂、两瓶牙膏。又要买卫生衣,挑来挑去,总不合意。正在这时候,忽听外面人声嘈杂,说项宫保的车快过来了,快躲避躲避,正是警察手擎指挥棍驱逐闲人。光培一见,也顾不得再挑拣东西了,一手拉了德基,说咱们瞻仰瞻仰项宫保这个大伟人,倒是个什么样儿。随说着,两人便走出洋货店,向店中人说:“我们回来取东西,少候一候吧。”店中人也不理他们。二人才出了店门,项宫保的马车已经来到了。光培此时也不假思索,从怀中掏出炸弹来,对准了项宫保的马车,尽力掷去。在他以为,这一弹没有不中的。哪知马车走得非常之快,他离得又远,看这炸弹是直奔马车,哪知道落地时候,车已经过去两丈多远了。轰然一声,却把车后的跟马,炸个正着。立时烟雾漫天,人声鼎沸。光培、德基二人,早被警察一同获住,捉将官里去了。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五回 小人背义骗款失踪 悍将闻风行凶定计
  上回将章光培、韩德基所以行刺项子城的缘故,已经详细说明。如今再翻回头来说项子城。经此次意外之惊,回至行辕,所有合府官僚同满城文武,俱都前来请安。那九门提督同内城警察厅丞,更战兢兢地前来请罪。项子城却是谈笑自若,一如平常,仿佛没有这件事似的。唯有对于炸死的人,十分惋惜,叫预备上好的衣衾棺椁,将死尸装殓了,又另外赏他家属五千块钱,作为抚恤之资。一面同参谋秘书,商议对于这两个刺客如何处置。还是杨修建议,说刺客必是民党中人,如彰明昭著地将他们正了法,对于民党的感情必然大伤。宫保原是预备同他们讲和的,如此办理,与议和前途,也未免少有滞碍。但是留着他们,终久也是后患。依学生的意思,莫如暗暗示意乌谨,就在提督衙门密室中,神不知鬼不觉,把他两人结果了,用两口薄皮匣子装起来,就埋在提督衙门后边。从此以后,永不再提这个案子。无论是民党非民党,一概叫他猜测不透。宫保请想,这个法子可好吗?子城点头笑道:“你果然想得周密。”当时将武巡捕梁振邦叫过来,吩咐他如此这般,去寻乌谨如法办理。可怜两位烈士的生命,便轻轻断送了。直到后来,方才移葬公园,挺立华表,大大地表扬一回。自从这个方法实行,北京城的军警执法处,可就有了蓝本。陆建文做执法处长,凡送进去的民党分子,没有一个不死在弹丸之下。始而还宣布罪状,后来索性连罪状也不宣布了,但见其入,不见其出,也不知道这些人消灭在何方何地。其中真是民党的,固然很多,不是民党,或挟嫌诬告,或设计栽赃,因而致死的也不在少数。彼时北京专有一群恶侦探,奉着官厅的委任,在九城内外查拿民党。其实哪有这许多民党,他们便想出种种的妙法子来,对于初来北京的人,或在北京没有职业的人,始而联络套近,继而引为知己,吐露他自己的真情,不是说孙文所派,便说是黄兴所差。真有委任状,拿出来给你看,又啖以重利,说受过委任之后,每月薪金至少也有二三百元。于是被诳的信以为真,居然托他荐引介绍,不几天委任状也发来了,有时候真能一百块、二百块地给洋钱。一到此时,便算大功成就,他们立刻向官厅报告,某处有乱党,姓什么叫什么。及至带军警去剿,果然人赃俱获,委任状也有,私信也有,洋钱也有,立时送入执法处中,有口难辩,糊里糊涂就把性命送掉。那位大侦探,可因此又升官又发财,一领赏便是三千、五千,一升官便是中校、少校。其实哪里有乱党,全是他们自己造出来的。这就是北京当日黑暗的实情,丝毫也不假。
  项子城既将此事结束,紧跟着便借清廷口气,下了一道旨意。大意便是停战议和,以上海为议和区域,特派候补侍郎唐绍怡为议和全权代表,即日驰往上海,磋商条件。南京国民政府特派外交总长伍廷芬为全权代表,与唐昭怡晤而磋商,暂且按下不表。单说项子城在暗中,一切布置俱都就绪,专待霹雳一声,便将清室的江山转移到自己身上。思前想后,总算如了自己心愿,真是说不尽的快活。这一天正在密室与赵秉衡闲谈,忽见家人拿上一个手本来。子城接过细看,见上面写的是沐恩三品衔、候补都司李虎臣。子城见了,啊呀一声,对秉衡道:“真真我倒把他忘了,上次皇太后召见,还提到瑞四爷在四川遇难的事。太后要预备降恤旨,派我调查他死事情形,如今过了两三天,竟忙了议和的事,却把这一件抛在脑后了。错非他来寻我,我还想不起呢!来来,快把他叫上来,我好当面问话。”家人答应一声,不大工夫,带着李虎臣上来。只见他穿一身素服,形容憔悴,满面风尘。一见项子城,扑地跪下,拉着子城的衣裳,放声大哭。子城生平轻易不掉眼泪,今见虎臣这种形色,追念瑞方在时,同自己要好,不因失势之后,少易初衷,在朋友堆中,总算是难能可贵,也便不知不觉地凄然泪下。随用手将虎臣拉起来,说难得你真不愧是一位义士,请坐下谈吧。虎臣如何敢坐,说卑弁是何等之人,敢与宫保并坐。子城道:“我因为你是义士,不要拘束官礼,自请坐下长谈,午帅死事情形,谅非一言半语所能尽,你如果立谈,也恐怕不详尽,还是坐下好吧。”赵秉衡也在旁边一力劝他坐下,虎臣这才斜着身子,在旁边一个小凳上告罪坐下。子城先问道:“你是几时回来的?”虎臣道:“卑弁到京才六日。因为沿路之上搜检甚严,卑弁带着午帅的首领,是要避人眼目的。好容易由四川到汉口,由汉口到上海,这才免去危险。在上海等候午帅的少爷去接,他始终未到,只得自己一个人扶柩回来。”子城听到这里,很不悦地问道:“瑞琦现在哪里,他因何不去接他父亲的尸骸呢?”虎臣道:“琦少爷现在卧病天津,尚未归来,吩咐卑弁扶柩回都,停放在家中。俟等有了安葬之期,他自然回来了。”子城皱一皱眉,也不再问瑞琦,只问瑞方在四川究竟因何而死,为何瑞锦也随着殉了难,你可从头至尾详细说与我听。虎臣未曾答言,先流下泪来。说宫保若不厌烦,此事可说半日之久,当时情景,实在言之痛心。子城道:“你自管详细地说,我决不厌烦。”虎臣这才从头至尾详细追述。
  作小说的,只可用一种倒插笔,接续前文,再从瑞方在湖北路上说起。第五十回中说到钦差大臣瑞方,走到湖南边界,被标统杨得胜、营长张成功,用强迫手段,索讨军饷。偏偏瑞方手中一钱不名。挤得实在无法,这才想出一个救急的主意,亲自写了一封信,差他的随员孙会卿急速到长沙省城,面见湖南巡抚田魁麟,暂借十万块钱,一俟到得四川,便如数奉还。信上写得十分恳切,大有得之则生、不得则死的神气。写好了,亲手交与会卿,郑重地说道:“会卿,你拿着这封信,便是拿着我兄弟二人的性命。见了田帅,必须善为说辞,无论如何,请他接济这一步,将来如数奉还,我必格外酬报他救命之恩。你更要早去早来,莫使我盼得眼穿。你要知道,这一次张豹与祥呈暗中定计,实欲置我于死地。所以才派了这两个武人,明着是保卫钦差,暗着是要我的性命。你若回来得晚了,保不定他们又出什么花样。千万千万,要紧要紧。”会卿诺诺连声,将信接过,放在贴身的口袋里。杨得胜代凑了二十块钱盘费,瑞方也一齐交与他。会卿这才告辞起程,加紧赶奔长沙。这一日来至省城,先寻一个客店住下。休息一夜,第二天未吃早饭,便雇了一辆轿车,到巡抚衙门谒见。是日恰赶上十五,是官吏堂见之期,只见车马水龙,院署前十分热闹。会卿从店中带了一个人做长班,叫他上去回话。店伙去了很久工夫,方才回来,向会卿摇手道,不成功。门房回说,大帅这两天正犯牙疼,无论什么客,一概不见。会卿心里发急,说这可怎么好呢?有意将信掏出来,自己去托门房代递,继而一想不妥,倘或他把信压起来,岂不更误了大事?我只得先回店,再想别的法子。随驱车回店,一个人闷闷地在房中打算,必须怎样才能见到田帅呢?左思右想,急切间哪里有妥善的法子。后来灵机一动,想起在北京时,曾随着瑞方,同田氏弟兄会过几次,知道这位田二爷专喜好字画,尤其欢迎赵子昂的真迹。自己也曾作过几号买卖,虽然赚得不多,总算是结过翰墨之缘。我如今只需如此这般,必定能与他会面。想到这里,便将店东请过来说,我有一件事奉托,你能替我办到,我将来见了田帅,得着好处,一定重重酬谢。店东问他什么事情,会卿笑道:“你替我去寻几轴旧烂字画,越旧越好。就是那饭馆中糊壁,多半烟熏火燎的东西,也可以用。我自有这个,便可以拿着去见田帅。拜托拜托,快快地寻来才好。”店东一听大笑道:“这事不难,老爷用多少,我全能寻得来。”会卿道:“无须多少,自有三五卷便够用了。”店家答应着去了。第二天一早方才回来,笑吟吟地说道:“幸不辱命。”说着便将腋下夹的旧字画,放在桌上。会卿一看,果然又旧又烂,随挨着打开看看,无意中却遇见一宗宝物,原来是一个小小的中堂,上面画着一架粉墨的秋鹰。会卿在古玩铺多年,本是一位老鉴别家,生平所见名人真迹非常之多。因此一见这轴画,便识得是宋徽宗皇帝御笔。又仔细辨认题款,“宣和”两个字,已经模糊不清,“宣”字只剩了下面的两横,“和”字只剩了右边一个不完全的口字,年字还有,御笔两个字,也看不清了,可是鹰的神采却一丝没走。又仔细端详,的确是真迹。会卿随手掩在一边,向店东再三致谢,说难得老兄这样至诚,兄弟见了田帅,如有机会,必有相当的酬谢。店东本是势力人,因见会卿能够去见田帅,一定来头不小,因此把自己家里的破烂字画,全搜寻出来。这一轴神鹰,本是他岳丈家的东西,岳丈死了,几个舅爷全是狂嫖滥赌,也不知祖上的遗物那样值钱。媳妇带着孩子住娘家,小孩看见这画儿,喊着好大鸟,一定要摘了来玩耍。玩耍够了,又带回家去。店东也不认得这是一轴名画,只说这鹰有精神,叫小孩子扯了未免可惜,随手卷起来放在案上。及至会卿索要旧画,他忽然想起来,也随着大堆卷过去。假如会卿是一位君子,一定不肯掠人之美,必将这鹰的出处告与店家,叫他好好收起来,宝而藏之,这才是做人的道理。无如会卿是一个嗜利如命的小人,凭空白拾着这件宝物,自以为是财星照命,哪里还肯明明白白地表示出来。他始而心中打算这一轴古画,我携至四川,瑞钦差见了一定爱不释手,至不济也能卖他两千块钱。后来又一转念:我何必卖给他呢?最好携了去见田大人,扯一个谎,只说是瑞钦差送给他的。他一定喜欢,并可证明我此次来替老瑞求帮,并不是假冒。他无论如何,也必借给几万,将来见了瑞钦差,岂不是大大一件功劳。将来他的回信上,一定致谢赠画之谊。彼时我再扯一个谎,只说是长沙城内,遇着一个古玩行的朋友,我向他买定这件东西,作为进见之礼,款借到手,如数奉还。因此从借款内扣了三千块钱还他,我却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三千块钱由大清银行,汇至北京我的家里,这岂不是天外飞来的一笔横财?他越想越快活,竟把上院的事忘掉了。还是店家提醒,说孙老爷你不是要去见大帅吗?天已经不早了,难道还候至明天吗?会卿道:“是的是的,你快去叫一辆车,我这就去。”
  少时车来了,会卿二次乘车到巡抚衙门,也不用店伙去回话,自己直奔门房向回事的差人,抱拳拱手笑道:“有劳上差,向大帅回一句,就说北京城聚宝斋古玩铺的孙会卿,专诚来叩谒大帅,因为有几件字画,是古人真迹,特特地远道带来,请大帅鉴赏鉴赏,如果买卖有成议,必从重酬谢诸位。”门役翻着白眼,看了看会卿,慢吞吞地问道:“你就是古玩铺的老板吗?”会卿忙谦道:“不敢不敢,商人便是聚宝斋的经理人。”门役又问道:“你认识我们大帅吗?”会卿道:“大帅在北京翰林院时,差不多天天见面,凡是字画书帖,俱是商人代为承办。因为有这点关系,所以才远道而来。无论如何,求上差代回一声,商人决不亏负诸位。”门役冷笑道:“你们这些京油子,全是嘴甜心苦。事情没成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等到同上边见了面,买卖也做成了,便一笔勾销,我们上当不是一次了。也不希图你们将来的酬谢,咱们过一关说一关,替你上去回话,得先拿门包一百元。有钱咱就办事,没有钱,对不起,这是公事地方,还不得工夫久谈,请你先走一步吧。”会卿一听,不觉倒吸一口凉气,心说好恶呀,我哪里去寻一百元,二十元的盘费,已经花掉了八九块,这不是活要命吗?没有法子,只得软磨。便深深地请了一个大安,索性也不叫上差了,改口叫大叔,说大叔你要的这个数儿,实在不多,无奈小侄此次从北京来,带的盘费本不宽裕,偏偏在汉口病了几天,耗的钱也不少。及来到长沙,身上只剩了十来块钱,大叔自当可怜小侄,替我玉成这件事。我带的这几轴画,贱卖也值到七八千块钱,将来卖成了,小侄情愿按十分之一,酬谢诸位大叔。孙会卿这种软磨的法子,居然发生了效力。内中一个上几岁年纪的,叹了一口气向大家说道:“你们看这情形,也十分可怜了。本来远路风尘,六七千地,投到此处,举目无亲,专指着几轴破画做买卖。如果见不着大帅,谁肯出几千银子买这种东西?说不定他就此流落在长沙,做了饿殍。常言说公门好修行,咱们那不是做好事,替他回一声,也费不着什么。”会卿听那人发了这一套议论,真如枯木逢春,死中又得活路。立刻转过脸来,又朝着那人连连请了两个安,说这位大叔说的话,真乃菩萨心肠,小侄听了,真如遇着重生父母。没有旁的,就求你老人家,大发慈悲,替我回禀一声吧。说罢又朝着大家挨次地请安,闹得众人也不再说什么。那有年纪的人,便向他索要手本,好上去回话。会卿忙从怀中取出来,双手递上。那老年人看了看,笑道:“失敬失敬,原来还是一位观察公呢。”会卿因为随瑞方多年,曾保过二品衔候选道,他那手本上写得清清楚楚,所以那人见了,说他是观察公。会卿连忙答道:“不敢不敢,小侄本是商界中人。这种官衔,系瑞钦差在直隶总督任保的,不过是有这一条虚衔罢了,观察两字如何当得起呢。”那人也不答言,拿着手本上去回话。去了很久工夫,方才回来,向会卿笑道:“你的时运真不错,大帅见了手本,猛然想不起来,后来经我说明,这才想起来了。说你是瑞钦差的随员,如何能到这里来?大帅同瑞钦差是至好的朋友,因此特别优待,叫请至后厅相见,大人快随我来罢。”此时众人知道他的来头不小,又见主人这样优待,立刻变了一种面孔,全赶着向他说话,大人长大人短叫得山响。会卿只得敷衍他们,却随着那老当差的,步至后厅,去见田魁麟。
  这后厅乃魁麟习静之处,屋中琳琅满架,陈列的俱是古书古帖。更有几盆将开的兰花,一股幽香,沁人心脾。魁麟端坐在案旁一张竹椅上,穿着一件深灰色、爱国布的夹袍,青锻子对襟大马褂,头戴一顶青纱便帽,足登浅黄色云履。年纪不过五十上下,胡须一根未白,面上也非常红润,一望便知是一位善于保养的,决非酒色之徒。会卿随着家人进来,家人一进门,喊了一声孙大人到,魁麟慢慢地立起身来。会卿已经走到面前,一声不响,先趴下磕头。这乃是官场中的庭参礼。厅道初见督抚,非此不足以表示恭敬,可是督抚也得照样赔着磕头。前清唯李文忠,因为上了年纪,又是三朝元老,位兼将相,属员磕头,他便站着承受,内中有许多说他倨傲不恭的。到底因为他的身份大,也不得避点委屈。后来徐郙为相国时,属员参谒,他居然在座位上拱一拱手,连身子也不动一动,大家就很不以为然了。同时孙相国家鼐,却非常恭敬,与徐相国成一个反比。甚至新进的举人进士,去拜老师,他老先生也谦恭得了不得。不怕十几岁的小学生,给他磕头,他也一样趴在地上还礼。因此北京人有几句俗话,说是孙中堂小,徐中堂大;小的不小,大的不大。这全是专制时代的官礼官规,到现在中华民国,是一扫而空了。可是中华民国的好处,刨去这样,其余亦就不易寻觅了。
