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飞雪记全集.net》第55/61页


  平措贡布亲自拉开墙上的帷幔,西斜阳光,透窗而入,正落在墙上的那幅唐卡之上。
  粗粗一看,不过是一株以红黄蓝三色绘就的枝繁叶茂的大树。
  但是方梅山与宋域沉都读过《四部医典》,此时一见这三色树,不免若有所悟,神情肃然。
  平措贡布的神情之间,甚是感怀,向他们说道,这幅唐卡,是云登贡布当初遗留下来的,代代传承,一直传到他的手中,珍藏至今,不是亲信徒弟与同道好友,不能一窥。
  他不无炫耀地问宋域沉两人可否看出这三色树的玄妙之处。
  方梅山拈着长须笑而不语,宋域沉则反问平措贡布,这三色树有何说法。
  平措贡布其实迫不及待地要向他们讲解这三色树的玄妙,宋域沉这么一反问,立时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说到忘情处,吐蕃语与汉语夹杂,方梅山还需要宋域沉低声转述才能听懂。
  吐蕃医学有三因、七果、三象之说,“三因”谓人身皆有“隆”(气)、“赤巴”(火)、“培根”(土与水),每一因又皆有五种小因,一如中原医学所说的人身皆由阴阳二气化生五
  行;“七果”谓人身由饮□□微、肉、血、脂肪、骨、骨髓、精七物构成,有三因方有七果,三因变化,七果亦随之而变;“三象”谓人身之善恶疾病皆可由便矢汗液三物得见,故而诊病之时不但要望闻问切,每每还要细察病者清晨初起时的便液;既然人身皆有“三因”,病者也被分为隆、赤巴、培根三类,合为寒热二症,寒者温之,热者寒之。
  那幅三色树图,便是这一番医道的图解。
  其中奥妙,与中原医学,大有异曲同工之处。
  所谓大道至简、殊途同归,不外如此。
  一连三天,平措贡布都极其热情地邀请宋域沉与方梅山来到他的药室,共同研讨吐蕃与中原医学的异同及相通之处,第四天,一位居留拉卡寺的天竺医僧,采药归来,也加入了他们的座谈。
  宋域沉可以轻轻松松地辨认出那位天笠僧人所用的药油与熏香之中所含的药物,以及各类药物的比重,甚至于推测出其中几种调制的手法。
  以至于连方梅山也感到震惊。
  第七天,理塘活佛突然传信来,想见一见宋域沉。
  理塘活佛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老僧,但是宋域沉居然没有能够在照面之间看出他的年纪,也许是五十岁,也或许是八十岁甚至接近百岁。
  这让宋域沉来了兴致,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理塘活佛的脸上,间或转向他□□出来的双手之上。
  理塘活佛并不在意他这种毫不避讳的注视与揣测,坦然自若地合掌问讯之后,缓言细语地说道:“我认得你的笔迹。”
  宋域沉微微笑道:“笔迹很难说明什么。我可以模仿任何人的笔迹。”
  理塘活佛叹了一声:“理应如此。”
  当年的那个人,同样可以轻而易举地模仿他所见到的任何一种字体。
  理塘活佛注视着宋域沉,接着说道:“可是,我认得你真正的笔迹,也认得你真正的灵魂。”
  即使身处静室之中,理塘活佛也隐约可以感受到宋域沉给拉卡寺带来的震惊,这震惊让他终于从冥思之中睁开眼,初开始时他不过是想要看清楚这位远道而来的中原客人,究竟是何等人物,然
  而当看清之后,他的震惊,或许比拉卡寺中任何其他人都要来得更大。
  宋域沉微一扬眉,“唔”了一声,便静静等着理塘活佛的下文。
  这一番话,在他意料之外,不过似乎又在他意料之中,是以毫不惊诧动容。
  理塘活佛缓缓说道:“当年我随旦增上师往中原游历,有幸结识了明先生。那时明先生正苦于病弱,诸多奇思妙想,皆不能亲自尝试、亲自完善,因此多方寻求长生健身之术。可惜人力毕竟有时而尽,即使是明先生,也难以回天。所以那时候明先生有意探寻轮回之说,却又不肯在转世之时泯灭了此世的灵性,因此与旦增上师以及其他几位高僧,一道参详了整整百日,留下诸多笔记,明先生整理之后,以吐蕃文、汉文、梵文对照,抄录了三份,一份由明先生自存,一份由旦增上师带回了萨迦寺,还有一份送给了当日与会的天竺那难陀寺僧人。”
  宋域沉轻声说道:“我读过那份笔记。”
  在笔记之中,那位明先生,得出的结论是,想要在转世之时,保住此世的灵性不灭,惟有将此世的灵性,推进到极致,大仁大勇,大慈悲大智慧,至美至丑,乃至于极恶极凶,都有可能给来世的灵魂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理塘活佛面带微笑,注视着宋域沉,继续说道:“不论是我,还是旦增上师,这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像明先生那样博学多智的人。旦增上师极想邀请明先生至吐蕃一行,明先生自己也有意西行,却止于雅安城下,再不能前进一步。只因为,雅安之西的二郎雪山,对于明先生来说,是不可逾越的生死难关。”
  无论什么样的大智慧,也不能让一个病弱的人,行走在雪域高原之上却不至于损伤身体。
  宋域沉暗自吁了一口气。现在的他,可以轻松自如地穿过二郎雪山,踏上高悬于急流之上的藤索桥,面对高原凛冽的寒风与暴雪,哪怕连续奔波三天三夜也不会觉得疲累不堪。
