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飞雪记全集.net》第34/61页


  至于盐帮,或者说淮扬盐帮,情形又有所不同。淮扬一地,掌握着天下盐业十之八九的集散,盐商富可敌国,大小盐枭无不是横行一方的人物,想当年,末唐之时,啸聚数十万大军、转战万里势不可挡的黄巢,可不就是盐枭出身?是以淮扬盐帮,虽被世人视为草莽,论其真正实力,委实不亚于一方诸侯。而蒙元南下之际,淮扬制置使李庭芝殉难,其麾下不肯降元的精兵强将,多有投身盐帮者,兼之扬州地近临安,临安城陷,帝后北掳,流落民间的禁军为数众多,也有不少投身盐帮,有了这些人做引子,各地散落兵勇不时来投,所以近年来盐帮的势力又有了增长,隐隐然有压倒排帮、独霸江南之势。
  论及此处,宋域沉忽而想起他幼时见过的那位盐帮金陵分舵舵主费正义。其时他年纪太小,见识不广,对于费正义及其属下脸上模糊不清的黥印,只当做寻常刺青——江湖中人,有几个没有刺青?便是平常百姓,也多有点缀一二的。
  此时想来,宋域沉恍然明了,那位费舵主,应该是李庭芝的旧部吧?宋制军士必黥面,以免私逃;升为将官之后,才能用药物销去黥印。不过自从出身于士卒的大将狄青要激励军士奋发、不肯销去黥印以来,军中勇将,往往有仿效者。那位费舵主,虽然与他的部属一样黥面,但是举止之间的神情气度显然不是一介小兵,倒与乌朗赛音图有些相似……
  沉吟之间,宋域沉已经随手将费正义画了出来。广宏子略看了一眼便道:“这不是李庭芝麾下的参将费有么?哦,他现在改名费正义,是淮扬盐帮的刑堂堂主。你在哪儿见过他?”
  宋域沉:“好几年以前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时他还是盐帮的金陵分舵舵主。”
  刑堂执掌整个盐帮的刑罚之事,权责重大,实力也最强。费正义并非盐帮土生土长,投身盐帮不到二十年,能够走到这一步,还真是不可小觑。
  宋域沉心中隐约有一点儿感悟,自己似乎与此人还会有某种联系。
  讲完天下大势,广宏子又开始引导宋域沉推演这其中可能出现的种种变局,以及如何对付这形形□□的人物。
  宋域沉对自己如逢旧识、得心应手的感觉,已经太过习惯,不再诧异。广宏子却在这样的推演之中,再一次震惊诧异于有穷的天资,似乎生来便知晓如何了解人心、操纵人心。
  整整七天,他们都消磨在书房之中。
  宋域沉凝神静听,在心中默默对照那位明先生的读史札记,比较古今异同,细思其中缘由。
  他很少打断广宏子的述说,但是他偶尔的插话,总是能让广宏子谈兴更浓。
  好的听众,可遇而不可求。
  广宏子兴奋之余又有些遗憾,有穷不可能变成他的弟子,更不可能接手抱朴观。
  无尽道人的运气,真是不错,简直让他有些妒忌了。
  鹰奴对他们的话题不感兴趣,觉得小观主悉心学这些东西,委实没有什么用处。就算明了天下大
  势又怎么样?这些东西,都与他们无关。
  而且,只要自己足够强大,又何惧这各路鬼神?
  听了鹰奴这番话,宋域沉默然片刻,抬起头来说道:“我所见过的人中,你和陆青,算是最强大的两个,陆青对我,并无恶意,你就更不用说了。可是你们两个,却被人播弄成了对手。”
  使得他被鬼谷掳走。
  所以,哪怕是天下无敌的名刀宝剑,也必须学会掌握在自己手中。
  更何况他现在还远远没有强大到可以无视各路鬼神,自然要好好学习如何运用他人手中的刀剑。
  鹰奴不再说什么了。
  他常常会忘记,小观主不是师父,还不够让世人敬畏忌惮、退避三舍,所以容易招来种种阴谋算计。
  无尽道人可以无视这种种算计,小观主却必须熟知这些算计。
  学到后来,宋域沉忽有所悟:“广宏师叔你修习的其实是屠龙术吧?”
  道门之中,的确有这样一脉传承。每遇天下大乱,又或者帝座易主之时,总会有修习屠龙之术的道门中人,从中奔走,指点江山,把持乾坤,成就伟业。
  广宏子笑得怅然:“天下大势,至少在眼见的这些年里,难以有变。屠龙屠虎,都无用武之地,就不必再提了。不过,”他看看宋域沉,目光突然变得热切,“胡人无百年运。有穷年少,必定能够等到乾坤变色的时候。”
  他没有机会大展身手了,有穷却来日方长。
  一想到将来有一日,有穷能够用自己今日教他的这一切,操纵天下大势,广宏子便眉开眼笑起来,越看越满意,越想越得意。
  宋域沉想要说,他只是不愿自己的力量被他人掌控,外加好奇心盛,想要了解这一切而已,并不想真正操刀动手。不过转念又觉得,将来自己如何做,广宏子必定是看不到的,现在又何必急于表明心志、让年迈的师长失望呢?
  从前在无尽道人身边时,他每日忙于课业,来不及体会无尽道人的焦虑与迫不及待,也没有留心关注无尽道人对他的期望。以至于直到无尽道人逝后,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这样的遗憾或者说隐约的歉疚,让他于不知不觉之中,开始容让和体谅广宏子的急切,以及广宏子想要放在他肩头的期待。
  宋域沉这样的态度,自然让广宏子十分满意。
  可惜的是,宋域沉不能在杭州停留太久。
  

