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17/65页


  “这个我当然知道,是什么角色?”
  “关乎。”
  “哈哈哈……”他仰头笑起来:“你这小子,我还以为你不是曹操就是关羽呢,才关乎!去去去!站过一旁凉快去,一会儿有你穿的。”说完又忙他的了。
  管箱师父一番无心的话,直刺进怀玉心底,他咬着牙,屈辱而又无奈地,只得站过一旁了。
  看那李师父,龙冠上绒球儿如火焰,手把上惬月刀泛青磷,金杆光闪闪,气度寒凛凛……
  上了场,角儿们在彩声中给演完一台戏。那关乎,即使他扮相多么的俊,就一直抱着个印盒,站在关公身后,动也不动,等到幕下。
  台上的情情义义,聚聚散散,一切于他,似是莫名其妙的身外事。
  在三国戏中,小小一个关平,只是各路英雄好汉中间的陪衬品,为了画面好看,才有这个人。身的银蓝,衬以黄线裹着的印盒,抱着它,极之架势,在台的一角,静观台上演着的戏。一时间自己也不过是个观众。
  因为如此的空闲,刚上场还有点紧张,慢慢地就发觉:他是不重要的,没有人会特地留意他的表现。他虽没有欺场,只是却有工夫放眼台下众生了。
  一张张大长桌顺着舞台成行摆放,桌旁分放两条大长凳,看客们对面而坐,分别将头向左或向右扭向舞台看戏,时间一长,他们不免向反方向转动转动,否则脖子就太吃力了。他们喝茶水嗑瓜子,卖糖果的小贩在穿梭,手巾把儿在他们头上扔来扔去,满场飞舞……志高,他的把兄弟,正在墙边一角,交架着手,盯着自己呢。
  “唉,上场上场,就光是上了场,老老实实地足足地站了半天,我看着也拘挛儿。”
  下场的时候,志高不客气地,又损了怀玉一顿:“在地摊子上作艺,好歹也是站在场中间,局局面面的。”
  怀玉不答他。心下也是七零八落,颜面上又抹不开。只好坚持。
  “我是头一回嘛,先亮个相。”
  “宁为鸡首,才不做牛后呢。”志高不忿。
  李师父过来了,问:
  “你觉摸着是怎么个滋味儿?”
  怀玉马上站起来:“我还是要演下去的!”
  “好!”李盛天点点头:“什么角色都得演,观众心里总是有底的,别想一步登了天。”
  待李盛天一走开,志高朝怀玉会心一笑:
  “你呀,就是想一步登了天,别以为大伙不知道。”
  怀玉只叮嘱:“今天踏台毯的事,不要告诉丹丹。”
  “哦?”志高笑:“怕丢不起了你?”
  怀玉把油彩绘抹掉了,他又回复天然。把心自问,一切自是因着师父的成全。他来到李盛天的座前,道:
  “师父,不管你要我演什么,我都上。我会饮水思源”’
  “成!有这个心就好了。”
  怀玉瞥到彩匣子旁有本翻开的《三国演义》,字里行间还有许多红道道。师父顺他眼神看去,问:
  “现在还看书不?”
  “有空也看,不过字认得不多,一边看一边猜,大概也有点准儿。”
  “这就是了,怀玉,”李盛天道:“唱戏的叫人瞧不起,就是因为欠点书底子。咱科班里出身的孩子,认书少,你要是多求知识,多写几个字,揣情度理,就会比别人强。”
  每一个丧失读书机会的老人家,巴不得他的下一代多翻几页,把自己失去的,又给补偿回来了。爹这样说,师父也这样说,怀玉顶着上一代的冀望做人,怀玉不是不明白。不过对志高来说,读书比较奢侈,填饱肚子是真理。他问:“喂,你分头大吧?”
  “没什么。”
  “没?”志高怪叫:“起了半天云,下不了几点雨,这种馊差事也肯干?”
  怀玉回到家里,一言不发。――谁知唐老大暗地里已到场看了,心里有数:
  “上场倒是矩矩的,没有忙爪儿。”
  怀玉一听,知道爹并没固执到底,当周又睛一亮,道:
  “爹,下回吧,下回一定更好的!”
