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37/65页



 民国廿二年・夏・北平
  怀玉零零星星的小道消息,随风传到北方去。是因为风。一切都似风言风语。
  暮春初夏,空旷荒僻的空场上堆,都是孩子们放风筝的好去处,南城、窑台、坛根―…“千秋万岁名,不如少年乐”。只因为少年之乐,马上又随风而逝。看到毛头捧着自己动手做的黑锅底,一个助跑,一个拉线,兜起风科起线,乐滋滋地上扬。有时一个翻身,失去平衡,便下坠,收线也来不及了。
  只听得他们拍手在唱:
  “黑锅底,黑锅底,真爱起,一个跟斗扎到底。”
  有钱的哥儿们,买了贵价的风筝,什么哪吁、刘海、哼哈二怪、站鱼、蝴蝶―…但自己不会放,便叫人代放,自己看着。
  南城走过了两个年青人,一个指着那刘海,便道:“从前我还代人放,赚过好几大枚。”
  “什么‘从前’?这就显老了!”
  志高忙问:
  “你认出那是什么名堂?”
  丹丹仰首,双手拱在额前,极目远望,谁知那是什么东西?
  “是‘刘海’,他后来遇上了神仙。”
  “后来呢?”
  “后来――呀,线断了线断了!”
  “后来呢?”她追问。
  志高笑了:“后来?告诉你两个好消息,第一,天乐戏院让我唱了。”
  “真的?”
  “是龙师父,他听过我在地摊上唱,就觉得我风度翩翩,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什么眼睛鼻子?又不是找你演四大美人!”
  志高洋洋自得:
  “教戏最好教‘毛坯’,我嗓子好,但从来没正式学过,龙师父说教起来容易。已经会了一派,再把它改,就难了,不但唱腔搅乱,而且也很辛苦。”
  “你是毛坯?你长这么大个还是坯?”
  志高忽觉他真长大成人了。
  “这等于――暧,没魂儿,遇上谁,就是谁。”
  没魂儿,遇上谁,就是谁……
  丹丹心里一动,莫名其妙地,间:
  “切糕哥,不是有两个好消息么?”
  “对对对,另一个是:怀玉有信来了。”
  上海寄到北平的信,往往是晚一点的,有时晚上了一个月。
  怀玉的信,只报道了他的喜讯。没来得及发生风险,信已寄出了。所以这信非常的不合时宜。丹丹和志高只略懂一点字,但反复地看,仍是舞台、彩声、平安、勿念、保重、怀玉。――怀玉。
  丹丹无端地懊恼,怪他:
  “怎么不充说这个?”
  心里头很慌,像脚踏两只船,一个也不落实,嘴巴上涂了浆糊,开不得口,又不好开口。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志高:苗师父等在北平余久了,也是开拔的时候,将要到石家庄、郑州、汉口……
  坐到土堆上,看到沙粒之间有蚂蚁在爬行,看着看着,蚂蚁都爬上心头。
  等,多渺茫,自己做不得主。等,独个儿支撑着,若一走了之,好像很不甘心。――不过,光等一封信,原来也要许久。假如真的走了,半分希望也没有,便是连信也没有了。
  而且,她也听过一点点的,关于他和女明星的事。报纸比信要快多了,也坦白多了,也无情多了。因为报上说的都是别人的事。
  段婚停。
  志高知悉她们一伙打算开拔,江湖儿女,自然投身江湖去,也许不久即相忘于江湖。
  志高从没试过这样的畏缩,只急急忙忙地便道:“要不你留下来?”
  丹丹只觉是聋子听蚊子叫,无声又无息,追问:“你刚才说什么?”
  志高如释重负:“我没说什么呀。”末了,深感不说破是不行的,又道:“我去跟苗师父说说,希望你留下来。”
  一说破,胆子就壮了。
  丹丹心头一动,不知为了什么便有点脸热,说不出一句话来辩解,只道:
  “留下来干么?不留!”
  志高因胆子壮了,也就豁出去:
  “倒像怪我养不起你?”
  天生的俏皮劲儿又回来了。
  “你不肯?是怕我放你水吧?不会的,保管让你一天吃七顿。”
  丹丹转身就想跑。志高一脚撑在土堆上,两手拦住她,看她无路可走,自己也是有点急,不过见热儿,不能断:
  “暖暖,别跑呀,让我把话说完。你将来总得找个婆家。我家可是不用侍候婆婆的一
  丹丹听又不是,跑又不是。心惊胆跳。难道她对志高好一点,便是报复怀玉对她的不好吗?她也尝试过,不过一下子就不成了。何必招惹他?对他不公平。志高是她最好的朋友来。
  只是他听不到她心里的话。但凡说出口来的,不外要他好过点。中间没有苦衷,不过是:一颗心,怀玉占了大半,志高占了小半,到底意难平。他的魂在她手上呢。他没魂了,她也没魂了。――这便是牵挂。像风筝的线,一扯一抽,她便奄奄一息。
  痴,真可怖。如此地折腾着她,而他又不知情。
  像整窝的蚂蚁一时泼泻四散,心上全有被搔抓被啮食的细碎的疼。半点由不得人自主。
  在六神无主的当儿,忽地想起那个洞悉她今生今世的人来了。
  “切糕哥――”
  “丹丹你看我已经长这么大个了,不若你喊我志高,我唱戏也用回本名。”
  “哎我改不了。切糕哥,我们找王老公去。一问的是……我都不知要问什么?”
  志高忆得gM:“你将来的人,不是心里的人。”当下为难了。
  “问什么?他不灵的。”
  “我要去!”丹丹一扭身便走了。到得雍和宫,她才真正魂飞魄散。
  门是虚挠的。
  还没来到,已嗅得一股恶歹子怪味,本来明朗的晴空,无端的消沉了,不知什么冤屈蔽日。
  丹丹和志高掩着鼻子,推门:
  “王老公!”
  斗室中真暗,索性把门推得大开。
  “王老公,我们看您来了!”
  没有回音。
  红木箱子,床铺软被,都在,遍地洒了竹签,好像一次未算帐的占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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