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飞雪记全集.net》第11/61页


  有了韩迎,要悄无声息地夜入将军府,不算什么难事。
  宋域沉裹得严严实实,被韩迎挟在左臂弯里,越房过墙,最后停在了那格尔的卧房的窗外。
  其时夜色已深,那格尔房中仍旧是灯光通明,时不时可以听见他压抑的痛呼声,浓重的药味直透出窗纸来。大夫人心疼地嚷嚷着,催促郎中小心换药,咒骂昭文母子,抱怨乌朗赛音图下手太狠,顺带还念叨一回那格尔以后可要长点教训之类的。
  看来那格尔是被狠揍了一顿。
  宋域沉抿抿嘴,觉得自己的心情忽然好了不少。
  韩迎忽地挟着他翻上了房顶,低伏了身子。
  院外人声喧嚣,灯光渐近,却是乌朗赛音图带着他专属的两名郎中过来了。
  房中又是一阵忙乱。
  嘈杂之中,宋域沉已经听出来,那格尔是今天挨的打,乌朗赛音图下手很重,郎中说一个月都下不了床。
  他有些不明白,如果乌朗赛音图的确有意惩罚那格尔,为什么要等到今天,等到他和昭文一行人走了之后才动手?
  仔细回想,乌朗赛音图从来没有因为那格尔对他的挑衅而惩罚过那格尔——至少从来不会让将军府的人认为,那格尔挨打是因为欺负了他。
  这么说来……
  宋域沉不肯再想下去。
  然而他努力忽视的东西,仍然会在他面前展开。
  大夫人的抱怨声和咒骂声尖利得刺耳。她为乌朗赛音图生了四个儿子,次子三子已经战死,长子十二岁便进了大汗的怯薛亲军,久留大都,也不会再回来,她的身边,只有那格尔,这是她最珍爱的眼珠子,想要天上的星星,她都会拼了命去摘下来。如今那格尔不过是想杀一个宋女生的杂种,还没有杀掉,乌朗赛音图居然就下这么狠的手?难道说他真的想将这宣州将军府交给那个杂种?
  乌朗赛音图恼怒地答道:“那格尔太蠢,不狠抽一顿,明白不了!摩合罗不过是我给他找的磨刀石,什么时候都可以收拾掉,别速部的神射手,是拿来做这种小事的?更何况,留个这么明显的证据,是要让东海那边不费半点力气就能找到那格尔头上来?”
  摩合罗若是死在别速部的神射手的箭下,那格尔只怕也有危险。乌朗赛音图一想到这一点就火从心头起。
  听明白这番话的意思时,宋域沉只觉得脑中轰然一响。
  原来如此!
  他没能听见后面的话,身体内那两股蓦然变得狂乱的热流,直冲入心腑,整个人都开始颤抖起来,韩迎心叫不好,挟着他飞掠向墙外。
  这一次失控,可谓雪上加霜,三天之后的夜里,宋域沉才清醒过来。
  宋域沉清醒之后,昭文抱着他痛哭了一场,回头便遣人将她院里的金银丝帛尽数取了出来,交给开元寺施舍贫民,以答谢佛祖的庇佑。
  乌朗赛音图听说宋域沉醒了,便派人问昭文一行何时回府。年末事务繁忙,来往账目繁杂,少了昭文居中总理,账房很多事情不敢做主,都推到了乌朗赛音图手上,闹得他头昏脑胀。
  昭文委婉又坚决地表示,阿沉时醒时睡,并未痊愈,怀海方丈说冤孽未解、磨难未消。因此,她已在佛祖面前许下抄写一百本金刚经的宏愿,阿沉也要跟着抄。
  宋域沉的确是在满城大夫无能为力、送到开元寺后才清醒过来的;蒙古诸部又都信奉佛教,虽说他们信奉的是藏传一派,但不论汉传藏传,总是佛祖座下。是以昭文的这番说辞,乌朗赛音图也无法驳回,只得将账房那一摊,尽数交给了辛夫子,没事不要来烦他。
  过了两天,乌朗赛音图又将今年收上来的税银和丝帛,分了半成给昭文。
  昭文没有拒绝送到开元寺中的财物。她可以布衣蔬食,阿沉正在长身子,可不能跟着她吃苦。而且,这几年来,她已深知财物动人心的道理。
  大夫人知道这件事后,恼怒地一鞭抽翻了刚刚送到她这儿的那盘金锞子,愤然说道:“昭文每年拿着将军府的钱去施粥施衣,买了个大好名声,以后这账房,可不能再归她管,你去跟伊失里说,让他找人来帮咱们管起这账房!”
  她原本也不在意昭文的慈善之名,只是前些时候昭文带着生死未卜的宋域沉上开元寺去求救,消息传开来,宣州城内城外,不少汉人,还有不少家境贫赛、曾经受过昭文救济的蒙古平民,也在为她母子念经祈福,其中几个,还是将军府的卫士家眷,被她撞个正着,几乎气昏过去。
  待夺去昭文的管账之权后,看她还有什么本事来邀买人心!
