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54/65页


  “咦,你不是曾经骂我,像是天桥的流氓么?漏口风了。”
  “哪一回?”
  “没说过?――我老了,记性坏。不过你记性更坏呢。”
  “是。”丹丹气馁了:“我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来就别记了。你是我的人了。”
  “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丹丹一时之间,萎靡不振,她在过去短短的生命中,没有一桩顺心事儿,没有一个可靠的人。
  她柔顺地,藏身在金啸风怀中。不知道他是谁?自己倒像自一个男人手中,给转让到另一个男人手中。黄叔叔、苗师父、宋志高、唐怀玉、金啸风……
  我最对不起的是宋志高,还顶了他的姓,却不是他的人。“宋”,像叨了光,无端借了一个男人的姓。想想那些幸福的平凡女子,嫁得好的,也是赢了一个平安的姓,冠于自己的名儿上,X门X氏,就一生一世了。
  她把头俯得老低,就着金啸风的衣襟,浓密的睫毛底下重新流出眼泪,泪水滴上去渗进去,成为一个个深刻的渍子,比衣服的颜色,硬是深了一重,暖的,似滴到他肺腑五脏。
  他扫弄着她的短发――他永远也不知道,从前她的头发有多长,叫人一见,满目是块黑缎;他道:
  “怎么乖了?不要变,不要乖,你看着我――”
  他开始粗暴起来。
  丹丹接触他那渴望而暴戾的目光,身不由己地挣扎,如此一来,他的欲念被勾引了。丹丹小小的脸上,不经意地流露了一点妖媚和仇恨,各种神情,陆续登场。多荒唐,她把好关上了,在黑她他的境地,她知道,她本质上的邪恶蠢蠢欲动,不进则退。――她一意要浪绘遥远的怀玉看。如今他们俩……
  ?哼,她要比段娉婷更浪。
  渐渐,丹丹学会了怎样辗转反倒来承受她的男人了。――只是,当在激荡销魂之际,她忽地幽幽地喊:
  “哎,怀玉哥――”
  金先生陡地中止了,他贪婪的眼神受了致命一击似的,闪了凶光。
  他摇撼着酥软半昏的丹丹,喝问:
  “你喊什么?”
  丹丹微张迷茫的眼睛,反问;
  “……什么?”
  “你喊什么?”
  “我?我记不起来了一
  金啸风一咬牙,开始用最原始凶猛的方式来对付这小小的姑娘。她说她忘了,他知道她没有。于是怀恨在心。
  她在哀求:“你―一不要――”
  他暴怒:
  “我要你死在我手里!”……
  死去活来的丹丹,拥被赠在床的一角,她的身体弥留,心神却亢奋。她令他气成这个样子?
  她令他摇身变为一头兽?这真是个迷离而又邪恶的境界。她是谁?他是谁?
  她微喘着气,翻着眼睛,白的多,黑的少。金先生,这叱咤风云的一时人物,他怀恨在心!她明白了,傲然一笑。
  “小丹,我是老江湖,没有什么是不晓得的。”
  “我保证不会。”
  “那最好。小丹,”他把她一扯,倒在怀中。抚慰道:“对不起你了――”
  丹丹倦极不语。难得他放轻嗓门再问:“我第一回见到你,你唱啥?”
  “毛毛雨。”
  “毛毛雨,下个不停?就像现在?”他取笑:“唱给我听听?”
  “不唱”
  “唱一个9。”
  “不唱!”
  “唱吧?”
  “不唱不唱不唱,我要睡了。”
  “好好好。到你乐意了才唱,逼你对我没好处。”
  丹丹笑,小狐狸一般:
  “金先生,你对我那么好,又有什么好处?”
  “没有呀。”他搂得她很紧,突然地:“也许你是报仇雪恨来的。”
  “我?”
  她疑惑地看他一眼。他什么都晓得,她什么都不晓得。各怀鬼胎,身体贴得那么紧,岁月隔离了种种凄凉故事,说不出来。二人都恍熄了。太奇怪,怎的会躺在同一个被窝里?
  正恍惚间,德律风铃声大作。丹丹一接,原来是气急败坏的史仲明。
  史仲明找金先生找得很心焦,公馆、混堂、日夜银行、乐世界、风满楼、俱乐部……终而找上了霞飞路来寓。
  “金先生,电影出问题了!”
  他匆匆跟史仲明碰头。
  “是制作上的问题么?”
  “剧本上的。”
  原来拍电影之初,故事大纲因金先生面子,不怎么呈检。片子拍了一大半,背景是东北,乃农民与进犯敌寇抗衡的“进步”题材,谁想过会出问题?问题是,故事内容辗转传送到国民政府中央电影检查处,“审”之下,他们不高兴提到“东北”,提到“敌寇”,提到“抗日”,故下道急令,须把片子冻结,把东北改成边省,把敌寇改成匪徒,把抗日改成剿匪,年代往上推,最好是清末民初军阀时代,那就毫无问题了。如今与国策大有抵触。
  “这岂不是等于重拍?”
  “金先生,已经花掉十几万了。”
  “银行里――”
  “还有一桩,金先生,郑先生因着身份尴尬,不好与政府方针有什么匆清爽,为免难绷,决意把他那笔款子给提了。”
  “提款?那不是要我难绷?事情弄成这样,银库里是淘空的,弄勿落!快想办法!”
  快想办法,快想办法――民不与官争,恁是多有头有脸的闻人,都如被扎了一刀的皮球,泄气了。急如热锅上蚂蚁,浅水中蚊龙,无处着力翻腾。
  事情是平空发生的。
  从来都没想过,这般稀罕的事,会发生在金先生身上。世上有些人,摔一跤就致命,有些人一身刀剐犹顽强地活着。但这些都是与金先生无关的,他根本也没有心理准备。
  原来人人都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往往在它夜半敲门时,方才大吃一惊。
  郑先生坚决要提款。劝说三天无效。
  金啸风把史仲明召到跟前,拍案大骂:“你在这桩事上,一点能耐也没有,你在中间斡旋,给他安顿,事情也不致此!”
  “金先生,”史仲明被这一说,不免一寒:“不是怪我搭浆吧?”
  “――”金先生一挥手:“养兵千日,用在一朝,仲明,你追随我也好一段日子了。”
  “事出突然,我也尽了全力。”史仲明不带任何表情:“我一向不是掉枪花的人,只是――”
  金先生话没听完,出门去了。空余史仲明,和一个没收拾好的半残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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