  这个身体,生来便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坚韧、灵活、敏捷、矫健,而经过乔空山与无尽道人的淬炼之后,更变得如此完美,似乎这世间没有一处不可去得。
  理塘活佛突然提到旦增上师的这个心愿,必有用意。宋域沉耐心等着理塘活佛的下文。
  理塘活佛微微弯腰躬身:“旦增上师,坚信以明先生的大智慧,必有成功转世的一日,也坚信明先生必定会往吐蕃一行,以弥补前生的遗憾,所以他一直在萨迦寺中等候明先生的到来。拉卡寺会派出向导,指引先生的西行之路,直至萨迦寺中。”
  宋域沉有些惊讶,他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一些,不过到底还是沉住气不曾开口。
  经过无尽道人的反复提示与训练之后,他已经开始习惯明先生的当年旧识视他一如当年的明先生了。
  理塘活佛很想将宋域沉多留几日,只是想到旦增上师年岁逾百,能够让宋域沉早一日抵达萨迦,那就尽量早一日吧,回程之际,再邀请他在拉卡寺多住几日也无妨。
  李默禅再一次证实了他奇妙的直觉,此行的关键,的确在宋域沉身上。
  理塘活佛虽然只是理塘的活佛,但他的上师,却是吐蕃王寺萨迦寺的旦增上师,这位上师,同样
  也是国师八思巴的上师。因此,有了理塘活佛的全力支持,行程变得极其顺利。
  平措贡布还有那位天竺僧人婆娑伽罗坚持与他们同行,这两人又各有随行侍者,故而,他们的队伍变得有些庞大,不过好在速度并未因此而有所降低。
  平措贡布、婆娑伽罗总是策马走在宋域沉以及方梅山的身旁,一边行路,一边交谈,略通东瀛医术的横川和尚,有时也会加入进来。沿途所遇到的牧人,在村落或小镇暂留时有意招纳的病者,都会成为他们验证药方医理的对象。这些人之中,大多是吐蕃当地人,但也有来自中原的汉人、驻守吐蕃的蒙古士兵及其家眷、来自遥远西域、无处不在的色目商人,以及天竺与南荒等地的行商、僧侣和朝圣者。方梅山与平措贡布更关心的是,同样的药方药材,对于这些人不同的效用;宋域沉却对这些人的身体更感兴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知道无论何等水土所养之人,四肢五官五脏六腑都不会有变,然而细微之处的差异如此明显,如此有趣,让他忍不住想要将各色人等搜罗起来细细鉴赏,探求其中更多的玄妙之处。
  晚上有时能够在村镇之中投宿,但绝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得在高原之上露宿。
  这是吐蕃一年之中最温暖的季节,但是到了夜晚,仍旧寒风凛冽,雪气刺骨。原野上狼群出没,豺狗也时时在他们的营地附近逗留不去。
  金城之被委以重任,要选择最合适的地方,以最快的速度,最简单的材料,搭建一个尽可能舒适安全的营地,将寒风与豺狼都挡在营地之外。
  鬼谷弟子精通阵法而又善御五行之力,因此,宋域沉觉得自己很应该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对金城之的苦脸视而不见。
  金城之在最初的时候需要借助李默禅的人手,才能够在高原之上搜罗到足够的石材木料与人兽骷髅来布置他的小密罗阵,不过当他将这个阵法反复锤炼数十次之后,现在已经只需两名仆从协助便足以完成此阵了。
  拉卡寺的僧人,以及那天竺僧人,第一次宿营时,不免惊诧地看着眼前这奇特的景象:当七顶帐篷按照金城之指定的位置搭建好,各色石块、木片、人兽骷髅、七面铜镜似乎毫不经意地被摆放在营地四周之后,铜镜折射的火光,被淹没在悄然腾起的迷雾之中,闻着肉香而来的豺狼,在营地外的旷野中绕来绕去,不得其门而入,刺骨寒风,围绕着营地转了一个圈,又呼啸而去,营地中的火堆,丝毫未曾受到这风势的影响,营地周围的迷雾,被风势卷起,盘绕着营地,缕缕散开,贴近地面的地方,立刻又生出新的迷雾。
  宋域沉满意地给金城之又加了功课:抵达下一个宿营地时,开始排演大密罗阵——他觉得,整个晚上,只能在狭小的营地之中活动,太拘束了,所以,新的宿营地要扩大七倍。
  戴总管私下里向李默禅抱怨说,有穷似乎并未将迎回恭帝之事真正放在心上。
  先前在理塘的逗留也就罢了,毕竟最后还是说服了理塘活佛派出向导——除了理塘活佛与宋域沉两人,没有人知道理塘活佛如此宽容厚待的真正原因,都以为是平措贡布的缘故。
  但是为了留给金城之足够多的练习时间,他们经常会很早便准备宿营,这样算下来,委实耽误了太多时间。
  李默禅不以为意地答道:“我以为,此行应该听从有穷的心意而行。”
  戴总管在内廷主事多年,习惯了凡事皆有规矩有计划,一时之间,的确很难接受宋域沉这样似乎是随心所欲的行事风格。
  即便是李默禅自己,也是仔细权衡思考之后,才放手让宋域沉去引领他们这一行人的行程,而不是按照他原来的设想,以强力推开一切挡路者,兼程直奔萨迦寺。
  戴总管默然片刻,终究还是听从了李默禅的指令,不再质疑宋域沉的用意。
  沿途经过的寺庙,听说他们一行人是往萨迦寺去朝见旦增上师,有理塘活佛派人引路,不免艳羡不已。旦增上师因为年岁太高,已经多年不曾接见外人。因此一些自认为与旦增上师或者理塘活佛有些拐弯抹角的关系的寺庙,也各派了一二僧人同行,这些地位颇高的僧人,又各有从者,以至于他们终于抵达萨迦寺时,原来数十人的队伍,已经扩大至二百余人了。
  

