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全集》第88/104页
她竟然没有松一口气,望着女儿神似某个人的面孔,只觉心头震荡,飘渺恍然。
当天全城果然戒严了,到处看得到几人一组的戍卫兵背着枪四处盘查,旁人不知道原因,到处人心惶惶,第二日下午又传来爆炸新闻,蠢蠢欲动蛰伏多日的日军终于在北方某省和易军的一个师交手,几家报纸都立刻出了号外,大街小巷都听得到民众的议论,各方的反日情绪空前高涨,不久又有小道消息流传出来,易军和日本人交手,统帅霍展谦却并没有坐镇指挥,加之日本人发难之处正是易军边防最弱的一处软肋,再结合曾经某些报纸上刊出过霍展谦亲日的揣测,一时间举了上下莫不谣言纷纷。
丫丫的病情已经控制下来,黛绮丝看到时局这样乱便将她接了回去,所幸还没有误那出洋的船票,看着日期也就在这一两天了,她积极为那婆孙仔细打点着,却无论做何事都总有些心绪不宁,哪里都听得到打仗的消息,哪里都听得到对霍展谦的质疑和怒骂,也听得到戒严之后又抓了某某人,说是什么混进来的奸细……任何的事情听在她耳朵里,都会教她怔怔出神指尖发凉,心中一遍一遍会念那个地方,顺城旅店、顺城旅店、顺城旅店。
看得出来习妈同样心不在焉,黛绮丝终于忍不住悄悄和她商量,看能不能递个信到顺城旅店去,说明她绝不会再跟霍展谦走,让他不要再等快快离开吧。习妈自告奋勇,便由黛绮丝想办法将周围几个眼线引开了,她拿出全副的机敏来走这一趟。她出去那几个钟头黛绮丝一直坐立不安,好不容易等到她回来却是满面愁容,殷殷等候的女子立刻知道是没有效果了。
黛绮丝决定亲自走一趟,她只作往常一般去梦都唱歌,在候场的时间悄不做声由隐蔽侧门离开,中途换了几次黄包车,绕了几条大马路,终于有惊无险到了顺城旅店。
如此危险境地紧张时刻他自然也极为小心,不会堂而皇之住在旅店里,等着她的是一个普通至极的旅店伙计,由他通知了人来接,来的人不是刘世兆,却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混入人海中毫不起眼的长相和打扮,他带着她由后门离开,黛绮丝总觉得此人面善,却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走得不久便转入附近一片老旧的民居,黑暗中光线不好,那人叮咛道:
“少夫人,仔细脚下。”
那一句少夫人听在耳中,陡然让她一惊,蓦地想了起来――六年前离开霍家那一天,她和习妈在风雪之中拦下一辆黄包车,却不想中了别人的圈套要将她们带出城去,这人不正是那时候假扮拉车师傅的男人吗,她还隐约记得他说的那句话――少夫人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只是受人之命一定要安全带你出城。等你出了城,过几天那个人会亲口跟你解释清楚的!
那时她只当是钟世昌要抓她回去强迫她嫁给那司徒先生,难道那些竟然是霍展谦的人,他说的“那个人”竟然是霍展谦吗?霍展谦说过他当时派了人去接她,她只将他的话当做耳旁风,再也没有放在心上,难道他说的都是真的,竟然都是真的――他没有想过抛弃她,他后悔多年,寻她多年,真是这样吗?
不知是不是暗光中的路确实难走,她脚下已经微微踉跄,鼻端窜上了一股酸意,她咬了咬牙忍下去,好不容易走到了地方,进门便看到立在四合院中的他,白衣长衫气度出尘,与四周的破旧格格不入,他似乎在夜色之中等了很久,终于见到了她,于是舒展了眉目浅浅一笑,唤一声,“雪落,你来了。”便似当年那边温润柔和,蕴含了无限风华。
而她愣愣望着他,居然站在了门口,再不敢往他面前走一步。
他也不以为意,走到她面前牵住她的手,轻声问她:
“丫丫今天怎么样,好一点没有?”
