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飞雪记全集.net》第2/61页


  宋域沉听了一会,忽然转过头来道:“姆妈,我有两个名字。”
  他吐字清晰,语句连贯清楚,大不同于以往,昭文一时间竟呆了一呆,待到明白过来儿子在问什么,不免又呆住了,好一会才轻声答道:“是啊,阿沉是有两个名字。阿沉喜欢哪一个?”
  她心中有着莫名的忧虑与紧张。儿子能够这样清楚明白地说话,自然是好事;但却是在乌朗赛音图带他出去打了一回猎之后……
  宋域沉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回答,不满地皱起了眉。
  昭文一见他这样子,心就软了,踌躇片刻,还是小心地给他解释了一番:宋域沉刚刚出生时,轻得像一只小猫,嬷嬷怕养不活,要给他起个小名叫阿砣,昭文觉得委实不雅,改成了“阿沉”;他生在七夕,一落地就不是寻常婴儿那种红皱皱的样子,而是粉嘟嘟的,就像香案上供的七夕童子摩合罗一般,所以乌朗赛音图顺口便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小名。
  宋域沉放过了这个答案听起来很清楚易懂的问题,但是紧接着问了一个更要命的问题:“姆妈,宣王是谁?”
  昭文怔住了。良久方喃喃答道:“宣王……你该叫他伯外祖的。”
  赵宋宗室多文弱,唯有宣王府历来讲求精习武艺,搜罗天下武林中奇才杰出之士,因此从第二代宣王时起,宣王府便负起了统领江东白道武林、专司铲除各地强横势力之职。最后一任宣王赵琤,论起辈份来,正是昭文的伯父。宣王府历来子息艰难,因为多年无嗣,宣王曾经接了好些宗室子女在府中教养,昭文也曾是其中之一。后来因缘际合,宣王寻回了在东海长大的惟一子嗣云梦,封为东海公主,永镇东海,宋亡之后,蒙古人几次派水师出海搜拿,均无功而返。
  蒙古人南下之际,宣王守宣州一年有余,直至临安城陷、太后与幼帝送上降表、被掳北上,宣王愤极,吐血而亡,临终前留下遗言,以保全宣州一城为条件,开城投降。
  宣王的陵墓,就在敬亭山上,每年祭日,宣州将军乌朗赛音图都会亲自前去祭典。
  不论是为了尊敬宣王的勇武忠诚,还是为了笼络那位有实力操控东海与南洋商路的东海公主,又或者是为了尽快安定江东人心,乌朗赛音图都会将姿态做得很足。
  所以,曾经在宣王府中教养数年、与宣王有着血脉之亲的昭文以及她所生的宋域沉,在将军府中颇受优待。
  他们母子二人,是一块活生生的安抚招牌,也是戳在宣州甚至于整个江东汉人眼中的一根尖刺。
  昭文虽说生长于深闺,终究也是在宣王府中呆过不少时日的,自是明白这其中的曲折与缘由。
  但是这一切,她怎么同只有三岁的宋域沉说清?
  想了又想,她只能简截地向宋域沉解释,宣王是他的伯外祖,也是人人敬重的英雄;再过一些时日,他们便要去祭典宣王。
  这个解释,很符合白天里乌朗赛音图和那名刺客提到宣王时的那种语气。宋域沉觉得甚是满意,也因此更为迷惑不解:“那,宣王为什么要杀我的阿布?”
  昭文也听说过白天里的刺客一事,本以为宋域沉年纪小小,不会明白也不会记得这样的事情,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脸色立时刷白。
  原来在阿沉的心中,平日里很少见面的乌朗赛音图,竟有着这样重要的地位!
  昭文许久不曾说话,宋域沉等得不耐烦,扯着她的衣袖使劲摇了摇。昭文想来想去,心知这件事情没法含糊,只得柔声解释道:“那个刺客,只是敬仰宣王而已,其实并不是宣王的旧部,不算宣王的人。”
  乌朗赛音图与宣王旧部之间那个心照不宣的约定,昭文前些时候已经略有所知,为此也暗自放下了久久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只是这个约定,却是没有办法对宋域沉解释清楚的。
  宋域沉只需要知道,姆妈满怀崇敬追念对他说起的宣王,并没有想杀掉他的阿布,也就心满意足了,因此没有再追问下去,昭文不免暗自松了一口气。
  再听了一段《三字经》之后,宋域沉忽而说道:“姆妈,我不喜欢人之初性本善,我喜欢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昭文从善如流,换了《千字文》来念,只是,低头看看怀中沉静专注的小小面孔,昭文心中,难免生出一点疑虑来:“阿沉是不是能够听懂这些,所以才会有所偏好?”
