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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炫武都市》全集[精校版]

作者:凭栏望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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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 最后的细致(刘涛 )



他从抽屉里找出钳子和螺丝刀,他把高压锅的锅盖放在厨房的地上。他走向阳台,拿一个马扎子,坐下来,开始修理。就这几个微不足道的过程,却使得他喘了起来,他感到自己真是不管用了。放在过去,别说修个锅盖,一套二厅的房子,他自己一个人粉刷,一个上午就完工,而且也没觉出有多累。得了这种病,身体是一点一点消耗完的,他这回真信了过去的一种说法。五年前,单位吕师傅的老婆得了肝癌,吕师傅夜里在医院陪床,白天再来上班,愁眉苦脸的。半年后,吕师傅的老婆死了,原本挺粗壮高大的一个娘们儿,闭眼时就剩了一副骨架。后来吕师傅说,癌并不能让人死,只是那瘤子需要营养,而且贪得无厌,拼命地吸收人体的营养,最后,人就消耗死了。当时他听了,还在脑子里琢磨了好几天。他想,既然瘤子贪,那人就多吃呗,什么大虾、海参、鸡蛋等等。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吕师傅听了,吕师傅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人长了那种瘤子,就什么也吃不进去了。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做完化疗已经二十几天了,他的食欲大减,早晨一小杯牛奶,一个鸡蛋,中午就不饿了。可不饿也得吃呀,要不肺里的那几个瘤子就得吸他体内贮存的营养。媳妇上着班,天天中午回家给他送饭,今天鲅鱼水饺,明日牛肉灌汤包,要不就是虾仁面条。可他却吃不进去了,水饺吃四个,顶多五个,核桃一样大的包子两个,面条也就两筷子。晚上只喝一碗小米稀粥,在媳妇的逼迫下,还能再喝一小杯蜂蜜。人真是不抗折腾,多快呀,三个月前他在单位还能扛起一根七八十斤的铁管子颤悠悠地从仓库走到车间,现在修这么个锅盖子就气喘吁吁了。

这只高压锅是单位发的。三年前的年底,他被评为工厂先进工作者,除了奖状,又发了一只高压锅。锅拿来家,两年没用,去年春节要煮猪肝和牛肉什么的,听说高压锅煮这些东西快,才找出来用上。高压锅平日里不常用,锅盖上的把子松了好长时间了,他和媳妇谁也没当回事。其实也不是太松,只是手捏着把子时,能感觉到有些许松动,是反面的螺丝帽松了。用钳子或螺丝刀紧一紧即可。

“李皓,你这病不能累着,也不能生气,更不能胡思乱想啊,回家养养吧,多上点营养。”这是他做完化疗,临出院时,主治医生对他讲的。他脸上很平静,没说什么,倒是媳妇挤出了一脸笑容,一个劲地谢谢医生的关怀。当时,他就在心里把医生的这番话“翻译”出来了,他觉得医生其实要表达的意思是:“李皓,就这样了,回家多吃点好的吧。”从那时起,他就明白自己的时日不多了。一出医院门,媳妇招手要出租车,他不想花这个钱,就说离家也不远,坐公交车算了。媳妇说:“别,你身体弱,医生刚才说了,别累着。”

他身体的确弱,胸部的疼痛减轻了,只是发闷,但身子轻飘飘地,走起路来脚底没根。坐出租车到家也就是起步费八块钱,可他还是心疼。媳妇一个月七百八十块钱,他单位是市里的知名企业,效益不错,他在单位干钳工,每月一千块刚出头。没病之前,儿子上初中,日子过得还算可以,明年暑假后儿子就要上高中了,学费涨了一大截,但还可以过。可他这一病就毁了,多少年来积蓄的近十万块钱都花净了不说,还借了七大姑八大姨两万多。虽说单位给他全工资的待遇,但他心里清楚,他这种病如果不能马上死,日后花钱肯定像流水一样。

坐在出租车上,不知为什么,他没想自己的病,反而满脑子琐碎,就像有一条大鱼掠过平静的海底,搅起沉寂了多年的泥沙。一会儿眼前是家中卧室地板上的那道裂缝,一会儿是客厅墙上好几年前拔出一颗钉子留下的那个小洞,一会儿又是阳台上百页窗有点涩滞的滑道……这些家庭琐碎一掠而过又一掠而过,就像搅动起的泥沙,缓缓地漂起来,又落下去。

