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29/65页


  史仲明一念,北平跟上海,真是相差了十年二十年光景呢,便淡淡笑道:“大概是狮子滚‘绣球’的误会吧,反正糊里糊涂的,就文明了。”
  正为“不文明”有点脸热,忽闻:
  “师哥!”
  李盛天一怔,忙循声认人去。有个布景工人过来。李盛天记得了,这是他师弟朱盛望,当年也是学武的,因练功过度,倒呛后不能唱,只会翻,出科之后却一直跑龙套,学搭布景。未几就离开北平。
  “怎么你到上海来了?”
  “师哥,我现在不上台了,专门‘改台’。你知道吗?搭布景的吃得开呢,我除开在戏院,还画电影布景。”
  “他们倒成了天之骄子!”史仲明道。
  李盛天见师弟有出息,也很快慰:
  “看不出呀,你从前像个毛脚鸡似的,如今拍起电影来了?”
  “这上海滩,就是搅电影的发财。此中花头不少,改天带你们参观参观。”
  “电影唤什么名字呢?”怀玉问。
  “《夙很》。赌,女主角一会给剪彩来呢。”
  在乐世界正门人口,已围满了人,盯着一排十几块大红亮缎,窃窃议论着:
  “那是什么呢?”
  “来了没有?”
  “别挤别扭!”
  忽起了一阵骚乱,一条小路像被只无形的魔手一拨一分,现了出来。
  带头的是两个男人,然后是两个女人,后面又跟了两个男人。
  头一个女人,长得聪明端丽,陪同照应着,带引着女主角。她是她的“女秘书”。也没什么秘书的工作可做,不过是跟着出入交际场所,玛丽笑吟吟道:
  “不算太晚吧?”
  男人陪着笑。
  “才不过迟了一点,不到两小时,没关系,没关系。”
  群众开始闹哄哄了,他们见到了段娉婷。
  段小姐笃定地走着,笃笃笃一双紫缎高跟鞋,往纤足上瞧,一小截紫缎旗袍的艳色轻轻掩映,因为全身被一袭极深的紫貂重裘给裹住了,这样的密裹,你还可以从她走路的姿态当中,发挥无穷的想像,里头是怎么一幅风光。
  即使她的毛领子翻起了,钳熨好的头发,三七分界,三分按兵不动,七分浮荡的波浪正惺惺松松地轻傍着,不用把它拂过去。她的眼神已像分帘的手,还没着一点力气,艳光四射出来。
  即使垂着眼,什么也不看,她完全知道,她是被看着的――忒烦人。
  金先生陪着段小姐在那横空一写的红彩带前站好,镁光闪了又闪,段娉婷金剪一挥,彩带彩球的坚贞忽被断送,乏力地瘫分倒地,大红亮缎掀起了
  一块又一块的着衣镜,呀,全都是凹凸不平,即使你是化人天仙,对镜一照,不是变得矮胖,便是扯得瘦长,面目依然,形态大变,不知是前生,抑或来世,大家哈哈绝倒。
  乐世界的这批“哈哈镜”,号召力是惊人的。剪彩过后,也就交由小市民去传诵了。段娉婷往镜前一站,见自己变得奇形怪状,也很惊讶,碍于身份,风华绝代的任格,只抿嘴一笑。镜中也现了另一个丑陋影子,无意地亮一亮,马上又不见了。
  段婢仔回过头来,刚好是俊朗的怀玉,是镜中人的脱胎换骨。
  史仲明介绍着:“段小姐,这是唐怀玉唐老板、李盛天李老板、魏金宝魏老板。都是北平的红角儿,这几天要来演出了。”
  段娉婷―一轻盈地握手。目中没什么人,所以感觉得出,也没什么力气。――甚至没什么正视的意思呢。一双如烟的眼睛,只不经意地这个掠一下,那个掠一下,橡俄而又敷衍。水光数效益发的无定向,白的比黑色的多,看上去是:她根本不要知道你是谁。你与她毫无瓜葛,彼此陌路背道,再不相逢。
  怀玉一看,他认出来了,当下冲口而出:
  “呀!我是见过你的!”
  “见过?”
  怀玉只觉自己失态,不好意思了。
  “――你那个时候来北平登台――”
  “对,我们在真光表演歌舞。玛丽,是哪一部电影?”竟记不起来了。
  “是《故园梦》。”
  “哈,这位――啥先生?”又故意地记不住,再问。
  “唐先生。”玛丽十分胜任地当着女秘书。
  “唐先生有来看么?”
  怀玉脸更热了,那时他身在微时,不过是天桥小子,只好支吾:
  “――我是看过你们的相片。好像除了段小姐,还有…对名儿给忘了。”
  段娉婷不动声色,浅笑:
  “暧,我都奇怪,怎的配角都给印相片送人呢?真是!”
  怀玉没见过此等气焰,一时忍不住:
  “也不能这样说,光一个人也演不来一出戏的吧!”
  娉婷面色一沉。
  城隍庙是道教的庙。道教供神最多了,天上有玉皇,地下有阎王,还有城隍、土地、龙王、山神、雷公、雨师……甚至门神。各司各法,谁有本事,谁就可以立足了。
  在上海,老少皆知的南市豫园和城隍庙,一直是游逛胜地。庙内外吃食小店林立成市,风味多样。朱盛里正介绍大伙来尝一种上海的名点,唤南翔馒头,虽不过是包点,不过形态小巧玲胧,皮薄半透,开笼时,蒸汽氛红,全都胀鼓鼓的。
  朱盛里是个没什么耐性的人,也不跟他们客气,便道:
  “快趁热吃了,人口一泡汤,这卤汁好呀。”
  先自挟了一个,蘸了姜丝米醋。
  一边吃一边数落怀玉:
  “你刚才得罪人,你知道不?”
  “我就是看不过,她是香停停,那与我无关,何必跟她析这个脖子呢?”
  “女明星嘛,她观众多着呢,那么的受择,自然气焰,概其在的都惯她,也就爱显了。”
  “她也实在目中无人了,”李盛天护着怀玉:“才刚介绍过,马上说记不起。”
  “看,师父都帮我。”
  朱盛望很毛躁,一口又吃了一个馒头。眼睛也不瞧他们,只顾权威地道:
  “这段娉婷,说不定是金先生的人。――不过也许不致于,要不金先生不会那么的着紧,若到手了,自淡了点。肯定在转念头,你们看她那股骄劲儿。”
  怀玉不屑:“女明星都是这样的吧。”
  久久没发一言的魏金宝有点忧疑:
  “在上海滩,电影界都是女人的天下了,这舞台上――”
  金宝是旦角,自是念着他的位置。原来惶惶恐恐,已憋了半天。上海毕竟是上海呀。
  “哦,几年前在华法交界民国路靠北,早已建了‘共舞台’了,挂头牌的是坤旦。台上男女共演,北平还没这般的文明吧?”
  呀,这也真是切肤之痛燃眉之急了。
  自古以来,舞台上的旦角都是男的,正宗的培育,自分行后,生旦净丑未,都乾坤定矣,谁想到风气又变。魏金宝倒有些惆怅。
  朱盛望看不出一点眉梢眼角,还侃侃而谈如今上海画报上给捧出多位的“名门闺秀”来。这“共舞台”,原来也是金先生的伟大功绩呢,有个汉口来的坤旦,才十九岁,长得好看极了,金先生看中了,为她建了男女共演的舞台,露凝香挂上头牌,唱《思凡》、《琴挑》、《风筝误》……,卖个满堂,不会的戏,请师父一教,临时学上去,即使钻锅,也生生地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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