  这个冬天,昭文开始教宋域沉识字描红。那头幼狐一声不吭地趴在案头,安安静静地等着宋域沉做完功课后领着它出去骑马。
  窗外竹枝横斜,梅花初放,暗香徐来,与窗内博山炉中的袅袅香雾缠绕在一起。
  每当此时,昭文总有错觉,自己仍然是深闺中那个锦绣围绕、不知愁滋味的小县主。
  但是这样的错觉,很快便被打断。
  乌朗赛音图给宋域沉配了两名卫士、两个奴隶以及四头猎犬,外加一匹小马,不论风雪,每隔两天便要随他出城打猎一次。整个白天,他们都消磨在原野上,有时走得远了,还得搭了账篷宿一夜才会回来。
  每次从城外回来,宋域沉身上都会带着那群人特有的酒气汗气与血腥之气,双颊绯红,两眼闪亮,看得出他其实很喜欢那种纵马奔驰、张弓搭箭的感觉——虽然他的小马只能跟在大队后面慢慢跑,一张小弓也只能射到身前十步。
  昭文不能不害怕,害怕她心爱的儿子,会变得和那群野蛮人一样。
  好在宋域沉也同样喜欢偎在她怀中听她讲解那一卷卷书册,能够坐在案前专心练半个时辰的字,对于那些不时送到昭文面前的珠宝玉石、珍玩首饰,更有着让昭文惊喜的眼光和品味。
  

☆、卷一:宣城又见杜鹃花(二)

  这一年的宣王祭日来临时,俨然一个小大人的宋域沉,不再让昭文抱着,而是稳稳当当地与她并排坐在马车上。四面帷幔都卷了起来,宋域沉可以看见,宣州城内城外,家家都在门口摆了香案,富者供了香花鲜果,贫者则是一盅清水。所有人都默然垂手肃立,目送马车徐徐前行。
  这静默之中的力量,仿佛无声流水,令得马车前后的蒙古骑兵,也只是沉默地行进,不再如往日的飞扬跋扈。
  宣王墓在敬亭山麓,时当清明,满坡松柏苍翠,各色杜鹃盛放,白石墓栏与墓道简洁而肃穆。
  历代宣王因为统率江东武林、常年东征西讨,明里暗里的仇家,为数众多,生前无奈他何,死后想要来挖墓泄愤的,可不在少数,是以宣王府从一开始便不立陵墓,数代宣王死后,均归葬隐秘之处。只有赵琤,死于蒙古大军南下、重兵围城之际,因此不得不葬在这敬亭山麓,从死的宣城官员士绅、王府属官与卫士,大多也附葬于此。
  乌朗赛音图一行人在墓园门口下马,准备步行入园。
  宋域沉并不是头一次穿上这长袍广袖、典雅厚重的祭祀深衣,却是头一次得自己走到宣王墓前,还得冠冕不摇,步履不乱。好在昭文事先已经好生教过他几日,又紧紧牵着他的手,帮他压着步子提着心神,走向墓园大门时,宋域沉的一举一动,果然沉稳优雅、完美无缺,远处观望的人群之中,不觉传出一阵压低的赞叹之声。
  这才是宣州人记忆中的皇家气度和风范。
  耳边隐约可闻的赞叹声,昭文和乌朗赛音图赞许的目光,让宋域沉暗自得意,嘴角弯弯,双眼眯起,两肩端得更是平稳,腰身也挺得更直。
  然而刚到大门前,墓园东面便是一阵兵器碰撞声,一名百夫长疾驰而来,在十数步外翻身下马,急步上前,单膝跪地,干脆利落地禀报道:“来了!不是去年那一个!”