在家卧床休息的那一周,他找出一支笔和一张纸,每天凭着记忆记录下来家中所有大大小小不便的地方。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的不便,他本来就是个细致的人,又是钳工出身,手巧得很,家里的一切基本拾掇得利利索索。早些年,卫生间里洗澡用的磨-花玻璃隔断都是他自己做的。亲戚朋友到家里来,都觉得这隔断既好用又艺术,还问他在哪买的。俗话说艺高人胆大,他是艺高人就懒,平日里小来小去的地方他就没放在眼里。比如说家里进出的那扇门,合叶缺油了,一开一合都会“吱”一声,声音不大,他也就没在意,几年也没去点点油。还有阳台上百页窗的滑道,每天一早一晚拉动时,都有点涩,他也没去捣鼓捣鼓。这就算是大的不便了,还有些小的,他根本记不起来,得观察留意才能发现。媳妇下了班回家做饭,他就躺在床上竖起耳朵捕捉媳妇自言自语的那些话。高压锅盖的把子松了,就是他听媳妇说的。那天媳妇在厨房里做饭,用高压锅煮米饭,饭熟了,一敞锅盖,说道:“这把子松了,得紧紧了。”其实他媳妇是自言自语,不是说给他听的。可是他听到了,赶紧记在那张纸上。

一周后,他的体力有所恢复,能下地活动,并且也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营生了。开头几天,早上媳妇上班去了,他就满屋里转,发现哪里不合适,就记录下来,什么天花板上掉了一小块墙皮啦,地板擦的木柄不光滑,需要用砂纸打一打啦,卫生间的抽水马桶垫盖需要包上一圈绒布啦,客厅的吊灯有一个小灯泡不亮啦等等。那天他还发现有一把椅子的一条腿接触地面的那块胶皮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他一一记录下来,他得排个计划,把这些平日里不起眼,在家里也无妨大碍的活统统干完,不能给媳妇和儿子留下一点麻烦。



昨天,他在给门的合叶点油时,因为不用使力气,没觉得累,可是抬胳膊时,觉得胸部隐隐有些痛。他又想起吕师傅当年的话,癌死不了人,肿瘤只是吸收人体的营养,最后人是消耗死的。现在那瘤子就在自己的肺里,有三个,都是五分钱大小,它们每时每刻都在吸收自己的营养。自己每天中午吃的那四五个饺子,有一半是喂了瘤子的。这就等于有三头狼钻进了自己的体内,每天都在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总有一天就要了自己的命。

想到这里,他哭了,蹲在地下呜呜地哭。从有病到现在,他守着媳妇和儿子从没掉一滴泪,倒是媳妇和儿子当着他的面抹了好几次泪。媳妇和儿子抹泪时,他还安慰他娘俩,说:“哭什么?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怎么还对付不了个三年五载的。人家得了我一样的病,还有活了十几年到现在没事的呢。”

他装出不怎么在乎的样子,那是在媳妇和儿子面前硬撑,其实他心里如刀绞一般。他舍不得他的这个家,家里虽然不富裕,但经过他和媳妇十几年的细心经营,总算是不错了。有了套二厅的房子,两口子的工作也稳定,尤其是儿子,从小学习就不用人操心,学校里老师说他的儿子考市重点高中没问题。多温馨的家啊,要是他没病,这种平头百姓的日子别说还不算清苦,就是清苦点也是有滋有味的。他和媳妇都是没有什么文化的普通工人,工人的要求不高,只要吃得饱穿得暖,只要家里平平安安别出事,就足够了。

家里存了近十万块钱,本来打算是供孩子上大学用的,可是他这一病,就全打了水漂了。住院两个多月,积蓄没了不说,还欠了债,就是这样,能挽回一条命也行,可他心里清楚,得了癌症,活下来的可能性极小。他才四十岁出头啊,他要是去了,媳妇和儿子怎么过下去啊!