  闲言少叙,却说会卿行过了庭参礼,老家人把他带的几轴字画,替他放在桌上。魁麟一面让座,一面问道:“孙兄是几时到的?”会卿答道:“是昨天晚上到的。”魁麟道:“咱们一别有十几年没见了。听说你老兄随着瑞钦差,这几年事体很好。瑞钦差现在是否到了四川?你老兄怎会有工夫到兄弟这里呢?”会卿听他这样问,起身回道:“回大帅的话,职道本是随同钦差到四川去的,只因半路上发生一点阻碍,迫于无可奈何,特派职道前来,向大帅来求援。无论如何,得请大帅援手,要不然钦差的前途,可就危险了。”魁麟听这话很诧异,忙追问是什么情由。会卿随将在湖北同祥呈、张豹怎样的怄气,他们怎样设成圈套,特派骑兵悍将护送钦差,又不肯拨给钦差一个钱,半路上怎样受杨得胜、张成功诸人的挟制,如今已经行至湘边,眼看着就要绝粮,因此亲自写信,特派职道前来求救。会卿说罢,便从怀中将瑞方的信取出来,恭恭敬敬地呈与魁麟。魁麟接过来抽出观看。看完了长叹一口气道:“没想到瑞四哥,竟落到这般田地,看起来倒是不出山的好了。”说罢又再三沉吟。会卿生怕他说出无力的话来,又躬身回道:“职道来时,瑞钦差特将自己随身的一轴古画交与职道,说是转赠大帅,睹物思人,就如老弟兄面谈一样。”魁麟一听,有古画相赠,他深知瑞方是位大收藏家,料想这画儿一定不凡,立时眉飞色舞,笑逐颜开,忙问会卿古画在什么地方?可曾带来吗?会卿立起身来,从桌上取出那轴粉墨秋鹰,自己打开,请魁鳞扯着下半幅观看。魁麟猛然地见着这画,不觉大声喝彩道:“端的是神笔,错非道君皇帝,天禀聪明,决不会画到这种神境。瑞四哥有这样宝物,为什么不留着自己赏玩,却要送我呢?”会卿忙笑道:“常言宝剑赠与烈士,瑞钦差知道大帅精于鉴赏,所以特特相赠。并且临行之时,嘱咐职道,说这是稀世之珍,恐怕落于他人之手,不敢在信上写明。恐怕被军人搜检出来,被他们扣下,又寻几轴破烂的字画,混在里边,所为遮掩旁人的耳目。钦差为这轴画,也算煞费苦心呢。”会卿这一套掩饰之词,说得又亲切,又圆满,魁麟听了,自然是欣喜感激。把画儿卷起来,又看了看其余的破画,一笑掠在旁边,单把这鹰放在书架上,便算赏收了。会卿见他把鹰收下,料想借款的事总不脱空,但又不好明言催问,只得用旁的话逗引道:“瑞钦差此次出山花的运动费,本不在少处,所以出京时候,也不曾带得许多钱。偏巧在武昌同姨太太分手,银钱细软,又全被姨太太带往汉口,自己反倒闹得一钱不名。在钦差想,既是奉命查办事件,沿路之上,向地方官总可以通融。万没料到,祥帅早已下了通饬,各州县除供给钦差饮食之外,一文钱也不得支借。那些州县官,谁敢违背督帅的命令,因此闹得钦差进退两难。对于护从的武人又不得不极力敷衍,万分无奈,这才差职道向大帅求援。好在距离川省,已经不远。只要入了川境,各州县全可以自由支借。凭偌大一位钦差,通融十万八万的,总不至于费力,不必等到成都,大帅的款子便可如数奉还了。”魁鳞点点头,说:“你老兄说得很是。我同瑞钦差,是通家至好,家兄同他又是换帖弟兄。区区借这几个钱,原算不得什么,只可惜目前库中无款,各州县的下忙钱粮,现在还都没有解到,兄弟个人手中却又无钱,这件事可怎么处呢?”会卿一听这口气,简直没有指望了,心说借不成钱,倒白赔上一轴古画,这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了。我只有再用软磨的法了,无论怎样,也得从他手里讨出钱来。想到这里,便做出一种很凄惨的样子来。未曾开言,先用襟袖拭了拭眼泪,然后发出颤颤的声音来说道:“职道此番受钦差的委托,专心一意向大帅求助,与寻常通融钱财性质不同。因为这次钦差被困在路上,前后左右,俱是些如狼似虎蛮不讲理的人,他们又口口声声,三个月未发军饷,立逼着向钦差要钱,三番五次几乎翻脸决裂。幸亏钦差捺着性儿,用好言安抚,要不然,早就出了变故了。大帅肯接济几个钱,钦差把他们的欠饷完全发清,这些人只要见着钱,当然没有旁的话说。然后平平安安地到了四川,不但大帅的款子一文也不至恍惚,将来钦差把铁路的事查办清楚,专折入奏时,对于祥呈、张豹逼迫玩弄的情形,与大帅慷慨的经过,一定要详详细细奏与摄政王知道。大帅总算是忠于国家,笃于友谊,虽说不希望朝廷嘉奖,究竟这义声也可震动全国。假如大帅要真没款子接济钦差,他兄弟二人的生命,便免不了有些危险。职道这一趟,也算白来了,还有什么面目回见钦差。只好学一学三闾大夫,投身湘流,以谢知己了。”会卿说到这里,禁不住两眼流下泪来。魁麟见了倒是很动感情,慨然说道:“你老兄真是忠人之托,令人钦佩。兄弟无论如何,总替设法,决不叫你空着手儿回去。”会卿一听这话,倏地立起身来,俯伏在地,口称职道孙会卿,先替瑞方兄弟,谢大帅救命之恩。魁麟忙将他拉起,说你老哥何必这样,兄弟一定言而有信。会卿立起身来又深深请了一个安,说大帅慷慨好义,古道热肠,职道是深知道的,还有什么信不及处。不过瑞钦差弟兄,正在难中,如今居然有了救星,这真是他们命不该绝,才遇着这天乙贵人,前来扶救。职道感同身受,焉得不泥首称谢呢。魁麟笑道:“似你老哥这样至诚,真乃世间少有,兄弟无论怎样为难,也必竭力拼凑。只是有一件对不起,得请你老哥暂候几天,因为现下库中,实在无款,容我托人向票号中暂且通融一笔,不怕出几个利息钱,也算不了什么。但得早早借成,你老哥也好起程,快快赶上钦差,免得他在半途之上,盼得眼穿。”会卿心里虽然着急,但是面子上也不好过于催促,只得连声答应,说大帅出面借款,定然一说就成,料想也没有几天耽搁。至于利息多少,还求大帅不要客气,自请明白盼示,容职道面禀钦差,将来如数奉上。魁麟道:“这是小节,将来他拿我拿全是一样。你老哥现寓何处?如其店中不洁净,可以搬到衙门来住。”会卿道:“承大帅这样关切,职道实在感激不尽。好在为日无多,店中还将就住得,不必再向衙门搬了。”魁麟点头道:“这样也好。”说罢便端起茶杯来让茶,会卿忙起身告辞。魁麟送至厅外,会卿恭恭敬敬地在旁站着,魁麟点头,退入室中。
  会卿这一次从里面出来,可不是方才在门房的景象了,署里的文武巡捕,以及传达处的家人,全赶上前去围着他,招呼大人,因为知道他是钦差的代表,哪敢怠慢。会卿只得一一敷衍,你兄我弟,也改口不叫大叔了。及至回到店中,不大工夫,长沙、善化两首县先来拜见,店门前也挂上彩绸,粘出红纸条子来,是孙大人公寓。店家一看这神气,更竭力巴结,亲自立在房门外,专司传达之役。两首县又早晚送席,会卿一个人吃不了,全赏给店家。过了两天,却不见院署来叫。会卿心中打算,我此番原为借款而来,早借到手,好早早去见钦差,要把我蹲起来,却如何是好呢?说不得我只有再麻烦他,他如果厌烦,只好早早把款交给我。想到这里,便又叫店家套车,二次到院署禀见。这一回不照从前那样为难了,一到门房,便有人将他让到司道官厅坐着等候。会卿暗暗叹息,心说我第一次来,如说是钦差的随员,他们一定不信,倒许把我硬赶出去,从此以后,我不能与田帅会面。幸亏我足智多谋,又能低声下气,这才对付着,同田帅见了面。及至见面之后,他们做梦也梦不到我是钦差的随员,还认着我是卖字画的古董客呢。直到同田帅交谈之后,这才使他们闻所未闻。及至辞别出来,他们便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可见人情冷暖,全是随势力为转移了。(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会卿正在自己盘算,忽见回事的向他点手,说孙大人请花厅坐。大帅正在花厅用午饭,说你不是外人,请求随便谈谈。会卿忙随着他,来至花厅。原来院署的花厅,在尽后边一座花园里。这花园地方不大,却修得十分雅致。亭台花木,曲水石山,无不位置得宜。目前已屈深秋,各色菊花布满了一个园子,红紫争妍,黄白相间,猛然看去,真令人目迷五色。只见菊花深处,有三间小小客厅,回事人把会卿领至厅前,高声唱道:“孙大人到。”里面说了一个“请”字,随着打起湘帘。会卿进来,向魁麟深深一揖,这乃是司道见督抚的常礼。魁麟也连忙回礼让座,说孙兄多坐一刻,候兄弟吃过饭,咱们好作长谈。会卿道:“大帅自请用膳,职道恭候。”魁麟仍坐下吃饭。会卿在一旁观看,见一个小小的圆桌上,摆满了各样菜品,全是小碟小碗,足有二三十样之多。看神气,样样全做得很精致。魁麟饭量不小,一连吃了三四碗,方才住手。会卿心说:何曾日食万钱,看他这一桌饭,又岂止万钱呢!如今的封疆大吏,真也要算穷奢极欲了。魁麟吃罢饭,净面漱口之后,这才坐下,同会卿开谈。说你老哥的事,兄弟已经代为筹划了。只是有一件对不起,那十万的数儿,实在无法拼凑,从两家票号里,仅仅才能借到三万元,利钱要高到一分七厘。我有心要不借,只因你家钦差正在急需,也顾不得利钱大小,但求早早成交,你也好回去复命。大约明日一早,可以过款。你只需午后到署中来,便可以具领了。会卿连忙再三致谢,又向魁麟道:“承大帅这般竭尽心力,拯难扶危,不止钦差感激,连职道也铭心刻骨,永矢不忘。只是这三万的数儿,照钦差目前的需要,似乎还欠缺一点,可否再求大帅,格外为难,续筹两万。一共凑五万之数,虽不能完全发放清楚,对付着也可发放一半,那些骑兵悍将,也就没得再说了。不情之请,还求大帅格外鉴原。”会卿说到这里,又深深请了一个大安。魁麟略一沉吟,说:“这样吧,回头我向藩司商议商议,看他可有地方挪借没有。如有地方挪一笔,我必替你凑上五万的数儿。但是这事可没有把握,能凑得上,你也不必喜欢;凑不上你也不要烦恼,只可先拿这三万去吧。”会卿道:“大帅古道热肠,纵然凑不足五万之数,也算替朋友尽到了心,职道还有什么可烦恼的。”说罢起身告辞,回至店中。
  过了一夜,第二天午后又来至院署领款。魁鳞一见面,便笑道:“你的时运不错,活该露脸,真凑成五万的数了。”说罢,用手指着一个很大的黑色革囊说:“五万钞票,全在里边,你自己打开过一过手,如果数目相符,然后再具领好了。”会卿兢兢业业地直点了有半个钟头。好在俱是整票,至少的是二十五元一张,也有一百元的,也有五十元的,大清银行的约有一半,其余俱是外国银行的。连点了两遍,果然是整整五万元,一元不多,一元也不少。会卿恭恭敬敬地向魁麟回道:“职道已经点清楚了,是整整五万元。”魁麟道:“这屋中纸笔现成,你写一张领状吧。”会卿应一声是,伏在桌上,写了一纸领状。魁麟接过来念道:“具领状候选道孙会卿,今于与领状事。依奉领得湖南巡抚部院田,筹借钦命查办大臣瑞方名下大洋五万元,遵谕转交应用。一俟钦差到川,即照原借一分六厘行息,派员将本利如数送还,所具领状是实。年月日。具领人孙会卿押。”念完了,点点头说:“很好很好。这现款连皮包全交你带着,将来还款时,再将皮包随带送还。我额外赠你五十元用资。”会卿连忙请安道谢。魁麟又笑道:“这许多款子,你一个人带着,沿路之上难免不出危险。我已经派定一人陪你同往。好在他也是北京人,你的同乡,言语不至隔膜,并且路上也省得寂寞。他还可以伺候你,这真是再便利没有了。”说罢便高声喊道:“秦勇!”只见一人应声而入。会卿举目观看,原来不是旁人,就是他第一次禀见时那个上了年纪的家人。魁麟向会卿道:“此人跟随我多年,向来诚实可靠,他同你走一趟。将来见着钦差,还求你多多吹嘘,请钦差赏他一点小事做做,决然没有差错,我是敢担保的。”会卿连声答应。魁麟又向秦勇道:“你快来叩见孙大人。”秦勇连忙伏在地上,朝着会卿叩头。吓得会卿连说不敢,亲自把他扶起来。魁鳞又嘱咐沿路之上,要好好伺候孙大人,不许懒惰,又嘱他少喝酒,少管闲事,将来到了四川,钦差大人一定要提拔你。秦勇又叩别魁麟,会卿也向魁麟深深请安告别,然后由秦勇提着皮包,一同出了院署。回至店中,会卿对秦勇倒是极其客气,说路上要求管家格外照应。将来到了四川,找在钦差面前,一定竭力保荐,不但差事唾手可得,就是保案中也可填上一个名字,至不济县丞州判,也能稳坐取得。秦勇再三致谢,又请示会卿何日起程。会卿道:“今天已经晚了,只好明天一早吧。”秦勇又叫店家,替雇了一辆轿车,预备明天起程。到了第二天,会卿吃过早饭,车马已在门外催促。会卿开发了店钱,一共四元九毛。店家上来要讨赏钱,会卿道:“我们要住官店,是一个钱也没有的。如今按着规矩给你钱,这便是格外的恩典,怎么你倒多要起来了?”店家道:“我的大人,你当初借画的时候,原说是见着抚台,便多多赏钱。如今抚台也会着了,大事也办完了,连我们当初的画儿,也不知哪里去了。大人说是赏钱,难道借我们的字画,也不还我们吗?”店东这话,分明是挟制会卿,如果不赏钱,便得还他字画。哪知会卿不听这一套,立时拍着桌子,瞪眼骂道:“混账!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借过你的字画。你想着求我赏钱,也得规规矩矩的,说些个哀怜话,怎么竟放出讹诈来了?你自己想一想,我住你这里,每日县里送来的两桌席,总共吃不了一点,下余的全赏给你吃,如今还如数地开发店钱。照这样恩宽的大人,你打着灯笼也没有地方去寻,今而反倒撒泼讹赖,也太没有良心了!”会卿连说带骂,自以为可吓住店家,不敢还言了。哪知开店的全是泼皮,他们哪里能忍这一口气。到底看会卿的势派,又有点惹不起,便扑地跪下,向会卿磕了三个响头说:“孙大人,你老的恩典真不小,是我开店的不知好歹。我那几轴破画,本来是被没良心的混账杂种偷去了,却昏了心,往大人身上赖,真真该死已极。求大人高抬贵手,饶恕了小人吧。”说罢又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闹得会卿发作也不好,不发作又真真难受。还是秦勇过来给解了围,一脚把店家踹开,骂道:“还不快快滚蛋,大人有要紧事等着起身,哪有工夫同你胡缠,再打搅把你送县。”店东被秦勇吆喝一顿,不再说什么,噘着嘴嘟嘟囔囔地躲到一边去了。然后会卿乘上车,秦勇跨着车沿,赶车的一摇鞭子,便出了城。
  顺着大街向前行走,当日晚间宿在一个镇上。这集镇名叫灵均店。据传说,当年屈原被贬,曾在这里盖过一所茅屋,隐居二年。后来屈原沉了汨罗江,本地人追念他的道德学问,便给这村起名为灵均店,也是召伯甘棠永志不忘的意思。会卿到这镇上,住在一座小客店中。这店便叫屈家店,主人姓屈,自说是屈原的六十九代孙,到底这些事,也无可查考。店家弟兄两个,长的叫屈明,次的叫屈锐。屈明守着他祖父留下的店,规规矩矩做生意。屈锐自幼好武,从十八岁上,便入伍当兵,在湖北武昌张豹的部下,充当卫队。因为武汉革命,他担了一点嫌疑,便连夜逃回长沙。原来屈锐的脾气最不好,时常喝醉了殴打同伴,大家恨他刺骨。后来武汉起了革命,便有人造出谣言来,说他是长沙的驻防旗人,偏巧他的姓名,又有点像旗人,更兼他自幼在长沙时,常同旗人来往,学会了半口京话,到此时可就成了真嫌疑犯了。他眼看着旗人被杀的不少,倘然自己也绕到里面,岂不是有冤无处诉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他便收拾了收拾,夜间逃出来,没命地奔回长沙。偏巧会卿下店的这一晚上,他也赶到了。他哥哥屈明,见他这种狼狈样子,料想必是闯了祸回来,吓得什么似的,把他拉到一间密室,郑重地问他,说兄弟,你又闯了什么祸,快快地告诉我。咱们这店中人多口杂,决然隐藏不了。趁早打主意,我把你送一个背静地方,也省得受连累。屈锐笑道:“我的哥,你何必这样胆小。实对你说,这一次可不是我闯的祸,却是他人闯祸,连累到我头上了。”随把武汉革命的情形,对屈明说了一遍,又说自己怎么担着嫌疑,不得不逃。屈明诧异道:“这样滔天大祸,怎么此地连影儿也不知道呢?”屈锐道:“这是他们一种手段,暂时不向各省拍电,所以三五日内决然得不着消息。至于外国人,多一半同他们表同情,愿替他们严守秘密,因此各省更不容易知道了。必须他们布置妥协,然后一声霹雳,才能天下响呢。”屈明点头叹息,说难得我们汉族,也有出头之望了。既然这样,你哪里也不要去,老老实实的,就在店中帮着我做生意吧。方才来了两位客官,一个车夫,还有一车一马。客官在上房,还不曾吃饭呢,你快去问候人家,想吃什么,咱们好打点着。王小二我已经派他去喂马,你走一趟,就省得我去问了。屈锐掸了掸身上的土,便一直奔上房去寻客官。
