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作者李碧华》第8/65页


  “嘴硬!”
  “你不冷?”
  “我习惯了呢。我是百毒不侵,硬硬朗朗。”
  怀玉吸溜着,由衷对志高道:“要真的出来立个万儿,看你倒比我高明。”
  怀玉一夸,志高不免犯彪。
  “我比你吃得苦!”志高道。
  方说着,志高气馁了,他马上又自顾自:
  “吃得苦又怎样,我真是苦命儿,过一天算一天,日后多半会苦死。”
  “不会的。”
  “会!暧暧怀玉,你记得我们算的卦吗?”
  “记得,我们三个是――”
  “甭提了,我肯定是‘生不如死’,要是我比你早死,你得买只鸭子来祭我。”
  “要是我比你早死呢?”
  “那――我买――呀,我把丹丹提来祭你。”
  “你提不动的,她蛮凶的。”
  “咦?丹丹是谁呢?吓?谁?”志高调侃着,怀玉反应不及:“就是那天那个嘛。”
  “那天?那个?我一点都记不起了。哦,好像是个穿红袄的小姑娘呢,对了,她回天津去了,对吧?暧,你怎么了?”
  “怎么?别猫儿打擦了,不听你了。”
  “说真的,还不知道有没有见面的日子呢。要是她比我哥儿俩早死,是没法知道的。”
  “一天到晚都说‘死’!怪道王老公唤你豁牙子!”
  “哦,你还我报纸,看你冷‘死’!还我!好心得不着好报!”
  “不还!指头儿都僵了。”
  ―房门瞅巴冷子豁然一开。凶巴巴的唐老大险喝一声:
  “还不滚回屋里去!”
  原来心也疼了,一直在等怀玉悔改。
  怀玉嘟着嘴,拧了,不肯进去。
  “――滚回去!”作爹的劈头一记,乘势揪了二人进去。冷啊,真的,也熬了好些时了。
  渴睡的志高忙不迭怂恿:“进去进去!”又朝怀玉腴腴眼睛,怀玉不看他,也不看爹。
  是夜,二人错睡在炕上。志高还做了好些香梦:吃鸭子,老大的鸭子。梦中,这孩子倒是不亏嘴的。直到天边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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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廿一年・夏・北平
  “醒了吧?小老弟。”
  志高听得模模糊糊的一阵人声。
  “暧,天都亮了,快起来让客人上座啦。”
  志高用手背抹抹嘴角的残涎。
  一梦之中,尽是称心如意。乍惊,不知人间何世,天不再冷了,夜不再昏了,人也不再年少。
  一觉醒来,人间原来暗换了芳华。
  民国甘一年夏。“九・一八”去秋刚发生的变故,半年间,日本人逐步侵占东北了。一直呆在北平的老百姓,还是不明所以。中国的军队?外国的军队?反正不是切肤之痛。甚至有不愿意追究的八旗子弟,当初的风光梦魂般缠绕着他们,虽则沦落为凡人了,他们的排场和嗜好还是流传下来,日子过得结结巴巴,倒也熬一头鹰。鹰,是他们凶悍的回忆,破空难寻,最后不免又回到主子手中了。
  鹰性野,白天从来不睡,只有晚上才肯安睡,要熬它野性子就不能让它休息,要叫它连闭眼的时间也没有。熬鹰人晚上都带了鹰,五六知己,吃饱了进前门到天安门,沿长安街奔西单,西四到平安里的夜茶馆去聚会,相对请安寒暄,问问重量大小,论论毛色浓淡。
  鹰怕热,”不能送茶馆里边,他们便坐到外头的板凳,沏一包叶子,喝几碗,来两淮花生,半空儿的,一边吃一边聊。
  东方源俄亮了。
  志高一身汗德挣扎起来,四下一看,奇怪的声音:扑扑扑扑扑。鹰的精神来了,身子全挺起,乱飞,马上,熬鹰人给戴上遮光的帽子,退它野性,好习惯人气,胸无大志。
  借宿一宵的志高,又得起来让出一条板凳。看来那板凳实在太短,容不下志高成长了的身子,不过他像猴儿般灵便,仿佛什么地方,即使是一棵树吧,他都有办法睡个安稳的。
  他弹跳而起,揉揉眼睛,一壁十分通情达理地帮茶馆的抹桌子搬板凳,收拾一顿;一壁踉汉子聊:
  “这鹰驯了吧?没折了,对,要放了也飞不远!”
