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飞雪记全集.net》第4/61页


  这番话一说,不但那名百夫长,整个百人队都精神大振,记住了宋域沉所说的那头老虎的特征,纷纷纵马离去。
  乌朗赛音图愕然片刻,放声大笑起来。
  不论摩合罗能不能抓到那只老虎,都没有让他失望啊!
  三天之后,那个精锐的百人队,便将他们要找的那头老虎抬回了营地,不过很可惜是一头死虎,那名百夫长觉得很没面子,宋域沉当初可是要他“抓”住这头猛虎;好在其中一个十人队在虎窝里找到了两只幼虎,勉强可以交差。
  乌朗赛音图对宋域沉说,他若是能在余下的七天时间里,将这两头幼虎驯得可以不需要关在铁笼里也不逃走,那一百两金子,自己替他出。
  整个营地都在等着看这个小小孩童怎么驯服这两头暴躁凶狠的幼虎。
  宋域沉站在铁笼外专心看了大半个时辰,然后叫人将剥下之后硝制好的虎皮铺到铁笼中,给两头幼虎送了清水和肉块,放下罩在铁笼外的黑布,让它们抱着虎皮好好歇息了一夜。
  第二天清早,四名卫士奉命将幼虎套上颈圈牵出铁笼来,在宋域沉的面前停下,另有两名卫士取了细细的皮鞭,按了宋域沉的吩咐,抽打幼虎耳根、鼻尖、腹下等脆弱易疼之处。幼虎吃痛,愤怒地号叫,拼命撕咬,却被四名卫士死死按住,直至它们的号叫变成了哀鸣,才被放回到铁笼中。
  每天三次抽打,连续三天,幼虎终于对走出铁笼生了畏惧之心,在卫士来牵它们时,死命地向后退缩,竭力将身子藏入母虎的虎皮之下。
  卫士没有再试图牵它们出来,却让它们饿了一天一夜。
  宋域沉给的肉块,本就不多,三天里这两头幼虎一直半饥半饱,再这么一饿,几乎都站不起来,终究还是被牵了出来。
  只是这一次与以往不一样,几天来一直站在那儿看它们挨打挨饿的那个小男孩,现在一手拿着皮鞭,一手轻轻地抚上了它们挨打的地方,慢慢摩娑,同时示意两名奴隶将食盆端到它们面前,口中还发出母虎喂食和逗弄幼虎时的低嘶之声。
  幼虎惊魂渐定,埋下头狠吃起来。
  七天时间,宋域沉不但将幼虎驯得不敢走出铁笼,更将它们驯得不敢不走出铁笼,只要在他面前,必定俯首贴耳、无不听命。
  拔营之际,宋域沉牵着两头几乎与他一般高的幼虎,从容走向乌朗赛音图时,周围的惊讶赞叹,让他怎么也掩不住心中的得意,不知不觉笑得咧开了嘴。
  乌朗赛音图自是狠狠地夸了他一番,心中暗自琢磨,昭文生的这个儿子,驯兽的本事,倒像天生的一般,就像鱼儿天生会游,鸟儿天生会飞,马儿天生会跑——几时寻个大活佛看一看,说不定摩合罗是哪位驯兽高人转世。
  蒙古人生长于马背之上,以牛羊为生,酷好狩猎,因此极是重视驯兽之术,其时初至江南,习俗未改,乌朗赛音图既生此念,对宋域沉,不免平添了许多心思。
  那格尔听着周围人的赞叹,心中很是不快,待到乌朗赛音图又将宋域沉夸了一番,他到底忍耐不住,脱口说道:“摩合罗能将老虎驯成猫,这等本事,的确是我比不上的!”
  周围人看看那两头被宋域沉整治得异常温顺的幼虎,深有同感,脸上的表情,随之变得古怪起来。
  宋域沉涨红了脸,一时间还没想到怎么反驳,那格尔却又说道:“不过这也不能怪摩合罗。他自己就是头家猫,怎么驯得出猛虎来?”