  会卿正在上房同秦勇闲谈,屈锐突然进来,在面前垂手一站,恭敬地问道:“请示老爷们吃什么饭,店家好去预备。”会卿猛然抬起头来,同屈锐一对眼光,不觉诧异地问道:“哦!你这人好面熟,仿佛是在哪里见过?”屈锐听了,也仔细向会卿端详,不觉失声叫道:“你不是孙大人吗?从前在武昌时,我们统领请大人吃过饭,手巾把儿还是我递的呢。你老人家怎么会来到这里?真是巧遇了。”会卿这才想起来,说对啊,你是张统领的卫队,我这才想起来了。我到湖南来,是因为这古玩铺有几卷字画,要想卖给钦差。钦差没工夫来看,特派我来替他收买。我看了看全是假货,便连夜赶回去复命。你为何不伺候统领,却跑回家来做什么?屈锐道:“小人在统领部下七八年,始终没有一点升迁的希望,又赶上家兄多病,便把我叫回来,替他开店,军营的饭是再不想吃了。”会卿点头道:“也好,这样你替我们烙几张饼,炒几样菜,对付着吃饭吧。”屈锐答应一声下来。少时饼菜全好了,端上来会卿吃过了,便打听湖北的情形。屈锐道:“方才那一位在座,小人不敢乱说。如今大人亲自来问,我只得实告诉你吧。现在湖北已经乱得不成样儿了。”会卿一听,不觉吓得变色,忙追问屈锐,到底湖北起了什么大乱子?屈锐是一字不隐,将武汉起义,祥呈、张豹被囚,种种情形,详细报告与会卿。会卿听了,不觉称愿道:“活该活该,这两个坏小子,也有今日,看他们还能倚势横行吗?”屈锐道:“我的大人,你先慢着点欢喜,你不知道,这一回并不是专对祥、张两人。他们的旗号,是排满革命,光复汉族。只要遇着旗人,就不留活命,甚至连会说京话的人,全跟着遭了殃。小人跑回来,就为的是这个。据我看,将来如果蔓延大了,连瑞钦差也很危险呢。”一句话提醒了会卿,不觉吓得抖起来。屈锐道:“据小人看,湖北这个乱子,一定越闹越大。大人要一定随着钦差,恐怕自身全脱不得干净。常言说,见机而做,等到祸临头上,再想法子可就难脱了。”会卿道:“话虽这样说,但我随钦差多年,怎能半路上自己逃生,却把他抛弃了呢?无论如何危险,我一定得赶上前去,决不游移的。”屈锐叹道:“照大人这样忠心事上,只怕踏遍中国,也寻不出几位来。”会卿叹息着,回到自己屋中,却暗暗打算:目前出了这样乱子,我还去寻钦差吗?凭杨得胜、张成功那种为人,他们要知道武汉起义的事,必定要杀害钦差,好回湖北去擎功受赏。那时候连我也讨不出公道来,岂不是白送死吗?罢罢,我一定不去了。继而又一想,有这五万现款,或者能保住钦差生命。我跟随他十几年,功名富贵,全是他一手提拔的,如今到危难之时,我如果撒手不管,似乎对不住天理良心。无论如何,我还是赶回去的对。正在思索间,忽然一抬头,看见了那黑色革囊,仿佛白花花五万大洋钱,在那里向他招手说,你这人真呆了,现放着这千载难得的机会,伴着我一同走,咱们做一个永世不分的伴侣,岂不比送给瑞钦差强吗?洋钱在对面一怂恿,会卿本是商买出身,并不曾读过多少书,了彻那人禽义利的界限,一看见大洋钱,便有些摇摇不定。何况现在夹杂着自身利害的关系,要想叫他奋发忠义,如何做得到呢?方才的回想,正是良心萌动,古人谓人性皆善,便是这个道理。因为上主造生一个人,必是完完全全地交给他一副良心。至于人世之后,自己能否保守这个良心,这就全系乎人为,老天爷也不管了。但是保良心的有赏,不能保良心的有罚,赏罚之权,仍然握之上主。在那昧良心的,只图眼前快活,却忘了永远的苦恼,看起来也就太可怜了。会卿盘算了半夜,落叶归根,到底叫利心把良心战败了,决定拐着五万现款,跑回北京。并料定瑞钦差弟兄没有活路,必死于军人之手,将来是死无对证,这五万块钱,便安安稳稳为孙会卿享受,决无可虑。想到这里,心中非常快活,什么叫忘恩负义,什么叫拐款潜逃,算是满不顾了。但是还有一样为难,这身边的秦勇,是魁麟派了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全瞒不过他的眼。得用什么法子,才能把他开发走呢?又思索了一刻,忽然灵机一动,计上心来,说眼前有这好机会,何必再向旁处去寻呢?我只需如此这般,将他吓回省城,只剩我一个人,加紧先跑回上海,住上一两月,看一看风头。如果无事,我再投奔四川,只扯一个谎,说半途之上遇了土匪,不但把钱抢去,并且将我这人也拐走,辗转随从,不知走了若干远。幸亏我得间脱逃,跑至上海,然后才由上海奔来四川,料想钦差也没得说。如果出了旁的乱子,我便从上海回京,神不知鬼不觉的,五万元便下腰了。这真是天赐的黄金,成就我孙会卿发此横财。
  自己越想越快活。回头看秦勇,正在浓睡之际,便过去轻轻摇了他两下,并唤道:“秦大哥快起来。”秦勇尚在梦中,听见有人叫他,哼了两声,又睡着了。会卿又摇他两下,秦勇才睁开眼。一看是会卿叫他,连忙爬起来,说大人有什么事吩咐?会卿道:“你先醒一醒,等明白了,我有要事同你商量。”秦勇揉一揉眼睛,自己拿起茶壶来,斟了一碗茶,一气喝下,这才清醒了。然后问会卿道:“大人有什么事,请吩咐吧。”会卿道:“你自请坐下,听我细细对你谈。因为这件事说起来很长,关系也很大,不是三言五语能够说完的。并且说完了这事,咱们两人,还得加细地商量一番,大概今夜是不能安睡了。”秦勇听这话摸不着头脑,但断定了一定是大问题,便也不敢怠慢,聚精会神地坐在床沿上,同会卿对着脸问道:“大人说得这样郑重,一定是要事了,请你仔细告诉我吧。”会卿未曾开言,先叹了一口气,然后用手巾拭着眼泪说:“没想到咱们北京的朋友,眼前就要遭杀身之祸,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也要算在数难逃了。”会卿开口说了这几句,闹得秦勇又是惊慌,又是害怕,忙往下追问道:“我的大人,好好儿的,你这话从哪里说起呢?莫非是住了贼店,有人要暗算咱们吗?”会卿道:“不是,不是,就是有人暗算,吃亏的也不过你我两人,何至于连北京人全包在里头呢?你要知道,如今湖北武昌城,已经起了革命,祥大帅同张统领,全被他们杀害了。并且实行排满主意,所以省城的旗人,一个也不留。凡遇着一个人,得先叫他说话,听一听口音,要会说南方话呢,便算逃了活命;如果说北京话,便立时要你的命,就这样不知死了有多少人了。他们已经调兵遣将,攻取邻省,看起来用不了两三日,就快到湖南了。你我全是北京人,要遇见他们,岂不白白送了性命?你想这事够多么危险呢。”秦勇猛然听了这一套,不觉吓得惊慌失措,忙追问道:“这事真确吗?”会卿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事,有敢造谣言的吗?你如果不信,我把屈锐叫来,叫他再详细说一说,你就了然了。他是张统领的卫队,新从湖北逃回,全是亲眼看见的。”秦勇道:“既然屈锐新从湖北回来,亲身经历,当然不能假,何必再问他呢。但是大人可有什么法子,解脱此难吗?”会卿摇头道:“我哪有什么法子,只好听天由命。咱们走到哪里说哪里。遇着了也算命里应该,只好到阎王爷驾前诉委屈吧。”秦勇听这话急了,说大人这话不对啊,你是钦差的随员,该当同他共患难。我们一个当跟役的,为什么要往火坑里跳呢?要去大人自己去,我是仍然回长沙的。会卿叹道:“本来你太冤枉了,在院署里多舒服自在,凭空却得了这一份险差,难道真拿性命当儿戏吗?我是只好认命了,你愿意回长沙,自请随便。不过有一样难处,我不能不替你筹划万全。你原是奉着帅命,随我去的,如今半途折回,田帅那里,你怎么交代呢?我替你出一个主意,明天一早,我一个人上路,你带着屈锐去见田帅。将湖北情形,详细禀明,不仅担不着不是,似这样军情大事,你能采着消息,即时回转禀报,当然还有重赏。大帅如果问到我,你就说我自从得着这消息,心中益发焦急,深恐款到迟了,钦差担着危险,因此连夜赶奔前程,向四川去了。”秦勇道:“大人替我筹划的,妥当极了。明日早晨我便回城去了。”会卿见他毫无留意,非常欢喜。又说:“别看咱二人暂时分手,将来大局平定,我一定请钦差向田帅咨调你到四川去,仍然可以常常聚首。又听瑞钦差此番到四川,摄政王爷曾当面许过署理四川总督,将来把宋耳盈换下来。因为他的资望太浅,实在够不上开府全川,你就在长沙静听好音吧。”一席话又把秦勇说欢喜了,二人一夜也不曾合眼。第二天一早,先把秦勇开发走了,然后会卿方才起程。因为他胆虚,恐怕自己先走,秦勇知道路径,将来再去赶他。所以情甘落后,同车夫马夫商议,专走僻径,所为遮掩人的耳目。好在车夫路径极熟,会卿又应许如能将自己送至宜昌,可以改乘江轮,情愿送车夫二百块钱。车夫果然竭力地向前赶路。从此会卿鸿飞冥冥,不知逃向何方去了。这一来,便把瑞方兄弟的性命,轻轻断送。
  原来端方自从会卿走后,心中总算是有了盼望,就是随从的军官,如杨得胜、张成功等,也不似从前那样跋扈了。沿路之上,除州县供应外,瑞方想要花钱,杨、张等居然肯拿出来供给。好在转眼已入了四川边境,沿路官知道是查办铁路的钦差大臣,谁也不敢怠慢。瑞方心中打算,我必须向他们先借几个钱,略为点缀军饷。有一日行至四川资州,知州谭正斯出郭迎接。在北门外替钦差预备好了行辕,是极大的一所民宅。随来的军队,全安置在一所大庙里。这庙的名字,叫大佛寺,乃是资州第一座大庙。全寺的地基,足有四五百亩,大小房屋有七百余间。寺中当家的老僧,名叫枯木,已经七十多岁了。这一千多名军队住在里面,倒是绰有余裕。寺中有的是米粮,军队在此吃上三五个月,也可足用。知州将钦差让至行辕,一切饮食供应,俱有专员伺候。瑞方觉得沿路之上,唯有此处供给,最为周到,便一心想在这里多住几日,一者休息鞍马劳顿,二者等候孙会卿,三者实地调查调查,这资州是否殷富。如果殷富呢,便可向知州张口借款。有这三种关系,瑞方便在此一连住了七八天。好在各军官士卒,也看中这地方好,第一样吃饭不用为难,大家便也不言而喻地表起同情来,在此住着不走。在瑞方想,会卿一定可以回来了。哪知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算计他起身到现在,已经二十多天了,仍然毫无消息。瑞方心中,自然是着急,连杨得胜也是有点诧异,不时追问钦差,怎么孙委员还不回来?瑞方只好用话支吾,说也许路上耽搁住了,你们不要性急,他早晚必定携款回来。杨得胜问了不止一次,瑞方总是这样回答。这一回杨得胜急了,瞪眼向瑞方道:“钦差不要说了,三番五次孙委员准携款回来,如今快一个月了,连影儿全看不见。麾下这两千人,全朝着末弁要饷,气势汹汹,再不发饷,他们就要叛变,连末弁的性命也保不住。钦差是打正经主意,别等到炸了营,那时有钱也来不及了。”瑞方急得跺脚,说你叫我打什么主意。杨得胜道:“现放着偌大一座资州城,还筹不出几万块钱来?只要钦差向知州张一张口,大洋钱立刻就能盘出。”瑞方道:“我何尝不是这样想,不过这几天在暗中查访,资州并没有多少钱,倘然借不出来,岂不是白饶面子吗?”得胜冷笑道:“钦差哪里知道呢?谁肯把真话对钦差来说。我早听见老和尚枯木说了,州库里哪时全存着三五万银子。并且那谭知州在这里,做了三四年,他本人的积蓄,就有十几万。钦差向他借,将来他仍由地丁下扣还,丝毫也短欠不了。这样顺水人情,谁不肯做?钦差却始终不肯张口,那可怨谁呢?”几句话,把瑞方说活了心。说既然这样,明天一早我便进城向他商借。你们暂候一时,无论如何,我总弄几个钱来,向弟兄点缀点缀。杨得胜见瑞方应许借钱,便怏怏地退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瑞方果然进城去见谭正斯。哪知这一回见了,神气间与往常大不相同,只淡淡地用话敷衍,仿佛有什么心事似的。而且所答非所问,直然是神不守舍。瑞方很诧异,却又不便问他,借款的事,也不好张口,只得告辞出来。心里计算,我必须调查调查,莫非出了什么大事故。想到这里,便用眼向四下观看,但见衙门中上上下下的人,全露一种惊惶颜色,彼此交头接耳,也不知说些什么。瑞方又不好过去打听,一个人走出衙来,也不坐车,只在大街闲游。游了有一个钟头,才想起雇车回寓,忽见迎头来了四个军人,正是随他来的湖北陆军。一见瑞方,如得着宝贝一般,高声叫道:“钦差大人快回行辕,我们奉统领的令,哪里不寻到了,原来却在大街上。”说着便招呼一辆轿车,扶瑞方上去。两个人跨车沿,两个人在后面跟随着,一直拉到大佛寺。却见大佛寺门前站着不少的兵,一个个仰头张望。看见瑞方的车到了,也不立正行礼,却彼此互使眼色。也有伏在耳边说话的,闹得瑞方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端方跳下车来,问护兵道:“你们将我拉到庙里做什么?”护兵尚未答言,营官张成功已经迎出来,先行了举手礼,然后说道:“快请钦差到后边,大家要开军事会议,请钦差主席呢。”瑞方听了这一声请,恰如半空中响了一个霹雳,早吓得手足无措,身体乱抖。有心要不进去,看神气是走不脱;要进去吧,直然是鸿门宴,难免生命的危险。满腹狐疑,两足也就且前且却。张成功在旁边一力催促,说大人累了,可叫护兵挽着你走。一声令下,早有两名护兵,一左一右挟持而行,一直将他架尽后边禅堂中,是五间大房明着。瑞方进来,见乌压压坐满了一座禅堂,全是军装挎刀,杀气腾腾,令人望而生畏。原来是这三营的军官,自标统下至哨官、哨长,全来齐了。杨得胜正在主席上站着,一见瑞方进来,高声喊了一句一齐立正,众军官全站起来行礼。得胜满面赔笑道:“老帅来得正巧,请在主席椅子上略为休息,末弁有一事面禀。”瑞方只得过来,向大家鞠躬道:“本部堂承杨将军之约,来此与诸君晤谈,但不知杨将军有何见教?等他说完了,本部堂再同诸君细谈。”说完了便坐椅子上,闭目合睛,专听得胜说些什么。得胜立在他的身前,大声说道:“本标统同诸君全是湖北的军队,你们可知道湖北军界,现在起了什么变动吗?实对诸君说吧,我们湖北陆军,因受不了满人的压制,由李天洪统领,首举义旗,实行革命,已经占了武汉地方,杀了祥呈那个贼子。如今各省响应,革命事业已经告成。是本标统昨日夜间,才得着这个消息,一宵也不曾合眼。我们全是汉族好男儿,趁此机会,应当早回本省,轰轰烈烈地做一番事业。难道还随着满人作保驾的护卫吗?但本标统一个人也做不得主,今日趁钦差大人也在座,你们是愿意跟随钦差呢?还是想回湖北呢?人各有志,不妨明说,本标统也好采取多数的意思,早定行止。”得胜的话才说完,只听大家异口同音,如春雷一般应道:“愿回湖北!愿回湖北!”这一声才应下来,早把一位大钦差吓得软瘫在椅子上。得胜见大家全愿回湖北,正中他的下怀。便又问道:“诸君既拿定主意,一律回省,这保护钦差的差使,可怎样消除呢?难道将他扔在半路上不管吗?”一言未毕,只见张成功攘臂说道:“统领这话差了。瑞方虽是钦差,实为满奴。我们如今既革命排满,凡是满人为官僚的,理应剪草除根,难道还能留他的性命吗?”成功一发这议论,只见在座的军官,倏地全立超身来,高声喊道:“杀满奴!杀满奴!”登时吵成一片。更有那激烈的,拔出刀来,立时就要动手。可怜堂堂的大钦差,此时魂灵儿已飞出半天。要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六回 戮钦差禅堂作法场 盗首级和尚指迷途
  杨得胜一干人,昨天还朝着瑞方索饷,为何一夜之间,竟自变了面孔,将瑞方抓到大佛寺来,气势汹汹的,竟要革他的命,这也未免太突兀了。原来得胜等从前并不知湖北起义,也是活该凑巧,资州的美国教士新从汉口到来,所有李天洪起义这些举动,他是亲眼看见的。回到资州来,自然教会中人先知道了。偏巧这位教士,又同知州谭正斯是老朋友,他先到州衙去,把武汉的情形一五一十,全对州官说了。要不然,这资州本是穷乡僻壤,一时也绝得不着这种消息。谭正斯本是一个老猾吏,生平最胆小怕事,听见邻省出了这样大乱子,早吓得亡魂失帽,不知怎样才好。又兼州城之外,现扎着三营湖北陆军,他们一定同革命有连带关系。倘然这个风声传出去,叫军队知道了,他们在本州革起命来,哪还了得吗?想到这里,便将八班六房,全传到后花厅当面嘱托,千万不许在外边露一点风声。哪知他不嘱托还好,这一嘱托,更坏事了。那些当衙役的,哪有好人,立刻便跑到城外去报机密,所为的是讨赏。得胜听见这样警报,也不敢视同寻常,果然赏了差役几两银子,然后召集了一回秘密会议,将湖北的事,对大家完全宣布了,又问这事应当怎样处法。第一营营官张成功,性情激烈,本是一位革命健者。依他的主意,立刻把瑞方兄弟杀死,拿首级到湖北去献功。内中参谋同那两位营官却不赞成,说这样办太鲁莽了。我们先把瑞方监视起来,俟等孙委员借款回头,我们先将钱诓到手中,再做计较。横竖瑞方的生命,逃不出我们手中,我们何必忙在这一时呢?得胜很赞成这套议论,当时便同大家计议,明天先把瑞方赚到庙中,给他一个下马威,然后再监视他。他惧怕我们,还得要感激我们,将来有了钱,自然得快快拿出来买命。众人商议好了,第二天便派了四名卫队,去请瑞方,偏巧瑞方进城借款去了。得胜对大家笑道:“他这回借款,太不是时候了,你们想湖北这消息,已经闹得满城风雨,知州纵然有钱,岂肯白填这个窟窿?他不过白跑一趟罢了。”又催那四个兵,急速到城里去寻瑞方,不大工夫,果然把瑞方架来。始而得胜演说,瑞方已经吓得真魂出壳;继而张成功又要实行杀人,哪里还坐得住,从椅子上勉强挣扎起来,向大家说道:“诸君不要错认我是满人。实对诸君说,我祖上确是汉籍,我们老姓姓金,并不姓瑞,我确是金圣叹的后人。当初,圣叹先生被汉人杀了,他的妻子全发遣到黑龙江为奴,便改了旗姓,已经九代了。鄙人确是圣叹的九世孙,诸君不要误认我作旗人。”瑞方这一套掩饰之词,自以为蒙骗这些军官,使他们深信不疑,可以免去眼前的灾祸,哪知他们却不听这一套。张成功早大声喝道:“不要信口胡说了!你拿我们大家当三岁儿童看待,那是不成功的。谁不知你是满人中的大员,今天遇在我们手里,休想活命。”说罢揎拳挽袖,便要抢上讲台,去拉瑞方。高低还是杨得胜看不过了,一把将张成功拉住,说你先慢着,这不是任性胡闹的事。瑞大人是朝廷的钦差,倘然有个好歹,我担得起吗?再说湖北的事,不过传言,倘然不真,你们无故戕害钦差大员,便成了叛徒。区区一二千人,各省派兵会剿,岂不是自寻死路吗?一席话把张成功挡住,算是给瑞方解了围,瑞方吓得也不敢再往下说了,只是拱手向得胜再三致谢。得胜又安慰他,说大人自请万安,有末将在这里,决不能叫你受着一点委屈。随又吩咐护兵,仍将瑞大人送回行辕,路上兵丁们不准啰唣,如有侮辱钦差的,定以军法从事。得胜这一下令,瑞方心中才不慌了,仿佛拉到市上的囚徒,忽逢赦旨一般,一刻也不敢在这里停留,立时辞了得胜,匆匆地出庙回寓。