  那格尔深以为然。那个同古拉噶,不就是因为家人受过昭文的恩施,才对摩合罗那般尽心尽力?
  不过,年底的账委实太过琐细麻烦,大夫人想了一回,觉得今年的税银都已收完了,便是管了账房,也是费力不讨好,决定还是等一等,清明节后再将账房拿过来也不迟。
  对于这一番算计,昭文自是一概不知。她心心念念的,还是宋域沉几时能够痊愈。
  当韩迎再一次在她面前出现时,她才明白,佛祖真的在保佑她的孩子。
  韩迎足足花了七个夜晚为宋域沉梳理身体内紊乱的气流,第八天夜里,总算可以歇一口气。
  韩迎郑重其事地问宋域沉:打算怎么做?
  言外之意是:打算怎么报复回去?
  宋域沉脸上可是写得明明白白,绝不会善罢甘休。
  宋域沉想了一会,很肯定地说道:“你不能出手帮我,也不能一直呆在这儿教我,对吧?”
  东海与宣州将军府之间,应该有某种互不相犯的约定。
  韩迎赞许地点头。
  瞧瞧他的小徒弟,多么聪明伶俐,等到学成之后,羡慕死那些神气活现的家伙!
  宋域沉断然说道:“那我跟你走,每年这个时候,回来看姆妈。”
  韩迎摇头:“入我门中,至少五年,才能小成,小成之后,才能出来历练。”
  宋域沉呆住了。
  五年……对于刚刚满了六岁的他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可怕、多么漫长的数字!
  他怔怔地问:“可以带姆妈一起走吗?”
  韩迎叹了口气,小奶娃就是小奶娃。
  可是他只能很遗憾地摇头。昭文已经回不去了,或者说她已经走不了了。
  就像是被忽必烈征召到大都的宗室子弟赵孟睿?蘼鬯?欠窭忠猓??嫉冒舶卜莘莸卮粼诖蠖甲鏊?募?脱?俊?
  宋域沉呆了许久,眼圈渐渐红了。
  他舍不得离开,可是,他若不能尽快变强,连性命都保不住,又何谈其他?
  最终,他只能咬着牙道:“我跟你走。”
  在他的意识之中,昭文会永远在那个小院中等着他回来,不论五年,还是十年十五年,都是如此。
  如此干脆利落的决断,让韩迎诧异之余又正中下怀,立刻着手筹划起来。
  他得说服昭文放人,得想个周全的法子让乌朗赛音图不生疑心、不至于联想到东海使臣身上去,还得平平安安地带着这个小徒弟离开此地。
  说服昭文并不难,宋域沉只是向她复述了一遍那天晚上听到的话,昭文便惨白着脸同意了让宋域沉跟着韩迎走。
  至于乌朗赛音图那边,韩迎倒要好好安排一下。
  昭文一行,在开元寺中,足足住了三个月,直至清明将至,乌朗赛音图派人屡屡催促,方才答应回府。
  奉命前来迎接的是同古拉噶,他新近升了百夫长,算是乌朗赛音图对他的忠心能干的奖赏。
  同古拉噶注意到,三个月过去,昭文的神情举止之间,变得淡然许多,对着宋域沉也不再总是绷紧了心弦的模样,而是从容自在、仿佛心中万事皆有成算一般。
  宋域沉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身形拔高了一些,原本就不太爱说话,现在更是冷淡少言。好在身边的侍女嬷嬷卫士都懂得看他眼色,倒也不曾耽搁什么事情。
  同古拉噶还带来了一匹罕见的骏马,这是乌朗赛音图特意给他找来的,说是有汗血马的血统,整个将军府,只怕都没有一匹马能够和它相比。
  让同古拉噶暗暗担忧的是,小公子知道这匹马的来历之后,并没有表现出他预想中应该会有的惊喜,而只是疑惑地上下打量了马儿一番,然后客客气气地表示,多谢父亲这一番心意。
  客气有礼,但又冷淡疏远。
  同古拉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暂且放下,专心安排扈卫。
  待到行李打点完备,日已偏西,不宜夜行山路,因此还需等到次日再行下山。
  这一晚,昭文抱着宋域沉,坐在床头,默然许久,轻轻说道:“阿沉,你该有一个大名了。我想了很久,你就姓宋吧,名为域沉,疆域之域,沉沦之沉。”
  宋域沉感受到了昭文那无从言说、深沉无望的悲哀,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要远行,也不仅仅是因为她不得不孤独地留下。
  宋域沉无法分辨那是什么样的悲哀,也无法安慰开解母亲,只能默默地伏在昭文的怀中,由着昭文抚着他的后背,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他应该如何与陌生的师伯师叔、师兄师姐们相处,应该好好地尊重师父,要好好地保护自己,可是也不要犯下不必要的杀孽,以免将来堕入恶道——昭文已经隐约察觉到了,阿沉身上那正在觉醒的可怕力量,阿沉马上便要离开她,这个时候,她不能再对阿沉身上时时浮现的血腥之气还有将军府中隐约的传言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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