  那格尔身后的卫士低声哄笑起来,乌朗赛音图没有喝止他们,只是留心注意着宋域沉的反应。
  他很期待,这样的嘲笑,会刺激得摩合罗将这两头幼虎驯成什么样子。
  所以,当宋域沉问他要一个僻静开阔、有山有水的地方来驯养幼虎时,他很慷慨地将敬亭山西麓那个五百亩的庄园,划给了宋域沉,另给了他四名奴隶专职看管那两头幼虎,两个十人队专门护送他在庄园和将军府之间往返。
  昭文忧虑地看着儿子每天兴致勃勃地跑到城外去,练字时也有些心不在焉。傍晚时分回来时,身上总带着荒野的气息,很多时候还有隐约的血腥味——宋域沉正在训练那两头幼虎捕杀活物,身上难免会沾染血腥之气。晚间听她讲书时,宋域沉总是催着要听那些与驯兽相关的故事,听到武则天以皮鞭、铁锤和匕首驯马的故事时,兴奋不已,若有所思,脸上的神情,哪里是昭文心目中的阿沉应该有的?
  昭文的担忧,无从诉说。
  阿沉总会渐渐长大,渐渐离她而去。现在只不过是一个开始而已。
  她无法想象,当终有一日,阿沉变得像乌朗赛音图其他的儿子一样时,自己该何去何从。
  

☆、卷一:宣城又见杜鹃花(四)

  腊月中旬,宣州的包税商依例将今年的米粮丝帛金银等物,送往将军府。其时蒙古人虽然入主中原,却不擅理财治民,兼之江南繁华,人烟稠密,税制繁复、种类繁多,各州镇守将军及各路达鲁花赤,往往望而生畏,无从下手,因此大多将税银包与波斯胡商征收。宣州的包税商名为伊失里,在中原行商多年,娶的是乌朗赛音图的大夫人的同族、世代与孛儿只斤氏联姻的宏吉刺部的女子,有了这一层关系,伊失里出入宣州将军府,很是自在。
  乌朗赛音图素来将这些记账算账的繁琐之事,丢给昭文和她挑选的几个汉人士子。他向来瞧不起那些文弱无能的读书人,觉得这些人百无一用,也就这几年,才慢慢觉得,这些识文解字会算账的书生,至少在这个时候,还是有点儿用处的。
  伊失里带了五个账房,与昭文这边的人在西花厅中对账。波斯的记账算账之法,与江南风俗,不太相同,但计算的速度,显然不相上下。
  宋域沉日落时分从城外回来时,不见昭文在房中等候,他不记得从前有无这样的事情,但是现在,蓦然发现,姆妈竟然也有不在家中等他的时候,心中立时大为恐慌,满院乱转,仍是找不到昭文,焦急害怕得很,几乎要哭出来了,嬷嬷心疼,看不过眼,是以明明知道对账时向来不许闲杂人等打扰,仍是悄悄引着他到西花厅外,叮嘱他不可出声,寻了一道角门,溜进正厅后面的一间耳房里。看守的卫士认出了宋域沉,本待阻拦,但是想到近些时候将军对这个幼子十分看重,嬷嬷又悄声请求道他们只在耳房中等候县主,绝不进去打扰,说起来也不算违了将军的命令,卫士略一犹豫,便许了他们呆在耳房之中。
  正厅中报账算账的声音,字字清晰,声声入耳,宋域沉不觉听得入迷。昭文只教过他一些简单的算术,然而这些简单的数字,此时听来,却似有着无穷尽的变化之美,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升月落,星汉灿烂,隐约间尽在眼底。
  华灯初上,昭文惊觉天色已晚,宋域沉应该已从城外回来了,她神色突变,伊失里已经发觉,行商之人,自是圆滑通透,赶紧告退,且待明日再来。
  听得伊失里一行离去,宋域沉急急奔了出去,扑入昭文怀中,只觉心中立时安定下来。
  昭文轻吁了一口气,抚着宋域沉的头顶,连日来一直压在心底的惶惶不安,这一瞬间,消失无踪。
  侍女与那几名士子匆匆收拾账册算盘,宋域沉忽然抬起头来,一脸认真地说道:“姆妈,我想学这个。”
  昭文怔了一怔。
  礼乐射御书数,都是君子之艺。算学一道,造诣高深者可以上观天象下察地理,所以司天监的算学博士,向来很受尊重。最下者也能作个账房先生,也算是体面身份。便是大家闺秀,多半也要学一点儿用来看账管家。
  只是,算学高深,她当年学了许久,也不过懂一点儿皮毛而已,阿沉还小,现在学的东西又多,已经很辛苦了……
  她舍不得。
  但是宋域沉很执拗地摇着她的手。
  昭文暗自叹了一声。艺多不压身。这样燕巢于幕、朝不保夕的年月,她还是狠狠心让阿沉多学一点东西为好。