  来至寓中,见了他六弟瑞锦,止不住放声大哭。说万没料到,咱们弟兄,无缘无故地跑出北京,死在这万里之外,将来连尸首全没人管收,饱于虎狼之腹,这是造了什么孽呢!瑞方一壁说着,哭个不住。可怜瑞锦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情,拉着他哥哥的手问道:“到底是为什么事啊?”瑞方这才收了眼泪,将湖北的事,对瑞锦详细说知。瑞锦却不惧怕,也不哭啼,只叹了一口气说:“哥哥你想开一点吧,常言说,生有地,死有处,谁叫你贪图功名富贵呢?在北京住着,有多么逍遥自在,偏偏要拿出四五十万来,捐一个万里充军,偏偏又赶上这样惊天动地的逆事,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要往死坑里跳,还有什么说的?横竖咱弟兄两个,生在一方,死在一处。哥哥有个好歹,我也决不想活着,一路奔鬼门关,也省得在路上受罪。我是早想开了,空哭一阵子,有什么益处呢?”瑞方万没料到,瑞锦说出这一套话来,心中很不自在,说你是疯了吧,为何偏说这丧气话呢?瑞锦冷笑道:“算了吧,我倒想说吉利的,也得有啊。你难道不睁开眼看看,那杨得胜、张成功一干人,比强盗还厉害。就是没有湖北的事,我们弟兄也危如朝露,何况又遇着这大题目,他们益发可有借口,说不定拿我们的性命,到湖北去擎功受赏。你想一想,还能有活路儿吗?”一席话说得瑞方毛骨悚然,只是摇头叹气说:“老弟的话何尝不是。不过,虫鸟尚知贪生,何况人类?我们总要死里求活才是,难道就真坐着等死吗?我如今尚有一线希望,或者可以借此求生。”瑞锦忙问他,有什么希望?瑞方道:“你忘记了孙会卿吗?他到湖南去借款,已经去了好多日子,算计着早晚总该到了。只要他能借来一笔巨款,我们有了钱,便可以买命。那杨得胜、张成功等,虽说凶恶,究竟同咱们并没有深仇大恨。只要有钱给他们,再多说几句哀怜的话,劝他们早回湖北。我也不希望做官了,从此隐姓埋名逃回上海,赶紧搭船到津,便可脱离危险,保全性命。你想这法子可好吗?”瑞锦听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哥哥,你还盼望孙会卿吗?那个混账东西,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他决然不回来了。”瑞方道:“你怎么张口骂人?孙会卿是我的契友,况且从前我待他有恩,他无论借到借不到,万没有不回来的道理,你这可是错怪人了。”瑞锦叹气道:“哥哥,你到如今还脂油糊心,拿着坏蛋当好人,怎能不闹到这样结果呢!假如当日你要肯听项四哥的话,决然遇不到这种祸事。事到而今,你还拿会卿当好人。他本是一个市侩,此番到湖南去,款子八成可以借到。只是湖南湖北相隔不远,那革命的事,难保他不得着风声。他只要知道了,一定要变心的,几万块钱缠到腰里,到哪里去不好,凭什么送给你我弟兄呢?”瑞方连连摇头,说越说越远了,天下哪有这样忘恩负义的人?他纵然贪财,难道就不留他日相见的余地吗?越是知道湖北消息,我想他回来得越快呢。瑞锦听得不耐烦了,一甩袖子站起来,说:“算了吧,不要往下说了。像你这样昏聩糊涂,只怕可着中国,也寻不出第二个来了。”瑞方本来没好气,又被兄弟当面抢白,怎能捺得下去,登时也发作了。说:“好啊,你目无长兄,竟敢当面侮辱我,真没有王法了。你看不起孙会卿,我偏说他是好人。你既嫌我昏聩糊涂,不妨早早离开我,我没有你这样弟弟,你也没有我这样哥哥,咱们是各奔前程,也省得我带累了你。”瑞锦万没料到,他哥哥说出这样绝情断义的话来,立时放声大哭,说你不要我也好,我今天就走,也省得气坏了你。说着便拿了自己随身的皮包,迈步就要出门。高低是随员万有鉴、张金铭等,实在看不过了,一把将瑞锦拉住,说我的六大人,你一个人上哪里去啊!大帅说几句,也是自己弟兄,有什么过不去的,也值得这样小题大做,半路上就分家吗?瑞锦仍然不依不饶地要走。后来还是瑞方觉着自己说的话有点太过火了,便又拉回来说:“老六你也太认真了。咱们自己弟兄,哥哥就是说你两句,也值得这样决裂吗?人家劝你也是为好,难道就这样不讲面子吗?”瑞锦听哥哥这样说,便也借此下台。说我们做弟弟的,怎敢同长兄顶撞,只因哥哥太不认得好坏人,我在旁边看着,实在难过。索性倒莫如远远躲开,眼不见心不烦,何必在一处怄气,反倒招哥哥心里不痛快呢?张、万二人恐怕他弟兄再说僵了,便将瑞锦拉到他们屋中,点上大烟劝他吸烟解闷。瑞锦偏不肯吸,说你们自请随便,咱三人随便谈心好了。张金铭也不再客气,一壁吸着烟,一壁问瑞锦湖北的情形究竟如何?方才大帅是怎样说的,你千万不要瞒我们,我们知道底细,好到外边去探听风声。倘然有一个风吹草动,好早早给你弟兄报一个信,也好防患未然,免得被人家暗算了。瑞锦听他说得很有理,便将方才瑞方的话,又重新学说了一遍。吓得万有鉴直伸舌头,张金铭也皱眉咧嘴,说怎么好好的竟会出了这种事呢?据我想,大帅同六大人,还很危险,暂时先在家里忍着,千万不可出门。明天午后,我到外边去探一番,如果风声不好,趁早儿打正经主意,要真把性命葬送到这里,那才不值呢?瑞锦点头赞成,说你的主意很对,事不宜迟,早早探一个水落石出,省得临时措手不及。我那哥哥越老越昏聩,咱们得着消息,不管他乐意不乐意,硬拉着他远远跑开,只要逃出这一群官强盗的手,就没的可怕了。万有鉴道:“你二位商议的很有道理,但要据我想,还得格外慎重一些才好。他们既有意图谋钦差,一定派人在四外监视。我们跑的意思,倘然被他们窥伺出来,不但跑不脱,反倒给钦差造了孽,说不定他们立刻拿出辣手段来,岂不是求生不得,反而促死吗?”张金铭道:“到底是老前辈心思周密,虑得很远。晚生一定要谨慎从事,纵不能给大帅分忧,也决不能给大帅招祸。明天我出去私访,是乔装改扮,不能叫人看出一点破绽来的,老前辈同六大人,自请放心。”
  果然第二天午后,张金铭打扮成一个相面的先生,身上只穿了一件粗蓝布大夹袄,外罩一件又肥又大的青布大马褂子,寻了一块木牌,当中写了“神相”两字,两边还添了八个字考语,是“柳庄再世,许负重生”。拿着这块牌子,从后门溜出,一直奔大佛寺来。在寺门前,高声吆喝来:“相面相面,善观十八部大运,五十流年,能知过去未来,能断一生的功名富贵。文官何日拜相,武官何日封侯,一望便知,一望便晓。”张金铭这样吆喝着,居然敢跑进庙来,向那些当兵的兜揽生意,难道就不怕他们看出形迹来吗?何况张金铭与杨得胜一干人,也曾会过几次面,纵然改了装束,难道还能变了面目吗?阅者却不知张金铭早已虑到这一层。他当初做州县官时,时常乔装私访。最能遮人眼目的,是假胡须同那一顶破帽子,只要将胡须挂上,将破帽子戴上,立时便能改换一种面目,连左右近人,全看不出。因为有这种易形新术,所以敢放开胆子,假充相士,愣跑进大佛寺来。那些当军官、当师爷的,本来一个个全是官迷,专好相面算卦,好知道一辈子的功名进步。看见金铭进来,仿佛得着宝贝一般,这个也喊,那个也叫,还有迫不及待的,跑过来硬往屋里拉,闹得金铭也不知跟谁去好。后来还是一个当护兵的说,你先到罗师爷屋里,等罗师爷相过之后,再相别人不迟。原来这罗师爷,是杨得胜的账房,管着三营的军需,在这军头里是第一位有权力的人,全军之中无一个不巴结他。他名桂芳号叫秋士,大家全呼之为秋翁。这位先生,虽管钱财,待人却极其宽厚。只要他手里有钱,无论谁来借,他总不肯驳回,多少总借给你一点,因此大家全说他是好好先生。杨得胜那种暴烈的性子,却能得军心,大家全爱护他,多少是罗师爷的维持。金铭进庙来相面,被他看见了,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件事来,要往金铭口中决定一下子。便叫护兵把他拉到自己屋中,拱手让座。金铭坐下问道:“这位军官老爷贵姓?”秋士道:“在下姓罗。没领教你先生贵姓,可是此地人吗?”金铭道:“相士姓金,原籍是江苏淮安府,自幼云游天下,各省达官阔佬,经我相过的,后来无不应验。我此次到四川,是想访一访宋制军,没想到半途之上,缺了盘费,因此来贵营访友,却遇着罗老爷,总算是有缘。我看罗老爷三山得配,两颧高拱,一定执掌财权,前途是不可限量的。”金铭说到这里,秋士点点头,护兵也在旁边凑趣道:“果然是神相,我们师爷执掌财权,可不是一天了,他老人家,一天不定有几千万过手。你这位先生,一见就能知道,能说不是神相吗?”金铭一听这话,越发得意地说:“在下是铁嘴,说出来的话,没有不应验的。但不知这位罗师爷,想决定什么事情?”秋士道:“我也不问功名富贵,你也不必奉承我。我只问你,你看我的气色,是在这里住着的好,还是向前走的好,或者向后退的好。三者之中,请你替我选择一下子,别的事我一概不问。”金铭笑道:“我的师爷,你这三条路说明白了,只有两条。因为你们是湖北军队,这资州却是四川地方,无论如何,万不能留你们在资州驻防,所以只有进退两条路。那久住的话,不过是陪衬罢了。”秋士点点头,说你这话很有道理。到底或进或退,是怎样才好呢?金铭道:“论理你们只能进不能退,因为你们负的责任,只能向四川成都的路上去。要说到后退,便只有回湖北,你们无缘无故的,回湖北做什么?就是勉强回去,这差事也不好销啊。”金铭这些话,分明是引逗秋士,叫他说湖北的真意。秋士果然脱口答道:“我们回湖北,还有什么差事可销的。目前湖北省城,不是从前的局面了。李统领高举革命旗帜,把那些满清家奴,全杀了个一干二净。我们正好回去,帮助李统领建功立业,谁肯再做满奴的护卫,跟随瑞方呢?你看我回湖北,可有进步吗?”金铭心中盘算,他说话的意味间,是非回湖北不可,我如果说回湖北不利,他一定看我是汉奸,我不但探不着他们的消息,只怕连自己全担了危险。我如今倒得顺着他说,好刺探他们的底细。想到这里,便故意向秋士面上仔细相看了一番,然后郑重地答道:“恭喜师爷!贺喜师爷!你目前印堂发亮,而且面上隐含着一种白光。如今以时令论,恰在深秋。秋主西方,白帝当权,面上现出白来,与时令相同,乃是秋天的正色。而且秋为刑官,专主杀伐,你面上并含有杀伐之气,只怕目前就要主谋杀人。杀过人以后,率领众弟兄折回湖北,保管能成大功、立大业。将来前程不可限量,不出三年,准能做到监司大员。如果我的话不验,此后回家去当老农,永不相天下士。”金铭的话尚未说罢,秋士早拍起掌来说:“先生的眼睛真毒,你怎么一望就知道有杀人的事呢?实对你说,我们现在正预备要杀一两个人。只需杀了他,将来回到湖北,便是大大的一件奇功。如不杀人,我们也决不能回湖北。你相得果然丝毫不差,看起来这事是非行不可了。”金铭嘴里虽敷衍着,心里却非常着急。倘然他们在这一半日内便做出来,钦差弟兄连逃全逃不及。我如果不知道,也还罢了,既然知道了,难道能够见死不救吗?我必须先设法将他们稳住不动,腾出工夫来,好叫钦差兄弟逃生。主意想定,便对秋士道:“师爷的策划非常高明。但要据相士看,杀人的事,还须迟诸三日以后,再办也不晚。因为师爷的面上,发现一种财气,这财气最怕凶气来冲。杀人是最凶的事,一杀人便把这笔财冲散了,最好是等财到了手,然后再杀人也不怕了。”秋士蓦地跳起来,拉着金铭赞道:“先生,你真可算神目如电了!这样看起来,那临时的财一定跑不脱,大概早晚必能到来。这样吧,你再过三天,仍到我庙里来,如果真得着这笔财,我跟统领商议,提出五十元来,给你作为谢仪。你到成都有了盘费,也不用沿路相面了。”金铭连忙作揖道谢,说难得师爷这样慷慨,我们行路人,真是遇到福星了。金铭给秋士相过之后,又到各营房中,胡乱相了一回,大家给他凑了几十毛钱。这位先生举着他那相面招牌,大摇大摆地踱出庙门,仍回瑞方行辕。直待掌灯以后,才敲开后门,偷偷钻进来,不顾得回自己房中,先到瑞锦屋里,报告一切。
  才进屋门,见瑞方、瑞锦同万有鉴,全在这屋里。大家瞪着眼向外看,明明是盼望金铭回来。金铭一进来,三人如获着活宝一般。瑞方先拉了他的手,笑道:“你辛苦了,快快换衣裳吃饭吧?我们大家全候着你呢。”金铭一壁换衣服,一壁说怎么候我一人,叫大家挨饿呢。众家人忙着摆上杯箸,四个人围着坐下吃饭。瑞方吃着饭,却向金铭追问,你此番出门私访,可曾访着什么消息吗?金铭道:“大帅先请用饭,等吃过饭,职道再细细地说。因为这话很长,不是三言五语能够说清的。”瑞方也不便再问,可是他心中着实不安,草草地吃了半碗饭,就放下筷子漱口。闹得那三个人,也不好再吃了,一齐起来,家人将菜饭撤下去。瑞方吩咐道:“你们下去吃饭,不呼唤不准进来。”家人答应着退下。然后瑞方催问金铭,到底访得什么情形。金铭未曾开言,先摇头叹气,说这事职道真真不乐意说,因为说出来,必招大帅烦恼。但是事到其间,却又不能不说。如果隐瞒着,早晚倘或发生危险,岂不耽误在我一个人身上。瑞方听他这样吞吞吐吐的,心中益发怔忡不定,说你快说吧,不要绕这许多弯子了。早说了,我们还可想一个趋吉避凶的法子,要等事到临头,再说也来不及了。金铭叹道:“说什么事到临头,简直是刀已在颈,枪已抵胸,只怕比临头还要紧三分呢。”这几句话,直把瑞方兄弟脸全吓白了。连万有鉴,也吓得变貌变色,忙追问金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莫非湖北军队,这就有什么变动吗?金铭随将在庙中同罗秋士问答情形,原原本本,一字不遗,全向瑞方说了。瑞方不听犹可,听了立刻软瘫在椅子上,两眼中的急泪,如断线的珍珠一般,流个不住,几乎要放声大哭。张、万两人,也为之惨然。万有鉴道:“大帅不要悲伤,净悲伤一阵子,也无济于事。看神气,目前总算危险万分了。据职道想,今天夜里,就得打正经主意。金铭虽然稳住他们,但是蛮子的性儿,哪有一定。倘然张成功等要领着头儿捣乱,只怕那姓罗的也阻拦不了。常言说,三十六着,走为上计。莫如趁今夜他们全睡了,大帅昆仲,便乔装改扮,逃出这资州去。职道两个人,暂且看家,那时候风声不好,我们也来一个脚底揩油,神不知鬼不觉,便渡过这难关了。大帅请想这法子可好吗?”瑞方道:“你这法子诚然是救急之道,不过我弟兄一同走,难免要惹人注意,还是分作两起的好吧。”瑞锦不待他说完,便插嘴道:“哥哥虑得很是。这样今夜二更,你便先逃一步,等明天我再随后赶去。咱们只要离开资州,不在他的势力范围,就不怕了。我们连夜奔省城,只要到了成都,我们住在总督衙门,老宋总不能不尽保护责任。如果看着事情好做,哥哥便成立钦差行辕,实行办事。如果事情不好做,我们给北京去电报请示,然后再决定行止。哥哥今夜便起身好了。”瑞方摇头道:“我不能先走,还是你先走一步的好。今天夜里,你带着家人二黑,急速逃出这虎穴龙潭。我明天掌灯后,再带二白随后追上你们。离资州七十里,有一个镇店,叫什么金枪集,听说那镇上有马超庙,庙里边供着马超用的金枪。你们赶到那里,先住下不要动,随后咱们在那里聚齐。据我想,连万、张二位,也不可久在这里住着。大家先后赶到金枪集,再商量怎样绕道进省。千万可别顺着大路走,怕的是他们军队见我等全逃了,一定要赶上前去。倘然再被他们捉住,可就真没有活路了。事不宜迟,你这就收拾收拾,急速动身吧。”金铭、有鉴也都赞成这主意好,立时催促瑞锦,即刻动身。瑞锦道:“走倒是很容易,可怜这黑天半夜,连东南西北全辨不出来,可向哪一方去呢?纵然能走出几十里路,前途茫茫,却向何处安身,这不也是难题吗?”瑞方发急道:“我的六爷,你真是没出过门的人,黑夜走路怕什么的,越是没有人,越清净好赶路。你就向西南走,自然会走到金枪集的,不要游移耽误工夫了。”瑞锦到此时,也是无可奈何,只得依着他哥哥的话,携了一个小皮包。皮包之中,有他自己的几十块钱,还是出京时候预备的,始终不曾用着。瑞方的银钱什物,全被姨太太拿去。半路之上,不知为了多少难,瑞锦始终不肯把这几十块钱拿出来,足见他的经济学,是真有把握了。临行之时,张金铭生怕他路上缺了盘费,忙把自己在大佛寺中相面骗来的几十毛小洋,拿出来赠与瑞锦,瑞锦也收下,带在身边。然后携了二黑,辞别大家,向瑞方请了一个安,说哥哥咱们再会吧。他说这句话,止不住眼中流下泪来,仿佛生离死别一般。瑞方也呜咽不能成声,说六弟你去吧,但愿老天爷嘉惠咱们,逃出险地,早早到了成都,那就算有了活命了。张金铭、万有鉴也拱手道:“一路福星。”瑞锦出了屋门,大家送他,轻轻将后门开开,二人溜出去,连头也不回,便向西南走下去。这里瑞方一干人,回到屋中,仍然是悬心吊胆,生怕半路之上,再出了什么麻烦。却好一夜之中,没有什么动静,瑞方的心里,才略略觉得安稳些。