他蹲在地下呜呜地哭,趁媳妇和儿子不在家,他想痛快地哭一场。哭够了今后就不哭了,真的,哭没有用,男子汉,伤心了,就哭一次,为了媳妇和儿子,他也不能哭第二次。只要他不哭,媳妇就能撑下去,儿子就能安心学习。

他蹲在地下哭了五六分钟,觉得胸里又隐隐作痛。他不敢再哭了,身体已经这样了,他得保存体力,得把家里不利索的地方修理完。他没有什么能力办大事,但自己的家哪里有什么毛病他还是能解决的。他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下不来床,而且这一天说到就到。人家大人物得了他这种病,顽强也罢,争分夺秒也罢,干得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是小人物,他争分夺秒只能干家中的小事。等这些小事干完了,他死也能合上眼了。

他在门的三个合页的转轴缝间点上了油,他发现有一个合页的螺丝松了,又用螺丝刀紧了紧。他敞开门,又关上门,再敞开,再关上,没一点动静了。他想,等他这个人没了,他的魂肯定离不开这个家,到时候听到媳妇和孩子出来进去,门一点动静也没有,他或许还能感到一点慰藉。

媳妇实际上不久就猜出他干这些活的目的了。前些日子,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阳台上百页窗的滑道修理好。如果放在过去他没病时,这点小营生根本不算个事,可现在不行了,他身体那么虚弱,根本没有力气踩着凳子去卸百页窗。没办法,他打电话把两个同事叫到家里来了。这两个同事也是钳工,来到家中三下五除二就完了事。他赶紧招呼同事洗手,人家要走,他不让,沏上一壶茶,让两个同事喝口茶歇歇。这时候,媳妇带着买给他的午饭进了门。听说他特地叫两个同事来家修百页窗,媳妇一愣怔,说百页窗也没坏,只是滑道拉起来有点涩,还用得着麻烦两个同事大老远地来家里修吗。他说:“修修好,省得日后用起来烦心。”当时,媳妇盯着他看了几眼,也没说什么。第二天,他用石膏堵墙上的钉子眼时,恰巧又让回家送午饭的媳妇碰上了。他问媳妇:“回来了?”媳妇没回答,默默地把饭放在桌子上,回到卧室,关上了房门。一会儿,便传出媳妇嘤嘤的哭声。

他停下活,走进卧室,看到媳妇匍在床上哭,肩膀一抽一抽的。他问:“你怎么了?哭什么?”

媳妇哭声停止了,一翻身坐了起来,仰着脸盯着他看,说:“李皓,你歇歇吧,别干了,我知道你怎么想的,我心里难受。”说完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

他突然感到有些难堪,就像是学生考试作弊被老师当场发现了似的。他慌乱地解释说:“你别乱想,平日里咱都上班,这些小毛病不入眼,现在我在家闲着没事,看着就不舒服了,你知道,我是细致人。”

媳妇擦擦脸上的泪痕,勉强一笑,说:“我没乱想,我是怕你累着。吃饭吧,今天买的鸡汤馄饨,可鲜呢。”

从那以后,他在家干这些小活,除非媳妇没看到,一旦看到,眼圈就红了,但不再哭出声。媳妇还是劝他,说这些都不碍事,不捣鼓也行。他就说自己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还是捣鼓捣鼓好。就这么着,夫妻俩都心照不宣,他照干他的活,修修这,修修那,媳妇的眼圈也是照红一次、又红一次、再红一次。



媳妇猜得不错,他这是最后的细致。他要在生命结束之前,把这个家修理得没有一点瑕疵,他不能容忍到了最后,他这个人没了,让伤心的媳妇在家里拉拉门,门吱吱地响;拖拖地,地板缝渗进水;做做饭,锅盖把手又松松垮垮的,等等。他是小人物,不能给媳妇和儿子留下个金山银山什么的,可是他是个手艺不错的钳工,拾掇家里的小毛病还是绰绰有余的。

