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瀚海飞雪记全集.net》第60/61页


  在普陀山呆了一年之久,外面的局势,渐渐平稳,各地义兵退居山林,各地驻军也退守州县,各自休养生息;南荒的绞杀,也渐渐成了僵持之势。
  宋域沉觉得自己现在可以放心地离开普陀山了。
  那三十六名少年,他选了十二人同行,不偏不倚,每家四人。
  临别之夜,昭文倒也罢了,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与宋域沉的聚少离多,倒是年幼的阿钧,突然醒来,睁大了眼,一声不吭地看着宋域沉。
  宋域沉屈指在他脑门上轻轻一弹,阿钧吃痛,皱着眉头,扁了扁嘴,却也不哭不闹,只一味睁了眼看着。昭文不免嗔怪了几句。
  宋域沉哑然失笑,起身离去时,心中暖意融融。
  他总是想要去踏遍万水千山,但又总是希望,身后有这样一个所在。
  这一次游历,宋域沉首先选择了此前不曾踏足的中原。登上华山绝顶,四望空阔,云海翻腾,凭空凌风,下临绝壁深谷,稍稍低头一望,金城之便头晕目眩,两腿发软,强自支撑着不肯露了怯意。跟着宋域沉出行的那些少年,一个个忍着笑意低下头去或者是扭过脸去,宋域沉和鹰奴哈哈大笑,金城之恼怒地道:“我只不过是敬畏天地之威,有何不可?有何可笑?”
  登临松桧峰,踏上那条悬在半空巨岩之上的栈道,去探访岩下全真派道士贺志真曾经在此苦修的石室,推敲这贺道士如何在上不可上、下不可下的巨岩之上留下“全真岩”三个红漆大字。山风浩浩,除了脚底,四面凌空,略一摇晃,便会被山风吹下绝壁,宋域沉安然行来,恰如闲庭信步,只觉心中痛快之极,仿佛多年宿愿,一朝得偿。
  在玉泉道院之中,宋域沉留意到了一个在柴房打杂的小道僮,金城之几乎在同时也注意到了那个小道僮,低声笑道:“十步之内,必有芳草;深山之中,常见明珠。古人诚不欺我。”
  他随在宋域沉身边多日,于家传的辨气之术外,又粗粗通晓了辨识根骨之法,因此一见之下,便发觉这小道僮形似粗野笨拙,实则坚刚凝定,一如华山那亘古不移的石峰,默然隐藏于泥土之下。
  不过金城之还是有些疑问:“你现在就打算收徒弟了?”
  无论是宣州那些孩童,还是那些在普陀山接受训练的少年,都没有正式拜师。然而这个小道僮很不一样。
  宋域沉微笑:“我忽然觉得,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的确是人生一大乐事。”
  金城之不太相信这番话,他总觉得,宋域沉不过是好奇心盛,想要看看这等好苗子能够长成何等大树而已。
  宋域沉与那小道僮略略谈过几句,回头便找了这道院的住持,讨要这小道僮做侍儿。不过一个孤儿出身、鲁钝粗笨的小道僮而已,住持乐得给有穷一个面子,随手送给了他。
  这个小道僮,由宋域沉改名为华艮。以华为姓,以记其出身之地;以艮为名,艮者山也,以示其根骨禀性。
  宋域沉在长安城停留了三个月,配制药材,为华艮洗髓蒸骨,又教了随身药仆一套推拿手法,日日为华艮推拿筋骨。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华艮已然头角峥嵘,锋芒初露。
  宋域沉很是满意,接下来便开始教那华艮炼气导引之术,以及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一边教一边琢磨着该给华艮什么样的兵器,到何处去打制这般兵器。
  三个月后,离开长安时,华艮背后负了一把开山斧。金城之觉得开山斧这样的兵器太粗鲁了,但是宋域沉觉得正好,华艮更是十分喜爱,他只得悻悻收回自己的意见。
  从长安往西,穿过丝绸古道,踏过无边沙海,又折回向东,穿过茫茫草原,万里迢迢,所经之处,皆是天空地远,金城之不止一次向宋域沉感叹道:“此时此地,的确让人感叹,人力有时而尽,天地之威不可测。”
  宋域沉但笑不语。
  在草原上,宋域沉从野狼群里救了一个看得上眼的蒙古孤儿,以其迅捷勇猛有如草原野火,起名蒙离,因着蒙离将套马杆使得异常娴熟,宋域沉给他制了一条长鞭,鹰奴对这个耿直刚烈的少年,很是欣赏,常常带在身边教他箭术与刀术,在金城之看来,鹰奴很有让蒙离将来接替他的的打算。