  到了第二天,大家起来,草草吃过饭。二白低声对瑞方说:“今天咱们门外,为何添了许多兵,前后门全围满了。”瑞方听这话,自然吃惊不小。张金铭却坦坦地说:“不要紧,他们是怕孙委员回来,大帅瞒着不说,他们得不着钱,未必准有旁的意思。”瑞方点点头,心中少为宽解。一个人无精打采的,回到自己屋中,越想越难过。在北京住着,哪一样不舒服,凭空害的什么官瘾,四十万白花花的洋钱,双手奉献与人家,在湖北买了一肚子气。如今在路上,又担了这大的险。细思细想,这是何苦来呢!想当初在北京时候,天天到中和园,听谭叫天演戏,是何等快活。如今困在这里,死不死活不活,倒算怎么一回事呢!想到这里,便用手敲着桌子,唱起《碰碑》来。正唱到“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忽听轰的一声,拥进几十个兵来,一直闯进他的屋子。瑞方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情,吓得立起身来。这一群人,已经进了屋子,为首的那一个,倒是很恭敬地向他行一个举手的军礼。瑞方不看犹可,看了早已吓得白瞪着眼,说不上一句话来。你道此人是谁?原来正是他们最怕的那个暴烈营长张成功。瑞方一见是他,心中早扑通扑通地跳起来。定了定神,这才和颜悦色地问道:“张将军,你们到我寓中来,可有什么紧要的事吗?”成功恭敬地回道:“向钦差回,目前营盘里,因为索饷,围住了杨统领,一定要问个长短。统领实在无法回复了,只得差末弁来请钦差,只要钦差到了,向他们说上一言半句,自然就解了围。事不宜迟,请钦差这就随末弁去吧。”瑞方一听,心说这又是大难题了,我手无分文,岂能说得服这一群亡命徒。只得向成功说:“张将军,请你对杨统领说,我这两天,因为犯了痰喘旧病,实在不能长谈。无论如何,请众位弟兄,多多耐烦,再候上三两日,孙委员必定回来。那时有的是钱,不但军饷发清,本部堂还要格外犒劳。就请张将军回去,多多美言吧。”成功听了,微微一笑说:“钦差的话太容易了,如果杨统领能叫他们等候,何必又来惊动钦差。今天实在无法摆脱了,所以才派末弁来奉请。钦差如果不去,末弁就无法销差。好在相离不甚远,到那里也说不了许多话,钦差不愿徒步,外边有马,请乘马去就是了。”瑞方迟迟疑疑的,仍不敢去。踌躇了一会儿,说:“张将军,我实在不能去,求你多多原谅吧。你好好地替我回复,我将来到了成都,决然不亏负你。你想升官,我可保你参将;你想得钱,我替你筹上一万八千,总可以对得过你了。”在瑞方算计,以为饵之以高官厚利,必能搪过此关。哪知道这几句话,更触了成功之忌。他立刻颜色更变,冷笑了两三声,喝道:“瑞方你快住口!你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拿着满清的官位,来愚弄我们汉族。你要知道,姓张的是汉族好男儿,今年要杀尽满奴,取斗大金印,岂能再受你们的愚弄。你要知趣的,快快随着我走,还可以保全你们的体面。你要花言巧语,赖着不走,可别怨我不留面子。”成功说这话时候,真是声色俱厉,把一位钦差大臣,早吓得软瘫在椅子上,哪里还能动得一动。颤声说道:“张将军,你们难道真要我的命吗?我前天曾对你们说过,你我全是汉族,我同满清,还有杀祖之仇呢。要排满革命,我是极赞成的。你们如果杀我,岂不是自残同种吗?张将军,求你高抬贵手,莫算这笔账吧。”瑞方说得这样可怜,张成功要略微心慈一点,也自然软化了。哪知他充耳不闻,向随来的兵士发令道:“你们来两个人,一左一右,把瑞方架到庙里去,不准迟延。”一声令下,出来两个身量高大、看样子很有气力的兵丁,抢上来,从椅子上将瑞方拉下,脚不沾地,便架出行辕。成功并传令,所有从辕里无论随员师爷,以及厨房小厮,一律绑起来,带到大佛寺发落。可怜这些人,藏没处藏,躲没处躲,只可束手就擒。这些大兵在后面赶着,如同赶猪一般,直赶到大佛寺去。沿路之上,看的人越聚越多,只见两个大兵,架着一个五十多岁连鬓胡子的人在紧前面,后面随着一群人,俱数绳捆二臂,还有二三十个兵丁,全扛着快枪,在后面监视着,一同向前行走。大家也看不出是怎么一回事情,还认着是捕获了什么大盗。有那好事的便也随着,想看一个水落石出。人是越聚越多,转眼已来至大佛寺。却见寺门前雄赳赳地立着不少大兵,也都握着枪,瞪着眼,如临大敌一般。张成功在前面指挥着,把架来的人,一齐拥入庙中。跟着看热闹的人,却有些胆怯,不敢进去了。
  成功领着这些人,一直来到庙后边很大的一座院落中,乃是老和尚枯木养静参禅的所在。内中只有五间很大的北房,房子也是明着,并无暗间。此时杨得胜同着两个营长、三个师爷,还有十来个护兵,俱在院中等候。护兵也有持手枪的,也有拿短刀的,顶有两个,每人手中一柄背宽刃厚的虎头刀,尤其凶恶可怕。成功进来,得胜先问道:“钦差来了吗?”成功道:“已经架来了,在门外呢。”得胜连忙自己迎出来,见瑞方坐在门外地上,吁吁喘气。其余被捆的,排班站住,全是低着头,不发一言。得胜忙过去,先朝着瑞方,深深地请了一个安,嘴里还说道:“请大帅安。方才张成功举动粗鲁,冒犯大帅,请看在末弁身上,饶恕他吧。”瑞方才受了张成功一场霹雳闪电,惊魂兀自未定,如今却又遇着杨得胜,这样驯顺谦恭,更觉闹得方寸中毫无所主,干瞪两眼看着得胜,却答不上一句话来。得胜又笑道:“请大帅后边坐,末弁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向大帅禀告。”瑞方到此时,才点一点头,想要挣扎起来,却有些挣扎不动。得胜吩咐两个架他来的兵丁,说你们好好搀扶大帅,到后院坐。兵丁把瑞方搀起来,才要向里架,瑞方说且慢,杨将军你既优待老夫,怎好意思将老夫手下的人一律上绑。请你高抬贵手,暂时先放了他们吧。杨得胜笑道:“我倒把这事忘了。”立刻吩咐兵丁,将绑来的人一律放开,先请到营房里暂候,要从优招待。各兵丁应了一声,立刻把这些人放了,一律拘到营房去。然后得胜随着瑞方,一同来至后院。兵丁把他架到禅堂中一条板凳上坐下,得胜过来立在他面前,突然高声问道:“大帅你既自己承认也是汉族,为何又想私自逃跑,足见你是心虚胆怯了。今日趁大家全在这里,你到底是满人是汉人,务必痛痛快快地说个明白。要不然,全军的弟兄们全认着我有意袒护你,全把我看成汉奸,我能担得了这嫌疑吗?”瑞方到此时,自知是九死一生,索性把心一横,问道:“你怎么见得我要逃跑呢?”得胜哈哈一阵狂笑,说我不给你一个证据,你也断然不肯承认。来来来,你们把夜里擒着的两个人,一齐带上来,同他对证对证。不大工夫,早从外边拉进两个人来。瑞方不看犹可,看了又是心惊,又是难过,眼中的痛泪,早倏地流下来。你道这两个人是谁?原来正是瑞锦同小厮二黑。瑞锦一见他哥哥在这里,便大声说道:“哥哥,咱弟兄两人认命吧,旁的话不要说了。”瑞方哽咽道:“哥哥是自己找死,原无的怨,可怜六弟你,无缘无故,却被我拉了来,赔上一条性命。哥哥口问心,实在对你不过。但不知你因为什么,却被人家获住,这也算冤家路窄了。”瑞锦道:“我原意本不愿走,怕的就是这一着。果然人家在四面八方全有埋伏,我们走了没有半里路,就被人家擒住了,一直牵入庙中。杨统领他们本认得我,见面问我因何而跑?我对他说,因为无钱开发军饷,是奉了哥哥之命,特往湖南去迎孙委员。他偏不信,说你就是到湖南去,也应当白天走,为何白天不走,却要夜里走呢?我说白天走,恐怕你们看见,疑惑我是逃跑,因此才黑夜走,所为避人眼目。杨统领说,既然这样你更是逃跑了,还有什么赖的。我说你一定说我逃跑,我便是逃跑,任凭你们发落吧。他又问我,钦差走了没有,我说钦差怎能走呢?你太小看人了。他当时便派兵把钦差的行辕围住,不许放走一人。兄弟就料到了,今天哥哥是得到这里来的,决然放你不过。”瑞方听瑞锦唠唠叨叨,说了这一大套,生怕把杨得胜招恼了,眼前便要吃亏,连连向他使眼色,意思是止住不叫他说。哪知瑞锦的话越说越多,瑞方只得拦道:“算了吧,不要说了,我已经全明白了。”瑞锦道:“哥哥你还怕谁不成吗?咱弟兄,在阳世间多说一句是赚的,再想交谈,只怕得到阴曹地府去了。”瑞方听这话,益觉刺耳动心,但是又无法止住他不说。高低还是得胜过来,向瑞锦道:“你可以休息休息吧,我同大帅还有要事相商呢。”瑞锦到此时,方才止住不说了。
  得胜立在瑞方面前,问道:“末牟有一事请教大帅,务必请大帅做一切实的答复,千万不可支吾搪塞。成则行,不成则止,一言便可以定局。末弁也好回复本军的弟兄们,省得他们终日捣乱。”瑞方道:“杨将军有何见教,自请实话实说,没有不好商量的事。”得胜冷笑道:“这事并没有商量余地。大帅要仍抱着商量主意,那就不必说了。”瑞方道:“不商量也可以,到底是什么事呢?”得胜道:“这事也没有什么难办的,就是今天这时候,请大帅拿出十万现洋来,我们大家做盘费,开回湖北,也省得在路上搅得大帅不安。大帅领着众位随员,自行到成都去,好在相离甚近,也无须我们保护了。大帅要认可呢,眼前就把银子分兑,大家从此分手,另图后会。将来末弁等到了湖北,如有寸进,决然忘不了大帅体恤之恩。”瑞方听他说完,只是白瞪着眼,一个字也答不上来。得胜又催道:“到底怎么样,肯不肯,自请快说。”瑞方道:“杨将军,我们到这时候,还有什么不肯的。不过我手中有钱没钱,也瞒不了你。你诸位如果能候一候,早晚孙委员到了,他纵然借不到十万,五万块钱是一定有把握的。借到了,我连一块全不要,就请你杨将军尽数提去,回湖北的盘费,是足够用了。”得胜不待他说完,便冷笑道:“这样你是没有十万块钱了,直截了当地回复我,不就完了,何必绕脖子呢?大帅你要知道,天下事全是出自情愿,不能勉强的,你既不肯拿钱,我也绝不怪你。我们此次想回湖北,是万不能空手回去的。末弁想同大帅商量,要暂借一宗物件,俟等到了湖北之后,再原物奉还,不知大帅肯借不肯?”瑞方道:“不知杨将军要借什么物件,自是我所有的,便慨然奉上,决不吝惜。”得胜哈哈一阵狂笑,说我要借你项上的头颅,到湖北见我们李统领,做一种进见之礼。弟兄们还不动手,等待何时?得胜的话才说完,早跑过两个兵来,从板凳上把瑞方揪下,一个人牵着发辫向前一拉,那一个高举虎头刀,向下一落,只听咔哧一声,红光崩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地上,死尸也随着向前一扑。此时旁边站的瑞锦,也不害怕,也不悲哀,两双眼睛,直要努出眶外,如恶魔癞狗一般,直扑过去,要同得胜拼命。得胜向旁边一闪,忙向左右兵士一比手势。仍是那两个兵奔过来,把瑞锦按住,也是一刀杀死。得胜吩咐,寻两领芦席,把他弟兄两人,先卷起来,暂埋在庙后柳树底下。两颗头颅,放在盆子里边,用石灰埋上,省得腐烂了,不易辨认。兵士答应一声,如法办理。然后得胜到前面办公室中,吩咐把瑞方的随员仆从叫过来,当面问话。少时张金铭、万有鉴、二白、二黑,另外还有一个厨夫、一个执帖回话的门役,全带到得胜面前,听候发落。众人战战兢兢的,一齐跪倒在地,大呼统领饶命。得胜平日,本认得张、万两个随员,知道他们全是汉人,并非旗族,便和颜说道:“张、万两位观察,不必害怕。我今天杀瑞方兄弟,是为我们汉族复仇,并非有什么私怨。你二位虽做满清的官,却全是汉人,我们同种同类,万没有自相残害之理。你二位愿随我们回湖北呢,咱们早晚便可一路同行;如愿各回家乡,也自请随便,我每人并可送你二十元的盘费。你二位快请起来,坐下谈话吧。”张、万两人,异口同音,先谢了得胜不杀之恩,然后说愿回家乡,因为我们全是文人,跟随统领也无可效力,倒不如及早还乡。如果家乡有什么机会,倒可以帮助我们汉族,也独立起来,倒可壮一壮声势。得胜听了,果然拿出四十元来,送给张、万两个人,立刻放他们走了。这两人如死囚遇赦一般,便连夜逃出资州城。二白、二黑,因为全是旗人,俱被得胜杀了。厨子及看门的,是由资州衙门派来听差的,得胜把他们也一律释放回城。
  得胜将一干人全发落完了,然后召集军事会议,向大家宣布:“我们如今杀了钦差,便是背叛朝廷,除去回湖北之外,别无旁的路可走。请大家议一议,我们是立时折回呢,还是少候一候呢?”罗秋士起立答道:“我们回去得不可太快,一者湖北革命,不过得自耳闻,究竟是什么情势,必须先派一两个人回去采一采。探明白了,可归则归;如不可归,我们便攻入资州城,先饱掠一回,然后分头四散,各回老家。就算是兵变了,残害钦差,抢掠一逃,连统领也随着不知下落,便轻轻地把这一场是非脱过去了。我们如明目张胆地回湖北,倘然要有一点参差,那时再想跑,如何来得及呢?再者孙委员还不定哪一天回来,我们如果走了,这一笔财,岂不是白白便宜了别人。统领请想一想,我这话可是吗?”得胜及在座的军官,无不鼓掌赞成,说到底是秋翁的策划,果然面面俱到。到底谁告奋勇,能先到湖北走一趟呢?话音未了,只见第三营营官高长捷挺身出来,说末将不才,情愿讨这项差使,先回湖北看一看。紧跟着又有第一营的哨长陆永明也起立发言,愿随高营官一同前往。得胜笑道:“高、陆两位肯去,再妥当不过了。事不宜迟,今天你二人便要起程。请罗师爷发给你们盘费,早去早回,千万莫在路上耽搁。”二人答应了。得胜又嘱咐本军的人,暂时不要宣布杀害钦差的事,并叫罗秋士传谕寺中和尚,也要严守秘密。神不知鬼不觉,把一位大钦差谋害了,外边还不知道这一点影子。杨得胜对知州说:“因为时局不靖,钦差在行辕中,倘或保护不周,出了旁的岔子,谁担得起啊!所以劝钦差,暂且搬至大佛寺中,同军队住在一起,大家好尽保护之责。”知州谭正斯,明知这里边有问题,但是惧怕军队,也只好装聋装哑,应当怎样供给,仍旧派人送至大佛寺中。其实里面的消息,早沸沸扬扬,传遍资州城了。
  过了几天,大佛寺中,忽来了一个做小生意的。肩上背着一个木柜,手中擎着一柄摇铃,来至寺中,高声叫道:“卖香胰子、花灵水、手巾袜子,各样杂货俱全。”大兵一看见,便全围上了,问了这样问那样。叫卖的非常和气,要的价钱也很公道。卖了几样,然后背着木柜出庙。从此以后,这卖货郎天天必来庙里走一遭。过了几天,不但军人全熟识了,连庙中的和尚,也认识了一大半。尤其同他要好的,是本庙的知客僧月空。什么缘故呢?原来这月空是一个青年和尚,长的相貌既美,谈吐应酬又文雅又和平,在本庙中总要算一个出色的僧人。可是有一样不好,他不守清规,专好同左近一带不规则的妇人勾搭。他见这卖货郎的物品,多半是妇女欢迎的,便也跑过来打听价值。货郎一看他这神气,便料他不是一个安分的和尚,偷偷地送了他一盒香皂、两瓶花灵水,还有香粉、牙膏之类,也每样送了一点,并不向他要钱。月空得到这便宜,说不尽的欢喜,向他再三致谢,并应许给介绍买卖。过了两天,月空向他说:“这庙的前边二里多路,有一个小村子,名叫五柳店,我的娘家便住在那里。你明天晚饭后,到那里去,我能替你卖不少的货。”货郎笑道:“师傅肯做成小人多赚几个钱,那是再好没有的了。但不知师傅的娘家贵姓,住在村子哪边,小人去了,好容易打听。”月空道:“你进了村子,一直走,在尽东头一个篱笆门外,有一株桂树,还有两三株垂杨柳。那一家姓汤,你打听桂花汤家,没有不知道的。我准在那里候你,千万不可失信。”货郎道:“这是赚钱的事,我还能忘记吗?”