她木然点一点头,不由自主跟着他往里面走,他的房间布置也很是陈旧,却极整洁,让人立刻就生出好感来,她向来善于活络气氛的,此刻却有些局促地站在那里,一时间忘记了要说什么。
还是他先开口:
“雪落,我不会先离开的,你跟我一起走吧。”
她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劝他快走的,立刻挤出两声笑来,说道:
“我也不会离开梦都皇城,你自己回去吧。你应该知道消息了,日本人和你的易军已经打了起来,现在到处的人都在说你,你再不回去,只怕你督军的位置都要坐不稳了。”
“我走之前已经部署过了,有几个得力老将坐镇骏都,日本人就算出兵也讨不了什么便宜去。”似乎他们很久都没有这样好好说过话了,他垂首看着她,即使说着打仗这样的严肃问题时,眼神依旧脉脉如水。
“可是,可是霍展鲲他――”她想说这一次不一样,有了霍展鲲的臂助,那些日本人知己知彼,只怕锐不可当,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了,不知怎么的,即使知道霍展鲲千错万错,她似乎也不想对霍展谦说出他的坏话来。
“你是说霍展鲲在和日本人合作吗?”他倒知道她要说什么,估计他也早得到了风声,说不定此次前来与这个多多少少也有些联系,他微微皱了皱眉头,面上现出了几许疑惑,“是的,如果不是他敞开了边界四省的大门,日本人也不会这么快就打到北方中心去。只是,只是他怎么会和日本人联手,他那样的个性,怎么会容忍日本人在我们的土地上嚣张跋扈……”
他突然意识到不应该在她面前说这些,立刻便住了口,黛绮丝见他没有丝毫要走的意思,不禁也有几分急了:
“就算你相信你的得力部将,可是你知道外面的流言怎么说你吗,说你是亲日派,说你抵抗只是迫于压力做出来的表面功夫,还说你――”
“雪落,你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吗?”他忽然打断她,只将她微凉的手紧紧握住,脸上有掩不住的惊喜之色,她立刻抽出手来转过身去:
“别人说你什么与我何干,只是你在这里不免给我惹上麻烦,我只想你快走。”
他毫不介意她的冷硬,微笑说道: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别人想说什么都随便他们,他们感兴趣的人是霍督军,不是霍展谦,大不了,打败日本人之后我不做这个督军就是,那个时候就再也没人会来质疑我的忠诚,质疑我的选择,甚至……质疑我的妻子了。”
他说得很轻很慢,然而那很轻很慢的几句话却仿佛千斤之重一般,她讶然回头看他,他说什么?不做督军就是?那不是他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东西吗,他怎么可能轻易割舍得掉?
他似乎看透她心思,微微一哂,缓缓说着:
“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想,到底费尽心思追逐的这些东西有没有意义,我得到了这些东西,可是除了觉得终于为自己和亡母报了仇,高兴了那么一刻以外,后面竟然没有一天是开心快乐的,没有一天像你在我身边时那样笑过。我想可能我到底不适合这个位置吧――被一群陌生人高高供着,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没有人在高兴难过的时候陪在身边,骏都的房子,只是房子而已,空荡荡的,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冷清得可怕――”
“只要你愿意,那房子里自会热闹起来,想要陪你的人自然多得很。”她淡淡说道。
“可是我怎么会愿意,有个凶丫头曾经对我说过,不许我对别的女人拉着抱着,这辈子我都只能抱她一个,就算当时我没有出声答应她,可是我牢牢记住了,她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牢牢记住了!”
若是前一次他说这样的话她定是要嗤笑的,可是刚刚看到那个人,知道他说那些话并不是欺骗和敷衍,她喉咙中像被棉絮堵住似的发不出声音来,他往旁边走两步,从一只锁着的抽屉中捧出一只盒子到她面前,问:
“雪落,你还记得这个盒子吗?”
那盒子书本大小,檀香木雕,上面刻着莲花并蒂鸳鸯交颈,小小的金锁挂在上面极是精致好看,她怎么不记得,也是她被赶出霍府那一天,她还天真以为不会有事的时候,他给她这个盒子和钥匙,神色严肃殷殷叮嘱她十日之后再看,可是她再也没能等到那个十日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