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52/65页


  “虚荣。不可以么?你是谁?我有必要回答你么?”
  史仲明冷不提防她那么地直率和势利,只深深看她一眼,仿佛有点火花在心中一闪,这一闪,昭昭地掠过他身体内,某个隐蔽的,他也不自知的角落,一闪即逝。
  丹丹眼前也闪过一个影儿。
  她见到怀玉,一身时髦的西洋白运动装,昂扬地上路。心念:虚荣,他也用自己去换虚荣。然后弃她如遗。她一咬牙,刷的一下,把车上那轻俏的白窗纱便扯上了。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刚好史仲明也转过头来了。一直沉默。
  回力球,这是上海滩新兴的运动。
  球场门口竖立着一块大牌子,标为中央运动场,附着英文“HAIALAI”,洋气十足。
  晚间这里举行球赛,用闪烁的电灯照明,供人赌博,场方聚赌抽头,方式很多,分什么单打、双打二红蓝赛、香棋赛、独赢、双独赢、连赢位、位置……,一如跑马跑狗。怀玉与段婢伸来过一次,得悉日间是不开赌,只租予有头脸的人来玩。
  矫健的游龙,又哪堪蛰伏于温柔乡中呢?一身精力,便向三面坚厚的墙壁进攻,球儿打向墙头,击力很大,且这球,硬邦邦,分量足,打起来动用臂力,来回跳弹,大汗淋漓。怀玉从前练功的身手,用用还在。永远在。他就是不耐烦干熬,像拍戏时,等打灯光,等培养情绪,等导演先到燕子窝上上电…。
  终于两小时过去了。
  他又自个儿到附设的咖啡座喝上一杯咖啡。开始写信。
  信是写给志高的。
  志高,志高有想像过“回力球”是什么玩意么?因他在此久了,才合辙了,但志高,远着呢。远。怀玉只念:自己也回不去了。
  还是那管自来水笔呢,但信是“志高:许久不见,念甚,念甚。”这样写着,下笔开始排山倒海地倾心:
  近日甚是不安,虽云选择无误,理直气壮,然常担忧终致一无所有,夜来辗转,牢骚亦多,只恨无人可诉。人死留名,雁过留声,方是不枉,达又逼令自我奋发,上海水土渐服――一这样写着,到底还是要提的:
  “丹丹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彼此不复当年,不过一岁,皆已成长,交情转薄。差异令人欣欣。人人之间,只在时也命也,得之,时也命也,失之亦然。错不在你我。一言难尽,寸心难表,志高若另选贤人,或有天作之合。近况想必平安,渐进。烦多照排老爹,多报喜讯。怀玉,十月――
  “喂,你!”
  他一愕,抬首。
  不知什么时候,段小姐竟找来了。
  怀玉示意她坐下。
  “又说到邮局去?”
  怀玉低头写信封,北平、宣武区……
  “我这不是要到邮局去么?”
  说完站起来,段娉婷便也追随。
  出来时不免也碰上了影迷。二人也不便过于密切,保持一点距离。影迷们私语:
  “看!段娉婷!”
  又喊他:
  “唐先生!段小姐!”
  “唐先生!”
  哦,不是唐“老板”,是唐“先生”。老板多乡土,先生才是文明。自己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电影明星!
  他在等他的下一部电影。
  而特地给丹丹写电影剧本的编剧家颜通,是一个海上文人,瘦长面孔,常带三分病害,颧骨很高,像两块顽石被硬塞进去了,不甘雌伏。
  他是那种寡言但精悍的老门槛,只消把丹丹打量一番,闲聊几句,已经知道该做什么剪裁。
  他的故事大纲,金先生很满意。
  时局变了,一直流行的鸳鸯蝴蝶醉生梦死式的伦理片子,追不上了。自事变后,轰烈的抗日救亡运动也展开,这是为什么“上市皇后”被受落的原因。
  颜通建议来一部“进步电影”,由宋牡丹担演。她便是东北农民之女黑妞,因为战争爆发,家破人亡,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与她经历重重的艰险,终也难以团圆。黑妞被环境催逼成长,加入了抗战行列,将计就计,夺取敌人军火,在炮声中、火光中,壮烈牺牲……
  金先生一壁在忖度改个啥戏名好?大伙你一言我一语,什么“东北浩劫”、“鲜花情血”、“摩登女性”……,终于他灵机一触:
  “就唤《东北奇女子》吧。”
  丹丹交叠着手,抬起眉毛来看他的铺排。她心里明白,生命中重要的时刻来了。她问:“男主角是谁?”
  “你想要谁?”他脱着她。
  剧本写好了。
  电影公司把剧本送演员。
  段娉婷收到后,一看,《东北奇女子》,心里很高兴,嘴里却嘟暧;
  “哎,又要忙死了!上回胃痛,还没完全好过来呢。”
  回去好生一看,再看。她不是东北奇女子,她是东北奇女子的邻居,是一个村妇,后来抱着孩子在逃难中死掉。头五场就死掉了。
  段娉婷脸色大变。
  闯到黄老板办公室,质问:
  “这是啥事体?”
  他有点为难了。女主角是自己一手签下的,在当红的一刻,然而―…他解释:“下一部,下一部
  “什么下部上部的?”段娉婷没好气膘他一眼:“你这三年合同是怎么签的?哦,白支我片酬,又让我闲着?――”
  “这……段小姐,公司是――”
  “换了老板?”
  “没换老板,是加入了合作人。”
  “那没关系,拍电影是花绿纸铺路,讲赚头的,不是赌气的。”
  “他指名要捧来牡丹。”
  “宋牡丹?”
  “我也提醒过他,段小姐是要不高兴。他说心里有数,电影也是生意,讲生意眼。”
  “红的靠边站,黑的硬上场,这是生意眼?他是谁?”
  “他吩咐不好说。”
  段娉婷一听,急躁攻心,但转念这样定当失态,虽然烦乱,但妩媚的眼睛没忘记它们的身份,她套问:
  “我多了一个老板,也得知道一下,凭我俩交情,这稀松平常的事还是私密?”见他不答:“真不说?我拒演。”
  “别这样,惹毛了大家不好。”
  “合同上又投有注明‘不得拒演’。”段小姐说。
  “但注明了‘不得外借’。”
  即是说,不演就不演,三年也别演,公司会雪藏她。段娉婷忽然恍悟了:一定是!史仲明听得金啸风准备在日夜银行中又拨出二十万来拍电影,觉得很冒险。
  前不久,他才挪了资金买进浙江路的一块地皮,造了批弄堂房子,房子未落成,钞票回不来,虽云交易都是买空卖空,周转周转,不过――
  “仲明,我有我的主意,你别管!”
  原来这郑智廉先生,也不智,也不廉,官门之后,公子哥儿,好酒,做生意一道,尤其是冒险性行业,一窍不通,金啸风想到他手上有一大笔股金现款,便也动脑筋吸收过来。
  他故意道:
  “现时开办交易所,信用不好的都倒闭,马马虎虞地开张,无异把大洋钱给扔进黄浦去,以后怎好向各界交代?”

当前:第52/65页

提示: 双击屏幕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