  第二天晚饭后,他果然背了不少的货,照着月空说的方向,寻至五柳店。才一进村子,便有许多狗追着咬他,他一边吆喝狗,一边向前行走。来至东头,不但看见桂树,桂树底下还立着两个人,一个正是月空,那一个却是妇人。虽然乡村打扮,却涂脂抹粉,很有几分姿色。一见货郎来了,和尚先打招呼,说这里来,你这位大哥,真不失信。又朝着妇人说:“五嫂,你看怎样?我不冤你吧。”妇人笑了笑,说你让他里面坐吧,在外边看货,回头街坊家姑娘嫂子全围拢上,我们倒不得挑了。月空点点头,随把货郎让至篱笆门内,一个院子当中。月空道:“这里又宽阔,又明亮,叫他把柜子打开,你拣心爱的挑上几样吧。”货郎随把柜子放在院的当中,笑着对妇人说:“奶奶喜欢什么,随意挑选。我们买卖人,但求多卖几样,决不扯谎要价。”说着将柜盖揭开,但见里面花花绿绿,十分好看。妇人看了这样,又挑那样,问货郎道:“这是桂花皂吗?多少钱一块?多少钱一盒?”货郎道:“这是从汉口贩来的,真正地道法国皂。我们原本还要两块钱一盒,这位奶奶要买,只算两块二毛钱,要一块是八毛,这是实在的价钱,少一个也不能卖的。”妇人道:“呦!好贵的胰皂,我从来没听见说过。我们平常用的桂花皂,两毛钱一块,也是香喷喷的,你难道一块就顶人家四块吗?”货郎道:“奶奶说的,那是中国桂花皂,要论香味,比这个可差得多呢!这是法国巴黎造的,那是中国上海造的。奶奶不信,请先拿一块用去,如果同那个一样,我情愿奉送,不要你一块钱。”说着果真拿出一块来,双手交给和尚,说师傅自请拿去,转交给奶奶用,过几天再给钱,假了包管退换。和尚笑嘻嘻地接过去,果然递给妇人,说你留下用吧,不要管真假好坏,横竖用不着你还钱。妇人笑着收了,又挑了两瓶芝兰香水、两瓶爽身粉、两瓶生发油,另外又挑了半打丝巾、一根绣花腰带。通共算了算,是六块四毛八分。和尚当时便要给钱,货郎笑道:“忙什么,先放着吧。等小人哪时起身到旁县去,再向师傅讨钱,在你老手里存着不好吗?”月空见货郎这样诚实,益发欢喜,说难得你这样和气,咱们见了多次面,我还不曾打听你贵姓呢。货郎道:“小人姓李,是南京的人,常在湖北做生意。如今湖北不安静,因此贩一点货到四川来,沿路叫卖,不过是借此糊口。如今遇着师傅,格外照顾我,我心里感激极了。但不知师傅庙里住的什么军队?”月空叹气道:“不要问了,我们出家人吃十方,如今来了这些军队,反倒吃我们,这真是吃到十一方了。要如果是我们四川军队,也还罢了,偏偏是湖北的。什么护送钦差大臣,现在钦差大臣也没有影儿了,他们仍然赖着不走,眼睁睁要把我们这庙吃空了,也不知造了什么孽,才遇着这一群恶鬼。李掌柜你看,这不是天外飞来的事吗?”月空说罢了,却见货郎面色惨白,两眼发直,问道:“钦差为什么没了影儿,到底上哪里去了,师傅可知道吗?”月空略一迟顿答道:“我告诉你,你千万不要到外边乱说,不然说差了,可要吃苦呢。”货郎道:“小人一个做生意的,说这些做什么。我们不过闲谈,师傅自管说,没要紧。”月空叹道:“说起来惨得很呢。我们出家人最慈悲,偏偏遇着这种事情,吓得我六七天不曾睡觉。”货郎听他这样说,益发急了,连连催问:“到底钦差怎么样,难道是被军队害了吗?”月空道:“咳,不要提了!这位钦差,我也曾见过四五次,倒是长得又福厚,又慈善,一部连鬓胡须,很有威严,谁想到落到这般结果。”货郎到此时更急了,说我的师傅,你倒是说什么结果啊,怎么专拉扯这没相干的话呢?月空道:“你何必这样发急?你越急我越不说了。”货郎又再三央求,月空才说道:“咳!好好的一位钦差,被他们架到后院禅堂,三句话不投机,硬把脑袋砍掉了,鲜血流了一地。”月空还要往下说,只听哎呀!扑通!那旁边的货郎,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已经背过气去了,吓得和尚同妇人手足无措。两个人将他扶起坐下,盘好了腿。月空低声唤道:“李掌柜,醒醒,李掌柜,醒醒。”唤了好几声,方才悠悠气转,哇的一声哭出来,紧跟着大放悲声,哭得十分凄惨。月空忙拦道:“你先不要哭叫,街坊听见,怕不招出是非来。”货郎听他这样说,才勉强止住,仍是抽抽噎噎地痛泪交流。月空道:“看你这种情形,一定同那位钦差有什么关系。你实话实说吧,要不然,我可拉着你到军营告发。”货郎到此时,忙给月空跪下,说:“师傅慈悲,救了我的性命,便是保全了钦差的尸体。实对你说,我并不是生意人,我乃是钦差属下的武巡捕李虎臣。”月空连忙一把将他拉起说:“原来是李老爷,恕贫僧眼拙,连日多有简慢,快快请到屋里坐吧,这院中不是讲话的地方。”说着把柜子替他提起来,妇人打起帘子,向屋里让。
  虎臣随他们进来,见屋中收拾得很干净,并无旁人。月空让他坐下,又叫妇人烧水沏茶。然后问虎臣道:“李老爷,怎么不随钦差同来,你个人又扮成货郎模样,究竟是什么缘故呢?”虎臣道:“一言难尽。”随将当日在武昌时如何分手,后来因姨太太得病,又折回汉口,怎样请何仙姑,后来何仙姑怎样被杀,自己怎样被捕,怎样扯谎逃回汉口,详细对月空说了一遍。月空很赞叹说:“照李老爷这样忠于故主,只怕可着中国,也寻不出第二个来了。”妇人也催问道:“后来姨太太怎么样呢?”虎臣叹道:“她自己也受上罪了。我从武昌逃至汉口,实指望寻她去,先要几个钱,好赶了来搭救钦差。哪知她的来历,已被革命军查出来了,将所带的银钱衣物,一律没收。将她这个人,也暂时寄押在女监中,听候将来发落。我得着这个信,也不敢到佛照楼去了。幸而在武昌时候,陈哨官给了我五十块钱,原是预备到南京做盘费的,我只得改作到四川的盘费。继而一想,这几个钱,未必够用,而且当这革命时代,倘然露了形迹,叫人知道是瑞方的随员,便有性命之忧。索性将这五十块钱,全买了洋广货,置了一个木柜,放在里边。沿路之上,随走随卖,一处也不敢停留,一直赶到了资州,才打听着钦差确在这里住着未走。我原意本想一直投了去,是小店的主人对我闲谈,说钦差被军队架到大佛寺去,到如今不曾放出来,也不知是死是活。我听了,便到大佛寺探访。访了两三天,不曾看见钦差身旁一个人。我又不敢打听。后来师傅叫我来五柳店卖货,我便预备向师傅探听一个详细。如今师傅全对我说了,可怜我那十几年的恩主,一旦竟落得身首异处,叫我心中怎能不难过呢?”说着又哭起来。月空劝道:“你哭一阵子也活不了,倒是以后你打算怎么样呢?”虎臣听他这样问,立刻跪在地上,朝着月空大磕其头,说鄙人有一件事,拜托师傅,无论如何,得求师傅成全才好。月空忙扶他起来,说我们出家人,以方便为本,自能够尽力的事,一定帮忙,就请你对我说吧。虎臣道:“我们主帅死了,不知尸首现埋何处?”月空道:“这个我倒知道。他的身子现埋在寺后边柳树底下,首级却用盆子盛着,就放在后院禅堂里边。你打听这个,莫非想搬柜回京吗?这可做不到,千万不要碰这钉子。我听说,他们统领早晚还要拿首级到湖北擎功呢,谁敢到他面前索取钦差的头颅啊。”虎臣道:“明明索取,当然是做不到的,但求师傅指引,我知道他首级在哪里,偷偷盗了出来,连夜离开这地方,他们就不答应,也没有法儿了。师傅无论如何,得帮我这个忙。”说罢又连连请安。月空很踌躇地说:“这事我可不敢应你。他们见丢了首级,一定要同本庙捣乱,我又是一个知客僧,怎能脱得这干系,你这不是向火炉上抬我吗?”虎臣还要向他央求,忽听门外有人喊叫:“别放他走了,我们看看。”三人吓得面面相觑。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十七回 杯酒成功只身逃窜 海关遇险绝处逢生
  李虎臣正在央求月空和尚替他设法之时,忽听外面有人喊叫,倒把屋中的三个人吓了一跳。虎臣本来心虚,生怕被人看出破绽来,大大不便,忙问妇人,可有藏身地方没有?妇人笑道:“你不要藏了,我听这喊叫的声音,好像是街坊李小四。他多半是娘子派了来看洋广货,你一藏躲倒不好了。”妇人说着,便迎出去。不大工夫,果然同进一男一女来,说说笑笑地进了屋子。看那男人,像是个地痞模样,妇人却打扮得花枝招展,一见虎臣便问道:“你这货郎,为什么只在一家卖,也不出来给大家看看。”虎臣忙笑着答道:“这位奶奶不要见怪,因为这里还不曾挑完,一俟挑罢了,都要到街上去的。好在奶奶到这边来,你老喜爱什么,就请随意挑选吧。”妇人果然不客气,挑了两块香皂、一瓶香水,问虎臣多少钱。虎臣道:“一共一块八毛。”妇人朝着那男子道:“你给钱吧。”男子向虎臣说:“你先记一记账,后天来取。”虎臣连声答应道:“可以,可以,奶奶还挑什么不挑?”妇人同男子全笑了,说这个掌柜的真和气。你一定发财,我们也不挑旁的了。说着便扬长而去。月空向虎臣道:“李老爷,你真是久走江湖的人,怎么一见面就知他是光棍无赖,这样轻轻应付过去,别提有多妙了。要不然,他们又得吵得四邻不安。”虎臣道:“我也为顾全师傅。要不然空吵一阵子,逼得师傅揽到自己身上,白耽误半天工夫,又是何苦。我们有这工夫,还谈正经事呢。师傅只要成全我,将钦差的首级盗出,我情愿把这洋广货送给奶奶一半,下余的变卖了,做我回上海的盘费。我到了北方之后,也决不忘师傅的好处,将来他们瑞家,一定还要特别酬谢呢。”虎臣说了这一套,果然打动了妇人的心。她在旁边也帮着撺掇,说道:“也费不着你什么,那不是行方便呢。”月空很踌躇了一刻,方才低声对虎臣说:“你要盗取首级,打算明拿,是万万做不到的。我倒有一条计策,你如果肯依着去做,保管可以成功。但是到手之后,必须急速出境,这资州是多一刻也住不得的。”虎臣忙问什么计策,我无不可以应允。月空附在他耳边,告知如此这般。虎臣赞道:“果然好计,保管手到拿来。但是目前虽然遮掩过去,将来发现了,岂不要连累师傅。”月空笑道:“这一层你倒不必虑,我早有打算了。”虎臣道:“这样我先走吧,明天午后,一准在庙里见。”月空道:“好好,明天一定候着你。”虎臣背起木柜来,告辞出门。仍然摇动手铃,在村中卖了几样,方才回店。
  第二天午后,他仍然到大佛寺,在寺里前前后后,叫卖工夫很久。月空忽然招手叫他,把他叫到一间屋子前边,说:“你先把木柜放下,我告诉你:我们这里赵绅士家,要在本寺给他娘念寿经,宾客很不少,这一天用的胰皂手巾很多,你能够贱卖,我们可以多留一点。”虎臣忙将柜子里的货,取出不少来,给月空看。月空挑好了,算一算价钱,共计三元八角。月空吩咐小和尚,先存在后院家具库里,然后对虎臣道:“你先记一记账,过几天再拿钱吧。”虎臣道:“我的师傅,这可办不到。”月空道:“岂有此理,凭我们这大庙,难道坑你不成吗?”虎臣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货郎并不是信不及师傅,更不是怕宝刹坑人,实因为没有店钱。今天已经欠下五日的不曾付清,要再没有钱给店家,就要向外赶了。赶人不算数,还要扣留货物做押包。师傅请想,我们一个小买卖人,当得起吗?师傅如果大发慈悲,这庙里有的是闲房,暂借给我一间,权且安身,这货钱就是不给,我也乐意,但不知师傅肯不肯?”月空听了,很踌躇地说:“这事我可做不得主,一者我上边还有方丈大和尚,必须他应允了,才敢留人住下;二者庙里现住着军队,你虽是一个生意人,究竟行踪不明。我要把你留下,倘然统领知道怪下来,我担得起吗?”两人正在说着,早有军队的两个哨官、两个司务长,在旁边听不过了,便对月空发话道:“你这和尚,也太不行方便了。人家说得这样可怜,你们又有的是房子,叫他住几夜,算得什么?还值得拿我们军队来顶门。就让统领知道,他也不管这闲事。至于你们方丈,终日参禅入定,连屋门全不出,庙里的事,他何尝问过?你说的什么冠冕话呢?”月空被这四个人训了一顿,忙赔着笑脸答道:“四位老爷说得是。不过因军规严肃,小僧不敢不特别谨慎。如果四位老爷能担保统领不见怪,我就留他住下,也没有什么。”四人齐声道:“好好,我们作保,你就留下他吧。”货郎一听这话,也不等月空答应,便朝着那四个人跪下磕头,说:“四位老爷,真是小人的恩星,小人先在这里谢谢你老了。”四人哈哈大笑,说:“你不要谢我们,还是先谢大和尚吧。”货郎果然听话,起来又朝着月空叩头。月空忙用手搀扶,说:“何必行此大礼。这也不是我的恩惠,我实在没有这大胆量。他们四位老爷,既然看着你好,一定没有差错,你从今以后,便住在这庙里好了。”随用手指着,说:“你看那紧靠后院马棚旁边,一间堆草的屋子,地下铺着很厚的草,你躺下就能睡觉,也用不着铺盖,还是很暖,哪里寻这样好地方去?”货郎又再三致谢,然后一个人到屋子里,粗粗地打扫了一遍,将木柜靠墙放下,一个人躺在草上,很舒服的。忽然进来一个兵士说:“你随我吃饭去吧,我们哨官孙老爷,说你为人诚实,从今天起,随着我们棚里一同吃饭。吃过饭之后,你愿意到什么地方去做买卖,自请随便。”货郎听了,欢喜得无可不可。先随着兵士去见孙哨官,当面谢过了。从此便住在庙中,白天仍旧出去卖货,到吃晚饭时候,回庙里来吃饭睡觉。
  过了两三天,所有庙中的路径,同庙后的房院,全都熟悉了。月空和尚并指给他一间空房子,说你们大帅的首级,就在这间屋里,只是房门倒锁着。旁边一间屋里,还住着四个军士,是专为看守这间屋子的。好在这一个小院子里,仅仅就住着这四个人,其余的军士,却无一个人肯在这里住。因为屋子里放着人头,每到夜间,大家从这院子前经过,还有些胆怯,谁肯在这里住呢?只有那四个人,因为是奉命看守,怎敢违背统领的军令,这也叫作无可奈何。四人大着胆子,在这里住,每到夜间,他们就沽上一斤白酒,买两包咸花生果,尽量一喝,喝醉了倒下便睡,管他人头不人头,也不觉着害怕了。天天是这样。虎臣早就看在眼里,偏偏他住的这一间堆草房屋,同这院子紧连着。他对于看人头的四个军士,格外熟悉。一边是无心,一边是有意。虎臣便搭讪着同他们交谈,先打听这四个人贵姓,是哪里人氏。一个说姓王名叫万胜,是湖北黄冈人。一个姓马,名得英,是汉阳人。那两个是远门弟兄,全都姓史,一个叫长生,一个叫长禄,全是江南淮安府的人。虎臣便同这两个姓史的论起同乡来。说在下是南京人,咱们近同乡,事事得求两位关照。史家弟兄便也格外同虎臣要好起来,每逢夜间,他们喝酒时候,便拉虎臣过来,喝上几杯。五个人说笑一阵,方才睡觉。虎臣问他们,那一间上锁的屋子里面放着什么好东西,你四位总知道吧。王万胜哈哈大笑说:“里面的东西好得很呢,李大哥,你要看见,保管爱他是一件稀世的大宝贝。”虎臣装傻道:“这样说一定很值钱呢,你四位何妨叫我开开眼界?”史长生笑道:“老乡兄,你为何这样心实,他拿你开胃呢。这种宝贝,你如果看见了,恐怕要吓得屙尿。要了你的命,你也决不爱它的。”虎臣道:“到底是什么呢?真可闷死我了,老弟,你实说吧,不要再打这哑谜啦。”长生却看着那三个人笑,仍然不肯直说。虎臣却直着两只眼睛,像铜铃一般,看了这个看那个,仿佛着急似的。高低是史长禄心直口快,脱口说道:“我告诉你吧,里面是一个活人脑袋。”虎臣听了,啊呀了一声:“可吓杀我了,活人脑袋,怎会跑到那屋里?这真怪极了。别是这大佛寺的神仙显圣,变成一个活人脑袋,预备吓吓大家,好给他修庙吧!”马得英哼了声道:“神仙要有这样灵验,更了不得。实告诉你,里面的人头,乃是皇上家头品大员,督办铁路的钦差,是被我们统领用刀砍下来的,你这可明白了?”虎臣一听,更做出害怕的样子,说统领敢情比皇上还厉害,他要杀谁,脑袋就长不住了。马得英笑道:“李大哥,真是乡下佬儿,说出来的话,就令人发笑。你还认着世界之上,就属皇上大呢。实对你说,目前连皇上,也要走背运了,只怕将来的结果,同这位钦差,也差不多吧!”虎臣听这话,益发做出切头切脑的神气说:“我不信,谁敢杀皇上啊!皇上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全有城隍土地保驾,谁要杀他,土地爷便把龙头拐杖向上一架,什么刀枪剑戟全都不怕,谁能杀得了啊?”众人听他这样说,又止不住哈哈大笑,说你多半是戏迷吧,这乃是庆阳宫上天台的故事,你怎么拿它当真事呢?虎臣又央史长生道:“好兄弟,你把那屋的门开开,我倒看一看那宝贝,是个什么样儿?将来回到南京,也好说给大家听,我还看见过钦差的脑袋呢。”史长生笑道:“算了,一个死人脑袋,有什么好看的。何况你这样胆小,见了倘然吓出病来,是闹着玩的吗?”史长生这确是一番好意,哪知王万胜最好诙谐,他想借此把虎臣吓一吓,便挺身说道:“史老大,你做的什么假惺惺呢?既然李大哥想看,我们开开门,叫他扩扩眼界,不好吗?但是看过之后,你明天可得请客,酬我们四个人的劳。二斤白酒,两个羊头,咱五人足喝一气。李大哥,你乐意吗?”虎臣忙应道:“乐意乐意。”那三人听见有酒有肉,谁也不再拦了。王万胜便取出钥匙来,将门上的锁开了,向虎臣道:“李大哥请里面坐吧。”虎臣却假装害怕的样子,对万胜道:“我可不敢在前边走,还请王大哥引路。”万胜大笑道:“这既不敢进去,可叫我们开开门作甚呢?”史长禄道:“这却难怪李大哥,本来斋夜之间怪害怕的。这样吧,我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你们都跟我来。”他随点了一盏诸葛灯,在前面高高举着,虎臣紧跟在他身后,那三人也随进来。长禄直奔屋子的东南角上,用灯笼照着,还用手指给虎臣看,说李大哥,你看那个大盆里边,便是钦差的头。虎臣随着他的手儿看去,果见一个大盆里面,盛着一物,却被石灰蒙住了。猛看去模糊不清,借灯光好细辨认,见乱蓬蓬的胡子,龇着牙,闭着眼,不是瑞方却是何人。此时虎臣心中一惨,几乎放声哭出来。连忙将眼泪咽回去,却假装惧怕道:“啊呀,我可不看了,怕杀哉!”众人一齐笑道:“你不是想看宝贝,预备回家说古去吗?怎么又怕起来了?”虎臣道:“我早知宝贝是这样,你们打酒请我,我也不看啊!”王万胜道:“你无论说什么,明天也得请客,如果不请客,我把你锁在这屋中,叫你同钦差做伴去。”虎臣吓得倒退,说:“我一准请客。王大哥,你千万积德行好,别把我锁在这屋里,我可受不了啊!”万胜哈哈大笑,一把将他拉过来,说:“你不要害怕,我说着玩呢。咱们到外边喝酒去,看这个有什么意思呢?”大家又重新回至兵士房中,说笑了一阵,又喝了几杯酒。
