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之前世今生作者李碧华》第1/3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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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血,滴答、滴答而下。在黄泉上,凝成一条血路。
  此处是永恒的黑夜,有山、有树、有人,深深浅浅、影影绰绰的黑色,像几千年前一幅丹青,丹青的一角,明明地有一列朱文的压边章,企图把女人不堪的故事,私下了结,任由辗转流传。
  很多很多大小不同的脚,匆促赶着路。一直向前,一直向前。
  赶着投胎去的脚群中,有一双小脚。
  细看这双弓鞋,大红四季花,嵌入宝缎子,白经平底绣花,绿提根儿,蓝口金儿。正是曲似天边新月,红如退瓣莲花。恰可便是三寸。
  小脚一步一趔趄,好似不想成行。
  这条血路,便在小脚之旁,境蜒划出她的心事。
  只见血自一领头颅滴溅。
  发辔簪环都已滚落,空余乱发纷披。乱发中,犹藏一朵细细红花,喜气骤成噩梦,红花不得不觅地容身。
  这头遭齐颈割断,朝后怒视,满目冤屈不盆,银牙半咬,呵得纸钱灰也不敢飘近。
  女人一手提住自己的头,一手捂住自己胸口。
  分明是新娘子装扮,一身红衣艳服。心下曾经暗思,他既不责我毒害了亲夫,也不嫌我沦为官人五妾,可见还是有心。
  然而捂住的胸口,有个血窟窿,早已中空,心肝五脏被生扯出来,四下无觅。一念及此,女人浑身都是疼痛。
  身前身后,尽是杂沓的影儿,女人不知何去何从。
  小脚价计。
  前面有座凉亭。人群拥至,均在喝茶解渴。便见"孟婆亭"三字。
  阴魂经各殿审判,至此已是饥渴交织,渐近阳间,苦热侵逼,纷纷自投罗网。
  面貌阴森、木无表情的老妇孟婆,主掌此亭。各人自她手中接过"困忘"茶汤三杯,一口喝尽,慌忙投胎去也。
  无主孤魂漂漾而至。孟婆把她唤住了。
  "潘金莲!"
  女人被她一招,不由自主,便上前去。
  孟婆拎起她在阳间被快刀斩下的头颅,血本枯,人带根。才一按一接,便已会上,安于原位。
  女人泪盈于睫,依!日回头望向过去,仇怨难解。
  孟婆劝道:
  "过来喝过三杯茶汤,前生恩怨爱恨,也就全盘忘却了。"
  她强递一杯,女人只得接过。方喝一口,皱眉:
  "咦?这茶,又酸又咸――"
  "人情世事,不外又酸又咸。"孟婆道:"快快喝过,不辨南北西东,迷糊乱闯,不知不觉好堕入轮回。当你醒来,自是恍然隔世了。"
  女人陡地放下杯子:
  "不!我要报仇!"
  孟婆望定女人,兀自念倡语;
  劝尔奖结冤,冤深难解结。
  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
  我见结冤入,尽被冤磨折。
  人生一场梦,梦醒英寻觅。
  改头表换而,冤率不可说。
  女人不答。
  孟婆苦口婆心:
  "淫妇何以携仇带恨?也不过是男人吧。"
  女人一听"男人'二字,一怔,刚好拍首瞥见一面大镜。"荤镜"乃天地阴阳二气所结而成,万法由心所生。心中的男人,…
  曾经有过四个男人。
  响,前尘如梦如幻。茫茫荒野一下子黑尽了,如一张白纸浸透于浓墨中,只剩一条缝隙,透出半丝神秘。
  悲怆的往昔――
  "荤镜"中,见到她第一个男人。
  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地,描眉面限,效粉施朱,作张作势,乔模乔样。既会描写刺绣,又晓品竹弹丝,一手好琵琶。自父亲死后,她又自王招宣府里,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
  十八岁,已出落得脸衬桃花,眉弯新月。那一年,张大户超主家婆往邻家赴席不在,把她唤至房中,强横地收用。白壁蒙了污。势孤力弱,有冤无路可诉,又被主家婆不要一文钱,白白地嫁与紫石街卖炊饼的武大。
  武大是如何的长相?只在洞房之夜,盖头被秤杆挑起,双目左右一瞥,遍寻不获。方低首,赫见眼下有个三寸钉、谷树皮、面容衰的老实人物。初见甚是憎厌,夜里还要共度一床,难道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不得不嫁与此等酒臭货色?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着紧处,锥扎也不动,根本不是男儿汉。他是啥?怎有福分抱着一个羊脂玉体好睡去?
  幸见另一张脸,冉冉把这蠢发遮盖。咦?镜中是那西门大官人,二十五六年纪,生得十分博浪。张生般庞儿,潘安似貌儿。于清河县门前开着个生药铺。好拳棒,会赌博,双陆象棋,拆牌道字,无不通晓。西门庆发迹后,有财有势,又可味风流。
  他脱下她一只绣花弓鞋儿,擎在手内,放一小杯酒,便吃鞋杯酒子。女人酒浓意软,只有他,方才捣人深深处,如鱼得水,紧缠不休,谁肯大意放走?
  情愿在他手上,惊涛骇浪中死去。
  ――只是,心底当有一个人。
  爱煞这个人。
  恨煞这个人。
  经历一番风雨,死的死,走的走。他本发盖州牢城充军,听见太子立东宫,天下大赦,使遇救回来。寂寞的女人,忽然有一日重逢上了。他是她最初最初的一块心头肉,此刻,原本他仍是要娶自己的。日子相隔得久,他在外,出落得更威武长大,旧心真不改?
  武松托了王婆来说媒,女人心下暗思:
  "这段姻缘,到底还是落在他手里!"
  就在那天晚上,王婆领了,戴着新级会,身穿嫁衣裳,搭着盖头进门。
  只见明亮亮点着灯油,他哥哥武大的灵牌供奉在上面,先自有些疑忌…
  其他的,都记不得了。谁料男人一变脸,一声"淫妇",便揪着她,自香炉内挝了一把脊灰,塞在她口中,叫将不出。女人待要挣扎,他用油靴跟她助条,用两只脚踏住胳膊,一面摊开胸脯,说时迟,那时快,刀子一剜白簿禁心窝,成了个血窟窿,鲜血直冒,女人星眸半闪,双脚只顾蹬踏。
  武松口噙刀子,双手扒开那洞洞,"扑解"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淋淋供养在灵前。
  这还不止,快刀一下,便割下头来,血流满地。
  汉子端的好狠!
  手起刀落,红粉身亡。竟见铁石心肠,不止失踢过一旁,还把心肝五脏,用刀插在楼后屋檐下。
  初更时分,他就掉头走了。
  女人七魄悠悠亡晓渺渺,望着自己的身子。亡年才三十二。好似初春大雪压折金线柳,腊月狂风吹毁玉梅花。娇媚归何处?芳魂落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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