☆、卷七:六朝如梦鸟空啼(一)

作者有话要说: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韦庄
按:这一卷,是故国之思,故而以六朝如梦命名。

  宋域沉手中捏着三千两黄金,又见湖山之间,满目繁华,来往女子,环佩叮当,不觉颇为意动。
  他想要给母亲买一点儿东西,能够让她重温当年临安城中的绮丽旧梦。因此,将要离开杭州之前,他请广宏子给他派了一个通晓杭州市井风俗的俗家弟子,带他去杭州城中最负盛名的专卖脂粉钗环衣裙的柳枝巷。
  广宏子那个名叫胡裕的俗家弟子,引着宋域沉与鹰奴从侧巷绕进了柳枝巷最深处的姑苏苑,这是柳枝巷中数一数二的大商行,粉墙黛瓦、古木遮天,墙头爬着青苔老藤,开满各色鲜花,春意盎然,大门上挂着半旧的黑底金字匾额,两名青衣仆役服饰整洁,神色安祥,举止文雅从容,全无寻常伙计的谦卑低下之态,每一起客人来到,便有一名仆役前来迎接,一路陪同,侧旁门房内,即刻便另有一名仆役出来补上他的位置。
  宅院之中,地势十分开阔,处处是曲径回廊,小桥流水,花遮柳掩,莺啼燕舞。在杭州最热闹的地方,居然有这样一个占地极广、幽静又优雅的去处,足可以想见这姑苏苑主人的财力与匠心。
  宋域沉一开始便说得清楚,他是要为母亲购置衣饰,因此那名青衣仆役,引着他径直入了蕙风阁,待到阁中侍女前来迎接,便悄然退下。
  那名青衣侍女,眉目秀洁,进退有度,轻言细语地向宋域沉解释道,“蕙风”之名,取自左思《魏都赋》:珍树猗猗,奇卉萋萋,蕙风如薰,甘露如醴。
  慈母之爱,宛若蕙风。
  所以这蕙风阁之中,都是宜于子女送与母亲或是祖母姨母等长辈的衣饰。
  那名侍女问了昭文的年纪喜好,又打量了宋域沉一会,便选了几样衣饰出来,宋域沉略过一过眼,心中不免感叹,这姑苏苑的侍女,眼光品味很是不错,点头认可,让那侍女去选齐四季衣饰。
  这需要一些时间,因此侍女先将宋域沉、鹰奴与胡裕三人引入侧旁厢房内,令司茶小婢奉上清茶与点心,让他们在此等候。
  一盏茶未完,侧门轻轻打开,一名著粉绿衫子的侍儿,款款而入,躬身施了一礼,含笑说道:“道长,我家大小姐听闻道长在此,要来拜会,还请稍候。”说完便退到了侧门边上,敛袖静立。
  宋域沉一怔,转头看向抱朴观的那名俗家弟子胡裕。胡裕探身过来,小声说道:“姑苏苑的东家就是前朝的姑苏赵府。他家大小姐,名为赵安,半年前从吕宋来到杭州,接管了姑苏赵府在江东的所有家产。”
  姑苏赵府是赵宋宗室,富甲天下,而且善识时势,因此在大厦将倾之前,便举家移居南洋,直至大局已定,方才派了得力管家,重返江东,将原先的产业,陆续恢复,如今仍是江东巨富。
  然而宋域沉所知,远不止于此。
  他曾经听昭文说过,姑苏赵府与宣王府的关系,极其密切,因为宣王惟一的子嗣东海公主,与姑苏赵府的少主人赵鹏,既是同宗的堂兄妹,更是嫡亲的两姨表兄妹。当时的官家,对宣王府甚为忌惮,东海公主又是自幼失散、由东海海盗抚养长大,宣王府与姑苏赵府联手,加上能够威胁东海商路的海盗,如此威势,让官家几欲对宣王府与姑苏赵府下手。后来还是姑苏赵府献出良田三万亩,几方联手,软硬兼施,这才为东海公主请得封号与封地。
  以姑苏赵府与东海公主的密切关系,赵家大小姐这样留客,多半是知道了什么。
  不多时,听得侧门外环佩叮当衣裙摩挲之声,又有一名绿衣侍儿进来,含笑施礼:“道长,我家大小姐到了。”
  宋域沉三人会意,站起身来相迎。
  赵安翩然而入,略略有些昏暗的厢房,立时被她的容光照亮,胡裕身不由己地后退了一步,不敢抬头正视;鹰奴神色郑重,如临大敌;宋域沉却是一怔。
  眼前这位窈窕秀丽、眉宇间神光离合、嘴角总似含着狡黠笑意的女郎,好生眼熟!眼熟到让他一见那笑意便心中发憷。
  迎面相对,赵安的目光一落到宋域沉脸上,便微微有些错愕。
  毕竟,画像与真人的感觉是大不一样的。
  不过赵安很快镇定下来,微笑着说道:“有穷道长,冒昧挽留,委实是因为,今日机缘巧合,恰逢道长在此,我有一二礼物,想要借道长之手,奉与婉姑姑。”
  昭文县主的小名,正是婉儿。
  宋域沉又是一怔,随即暗自苦笑。
  这句话一说,便摆明了赵安已经知晓他的身世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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