  虎臣回他自己的草棚安歇。他心中打算:那间屋子的锁同钥匙,俱都看清楚了,放头的地址方向,也都认明白了,这件事总算容易着手了。只是得用什么方法,才将那四个人的眼蒙住呢?咳!好办了,方才王万胜不是叫我请客吗,我明天破费几吊钱,沽他五斤上好的白酒,再买上些羊头猪蹄之类,放开量一灌他们,把他们全灌醉了,睡得沉沉的,我便乘这机会下手,保管可以成功。但是头取出来,还须寻一件代替的东西,仍旧放在盆中,用灰蒙住,他们就是晚间查看,也未必看得出来。只是这代替的东西,用什么才好呢?想了一会,忽然想起城里边一个卖小孩玩具的摊子上,有那用纸糊成、外刷油粉套头的什么大头和尚杜柳翠,全是很大的头,只需买一个来,再给他挂上短胡子,放在盆中,上面撒上点白灰,他们错非细看,哪里认得出来。主意全想好了,第二天不动声色,仍然背着木柜,摇着手铃,到各处去卖货。到了晚间,背着柜子,一手提着酒葫芦,一手提着一个大包,里面全是些下酒之物,一直提回自己屋中。王万胜因为有人请客,连晚饭全不曾吃,直着两只眼睛,只盼虎臣回来。果然盼到了,见虎臣肩背手提真买了不少的东西回转来,他欢喜极了,便一直迎上去,笑道:“李大哥真不失信,你买这许多东西很破钞了,我替你拿几样吧。”虎臣道:“好极了,我把柜子送回屋中,其余的东西,全交给你,拿到你们那里,替我安置安置,我马上就来。”王万胜果然全接过去,拿到他们住室。此时史家弟兄同马得英也赶着迎出来,一见这许多东西,俱都喜上眉梢。大家便替虎臣安排起来,也有倒酒的,也有拆羊头的,也有切猪蹄的,也有安放杯箸的。少时虎臣来了,见酒菜俱都摆好,连说叫你四位受累。四人笑道:“你花了这许多钱,我们动动手儿,替你安排安排,这有什么受累的?”虎臣忙提起酒壶来,给四个人一律先斟满一盅,说:“这一杯薄酒,四位要尽量喝一个足,我们今天是不醉无归,反正夜间也没有事做,喝醉了,大家给他一个蒙头大睡,一觉睡到天亮,酒也醒了,有多么自在啊!”四人齐说道:“不用大哥来劝,今天不醉的不是朋友,但是大哥也得陪着我们醉一醉,你休想一个人逃醉。”虎臣道:“那是自然的,还用四位老弟劝我吗?但是干喝没有什么意思,咱们猜拳吧。”大家全鼓掌赞成。五个人猜起拳来,一拳一大杯。虎臣的拳,是有把握的,猜过一轮来,这四人的拳路,全被他看透了,只有赢,不会输。有时输上一两拳,也是故意输的。偏偏遇着这四个人,破着痛饮,越输越高兴。转眼之间,五斤白酒,已经喝去四斤多。虎臣道:“这一点酒不够喝的,我再沽他三斤,大家不要屈了量。”史家兄弟却一再拦阻,说差不多了,再沽来也未必喝得了,徒然耗钱做什么呢?王马冷笑道:“人家李大哥请客,花多花少,与你有什么相干,你何必替人家打这算盘呢?也罢,你们是同乡,自然得格外关照,显得我们不相干了。你看着,明天我两人也照样请一回,虽说没钱,这样的穷东道还做得起呢!”史长生道:“这一句闲话,你们何必多心,果然能喝,不用李大哥出钱,我还沽得起这三斤酒呢。”一壁说着,便立起身来,要到外边沽酒去。虎臣一把将他拉住,说自己弟兄,何必怄气呢?还是我去沽吧。随将葫芦中剩的一斤酒也倾倒壶中,提着酒葫芦,便到外边去了。不大工夫,果然又沽了三斤来,又外买了两大包咸果仁、兰花豆之类,笑向四人道:“咱们大家要欢欢喜喜的,尽量喝酒,谁要作假少喝一杯,便对不住朋友了。”四人一齐笑道:“既然李大哥高兴,我们一定奉陪。”于是重整杯箸,又大喝起来。在四人本是无心,在虎臣却是有意。撒开量地一灌,第一个永不服气的王万胜,坐在地上,身子乱摇,舌头也都短了,仍然不依不饶地要喝。说:“李——李大——哥,咱们换一——大碗吧。”虎臣说好好,随把吃饭的碗取过五个来,各斟了多半碗,向万胜道:“干了这一碗吧。”万胜哆里哆嗦地端起大碗来,直着两眼,向虎臣道:“往哪里喝啊?”虎臣笑道:“往嘴里喝,还用问吗?”万胜端着碗,向鼻子嘴上一合,半碗酒全泼了,碗也掉在地下了。他向后一仰,咕咚一声,摔了一个倒仰。好在是就地而坐,要不然,连头全摔破了。万胜才倒下,跟着又倒了两个,只剩虎臣同史长禄。长禄端着半碗酒,虽然有些醉意,神气却依然清醒,向虎臣道:“老乡兄,你的阴德真不小,凭白醉死了三个。”虎臣道:“这是他们乐意,我何尝勉强他们。”他嘴里这样说,心里却很犯踌躇。如今已是为山九仞,难道因为他一个人不醉,便功亏一篑吗?随又改口说道:“今天我们原说的是尽醉方休,要是他三个醉,我两人不醉,明天他们醒了,一定怪我两人撮弄他们。老弟你想,我这话是不是?咱们索性再喝两碗吧。”说到这里,提起壶来,又给长禄斟了多半碗,自己也斟上多半碗,两人对照着一气喝干。长禄道:“小弟也不怕醉,但是我两人全醉了,横躺竖卧,门也不开,倘或被查夜的进来看见,像什么样子,只怕连大哥全要担不是呢。”虎臣道:“这一层我也虑到了。这样吧,你我总有一个先醉的,比如我先醉了,老弟就不要再喝,赶紧开上院门,并照应我们四个醉汉。倘然老弟先醉,愚兄也是照样办理,你看这个法子怎样?”长禄拍掌赞成,说这个主意,果然好极了。二人重整杯盘,又高兴地喝起来。其实喝了半夜,虎臣到肚中的酒,尚不抵他们三分之一。因为虎臣拳高,猜六拳他不准输上一拳。至于酒量,虎臣跟随瑞方多年,哪一天没有应酬?是早已练成的酒量。这四个人不过在营中凑着玩,何曾见过大酒阵,就凭喝,他们也喝不过虎臣,何况还夹上猜拳呢。长禄的量,虽比那三人强一点,究竟也敌不过虎臣。又赶上虎臣有意灌他,过了没有半刻,长禄也玉山倾倒,躺在地上睡了。
  虎臣一见,心说我不在此时动手,更待何时?随立起身来,把衣服紧了又紧,把他四人的住房门倒扣上,然后把小院的门也关上。回到自己屋中,开了木柜,取出假头来,轻轻来至空房门前。有随身配好的钥匙,取出来把锁捅开,然后连锁带钥匙,先揣入自己怀中,方才推开屋门,手提着假头,迈步进来。但觉阴森森的,一阵冷风扑面,吹得虎臣毛骨悚然。好在他是营伍出身,胆量非常的大。要放在寻常人,早就吓回去了,哪里还敢到屋中去做手脚。他定了定神,仍然摸着黑向前行走。好在进来过一回,方向是记住了,直奔东南角上。偏偏脚步走得急了点,碰到大盆上,几乎摔倒。连忙伏下身子,心里暗暗祷祝:大帅啊大帅,今夜李虎臣冒千险万难,来盗取你的首级。你地下有灵,千万平平安安地随着我离此险地。虎臣祝罢,伸手从盆中把瑞方的头颅提起。先将头上的白灰用手掠下去,然后放在怀中,用身上穿的破夹袄裹住。再回手取过纸糊的假头来,安放在盆中,却从盆内抓起一把灰末撒在上面。自己仍不放心,燃着一支洋火,照了一照,见白灰覆在上面,急切看不出来。只是假胡子太长了,垂在盆外,未免有些不像。忙将胡子收入盆中,又二次燃了一支洋火,仔细照视地上,恐怕有白灰的痕迹,被人看出来。把盆内外查看了一周,并无什么破绽,这才立起身来,用衣服兜着头颅,慢慢退出空房,仍然把门锁上,又把那四人的房门,轻轻开开。这才回到自己屋中,重新打开木柜,取出不少的货来。然后用油纸将头颅裹好,安放在木柜的下层,上面铺了不少的洋广货物,再把木柜锁好。心里忐忑不定,一宵也不曾合眼,直到次日天亮,方才矇眬睡去。
  醒了天已将午,才一睁眼,却见王万胜、史长禄两人立在眼前,嘻嘻地笑。齐说李大哥好睡呀,你把我们全灌醉了,我们还认着你真不醉呢,哪知你更醉得厉害,直睡到这时,连早饭全不顾得吃了。虎臣大笑道:“二位千万别怪我,咱们不过是及时行乐,谁还能安心灌谁吗?你们不知道,我醉得更狠,勉强爬到自己屋中,糊里糊涂的,便一直睡到这时候,如今起来,还头晕眼花呢。”二人道:“我们给你留着早饭呢,你还不快去吃吗?”虎臣道:“多谢二位挂心,我此时心里,还觉着膨闷涨饱,实在吃不下了,等晚上并做一回吃吧。”二人点点头去了。虎臣心中盘算,我是今天走呢,还是等明天走呢?昨天一夜未睡,精神疲顿极了,今天再加紧赶路,虽说我身体壮,全都不怕,但倘然要发生一点病痛,我个人受几天罪,原算不得什么,只是身上背着这危险物儿,倘然半途之上被人查出来,便有老大不便。莫如今天不出门,在屋静养。夜间早早睡觉,足足地睡上一宵,明天先到五柳庄,同月空见一面。人家为我的事,费尽心机,如今大功告成,岂可不辞而别。再者我既应许,把洋广货给那妇人,也不能失信于她。好好,就是这样决定了。当天晚上,他暗暗通知月空,二人商量好了,明天午饭前,一准在五柳庄会面。当天虎臣吃过晚饭,便蒙头大睡,一觉睡到天明,急速起来,收拾了一回,好在他是随身的行李。肚内的干粮,货物在柜里装不了的,另外打了一个包裹。又把木柜锁好了,钥匙带在身边,然后背起柜子来,左手提着包裹,右手拿着摇铃,慢慢地走出大佛寺。看门的兵士笑问道:“李大哥,昨天怎么没出去做买卖呢?”虎臣笑道:“昨天因受一点感冒,头疼发烧,一天不曾起来。今天这才好了,赶紧到市上赶做一点生意,好吃饭啊。”守门的兵士笑着点头,虎臣便摇着铃,扬长而去。
  转眼来至五柳庄,直奔桂花汤家。妇人见是虎臣,便含笑让他进来。此时月空已候了多时,一见虎臣,便合掌当胸道:“贺李老爷成功,这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啊。”虎臣放下木柜,也再三致谢说:“错非师父这样玉成,我纵然有这心,也做不到啊。今天来,一者是向师父辞行,二者许给这位奶奶的货物,当面奉上,也略表我一份人心。”说着便将手中的布包递给月空,说请师父替我转交,不成敬意。月空接过来,转给妇人,嘴里却说:“李老爷太至诚了,你难道不留着做路上的盘缠吗?”虎臣道:“这倒不发愁,在资州许多日子,终日卖货,积蓄了有三四十块钱。那柜子里余下的货,还值二十多块钱,足够我到上海的路费了。只要到了上海,便不愁没有钱用,那里的老朋友多得很呢。”月空道:“你今天就走吗?”虎臣道:“今天准走,多一刻也不能耽误了。”月空道:“你打算明走,还是暗走呢?”虎臣道:“自然是暗走,万万不能明走。一者怕他们疑心,倘然要检查我,岂不出了大险。就是不检查,那几个同我交好的兵士,倘然拦着不放我走,也不免又有许多麻烦。何如偷偷地一走,神不知,鬼不觉,免去多少是非。师父请想,我说得是不是?”月空沉吟了片刻,答道:“李老爷虑的未尝不是。但要据我想,内中还有不妥的地方呢。”虎臣道:“师父既看出有不妥之处,咱们还得另想法子,千万不发生后患才好呢。”月空道:“不是旁的,你在庙里住了这许多日子,一班军官士卒,同你的感情全很好。你无缘无故地不辞而别,从此一去不回头,他们不疑惑你是偷跑,一定疑惑你遇着路劫,被人害了,说不定就派军队向四乡跟踪查访。这一来,把我们资州城乡,全得闹得四邻不安。倘然再被他们追上,究问你因何逃跑,不要露出马脚来吗?”虎臣道:“师父虑得很是。但是不暗走就得明走,可能有什么妙法,不至绊住脚吗?”月空想了一刻,忽然笑道:“有了有了,咱们来一个明暗双兼、嫁祸东吴的法子吧。”虎臣道:“什么法子?请师父教给我,我必然照办。”月空附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地讲了。虎臣道:“这个主意果然很妙,但恐怕李小四未必肯做吧。”月空道:“你不知道,那李小四本是游民地痞,平常日子,就专好同军人结交,好借势唬人。如今有这机会,这正是他求之不得,哪有推辞不干的理。并且你的货物,肯贱价出倒给他,他凭空得这一宗便宜,更合他素日爱小的心性,还愁他不是百依百顺吗?”虎臣道:“好好,既然这样,就求师父做介绍人,应当怎样办,你自管主张。讲好了,我便写信。”月空答应着,便出门去寻李小四。
  李小四正在村头的小茶馆里亮画眉呢,一见月空,先笑道:“师父好自在啊。”月空用手招呼他道:“老四,你这里来,如今有一件便宜事,特来寻你,真是千载难得的好机会,错过就没地方寻去了。”李小四笑道:“什么便宜,有便宜你还不拾着,能白白地让给旁人吗?”他嘴里虽这样说,身子却不由己地站起来,迎上前去。二人立在茶馆门外,月空道:“那一天你带着太太向货郎赊货,还记得吗?”李小四一听,认着是向他讨账呢,一扭头说道:“记得怎么样,你莫非帮他来要账吗?”月空道:“你这人总是贼心,他赊给你的账,我犯得上帮着要吗?我如今寻你来,是因为那货郎昨天接到家信,他娘病得很,今天便要起身回家,他还有几十块钱的货,想成总脱售出去,甘心赔几个钱。我想你是一个闲身子,大可接续着做他这笔买卖,因此来寻你商量商量。”李小四道:“原来是为这个,可惜我不曾做过生意,纵然倒过来,到哪里去卖啊?”月空道:“这个不必发愁,他近来住在我们大佛寺中,早晚两顿饭,全是军队供给他,用不着自己赔垫。白天爱到什么地方去卖,全都可以随便;晚上仍回庙里安歇。同院的四位军人,全是他的好朋友,夜间还能放开量喝酒。又赚钱又交朋友,哪里寻这舒服事啊?”李小四一听,能同大兵交朋友,又有人管酒管饭,心里立刻活动了。笑道:“果然这样,我立刻就去。”月空道:“你上哪里去,得先同我去见货郎,同人家讲好了倒价,才能说到做买卖。再者你对军营,得说是替他几天,人家才能一样地看待你。你要说是倒过去的买卖,人家认得你是谁,不驱逐你出庙,就很好,还能管你饭吗?”李小四笑道:“多承师父指教,我一定依着你的话去说。”月空道:“既然这样,你就随我到汤家去吧。看好了货,你赶紧去办钱,人家是不能久候的。”李小四答应着,随月空去见虎臣。虎臣本来剩了没有多少货,是同妇人商议,将送给她的货,拣那不可心的,又剔出一大半来,言明卖了钱,按原价还她,同赠东西也是一样。妇人哪有不爱钱的,自然欢喜赞成。等李小四来,并不曾废话,三言五语便搞成了。要凭这一堆货,实值五十块,虎臣特别减让,只算了三十块钱。李小四见人家这样大大让价,又兼自己想借此为由,好去结交军队,便慨然拿出三十元来,钱货两交。虎臣并将自己的信,也交给他,说你有这一封信,便可拿着去见孙哨官,就说你暂时是替我做买卖,早晚我还回来,他们一定深信不疑。从此你便住在庙中,好在事事有月空师傅指教,并且我同院住的四个好友,你诸事同他们商量,没有不好办的。李小四欢欢喜喜,虎臣说一句,他便答应一句。说完了,他又向虎臣借那木柜使用。虎臣道:“这事可不能从命,此柜乃是我家祖传之物,无论何人,也不能借的。”月空道:“老四,你不用为难,似这种柜子,他们汤家有两个呢。回头叫汤大嫂替你寻出一个来,便可装货,何必再向李大哥借呢。”小四千恩万谢,说诸事全仰仗师傅维持,我先把货运回家去,回头再来,随你一同进庙。月空道:“好好,就是这样吧。”李小四抱着一大包袱货,回家去了。这里由虎臣从洋钱包里,取出三十元来,双手奉与汤大嫂。妇人还再三谦让,说这是李大哥卖的货钱,我们怎好同你分呢?虎臣道:“大嫂差了,这原是我送给你的东西,又从你手里借过来的,货钱当然得归你,不必让了。”月空也帮着说:“李老爷是实心实意,我们犯不上再作假了。”妇人这才收下,却自己下厨房,给虎臣煮饭妙菜,张罗他饱吃了一顿。虎臣抬头看看太阳说:“天已不早了,我还要赶一程呢,咱们有缘再会。师傅这样热心帮我,李虎臣今生今世,决忘不了你的好处。”月空还有些恋恋不舍的意思,挽留虎臣,在这村住一夜,明日早晨再起身。虎臣道:“这却使不得,今天晚上,你还得带着我那替身回庙去呢。我如果不走,倘然露出一点风声,被营里查着了,倒显着无私有弊。莫若我早早走,师父也可以放心。”月空点头称是。虎臣遂背起柜子来,将手铃也放在汤家不要了,声明送给李小四。他一个人大踏步,便出村子去了。
  虎臣这一面,暂且按下不提。却说李小四兴兴头头的,吃过晚饭,仍到汤家来寻月空。此时月空已叫妇人寻出一只木柜来,比较虎臣的略小一点,好在货物不多,也足装下了。月空在前,李小四在后面跟随。月空笑道:“你也摇一摇铃,从此高升,是洋广货的经纪了,也省得终日游手好闲,人家拿你当流氓看待。”小四果然听话,哗啦哗啦地摇起卖货铃来,嘴里还大喊着谁买洋广货,货高价廉,童叟无欺。他一边喊着,早招了许多人,远远地围着他看,仿佛看耍狗熊的一般。大家交头接耳,说李小四许是疯魔了吧,为什么背着柜子,摇着铃儿,满街上乱嚷乱叫。有那上几岁年纪的说:“你们不知道,李老四是要改邪归正,做老实买卖人了。常言说:败子回头,万金不换。这也是他们老李家有德行,受了菩萨的感化。要不然,凭他那种人,还能做买卖吗?”李小四见大家围着看他,有点怪害臊的。紧行几步,出了村子。月空对他说:“你一个人先回庙吧,军队问你,你就照着李大哥的话说,决然没有差错。可千万不要说同我认识,因为我在庙里当知客,又兼管着庶务,他们时常向庙里借钱借东西,我总用话拦挡,他们全恨我入骨。你要说同我有交情,他们当时不高兴,就许不收留你了。你一个人去,他们必定不疑心,好在你还有李大哥的信,怕什么的。”小四听月空这样说,又犯起踌躇来,说师父不肯同我去,他们怎能信得及呢?月空道:“你真是一个笨人,现放着有书信,有货物,有手铃,难道他们还信不及吗?你要一定拉着我,倒要撕出旁岔来了。”李小四听这话很近情理,便不勉强月空,一个人背着柜子,直奔庙来。到了庙门前,把门的军士睁眼细看,不认得他,却认着木柜同手铃,便横身将他挡住,大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小四忙赔着笑脸答道:“两位总爷有所不知,那卖洋广货的李老大,从前同小人住在一个店中,今天他回店去还房钱,恰赶他家中寄来有信,说是他老娘病得很重,他见着信,一刻也不敢耽延,便起身回南京了。他还剩了不少的货,急切间哪里销售得出,因此雇小人权且替他。他不过两三个月,一准回来,还另外带一点新鲜货来,再接续着做买卖。小人因无事可做,乐得替他几天。他并且写信给小人,叫呈与哨官孙老爷,就求两位总爷,替小人回禀一声吧!”看门的军士,听他说话很柔和,脸上便有了笑容,问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小四道:“小人姓李行四,人家全管我叫李小四。”军士道:“既然这样,你随我来吧。”带着小四去见孙哨官。小四把虎臣的信呈上,孙哨官看了看,说你既然是替他的,就暂且在这庙里住吧,也省得花店钱。不过这个庙的主人却是和尚,回头你得见一见管庙的和尚月空,只要他肯收留,我们军队里没有旁的话说。小四叩头谢了,又托那军士带他去寻月空和尚,恰赶上此时月空已经回来。军士同着他见了,彼此全作为不认得,反倒由军士把这事说明。月空假作踌躇,说小僧同他,并无一面之识,论理我可不敢收留。但既是孙老爷送来的,一切事全由孙老爷担保,只当是贵营里多添了一位弟兄,与本寺毫不相干的。求总爷上复孙老爷,就照小僧的话说,小僧是担不起干系。兵士听了,很不耐烦,说本来我们孙老爷太好多事了,想收便收下,何必问你和尚呢,无是无非的,招你这许多闲话,却是何苦呢?月空道:“总爷不要生气,小僧怎敢说闲话?常言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是不能不慎重的。”兵士也不理他,赌气带着小四走了。果然照这话向孙哨官一回,孙哨官道:“这也难怪他。本来营盘的事,谁也不乐意管,你暂且把他带到那一间草棚去,早晚叫他随着弟兄们吃饭好了。”小四再三致谢,随那兵到虎臣住的草房,又同二史、王、马也都见过了。从此李小四便住在庙内,白天出去做生意,晚间回到庙里同一班军人鬼混。在他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专为的是结交军队,过了三五天就渐渐地亲热起来。
