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62/65页


  还露出相片的一角,她猛地一抽,是自己!一张《东北奇女子》的剧照:她是一个农民的女儿,她大长辫粗衣裤的时代,她的黛绿年华,随着渐侵的夜,冉冉褪色。――她摇身变成紫禁城中一个谋朝篡位的奸妃。
  在这剧照还没拍出来的对面,她的对手,唐怀玉。她深信杀害他的人,已经伏尸在身旁,大仇得报,无梦无惊。
  夜已沉沉来到,到处开始有灯火影绰,夜上海又充血了。
  她一个男人也没有了。
  不是舍不得,而是,为什么这样的结局?真奇怪,扮演了凶手,赢不回一点含血喷人的痛快,只像拍电影――她一生中不可能完成的,唯一的电影。当初的感觉,锥心滴血,握拳透爪,彻夜难眠,对金啸风、唐怀玉,甚至段婚嫁,她都没有恨的能耐,因线已尽,世道已惯,回首风景依然,她知万念俱灰。
  一直这样地跪坐,姿势永远不改,腿也麻木了,心也麻木了。屋子里的钟,竟然又停了。
  她跪在尸体分,让昏黑吞噬。
  她的第一个男人。他那样爱过她!
  脸颊上痒痒的,是一串不知底蕴的泪水。她没来由地,开口唱了。
  柳叶儿尖上尖唉,
  柳叶儿速满了天。
  想起我那情郎哥哥有情的人唉,
  情郎唉,
  小妹妹一心只有你唉。
  一夜唉夫妻唉,
  百呀百夜思……
  丹丹细细地唱着,没有一个字清晰,所以到了很久以后,她才恍然,原来所唱着的,是一首湮远而艾凄迷的“窑洞”。
  姑娘儿们最爱唱了。窑调。
  她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她沦为妓女?她一直不肯给金啸风唱一个,一直不肯。到得肯了,唱的是那盘古初开,无意地烙在心底的一首窑调――切糕哥教过她的。一俟他唱完,还身在北平,胭脂胡同。怀玉正色:“我们三个不管将来怎么样,大家都不要变!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说着把手伸出来,让三人互握着。彼此促狭地故意用尽力气,把对方的都握痛了。
  要是把中间的一段岁月都抽掉了,今儿个晚上,把日子紧凑地过。卡一下,把中间剪去,电影都是这样,那剪掉的胶卷,信手一扔,情节又可以一气呵成。要是像电影……
  或者她不过打了个吨,睁开惺松的眼,呀,是个不可理喻的梦――不是噩梦,不必填命。一觉醒来,在北平、天桥、雍和宫、广和楼、东安市场、陶然亭。
  然而她已经卖掉她的光阴。其实一觉醒来,被抽掉的却是北平的日子,她花般的日子。
  冻月在夜空中走尽了。
  空气异常的凉薄,一室都是灰青,仿佛还有尸臭,那是嗅觉上的失常。
  丹丹挣扎着下地,把整瓶的“调料”,顾在自来火上刚热好的面上。她一着一著的,啼里呼喀,鳝糊不糊了,只是老了,老去的鱼有种很乏味的粗笨,她把面吃光把汤喝光。…后来,史仲明来了,她已经倒在他怀中不动。
  史仲明狂唤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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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廿四年・秋・北平
  “好,现在考考你。什么是‘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志高手长脚长地蹲在小木板凳子上,一边用一个豆包市剪裁缝制而成的,漏斗形大网去捞动小金鱼儿,一边笑嘻嘻地在想。
  “你别躲懒,快回答老师的问题,别动!我这是‘烫尾’的!病了,别打扰它。”
  小姑娘一手抢回那个扯子,便再逼问:
  “快说!背都不会背,难道解也不会解?”
  “我这个我明白。美人跟英雄都是一个样儿的,就是不可以让他们有花白花白的头发,这时是给双妹喀染发油卖广告的――用了双妹喝,不许见白头。”
  “你怎么乱来?”小姑娘信手一锨手中那纸本,正想再问。
  志高岔开了:“哪儿来的破书?”
