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24/65页


  声音里不带任何的喜怒哀乐,像敲击两块石头,一种冷硬而实在的回响。
  猫,毛骨惊然地来了一声“嗅――”的悲鸣,划破了狼狈的静默。里头有一些古老而又诡秘的变异,不知谁给谁还债来。然而王老公就养育了它们三代四世,一路的繁衍,他还没成为过去。――只是他忘记了过去。
  就在大家都忐忑失望时,这个一步步走近黄泉的、洞悉一切天机的算卦人,又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指着这三个青春少艾:“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
  “你将来的人,也不是心里的人。”
  当他这样一说完了,便坐倒:“我累了!回去吧。”
  一直不肯再说话了。
  一直坐着,不消一刻,便沉沉睡去,魂儿不知游荡何方。连猫也累了。斗室益发地黯闷和凄寂。
  三个人手足无措,便回去了。
  只一出来,外面才是真正的堂堂世界。
  往南走不远,正值隆福寺庙会呢。隆福寺每月九、十都举行庙会。其他的,建三是土地庙、逢四是花市、逢五逢六是白塔寺、逢七逢八是护国寺。热闹着,摊子挨着摊子,布篷挨着布篷―…
  却见这繁荣的庙会中,卖锅碗瓢勺的,卖鞋面子花样子的,卖故衣的……中间,也有个卖旧书摊子,怀玉认出了,那是当年在绒线糊同大庙私塾里头的老师,丁老师认不出他来。
  当然丁老师更老了,学生们一个个地长大,样儿变了,见的世面也多了,全都脱胎换骨,学生们不先喊他,他总是认不出,谁是谁?
  丁老师在卖旧书,其中也有他眼中珍贵的善本呢。看来他的生活更不堪了,也许教不上书,因为北平开设了好些学校,教会也办学了,渐渐的再没什么人上他的学堂。为了一口饭,不得已,只把他藏书―一置于地上,请人采购。
  只是逛庙的人多,却没有谁真正有买线装书的兴头,每每朝穷酸文人瞧上一眼,也就闹哄哄地过去了。
  怀玉想喊他,转念他不一定认得他,认得也没什么话可说。――只是也喊:
  “老师!”
  丁老师不搭理,坚决地不承认他曾经是“老师”,只一个劲低首在拍拍来往的人脚下翻起的轻尘,不让善本蒙污。他似是下定决心只担当卖书人了。
  怀玉没法,便也离去。
  志高跟他道:
  “那是丁老师呀!他从前不是教你千字文吗?”
  怀玉答:
  “看错了。”
  志高不解:“没看错,他还戴顶圆帽呢,怎的离离希希的,瞧也不瞧我们一下?”稍顿,志高又发牢骚:
  “妈的,一个两个都是老糊涂!怎么会?才几年,都害了怕生症,不认人。――老而不死你看多受罪,还是快快――”
  丹丹骂他:“看,又犯劲!快过年呷,还老呀死呀的。”
  “不死也要老的。你老了别那么无情!”志高嚷。
  “我才不会!”丹丹嚷:“笨人才认不得人,我一根就得看穿!”
  对,快过年聘,已经有人在摊子上摆上一些“福”字“寿”字的剪金纸花,还有印上金鳞图案的“吉庆有余”红鱼。
  可怀玉,对逛庙的兴趣不比从前了,那些金鱼、风车、空竹,当然不再是他的玩物,也许“风筝哈”他们的人所糊的三阳启泰、蜻蜒、蝴蝶、虞美人、瘦腿子……和长达数丈的蜈蚣,还吸引到他的视线,看上一阵,因为五彩缤纷,末了又一飞冲天的关系。艳羡之情,写于脸上。
  谁知刚驻足,身畔有两三个过路的,见了怀玉,一愕,交头接耳,竟窥望起他来了。走前两步,侧过来一看,认得了,欢喜地细语,一个道:
  “是他!是他!”
  一个问:“真的吗?这是唐老板吗?没看错?咦,好年青哦!”
  唐老板!