  哪知他正在得意之时,竟自出了意外大祸。原来杨得胜自从杀了瑞方之后,本打算即日折回湖北,是罗秋士替他出主意,叫他派人回去请示。去了许多日子,不见回音,心中正在急躁,忽然总司令部章兴文,派了一个军官、一个马弁,假扮作商人模样,赶到资州,调这一旅军队回鄂。这军官复姓东方,单名一个雄字,现充十三镇中队教练官,为人极其精细,所以才派到这个差使,连夜赶到资州,直奔大佛寺见杨得胜。得胜听说是总司令部派来,怎敢怠慢,立刻请到后院他的住室会见。东方雄先向他声明,你派去请示的那两个人,全被总司令部留用了,有意给统领来电报,又怕半路转差了,走漏消息,因此派末将扮作商人,兼程而来。一者是调统领急速回鄂,好帮同防御北军;二者因为瑞钦差死在这里,主帅李公知道了,很动感慨,念当日僚属之情,叫用上好棺木,把他弟兄装殓了,带回湖北去,俟等时局平定,仍令他家属领回。这原是李帅宽仁大度,不料荀、章两位统领全不赞成。说咱们此番起义,原是“兴汉灭胡”,瑞方既系胡人,便不能因私情而害公义,必须将他首级带回武昌,悬挂在城门上,做一个杀胡的榜样。至于他的尸身,暂为保存,将来由他家属领去,也就算格外的宽典了。李帅依他两人之言,叫末弁告知统领,此番回鄂,务必将瑞方的首级一同携回,要紧要紧,并吩咐浸在火酒里,免其损坏。杨得胜道:“到底还是李帅想得周到。”便赶紧派人到药房去买火酒。
  少时火酒买来,得胜吩咐差官王强,快去到跨院中,把首级拿来。王强来至跨院,会同王、马二史四人,用钥匙将房门开了,一同进至屋中,来到放首级的瓦盆旁边。王万胜一伸手,将头提起,只听他哎呀了一声,又撒手放下了,抹头便跑。口中山嚷怪叫的,说不好了,有鬼有鬼,快跑快跑。这一来,把那四个人也吓慌了,随着他夺门而奔,霎时间闹得全军都知道了。杨得胜、张成功、东方雄及罗秋士一干人,全跑出来,喝问是什么事情,恰同那五个人撞在一处。五人见统领出来,吓得全立住脚。王只得上来回话,说:“沐恩同他四个人看管首级的,到屋中去提取,也不知因为什么,王万胜竟自大惊小怪地喊起来,说有鬼快跑,所以大家全随着他跑出来了。”得胜啐了一口,骂道:“混账糊涂东西,你们要到了两军阵前,也怕鬼吗!快随我一同去看看,到底鬼是个什么样儿。”他一壁说着,便向前走。众人见统领不怕,也都壮起胆子来了,跟随他一同到那屋中。罗秋士又出主意,说这间屋子光线太黑,快点两支洋烛来,照一照,自然就不怕了。少时洋烛点进来,大家不约而同地向那盆中观看。哎呀!是有点蹊跷,为何这头颅竟涨大了,胡子也长了。大家虽然乱说,却没人敢去提动。高低还是统领胆大,他一伸手抓住胡子,向起一提,失声道:“怎么这样轻啊!”提着对烛光一看,不觉勃然大怒,用力向地下一掷,喝道:“快把看头的四个人,给我绑起来,连同这假头,到前边问话。”众人到此时,才认出是假的来了。可怜王、马、二史,全吓得目瞪口呆。众军官士卒,见统领动了真气,哪个还敢怠慢,立时把王、马、二史,全用五花大绑绑起来,押到统领住的院子。杨得胜升了公座,四人跪在面前。得胜拍着桌子,喝问你们受了何人运动,使了多少钱财,将钦差的首级盗走,却拿这假套头前来顶替,快快实招,如有半字隐瞒,即刻用军棍打死。四个人此时早吓得软瘫在地上。王万胜本是头目,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回统领的话,小卒四人,自奉命后,时刻不敢出这院子,并且锁门的钥匙,也在小卒手中。凭空竟会失去头颅,连小卒们也莫名其妙。要说到勾结外人,暗中顶替,小卒们天大胆子,也不敢做这事。谁不知统领军法森严,难道我们拿自己的脑袋当儿戏吗?再说我们如果贪图贿赂,得钱之后,还不快快逃走,难道等着犯案不成?当时王差官叫我们开门取头,小卒连一刻也不曾停留,直待开门之后,我提起头来,看着很大,掂着很轻,这才疑心生暗鬼,吓得跑出来了。假使小卒们要预先受贿,还能这样吗?统领圣明,小卒们失察之罪,万死不辞,要说到勾通受贿,可真冤枉极了。”回罢又连连叩头。杨得胜一想,他这话很近情理,大概绝不是他四人监守自盗。便又改口问道:“你们说并无勾通,我暂时也不深究。如今只问你们,这个院子,可有什么人时常往来?你们要说实话,如有隐瞒,便是同那人勾通。”杨得胜这几句话,提醒了马得英。原来李小四自进庙之后,虽同那四个人极力联络,唯有马得英却看不起,说他是流氓地痞,轻易不同他交谈。小四本是小人之流,见那三人全同他要好,便不把得英放在眼里,因此两个人益发有了嫌隙。如今得胜一问这话,他便首先回道:“小卒们住的院子,并无他人往来,只有一个卖洋广货的李小四,也住在这庙里,而且他住的屋子,就紧靠着院门。或者是此人有什么毛病,总怨小卒们防范不周,请统领把他抓来,问一问就知道了。”得胜即刻传令,快抓李小四前来问话。
  可怜这倒霉的李小四,才卖货回来,高高兴兴地进了庙门,就被大兵一把揪住,硬往后面拉扯。小四不知是什么事,连说老总有话慢讲,怎么动起手来?大兵骂道:“混账泼贼,你把钦差的脑袋拿到哪里去了?快随我去见统领,走慢了,先踢出你的肚肠子来。”小四听他所说,简直摸不着头脑,只有大声呼冤。大兵也不理他,一直拉到公案前,喝道跪下。小四举目一看,见上面端坐着杨统领,地下跪着的,正是终日同他见面的那四个人,茫然也不知是为什么事情。只听上面一拍桌子喝道:“你就叫李小四吗?”小四回道:“小人便是李小四,不知统领大人呼唤有什么差遣?”得胜冷笑道:“你还想讨差事吗?我差你去偷脑袋,你可以去吧。”小四回道:“统领叫小人去偷脑袋,但不知是什么样的脑袋?要是死人脑袋,可以偷着看,如是活人脑袋,小人可不敢偷。”这几句话,把旁边听审的人,全招笑了。马得英益发得着把柄大声叫道:“统领大人可听明白了,他已经招认,那死人脑袋,是他偷去的,可没有我们的关系了。”得胜喝道:“不许多嘴!”又拍着桌子问李小四道:“你既自己说会偷死人脑袋,那钦差瑞方的脑袋,是你几时偷去的?转卖与何人?受了多少贿赂?可从实招上来,免得用刑拷你。”小四听了这话,虽然害怕却仍然是茫然不解,哭着回道:“我的统领大人,你叫小人招些什么?小人并不知瑞方是何许人,怎能够偷他的脑袋呢?况且他的脑袋,放在何处小人并不曾见过,却从何处偷起呢?”得胜大怒,说你倒推得干净,不动刑,谅你也不肯招,先打他二百军棍再问。一声令下,立时有掌刑军人,不由分说,把小四的中衣褪下来,高举军棍,一五一十地便打起来。小四虽是一个地痞,却从来未受过官刑。如今雨点一般的军棍,向两片肥臀上直砸下来,他哪里受得了?又是哭,又是喊,比杀猪还难听。一壁打着,一壁问他招不招。小四实在挨不过了,喊道:“我招我招。”得胜吩咐住刑,问道:“瑞方的脑袋,是你偷去的啊?”小四只得含糊应道:“是小人偷去的。”得胜又追问,交与何人,现放在什么地方?小四道:“不曾交与旁人,也不曾放起来,是小人把他吃在肚里了。”这句话,又把两旁观审的人,招得哈哈大笑。杨得胜听了,却非常震怒,拍着桌子,吆喝左右兵士,给我着实地打。这些当兵的,仰体上意,一个按着小四,一个把军棍抡圆了,如雨点一般打下。始而小四还爹妈乱叫,后来声息渐微。得胜吩咐停刑,又喝着叫他实招,那知小四直挺挺躺在地上,连哼也不哼了。还是罗秋士在旁边看着不对,自己走下去,用手抚摸,四肢已经冷了。再用耳朵听一听,出入气也没了。不觉顿足,向得胜道:“坏了坏了,这人已经打死了,还用问吗?”得胜忙叫兵士用草纸薰,薰了多时,仍然缓不过气来,眼睁睁地是死了,没有一点指望了。得胜又抱怨掌刑的兵,不该下此重手,又抱怨王、马、二史看守不严,硬往别人身上栽赃,吩咐每人重责二百军棍。但事已至此,仍然无处去寻钦差的头颅,只得将错就错,把李小四的头砍下来,给他戴上假胡须,冒充钦差的头。恳求东方雄,千万不要说穿,暗中还送了二百块钱。可怜李小四只图一时便宜,上了月空一个大当,白白饶上条性命,死后还把脑袋割去。
  这其中却含着一段秘史。原来月空私通的妇人汤氏,从前本同李小四相好,后来交上月空,便把小四撇了。小四虽然恨怨,一者惧怕大佛寺的势力,二者月空面子上很敷衍他,又接济他钱,因此两人尚未至公然决裂。可是小四在背后,提起月空来,便破口大骂,说不定那一天,老爷翻了脸,叫他那驴头上,添几个透明的窟窿。后来有人把这话传给月空,月空记在心里,时刻盘算,总是先下手为强。偏偏遇着了李虎臣这个机会,月空便借剑杀人,把李小四轻轻诳进庙中,却又在军队面前,脱卸了一个干干净净。果然过了没三天,盗头的案便发现了。李小四的性命,就此轻轻断送。月空算是去了一个情敌,从此在五柳店中,可以横行无忌,再没有反抗他的人了。这一段小小历史,便是由奸淫酿成惨杀的一个榜样。凡好女色贪便宜的,不可不引为殷鉴了。
  闲言少叙,如今转入正文。再说那盗头逃走的李虎臣,他出了五柳店,一壁走着,一壁算计路程。还是得先到重庆,由重庆上江轮,经过宜昌、沙市,再由汉阳转入上海。走这一条江路,平稳得多。主意打定,便连夜直奔重庆。重庆本是四川第一个大商埠,又是江轮一个水路大码头。所有各省货物,到四川的,必由江路先到重庆。四川货物,到各省去的,也是由重庆用江轮向外输送。因此轮船公司很多。上海招商局,特备几条江轮,专为走这条路。虎臣到了重庆,不敢耽搁,托人买了一张上海的三等票,即日便上船开行。沿路之上,他是小心谨慎,恐怕被人看出破绽来,终日里埋头在三等舱里,只装作有病,轻易也不同人交谈。却没料到,这一天船到宜昌,竟出了意外波折。这宜昌关监督,姓李名清臣,是当日的北洋候补道,瑞方最赏识的人物。后来瑞方革职,李清臣在直隶有些立脚不住,便在部里花了两万银子,运动了这个宜昌关监督的缺。又在祥呈手里,花了一万两银子,方才安然到任。在李清臣,既花了三万本钱,当然要将本图利,对于过往江轮,征收税款的事异常认真。所有查货的人役,俱是他从北京崇文门税关、天津海关常关选来的熟手,因此往来客商,休想有一丝偷漏。不但落地捐格外认真,甚至过路税,也要照例征收,丝毫不得通融。无如宜昌口岸,开辟太晚,又是一个江关,自然不能同津沪海关相提并论。清臣无论怎样稽查搜括,一年的工夫,究竟剩不到三万洋钱。他心中很不高兴,买上买下,花了三万多块,一年工夫,连成本还捞不回来,总觉着是上了当。不时地面谕委员查役,要认真搜查,从重罚办。各委员查役,仰体监督的意思,瞪起眼来,真是滴水不漏。
  也是活该虎臣应当受这一次惊吓。船到了宜昌,这只江轮忽然出了毛病,管船的大班,声明请客人登岸,少住一两日,便有本局轮船,向上海开,可以持票乘坐,本船是不能载了。这些客人无法,只得弃船登岸。江关查役,知道此船暂不开行,客人俱上岸了,便挨着个地搜检。偏巧虎臣遇着一个最著名的查役,名叫皮笤篁郭珍的。此人在北京崇文门税关当过十七年巡查关役,无论怎样能偷税的客商,只要遇着他,休想逃出手去,因此大家送了他这个绰号,表示丝毫不能漏出的意思。此次清臣到宜昌来,特出重金,约他随来帮忙,派了江关总巡的差使。他倒是竭力报效,哪一个月经他查出来的私货,或充公,或罚办的,为数总不在少数,因此清臣益发刮目相待。这次虎臣背着木柜从税关铁栏前经过,郭珍一眼便看上他了。横身把他拦住,说慢着点走,你那柜子里是什么货,趁早说明了,拿出检验,该当怎样报税,我们决不难为你。你要是不说,查出来可就要充公了。虎臣被这一拦,心中立刻慌起来,还极力镇定着,对郭珍笑道:“小人是到四川卖洋广货的,如今全卖净了,空身回家。柜子里只有几十块钱并无他物,你这位老爷高抬贵手,放我过去吧。”郭珍道:“既是洋钱,还怕人看吗?你把木柜打开,如果没有货物,立时就放你走,决不留难。空央求会子,也当不得公事。”虎臣心中非常着急,这柜子里的宝货,是不能见人了的,如今他非看不可,这可怎么好呢?只得又低声下气地求他放行。哪知虎臣越央求,郭珍的疑心越甚,后来索性翻脸了,说你不打开,我们可要自己开了。虎臣到此时,直是水尽山穷,无法可想。郭珍在一旁,仍是厉声吆喝,叫左右人役把这木柜的锁拧下来,到底看一看里面是什么东西。虎臣生怕当着众人翻出那颗头来,风声闹大,被湖北军队知道了,不但自己性命难保,瑞钦差的首级,从此也再无回乡之望了。想到这里,便向郭珍道:“你老一定要看,可请到屋里,我自己打开柜子,再细细地检查吧。”郭珍本是老于此道的人,听虎臣这样说,知道他那木柜里边,必有很贵重的实物,恐怕在外边打开,人多手杂,再遗失了,因此要求在屋中观看,便立刻应允,说好好,随我来吧。便自己一个人,把虎臣领到税关紧后边一间密室,乃是郭珍吃饭吸鸦片的所在,极其幽静,只有一个茶房看屋子。二人行来,虎臣不等他催,便先用钥匙把锁捅开,揭开柜盖,里面乱蓬蓬的,只有几件旧衣服。虎臣道:“实在没有旁的东西,你老不信,自己翻一翻。”这时候虎臣还想侥幸搪塞过去。哪知当查役的,如何肯听这一套,果然不客气,自己动起手来。这一来,虎臣的脸全吓白了。只见他把几件旧衣服掏出来放在一边,见这木柜当中,尚有一层隔板,心说实货一定在这隔板之下,便将隔板揭起来,看见下面一个油布包裹。郭珍心说,一定是最值钱的东西。伸手便将那油布包提出来,觉着很沉重的,一定是什么金石古玩。细看这个包儿,还密密地用线缝着,不觉冷笑道:“你太仔细了!”好在随身带有尖刀,三挑五挑,便把麻线挑开,把两层油布撕开。哎呀!一股腐烂尸气,直冲鼻端,把郭珍熏了一个倒仰。定睛细看,赫然是一颗很大的人头,须发蓬松,龇牙咧嘴,看着好不怕人。幸亏郭珍是一个久经大敌的查役,生平甚样事全都遇过,所以镇定得住,要放在旁人,早就吓跑了。他见着这东西,倒不朝虎臣说话了,喊屋中的茶房,把人犯看住了,不要放他逃跑。自己却仍把头颅用油布裹好,将木柜盖上,用锁锁好。却将钥匙藏在自己身边,然后朝虎臣说道:“朋友,你随我见监督,打官司去吧。”此时虎臣心中,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只见他热泪交流,双膝跪在郭珍面前,哭着说道:“这位老爷,你要知道,这颗人头并不是我害的,乃是我的同伴,半路上遇着盗贼,被人杀死,我要将他尸首搬回,千山万水,太不容易,只得把头颅带回,却没料到半途上,被老爷查出。小人随身带有四十元钱,情愿孝敬老爷,只求你老高抬贵手,把我放了,不要惊动官府,小人就感激不尽了。”说罢咚咚直磕头。郭珍冷笑道:“你说得太容易了!不要说四十元,便是四千四万,我也不敢私放杀人要犯。你有什么委曲,等见了官去诉吧。”
  虎臣听他这样说,知道再求也是无益,只好听命由天,随着他去打官司。郭珍一刻也不敢停留,叫来四名查役,押着虎臣,一同到监督衙门。表面上只说他是漏税,又暗暗嘱咐茶房,不准声张,这事须格外细心,恐怕牵制出大事故来,得预先给监督留脚步。连同木柜一直提进衙门,叫查役好好看守,自己先到内堂,回明了李清臣。清臣也很诧异,难道还有贩运人头的不成?这事看起来内中定有蹊跷,我必须秘密地提讯一番。如果关系人命,再转咨有司衙门追究,我也不便多事。随吩咐自己贴身的长班王升,随郭珍出去,把人赃一并提进来,在后花厅审讯,其余人役,一概不准进来。王升答应着出去,清臣便在后花厅升了公座。不大工夫,人犯提进来了。虎臣低着头,不敢仰视。王升喊他跪下,他只得跪下,清臣道:“你叫什么名字?”虎臣道:“小人叫李虎。”他这一开口,清臣听了耳音很熟,说你抬起头来,虎臣把头一抬,彼此一对眼光,不约而同地哎呀了一声。清臣立刻从座位上跳下来,一把将虎臣拉起,说李老爷,你怎会到这里来了?虎臣起来,拉住清臣的衣袖,放声大哭,哭得十分悲惨。清臣也摸不着头脑,只得拦他不要哭,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先说与我听,再哭不迟。虎臣拭了拭眼泪,哽咽道:“末将今天得与观察相会,直仿佛是做梦呢。”清臣拉着他的手问道:“你不是跟随大帅到四川去了吗?大帅到省之后,我就写信打听,何时起节。料到他必由水路走,宜昌乃必经之地,终日盼望帅驾到了,好预备欢迎。哪知始终不曾盼来,后来才知道,是弃船起旱,料想这时候,早已到了成都,为何李老爷却一个人折回来?你的行李中,又藏着人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虎臣道:“大帅此时早到酆都了,成都有他的去路吗?”清臣愕然道:“难道大帅死了不成?”虎臣将始末情形,完全对他说了。清臣也不觉凄然泪下,说难得李老爷侠肝义胆,将尸首盗回,要不然,这一把骸骨全不知飘零何所了。二人直讲了一个钟头的话,才看见郭珍、王升还在旁边侍立着。清臣忙对他两人说:“今天这件事,你二人要严守秘密,千万不可对外人说。”又叫他二人过来,见一见老爷,说这是钦差大人的巡捕,你们要好好伺候。二人请过安,郭珍说:“方才冒犯了李老爷,千万不要怪罪。”虎臣笑道:“错非是你这样认真,我同李大人怎能见面?论理还应当谢你,哪有怪罪一说呢?”清臣吩咐,将木柜提至后院,又让虎臣到后边去住,省得走了风声,吩咐厨房预备酒席,给他压惊。清臣举起杯来,向虎臣道:“请你干这一杯,我有最要紧的话对你说,关系你的生命,不要看轻了。”虎臣吓了一愣。要知是何要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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