  宋域沉觉得昭文牵着自己的那只手忽然颤抖了一下,莫名的激动与欣喜从她的掌心一直传到自己的心尖上,让他心中也生出隐约的期待和兴奋来。
  而远处的人群,已经起了一阵阵的骚动。
  乌朗赛音图凝神听了一会东面的动静,皱皱眉,命令再加派两个十人队过去,带上硬弩,然后示意昭文母子继续前行,不必理会。
  将要踏入墓门时,宋域沉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去悄悄张望了一下。
  他眼力极好,一瞥之下,已经望见那纵横驰骋的一二百名骑兵,箭枝乱飞,人喊马嘶,一个青色人影就在这包围圈中飞纵自如,长剑东挑西打,所指之处尽皆披靡,无论套索、长刀又或者枪矛箭枝,皆不能近身,反倒是那些正当剑锋的骑兵,频频后退,竟不是他被围困,而是他带着那一二百骑慢慢靠近墓园。
  宋域沉何曾见过这般威风八面的情形,一时间目瞪口呆,怎么也不舍得扭过头来。
  乌朗赛音图看看昭文,昭文已经慢下来的步履,在这无声的催促之下,重新加快,宋域沉被她半牵半拉着,紧走几步,踏入了墓园之内。
  墓园中寂静无声,间或有一二啼鸟飞过,因此,墓园外的呼喝叱咤、刀剑交激、箭枝破空之声,听得尤为分明。
  眼看着便要走近宣王墓,蓦地里空中一声长笑,宋域沉不觉抬头望去,却见那青衣人踏着满天乱箭,鹰隼一般越过他们的头顶,扑向陵台,将将撞上那一人多高的墓碑时,左掌在碑上轻轻一按,一个旋身,消去了飞扑之势,翩然落在碑前,反手将长剑插入背负的剑鞘之中,翻身跪下,自怀中取出三只碧色玉碗和一瓶清酒,在碑前一字排开,斟上酒,朗声说道:“东海公主与驸马遣下臣陆青祭祀宣王,惟愿我王英灵不泯、永佑宣州子民!”
  三碗酒,一碗祭天,一碗祭地,一碗祭宣王,洒在墓前白石板上,转瞬间渗入地下。那陆青随即将玉碗与酒瓶都收入了怀中,重重地叩了三个头,就着俯身之势,脚下一顿,飞冲而起,没入了
  山林之中,期间竟是头也不回,对陵台下的三人恍若未见。
  这一连串动作做下来,端的是行云流水、风采翩翩,墓园外的人群,静了一静,随即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叫好之声。
  乌朗赛音图不由得脸色铁青。
  每年清明,东海公主都会遣人前来祭祀,第一年时,乌朗赛音图曾经派重兵围堵祭祀的使臣,将那名王府旧部打成重伤,本意想要活捉之后从那使臣身上寻到东海公主的所在之地,不想仍是被暗中潜伏的同党救走,过得几日,更有人夜半潜入宣州将军府来,在乌朗赛音图的枕边留了一封信,信中别无他言,只有两句话:
  你有雄兵百万,可以奴役天下;我有三尺长剑,可以纵横四海。
  此言此行,清清楚楚地告诉他:要取他一人的性命,易如反掌。
  乌朗赛音图出生入死、征战多年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地位,就算他的继任者可以屠了宣州满城来为他复仇,对他而言,又有何意义?
  权衡之下,乌朗赛音图最终退了一步,只要东海使臣闯得过他设在墓园外的这一关,宣州境内,清明时节任由来去;若是闯不过,生死由天,东海也不得报复。
  五年之间,东海使臣每年一换,以至于乌朗赛音图针对于前一任使臣的布置,频频落空。但是今年这一个陆青,明显是最为强横的,竟然毫发未伤,便闯入了墓园,怀中所携的玉碗玉瓶,尽皆完好;举止之间,更是目中无人、尤为嚣张。
  终有一日,他要踏平东海!
  只是……
  乌朗赛音图每次在心中狠狠立下誓言之后,总是不得不郁闷不已地按捺下这一番雄心壮志。
  宋人投诚过来的水军,号称三十万,其实都是靠不住的,不论是征日本还是征吕宋,结果都一败涂地,蒙古汉子在马上个个都是英雄,却没办法在海上称雄;另起炉灶训练的新水军,短短几年之间,还看不出成效。
  而且,大海茫茫,就算能够成功训出衷心听命的十万新水军,要想在海上搜出几个人来,只怕也是如同要在大草原上找几只草鼠一般困难,更何况要找的还不是任人宰割的草鼠,而是称霸称雄的狼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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