  唐怀玉也一愕,在这个游人如鲫的庙会,往来的过客中,有认得他的人呢。还没敢过来打招呼,只是偷偷地指证:是他,是他。呀,飘飘然的,倒似一只在半空翱翔的风筝了,心中的线,轻轻地抖,迎风远5;,长长的蜈蚣,一层一层,一截一截,合成,整个的阵势,扇动清风,梭穿絮云。
  但愿不要醒过来。
  丹丹听得有人低唤怀玉,还尊称他做“老板”呢,多么新鲜的身份,高贵而又骄矜。
  只是怀玉没觉察他身边的人有什么反应。他的脸有点热,隐忍了喜悦。骤来的虚荣,一下子把持不定。――一志高显得落泊了。
  怀玉竟急步地走过。有足够的名声让人评头品足,不知所措地不敢久留。走得急了点,倒把丹丹跟志高抛远了三五步。
  春风吹绽一树树的梅花,梅花如雪海般盛开了,年关也来了。
  过去的日子中,有时年关难过,唐老大会和一些行内的贫苦卖艺人,因欠了粮食煤柴或房租,一时还不了,为躲避索债,总在除夕之夜,聚到德胜居这茶馆“喝茶”,相对默默无言,夜深,便伏案入梦。直到爆竹响了,东方既白,方吁一口气,互相揖别回家。归途中遇上了债主,也道个“恭喜恭喜”,他们只得苦笑还礼。这样子也过了几个年。
  今年,因为怀玉的戏落了地,又得份子钱,老脸上的笑意才浓了。
  当夜幕罩下古城,杨家大院中的苦部子们,也将就地准备过年了。孩子穿上稍登样的衣帽,在庭院中点烟火放鞭炮,“起花”、“炮打灯”、“钻天猴”,爆竹激烈地闹嚷,烟火像个血滴子迎头罩下,众争相走避,夹杂着“梆梆梆”的剁饺子馅声,催促旧年消亡。
  苗师父对各人道:“好,总算也是过年啦。你们都长大了,虽不是我的亲孩子,不过也跟着到处跑,吃江湖饭多年。今年压岁钱,胡子上的饭,牙缝里的肉,也没多少,好歹应个节。你们权当是一家人守岁……
  丹丹也守岁,每个三十晚上,她都通宵不眠、守岁的地方,也好像年年不同,不同的城镇,不同的邻舍,不同的檐下炕上。
  往往听得附近有石奶奶在劝毛孩子,不准贴上“大闹天宫”的年画,孙悟空身着金盔金甲,金刚律与天兵天将杀将难解难分…销了老半天,毛孩子哭了,奶奶又不便怒骂,只费劲解释:“你没看见?张大爷家去年贴了这么一张画,全家打了一年架?”他不明白什么是“杀气”,依旧努力地哭。――丹丹只渴望有个把她骂得哭起来的大人,末了,又哄她疼她。
  但没有。奇怪呢,她也不哭,总是要强。真是枉担了虚名,那是“泪病”吗?
  丹丹贴年画,是“老鼠娶亲”,许多抬轿的,吹喇叭的,穿红着绿的小老鼠,伴她一宵。
  她在“九九消寒图”上,又点上了一点红。
  正月初一,新春第一天演戏,是不开夜场的,这天除了打“三通”、“拉旗”之外,还要“跳灵宫”。.台口正中摆一个铜火盆,象征聚宝盆,里面摆上黄纸钱元宝和一挂鞭炮,跳灵宫后,便焚烧燃点,有声有色地开了台。
  过年演的都是吉祥戏,什么《倒过年》、《打金技》、《金榜乐》。
  唐怀玉,担演《青石山》。
  志高穿戴得很整齐,还是新袄子呢,喜气洋洋地先到了后台,朝怀玉一揖:
  “恭喜,恭喜老兄步步高升,风吹草动,不平则鸣,做恶惩好,叮当四五,连生贵子!”
  怀玉正在上油彩,不敢笑,只僵着脖子瞪着镜中的志高,道:
  “你今天倒是戴帽穿衣――还算装得成人样。”
  “大年初一,什么话不好说,嘿?报我?快来点吉利的!”
  “还学人家忌讳呢。新鲜!”
  志高见怀玉,咦?上了装,还是关平。便伺机损他:
  “道是演什么,还是关平?那个三拳打不出半个闷屁来的关干?”
  是呀,不过时势不同了,时势造了英雄。这《青石山》,原是过年时戏园子必演的武戏,由第一武生担演。话说青石山下有个成了精的九尾玄狐,变了美女去迷人害命,一家少主人被她缠了,几乎病死,老仆人请王老道捉妖,反被打伤。王老道只得去请师父吕洞宾,吕写法表请来伏魔神关羽,关羽命关乎除妖去。关平持刀提甲,大展雄风。
  三国戏中,关平是陪衬;但封神戏里,他是八月的柿子――就他最红了。
  志高一听,又是妖戏,心花怒放地待要走了,怀玉喊住:“看戏呀,怎的猴儿屁股,坐不住?”
  “我是看戏呀,我去把丹丹唤来了,她就在那儿等我呢。”一下子窜了。
  怀玉自上场门往下瞧,丹丹又是一身深深浅浅明明暗暗的红,等着。
  好不容易,唐怀玉气象万千地下了场。在雷轰的彩声底下,他终于盼到挑大梁的一天了。关平,华容道上的小关平,倒是火凤凰――成了仙封了神,方才出头。
  原来这初一的首演,很多有头有面的人来看,他们看过了戏,又到后台来看角儿。跟角儿招呼、寒暄、道喜,什么都来,扰攘了半天,也不走。
  怀玉周旋在上宾中间,笑脸一直推放着,没有歇过。李师父一唤他,他忙又过去让人“看”,扎了硬靠,微微地招展。反正是世面。再也不是撂地帮了。――但,他们爱在什么时候回去?谁敢流露一点不耐?等爷们看够了,谈够了,他们才肯走呀。
  丹丹有点趔趄,不知上不上来好。志高只觑一个空档,来递他糖包儿。一看,是一层桃红纸头包的糖瓜和关东精,上面还写着“旗开得胜”。
  怀玉朝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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