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34/65页


  “那与我无关,而且不想知道。我现在也红。”
  “上海是我的地方呢。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受欢迎?你看过我电影没有?”
  段娉婷不服气了,他竟然不知道她的地位?他竟然三番两次地瞧她不上?忿忿然只说得满嘴“我找我”。
  “电影还没拍好。”
  “哎,你这土包子。我拍过十部电影了。那《夙恨》,这几天我才不要拍。”
  “那怎么成?”
  “我身体虚弱嘛,你洗过胃没有?你不知道有多苦。我要休息。唐,你陪我休息O”
  “段小姐,我怎么就有你那么闲?你身体差劲,那就好好躺一回吧。我来一趟,也没什么好聊的,倒好像耽误你了――”
  段娉婷听得怀玉这般的倔,忍不住仰天格格大笑!道:
  “小唐,你真可爱,一点也不滑头。”
  笑的时候,身体往后一摊,胸脯煞有介事突出了,都看不清里头是什么,隔了最薄的一层,还是看不清――怀玉一瞥,骇然。在这初春,室内的暖气竟让他悄悄地冒了点汗,他忍不住又一瞥,想不到这样地贪婪。
  段娉婷只觉诱惑一个僧人,也没如此费力过。她问:
  “你几岁?”
  二十一。你呢?”
  “暧,你问小姐的年龄不礼貌。”
  “是你先问的。你几岁?”
  “跟你差不多。”
  “比我大还是比我小?”怀玉拧了,好像她既一意在耍他,所以非得穷追猛打不可。
  “哎地,穷寇莫道啦。”
  ――心想,真采,不回答,自是比他大。场面上的圆滑竟半点也沾不上。眼睛十分纵容地瞅着他。怀玉没回避她的眼光,只耿直问;
  “你实在找我干么?”
  “你是我救命恩人嘛。待我换件衣服逛街去。”
  段娉婷换了袭灰紫色的旗袍,故作低调,那衣仅在腿弯下,走起来有点不便,但因为难期快速,倒让人把下摆的三列组边都看清了。人家不过单绝双组,她却是三维,手工精致得不得了,泛了点桃色艳屑,未了用一件浓灰的大衣又给盖住了。
  正要出门,她又道:
  “不,我要另换一只口红。我不用平日那只――为了你的。好不好?”
  果然换了一只清淡的,怀玉哪敢说不好。
  司机把二人载至南京路,小姐着他等着。便走进惠罗公司看布料去,什么月光麻纱、特罗美麻纱、桥其丝麻纱,都不甚中她意。只管对怀玉道:
  “一想着要换季,就觉着头大。”
  见他没什么反应,一把挽着他的臂弯:
  “哦?闷煞你啦?惹毛你啦?――这可不是你陪我,是为了答谢,我陪你的!”
  “不,我只是怕出洋相。”
  “真是!只有付钞票的是大爷。来,你到过永安么?”
  听倒是听过的,一直没工夫来一趟,而且这些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卖的都是高档商品,英国的呢绒、法国的化妆品、瑞士的钟表、法国的五金机具、美国的电器、捷克的玻璃器皿,甚至连卫生纸,也是印着一行洋文,标志着舶来品。
  ――光顾的客人,不是外国人,便是“高级华人”。
  招待的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笑脸迎人的“花一瓶”,斑斓的旗幡凌空飘舞,洋鼓洋号,吹吹打打,十分唬人。怀玉只觉自己是刘姥姥。
  段娉婷原来真是个洗澡狂。到了化妆品柜台,买了大包小包的沐浴香珠香露香皂,用的是公司所发的“礼券”,随手一场,都是巨额,不知从何而来。柜台的花瓶们认得她,招待十分热情讨好。
  怀玉溜到一旁,忽见一张大型彩色相片。
  正是段娉婷。她斜倚着,拎着一块香皂的广告相片。因为是洗净铅华似的,变了另一个人。上面还有一段文字:
  力上香皂之特长,不外色白香浓与质细沫多,以之洗但,不独清洁卫生,而且肌肤受其保护,可保常久娇嫩细腻。
  未了签个龙飞凤舞的“段妈好”。
  二人买好,转身走了,柜台上方有窃窃私语:“嘿,不管她用什么洗澡,就是‘脏’!”
  “身畔的是谁,不像是户头。”
  “不是户头,就是小白脸!”
  “也不像。蛮登样的。倒是她巴结着他。什么来头?”
  逛完永安逛先施,反正这般又谋杀了大半天。段娉婷非常的满足而疲倦,到了先施公司顶楼的咖啡室,便点了:
  “冰淇淋圣代!”
  怀玉忙劝止:“你身体还没好,过几天还要拍戏,不要吃冷的。”
  “我偏要!”她有点娇纵地坚持着,目的是让他再一次关心地制止和管束。
  ―谁知他只由她。
  这样的又撒手不管了?怨恨起来,便骂道:
  “你虽然救过我,不过对我也不怎么好!”
  “也不全为是你。在那种情形底下,谁都一样。你怎么可以糟蹋自己?听说不止一次。自杀又不是玩的――”
  “你先说是为了我,我才跟你说话。”逼他认了方从详计议,婢嫔比较甘心。
  “是――”
  “好了,我满意了。不过我今天不说,改天再说。这是送你的。”
  然后拿了一份包裹得很精美的礼物出来,一个长型的盒子,拆开一看,是管自来水笔。
  怀玉忍不住笑了:“你们上海,什么都是咱来’的:自来血、自来水、自来火、自来水笔……”
  “你什么时候咱来?”她马上接上了。
  段娉婷看着怀玉,她等着他。他再一次地发觉,原来她的眼睛实在是棕红色的――与那晚的灯影无关。
  像一种变了质的火焰。她原是多么的高傲、谁知栽在他手上。她心中菲绕的,已经不止是对男性的渴望了,她其实不是要一个男人,她心里明白,她要一个不知她底蕴,或者不计较她底蕴的天外来客,带领她的灵魂,逃出生天。也许有一天,她放弃了此生的繁华,但仍不是时候,她必得要他承认了她此生的繁华,她方才放弃得有价值。
  莫非他也栽在她手上?
  他不是不高傲的呀――段婢嫔,上海滩首屈指的女明星,像他手上一杯热咖啡,又苦又甜。当他们并立,他一点也不卑微,他是凌霄大舞台的头牌武生,简直便一步一步,踏向他的虚荣。
  吃不了两口杨梅果酱攀,忽地来了三个女影迷,战战兢兢地偷看段娉婷,一边又你推我让,不敢上前。终有一人鼓起勇气,请她签个名字。连手都抖了。段小姐有点烦,便道:“我只签一个!”
  打发了三人,由她们三人争夺一个签名好了。她瞅着怀玉,是的,又有影迷及时来垫高自己的位置了。
  “你怎么可以没看过我的电影?”她问。
  “今天有得看么?”他问。
  她架上了太阳眼镜,领他到爱多亚路的光华大戏院去。架了眼镜,分明不是遮掩,而是提醒。在众人惊讶和仰慕的目光下,她请怀玉看她的电影。
  戏院大堂还有宣传花牌:“亦瑰丽、亦新奇、亦温柔、亦悲壮。珠连玉缀,掩映增辉。”在她的剧照下,自是歌功颂德:“她,是电影圈的骄子!她,是艺术界的宠儿!”
  今晚上的是《华灯》。她演一个被恶霸霸占着的妓女,为了孩子的前途,华灯初上之际,便倚在柱下等待过路的男人。每隔一阵,字幕便一张张地出来了:“人生的路是多么的崎岖!母亲的心是多么的痛苦!”
  电影是无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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