  “不呢,”那汉子道:“我这就难熬了。我给它上宿,一人担前夜,一人担后夜,待会儿还交白班看管,三个人轮班地熬,过了十多天,还没驯好,撒不出去放。”
  ―对的,花花世界,鹰也跟人一般,有的生在哪儿,驯在哪儿,有的总是不甘。驯鹰是养鹰人的虚荣。不驯的鹰是鹰本身的虚荣。
  不管怎样,生命是难喻的。
  三伏天,热得连狗也把舌头伸出来,这几亩水塘,一直被称作“野岛潭”,又唤作“南下洼”,是北平西南城区的一块低地。油垢和污水,经年不断灌注到潭中,雨过天晴,烈日一蒸,更是又臭又稠。
  这样的一处地方,配不上它原来的好名儿:“陶然亭”。
  北面是一片平房,东面是累累荒像,南面是光秃秃的城墙,西面是个芦苇塘。附近纵有些树,但也七零八落,谈不上绿荫扶疏,只有飞虫乱扰。
  陶然亭不是一个“亭”,是一个土丘,丘上盖了座小巧玲戏的寺庙。香火是寂寞的。陶然亭之所以得了这么大的名声,只因为它是一个练功喊嗓的好地方,它是卖艺人唱戏人的“第一块台毯”。
  只见一个俊朗的年青人在练双锤,耍锤花,这两个大锤在他手中,好像粘住了似的,随他意愿绕弄抛接,无论离手多远,他总是一个大翻身马上背手接住。
  多年以来,七年了吧,唐怀玉在他师父李盛天的夹磨底下,十八般武艺也上路了。师父是一时的武生,“九长”:长枪、大朝、大刀、挡、铱、戈、矛、量、塑;“九短”;锤、件、剑、斧、刃、盾、钩、弓、棍,都有一手。不过怀玉的绝活儿是锤。
  这天他苦练的是“顶锤”,把锤高抛,于半空旋转一圈后,落下时顶住。他抖擞着精神,非要那锤于半空旋转两个圈不可。
  怀玉试了很多遍,都顶不住。志高咬着个硬面惺悻,一嘴含糊地场声:“这几天艄僵尸’躺得怎么样?”
  怀玉把双锤一她一项,一拧一接,也不望志高,只一下招式吐一个字:
  “怎――么――躺――就――怎――么――疼!”
  志高笑了:
  “好呀,终有一天,真躺成了僵尸了!”
  原来这几天李盛天着怀玉开始练戏了。把子功不错,晚上广和楼戏散了,便到毯子上躺僵尸。
  舞台上,一场剧战之后,武生要死了,总不肯马马虎虎地死,总是来个“躺僵尸”,当他这样干了,观众们便会落力地鼓掌哈喝,称颂他死得好样。
  这做功,是先闭住气,随着激越震撼的板鼓,忽地一下板身,直板板地脸朝天背贴地,就倒下了。
  李盛天教怀玉:
  “千万要闭住气,一道也不泄,这样不管怎么摔怎么躺,也不疼,不会弄坏脑仁儿。”
  不过最初的练习,谁有窍门呢?怀玉躺了几天,不是身于瘫了,不够板,便是脑袋瓜先着地。――又不敢让爹知道。
  爹实在只是装蒜,儿子大了,有十九了,身段神脆,长相英明,横看竖看,也是块料子。何况师父李盛天待他不薄,处处照应。这种只有名份没有互惠的师徒关系,倒是一直密切的。唐老大过年时也给李盛天送过茶叶包儿。
  “怀玉,你喊嗓没有?”师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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