  多少身份比她更尊贵、容貌比她更美丽的女子,惨死在那场天翻地覆的劫难之中,尸骨无存,她能够侥幸活到现在,还能够庇护身边这些人,依靠的并不仅仅是宣王的赫赫威名。乌朗赛音图最初因为好奇宣王府教养出来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样而抢她入府,到如今多少能有几分尊重,为的也不仅仅是她与宣王那一点血脉之亲——细论起来,与宣王血脉更近的宗室女子,为数并不少,现如今又漂泊何处?若是只看重这一点,抢入府来,也不过与那些供人取乐的女奴一般。
  她是宣王府教养的那几个宗室女儿中,最胆怯无用、最不成器的一个,枉费夫子一番苦心、几年寒暑。其他几位姐妹,慷慨赴死,殉于国难,而她却在宣州将军的后院中苟且偷生,靠着宣王府的余威与余荫,靠着自己的谨慎小心,慢慢地站稳脚跟,哪怕是乌朗赛音图那位出身高贵、脾气暴烈的大夫人,也心有忌惮、不曾将手伸进她的小院里来、伸到阿沉的身上去。
  她害怕那黑暗不可知的死亡,而有了阿沉之后,更是贪恋这俗世中的一点温暖。
  所以,阿沉这样聪明好学,昭文心中,其实是欣慰的。
  这样的话,阿沉也可以更好地活下去吧?
  待账房忙过这段时间之后,宋域沉上午读书习字的时间,由一个半时辰改成了一个时辰,余下半个时辰,就在账房之中跟着一个名叫辛璜蔹的士子读《九章算术》,兼习筹算与珠算。
  宋域沉惊奇地发现,算筹一握在手中,便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旧识重逢,分外亲切。
  辛夫子诧异地看着面前这个孩子摆弄算筹的动作几乎是在眨眼之间便由生疏变得熟练,心中若有所动。及至开讲《九章算术》之后,感慨更深。
  或许有些人的确是生而知之。他自小也有神童之称,又兼家学渊源,但入门与上手的速度,比起面前这个孩子来,仍是远远不如。
  此念一生,原本因着宋域沉的复杂身世而生出的碍眼堵心之感,不觉淡了许多,连带言语举止也比初时温和亲切多了。
  宋域沉直觉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辛夫子最开始时似乎有些疏远敷衍,现在却大不一样,看着他时,目光中的赞赏与期望,让他兴奋又骄傲。
  这样的变化,让宋域沉很快与辛夫子亲近起来。
  正月里宋域沉去给辛夫子拜年时,带了两瓶好酒来,陪着辛夫子吃了一顿饭。
  辛夫子喝得有点儿高了,拿筷子敲着酒杯,低声哼唱,反反复复,都是“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一句。
  宋域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辛夫子看看面前这不识愁滋味的小小孩童,良久,怆然叹道:“虽然是衣冠成粪土,士子多为奴,比起五胡乱华时候,总算还可以活下来,不至于被胡人掠为口粮、视同猪羊一般宰杀屠割。你说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人心不足,人心不足!”
  然而他一拍桌子,又开始低唱那一句话。唱到后来,闭紧了双眼,泪水潸潸而下。
  宋域沉不知所措地叫了一声“辛夫子”。
  辛夫子没有睁开眼,只挥手令宋域沉自去。
  出了房门,宋域沉忽然发现,账房几位夫子的住处,是和将军府属下的工匠们在一块的。
  他记得士农工商的排序。历朝历代的士子,从来都是高高在上,几时与这些卑微的工匠平起平坐过?
  可是他也知道,账房里的几位士子,都是昭文从将军府的奴隶中挑出来的。
  沦为奴隶的士子,不在少数,却只有极少的幸运者,能够重新过上与笔墨打交道的日子。
  乌朗赛音图提起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读书人,向来十分鄙视,觉得他们还不如工匠有用。要不是昭文坚持要找几个帮手来记账算账,这些人如今只怕还在皮鞭之下服苦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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