他家里的挂衣橱在当时装修房子时,是直接做在门廊那面墙上的,原来有四个挂钩,后来断了一个挂钩,他也没理睬。因为他、媳妇和儿子基本没有把衣服挂在橱里的习惯。当时做这个挂衣橱,是准备给客人用的,如果家里来了客人,如果是冬天,客人穿着外套,那么,在一进门时,就可以先把外套脱下来,挂在橱里,然后再进屋里。可现在谁还去谁家啊?亲戚们平日里主要靠电话沟通,碰到个红白喜事吧,都去了饭店。尤其他这样的小工人,属于社会低层人物,逢年过节什么的,也没什么人到他家“看望看望”,所以,他家那个挂衣橱基本没遇到过什么客户。好像是去年吧,媳妇打扫家里的卫生,把一床棉被挂在橱里,后来媳妇要取被子时用劲那么一扯,挂钩就断了。其实这样的挂钩家里就有备用的,一年了,他也没换上一个。三天前的上午,他把地板上的那道缝用一种胶弥补好了,便想起了那个挂钩,他拿出螺丝刀,要安装一个新挂钩。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固定断挂钩的木螺丝拧了下来,当他拧下那三个木螺丝时,额头上竟渗出一层细细的汗珠。他喘得有点厉害,胸部又感到些许闷痛。他坐在马扎子上歇息,好积攒点力气待会儿安装上新挂钩。

突然,他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他仿佛已经过世好一段时间了,有一天家里突然出现了一个比他大几岁的男人。那个男人手里提着礼品,笑容可掬地进了门,那男人把礼品放在地上,脱下了外衣,媳妇迎了上去,把那男人的外衣接过来,挂进了衣橱里,而且就挂在他后来安装上的那个挂钩上……他心里一阵酸楚,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遮住了视线。他站起身来,到饭桌前拿了一张餐巾纸,擦了擦眼睛,他拿起那个准备安装的挂钩,翻来覆去地端详,他把那挂钩送到鼻子底下嗅了嗅,好像真的要嗅出什么男人的气味似的。他的心颤抖着,似乎又想哭。他好不容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坐在马扎子上,盯着那个挂钩看,想了好长时间,终于想通了。他不是个糊涂人,他得了这样的病,那是命。平心而论,他死后,是希望媳妇尽快忘掉他的。他坚信他死后魂一定会留在家里,如果看到媳妇整天哭哭啼啼,他会很难受的。他四十岁刚出头,媳妇还不到四十岁,他不在了,时间长了,媳妇平息了忧伤,再找个男人过日子实属正常。再说了,他不在了,媳妇一个月就七百多块钱的工资,养个上高中的孩子肯定很艰难,如果能找一个收入高点的善良男人,那个男人如果爱媳妇,能和媳妇一起把儿子拉扯成人,这不正是他所希望的吗?

想到此,他又端详着那个要换上的挂钩,当时装修房子时,他到建材市场左挑右捡,买了六个样式雅致的挂衣钩,因为挂衣橱的地方有限,只安装上了四个,剩下的那两个就一直放在阳台上的一只放钳工工具的纸箱子里。好几年过去了,他手中的挂钩氧化了,外镀的那层铬有点暗。不行,这个钩子不行,得换另一个。刚才打开纸箱找挂钩时,他有印象,另一只比这一只氧化得轻,在色彩上更亮一些。他起身去阳台,要把另一只挂钩找出来,他自言自语道:“我李皓是个不错的钳工,而且还是个细致人,经过我手干的活,不能让别人挑出一点毛病。”他还想,将来就是有个男人走进媳妇的生活,他也不能给那个男人留下笑柄。比如,如果那个男人进门时,有把外衣挂进挂衣橱里的习惯,如果他在挂衣服时,感觉到挂钩松了,如果他再问起来,这个钩子是谁安装的?他这张脸往哪放?他媳妇的这张脸往哪放?要知道,他死后,魂还是要留在家里的。

挂钩换了,他又发现准备用的三个木螺丝中有两个锈了。木螺丝从未用过,可以说是新的,只是放得时间久了,生了点锈,按说用上也不碍事,但他还是要换。他的工具箱里有一个小盒子,是专放各种螺丝和螺丝帽的,大约有几百个吧,他就不信挑不出三个锃明瓦亮的木螺丝。他要么不干,要么就干得漂亮,他得让媳妇和将来走进他家的那个男人用任何东西都顺手,尤其是那个男人,如果想提及他,就一定要夸他,如果不想提及他,至少也会在心里这样想:“这个家的前男主人是个细致而手巧的人,可惜年纪轻轻地就去了。”如果那个男人会这样想的话,就能对他媳妇产生敬意,就会觉得媳妇的前夫既然是个细致灵巧之人,媳妇自然也错不了,找到这样的媳妇是自己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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