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53/65页
游说推拒一番,方勉为其难,收下他的款子,转入日夜银行,作为投资合股,发展业务。所以,银行一夜之间,又充裕了。史仲明旁观不语。
有了现款,拍起电影来就更好办。
即使丹丹看了剧本,要改,要加,要减,他都由她,他只为她搅一个好电影,让她一生记得。
丹丹把男主角的身世都改掉了。
黑妞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变成了一个立场不稳,又冒昧怯懦的小人物,即使他当初是那么的纯朴、健康,不过遇上了战事,竟然投机取巧,投靠了日本人,当了汉奸,反过来欺压同胞,小人得志,把当日的情谊抛诸脑后。黑妞非常看他不起,所以也恨之入骨,到自己加入抗战行列时,便夺了敌人军火,一枪把他结束了。
颜通依她的意思改剧本。
丹丹好似一个天真的总舵主,她知道自己的权力,因为他给予她。
唐怀玉接了这个戏,越演越不妙。
越演越不妙。他没有拒演是因为他有信心把什么角色都演好,谁知后来变成反派,难以翻身。
“开麦拉!”导演一喊,戏便正式了。丹丹咬牙切齿地痛骂着怀玉。
戏中的黑妞,是因为国家仇恨,然而,现实中哪有这么伟大?
都是儿女私情。一些与民生无关的心事,长期的哨蚀,阴魂不散,心深不愤,欲罢不能。像火烧火燎,都脱不去的,一生盘踞不定的一颗小小的泪病。
因为妒忌才会憎恨,而且又失败了,心潮汹涌,入戏太容易了。
一见到他,狂焰烧起,惊惶失措。
她骂道:
“树根,你这卑鄙小人!出卖了自己,投靠鬼子,他们是什么禽兽?他们逼害着你的父母亲人,侵略你的国家……”
“黑妞,我没有――”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高升,要自保,在敌人包庇下过好日子!”
“――”树根羞惭地低下头来。
黑妞变了样子,鼻翼由于内心激动而愤张,眼里闪着一股只有把全副家当输掉的赌徒才有的那种怒火,夹杂着失意绝望,她的脸扭歪了,声调渐急:
“你忘了我对你那么好!一直地等你回来!”
“我实在不知道――”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打他一个耳雷子,如雷轰顶,怀玉一个踉跄。
她哭了:
“你说中秋再偷枣儿给我吃……”
“咳!”导演喊:“台词不对。‘你说给我买一双千层底的鞋’,接下去是‘我宁可光着脚丫子,也不”穿带着同胞血肉的汉奸鞋!”
丹丹的脸惨白。她实在是幼嫩的,不管她学习狠毒到什么地步,一到危急关头,真情就露馅了。她入戏了,再也难以自拔。不断痛哭,泪流成河。方抬眼――
忽见金先生来探班了,便飞扑至他怀中,她只有他,抓得牢牢的:“我很想见你!”
“小丹,你命令我来就来了!”他在耳畔抚慰。
“各位,趁老板也在,我要说――”
怀玉当众道:“我,唐怀玉,罢演这个戏!”
怀玉自摄影场回到屋子里时,已是凌晨三时了。
他拍了三场戏,一场助纣为虐,一场羞见故人,一场自我反省。……演来演去,角色告诉他,这样下去,没有意思没有骨气。
怀玉很疲累。和衣往床上一躺。
段娉婷没有睡,一意等他。她拒演了,一拒,人便在千里之外,再也不好踏足摄影场,以免为宋牡丹气焰所伤。
见怀玉一回,便去端了一杯褐色的滚烫的汁液出来。
怀玉一尝:
“咸的。”
“保卫尔。快喝吧。”
“保卫尔是什么东西?”
段娉婷把气都出在这句话上:
“你道我下毒?我会害死你?什么东西?我会胡乱给你喝‘什么东西’么?”
说完一伸手,便把那杯牛肉汁抢过来,自己一口一口地喝,太烫了,舌头一下受不了。怀玉见她没来由激动,念着女人都是这样的,动辄跟自己过不去,这个那个,不问情理,硬是不对劲。他又把那杯子给抢过来,当她面,大口地喝掉。她才冰释前嫌。
段惨掉懒懒倚在枕上,预备倒下,又用两只手臂绵绵支撑,仿佛在呼吸他喝这牛肉汁的姿态。他如此地若无其事,一仰而尽。她道:
“唐,我……过期了”
“什么过期?”
她的眼睛的表情,把她的话烘托得精致点:
“当然是我过期,难道是你过期?――万一是真的,也许不一定。要真有了,我们到杭州结婚去。”
她近乎低吟地娓娓缕述下半生了:
“我们要有一张大红结婚证书,吃着最有趣的西湖药菜――药菜,知道么?像一块小小的荷叶。我明打明的,当红之际退出影坛了。你也别再拍电影了,洗净铅华。……”
洗净铅华?怀玉有点吃惊。他铅华刚上,便要给生生洗净了?
上海人一直奇怪,今年天气变暖的趋势十分明显。一天一天,秋天已流逝过去,不再回头,招引了漫漫的暗紫色密云。法国梧桐又凋落了,一片片如零碎女心。
初雪一般开始于十二月下旬,还没到时候,怀玉寒意一夜加添。没有心理准备。
她不同,他想。她自是不同,纵横江湖上多年了,十几岁,到二十几岁,应有尽有,一切都有过了,发生任何事,不会手忙脚乱。而自己,刚刚兴起,又败下阵来。心很及。强颜:
“我不拍戏了,谁养活你?”
“要是你比我先死呢?”
“不,你比我先死,我养你到死的那一天。”
“好,我决定比你先死,我死在你手里。”
“或者是我死在你手里。”
“大家不要死。耶稣诞,我们结婚?西湖、西冷桥、六和塔――六和搭好吧,如今满流行到六和塔证婚去。”
段娉婷淑浴时有一种特别的派头和布局,滚烫的汹涌的热水,香珠浴露,千百芳菲,她把整个身体沉迷在这微荡的液体中,苦心孤诣地反刍她的一个骗局,或是赌局。――势色一旦“不对”,她也就“不会”有孩子了。
好,看他下什么注码。
金先生下了重注,便来至他霞飞路的“金屋”。留声机播放着华尔兹的音乐,明媚但荒淫,丹丹自白天的戏场中回复过来。金先生问:
“唐怀玉,这小子闹罢演,他赔得起么?你跟他怎么说?”
“没。就让他受教训!””“来自北平天桥的吧,――你认识他多久?”
“刚认识。”
“你不也来自天桥么?”他随口再问。
丹丹一诧:“我没说过一
“说过的。”
“哪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