  从草原向东,抵达大都。其时运河湮塞,江南财赋粮食,运往大都,诸多不便,因此海运勃兴,姑苏赵府向来以海运闻名,每年三支船队,往来东海与南洋,如履平地,故而主事的赵安被召往大都共商此事。宋域沉自然要去拜访赵安。
  三年不见,赵安的神情举止,显然更为圆熟自然,令人如沐春风而不自知。
  只是,宋域沉在她的眉间,看到了隐隐的惆怅。
  宋域沉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声。
  无论赵安有着怎样的手腕,姑苏赵府有着怎样的财力,也没有办法可以让赵安和李默禅长相厮守,甚至于不能让他们光明正大地携手同行。
  芳华终将渐渐逝去,红颜也会慢慢衰老。
  这一丝惆怅,却会越来越深重,无可排遣。
  大都有无数戏班,也有无数不能再科举入仕的文人流落在戏班之中,因此戏文小曲日日翻新,其中名家,每一新戏出,立时风靡整个大都,宋域沉拜访赵安这一日,姑苏赵府正好在宴请各大海商,自然也延请了大都最有名的戏班。
  在那个戏班之中,宋域沉一眼便留心到了一个八岁的孩子,有姑苏赵府做保,再加上有穷的名号,班主很痛快地将这个孩子送给了宋域沉。
  那个孩子,出自一个数代相传的梨园世家,宋域沉以其流质善变,如水无常形,起名京坎。赵安微笑着问道:“你是想要教出另一个韦明佗吗?”
  这个孩子,很显然最适宜学习易容潜伏之术。
  宋域沉笑而不答。
  他很想试一试,能否教导出一个连他自己也分辨不清真容假貌的弟子来。
  赵安约略猜测到了他的想法,打量他一会,轻笑道:“我将拭目以待。”
  她觉得,宋域沉现在,对人的兴趣,似乎更大于山川。
  自大都南下,途经扬州,宋域沉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去探望叶明珠。
  前缘既尽,不必流连。
  他只需在远处看一看她的平安便可。
  途经杭州,去抱朴观拜访广宏子时,宋域沉发觉,广宏子委实已经老了。
  又一个故人,将要离去。
  广宏子对于宋域沉的沉默与黯然,一笑置之,转而将他身边那个小道僮推到了宋域沉面前,慢慢说道:“我来日无多,无法亲自教导这个孩子,只好交给你了。”
  在大限到来之际,才寻找到一个真正可以承继衣钵的人,对于广宏子来说,的确是至大的遗憾。好在宋域沉的及时到来,多少可以弥补这一份遗憾。
  那个小道僮,看似懵然无知、简朴纯良,对于舆地兵法、世道人心却有着与生俱来的感悟力,摆弄阴谋阳谋,如同摆弄掌上棋子,单纯只因胜负而欢喜失落。
  宋域沉为他起名“葛乾”。抱朴观本是葛洪所立,以葛为姓,以记出身之地;以乾为名,以示天道无常无情、万物尽在其中。
  鹰奴与金城之都不太喜欢葛乾,认为这个看似聪慧无比、纯良无害的男孩,冷心无情,难以信任。
  宋域沉并不在意这一点。
  他只不过是想看看,广宏子的屠龙之术、帝王之学,经由他手,能够教导出一个什么样的谋主、什么样的帝王师而已。
  山川四时皆异,而又亘古不变。
  惟有这人心人身,日新月异,奥妙无穷,乐趣亦无穷。
  广宏子坐化之际,忽而若有所思:“无尽道兄若是灵性未泯,应当已经转生,不知我可有这缘份,与无尽道兄重为兄弟,相依一世?”
  宋域沉心念微微一动,倾身向前,轻声说道:“或可如此。”
  广宏子微笑,闭目不言。
  宋域沉等了片刻,黯然起身。
  他已送走太多故人。
  葛乾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这一次回到普陀山,宋域沉陪伴昭文与阿钧的时间,明显变长。昭文欣喜于宋域沉的这点变化,因此也没有细问其中原由。阿钧显然十分欢喜,一有机会便会粘在宋域沉身边,寸步也不肯离。
  那群少年,很快便习惯于看到宋域沉手臂上终日挂着一个小团子。
  阿钧只是一个普通人,健康无病但不适合习武,头脑也不算太聪明。
  不过宋域沉确信,在他的护翼之下,阿钧仍然可以在这越来越狂乱不安的世道之中平安度日。
  宋域沉第二次离开普陀山时,带走了另外十二名少年。
  阿钧仍旧只是睁大了眼默然看着他离开。
  宋域沉弯下腰轻轻抱了抱他。
  这是他血脉相连的幼弟。可是无论昭文还是阿钧,都无法阻拦他渴望远行高飞、渴望踏遍青山的脚步。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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