  赢了爹的体谅,怀玉却也不宽心,因为,丹丹生气了。
  这三天,不管在天桥,在陶然亭,在虎坊桥,即便是小摊子上喝油茶吧,那人刚用高大的红铜水壶给冲了一碗用白面加牛骨髓油炒的茶,并放入芝麻、松仁、核桃仁等,烫烫一大碗,端起来,见丹丹走过,喊她,递上去,丹丹正眼不瞧一下,转身场长而去。
  怀玉捧着茶喝,呆了半晌,不知如何是好。
  怀玉只道自己没错,又没得罪她,怎的惹她生气来了?不瞅不睬的,怪难受。只不过少说几句话吧,不定什么都得让她知道了?只好由丹丹去。
  ―但,这样地过了三天,三天里见不着她音容,若有所失,若有所待。
  怀玉肺腑辗转着,似被扰乱了。
  幸好今天夜戏里,师父着他演马憧,有点造功,岔了不宁的思绪。
  李盛天的项羽,闻得幕后“挑子”喇叭声,吹成马嘶,霸王已是末路,见马亦悲呜,忙着马憧牵马举鞭上场。怀玉来至“大进”的台口,一轮急牵力扯,把马镇住,待项羽于虞姬身畔,强忍难过,唱散板:
  “乌难它竟知大事去矣,因此上在根下咆哮声嘶―…”然后抚马恋马,不舍。最后,不得不让马憧给牵下去了。
  怀玉出下场门,他的戏演完了。把马鞭小心地放好,然后闷闷地嘘一口气。
  魏金宝,这与怀玉一同长大的男孩,分行之后,专攻旦角。金宝比他长几岁,今年也二十出头了,风华正茂,在班里也成角儿了。当年他不过是《四五花洞》里头真假潘金莲之一;熬了七年,终于成了《拾玉锡》里头唯一的孙玉姣,真不容易。
  也许戏演多了,平素也忘记了自身是谁,总是翘起兰花指,用小牙刷蘸牙粉,把他匣子里的头面,仔细地仔细地刷一遍,无限爱恋。缤纷闪亮的,尽是泡子、耳环、太阳花、顶花、正凤、边风、上中下廉、耳挖子、双面管、十管、泡条―…像是虚妄的仙境,寄住的。
  金宝爱护着嗓子,镇日说话都不动真气,只阴阴细细。怀玉的行当是武生,跟金宝不一样。金宝倒是跟他投缘,每当有人取笑他娘娘腔,总是逃到怀玉身边。虽则怀玉也是小脚色,可因寡言沉实,不论是非,相安无事。_
  金宝关心地问:“怎么啦?心里不痛快严以为是嫌戏分少。
  “你是好料子,学艺全靠自用功,师父是引路人。再熬一阵,就成啦,到那个时候我跟你合演一台。”
  “不是的。”怀玉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是不痛快,不过……
  “你告诉我吧,别憋在心里了。”金宝凝望着他:“如果是志高那小子――”
  怀玉心想,怎的每个人都要听他心里的话呢?到底心里有没有话?简简单单的一桩事儿,自家的事儿,那有什么?世上各人都爱小事化大。怀玉也不是个一点点就瞎拉队的人呀,当下只推却了金宝。
  “金宝哥,我没事。”
  魏金宝以眼角送怀玉离了广和楼。
  志高倒是数落了他一顿:
  “你当然得罪她!她恼你对她不好,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龙套就龙套,谁没当过龙套?有人一辈子还是龙套呢。明天一大早请罪去!”
  早晨,太阳还没有来得及亮相,由志高出面把怀玉押送到丹丹的下处――杨家大院去。
  这大杂院里有十多间房呢,住上了很多家子,河坎儿吗杂儿都是跑江湖、做买卖。有卖布头的,收破烂的、卖故衣的、变戏法的,还有耍猴的。一进门,就有一只猴儿翻个筋斗,给他俩作揖来了。志高像是志同道合,给它还礼,喊了声:“兄弟你早!”
  练功的,出门到陶然亭去了。卖豆汁的,也开始把大缸中先储存了一天一夜的绿豆汁,经过沉淀,撇出浆水,放入砂锅中熬煮,待它煮阵,酸甜适度,便给挑出去卖。
  每家每户每个人,都忙着。南师父等几个摔跤好汉,正预备出门。没有丹丹份?好生奇怪。志高问:
  “丹丹呢?”
  苗家不认得二人,只是站住。
  怀玉有点大舌头了:
  “――我们找丹丹有事。”
  其中一个抖空竹的师妹想起来了:有一天,这两个男孩跟丹丹打过招呼,说都是行内的。小不点先瞅二人会心抿嘴,然后跑至北屋檐下,又笑:“丹丹!”
  呀,原来她一清早洗头发。辫子散了,披了一身,正侧着头,用毛巾给擦干流好。二人满目是块黑缎,吓了一跳。
  黑缎。

当前:第17/65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