☆、卷十一:桐花万里丹山路(一)

作者有话要说:  十岁裁诗走马成,冷灰残烛动离情。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李商隐
备注:这首诗是最开始设想的结尾,觉得用来总结正好。

  萨迦寺始建于前宋熙宁六年,其时萨迦贵族昆氏后裔昆贡却杰布偶然见奔波山南侧土呈白色,有光泽,现瑞相,即出资起建萨迦寺,传承道果教法,始创萨迦教派。因着萨迦寺以象征文殊菩萨的红色、象征观音菩萨的白色和象征金刚手菩萨的青色来涂抹寺墙,故而俗称“花教”。贡却杰布虽然执掌萨迦寺,却仍旧是昆氏族长,一生未曾受戒,圆寂后传位与其子贡嘎宁布,故而历任萨迦寺主,皆传承僧俗两宗。贡嘎宁布完善教法,萨加派奉为初祖,尊称“萨钦”,也即萨迦大师。贡噶宁布的次子索南防摩为萨迦二祖;三子扎巴坚赞主持萨迦寺五十七年,为三祖;四子贝钦沃布的长子萨班贡噶坚赞,或称萨迦班智达,为四祖。
  蒙古初兴,即欲派兵入吐蕃,又顾忌雪域高原行军不易,因此领兵大将阔端先行召见在吐蕃各教派中最负盛名、信徒最多的萨迦派法王。四祖萨班贡噶坚赞率侄子八思巴赴凉州拜见阔端,以吐蕃归顺蒙元为条件,达成协议,使吐蕃得免战祸。蒙元入主中原之后,忽必烈大汗封八思巴为帝师,赐玉印“命统天下释教”,并统领吐蕃十三万户,萨迦由此成为吐蕃王城,萨迦寺也由此成为吐蕃王寺,凌驾于诸寺诸派之上,每至春夏季节,总有无数朝圣者前来礼佛。

当前:第55/61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