  “前年在琉璃厂书摊上买的,正月里厂甸庙会,也照样出摊,我爹见地摊子好寒怆,只有这本书还登样――”
  “前年?前年我还不认得你们哪。”
  “再问你:‘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呢?”
  “那是说,看到花开得好,非摘它几朵,来晚了,让人家给摘了去,只得折枝去作帚子用。”
  “哎,你看你,一点学问都没有,狗改不了吃屎。爹还说要我管你念唐诗。”
  “我是狗,那有什么?好,我是狗,你是水泡眼。”
  “水泡眼才值钱!你看我这几个水泡眼,我还舍不得卖出去。名贵着呢。”
  志高看着那副小小的担子,木盆中盛了半盆清水,用十字木片隔成四格,一格是大金鱼,一格是小金鱼,一格是黝黝泼泼的深以,一格是翠绿的水藻,边上挂了个她刚夺去的扯子。真的,崇文门外西南的“金鱼池”,就数这龙家小姑娘的最宝。
  她是个圆滚滚的小个子,很爽气。有双圆滚滚的眼睛,微微地凸出,就像金鱼中的水泡眼。
  小姑娘专卖的是龙睛和水泡。她本性龙,唤龙小翘。也许爹娘没想着到底会成了卖金鱼的,要不也会改个名儿“小睛”,龙小睛,比较好听。她不喜欢“小翘”,翘是“翘辫子”的翘,十分的不吉利。
  龙睛是金鱼中的代表鱼,细球类,双球结实膨大对称挺立,是为上品。当不了龙睛,只好当水泡。
  水泡也不错了,它顶上有两个柔软而半透明的漂动的泡泡,个儿圆,身长尾大。游动时尾巴摆动,像朵大开的花;静止时尾巴下垂,便如悬挂着的经罗。有一种唤“朱砂水泡”,是通身银白,唯独两个大水泡是橙红色的。因此,她也爱穿黄花幽幽的衣裤。
  远看近看,不外是尾小金鱼。
  志高促狭地调侃她:“喂,水泡眼,把你扔进河里,怎么个游法?”
  她闪闪那圆眼睛。不答。
  “像这‘烫尾’则巴?一烂了就不好了,没折。”
  “会好的,你别瞧不上,等它脱色了,又养在老水里,过一阵,更好看。”
  “喷喷喷,可惜你不是它。”’
  话还未了,水泡眼劈劈啪啪地洒了志高一脸水。志高逃之夭夭。
  小翘见他走了,无事可做,继续哈喝:“吱―一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来――哎――”
  招来一些贪玩的小孩围着看。
  正埋首捞着尾橘红的翻鳃,便听得一把亮堂的嗓子在为她助威了:“哎――来看了――大金鱼儿――小金鱼儿――水泡眼――卖不出去的水泡眼
  小翘一扔扯子就追打去。志高在警告:“小摊子坍了,鱼给偷了――”吓得她又撒手往回走。
  志高与一个人撞个满怀。
  “志高,什么时候上得了广和楼?净跟师妹要,还是那样没长性?”
  “快了快了。唐叔叔,怀玉信来了没有?”
  “信没来,钱倒是汇来了。够了,用不完。我也不图,孩子还是待在身边的好。你听说过什么?”
  “没。也没听说再有什么电影了。不过也许是一两年才一部的那种大片子。红不赤的就好。钱在人在嘛。”
  真的,怀玉的消息淡了,连丹丹的消息也淡了,志高只信尽管那里岔道几多,谁进去谁迷门儿,发生了什么事;也不过是拍电影的余韵。有声电影,有声的世界,就比他多强了,他也很放心。
  不是说不必相濡以沫的鱼儿,相忘于江湖么?那是各有高就,值得称庆。
  上海离得远,消息被刻意封锁了,很久很久,都不被揭发。大城市也有它的力量。
  志高跟的师父姓龙,原是名旦福老板的一位琴师,他跟他操琴,算起来已是二十六年了。福老板有条宽亮嗓子,音色优美明净清纯,一度是民初顶尖旦角,谁知这条嗓子,太好了,往往不易长久,到得中年,已经“塌中”,音闷了,人也退出梨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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