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遗言》第1/13页


伊能静《生死遗言》(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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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生死遗言
  听着你给我的Santana的CD,最喜欢《Somewhere in heaven》。想念你的时候,我便听音乐,然后把所有歌者的声音想像成你,是你在低低唱诉,皱着眉,表情混乱。很多时候你总是非常忧郁,不像在人多的场合。为此,你非常不爱思考,逃避着思绪的困扰,不像我,我思考的方式总是绵绵密密,多而庞杂;而你的思考,总是直接就进入生命的核心,那关于生灭的最后总结。
  “很公平,每个人都一样。”你说。
  “在某处――在某处──在天堂,等着我们,我们终将自由。”Santana如斯唱道。
我们曾经讨论过死亡的问题,尤其在你的好朋友车祸逝世后,你变得非常敏感。看电影《泰坦尼克号》,看到老婆婆与老先生握着手等待着死亡来临时,你在漆黑的暗室里忽然紧紧地握住我的手,我可以感觉你快要流泪,也是在那个时候,我对着天发誓,有生之年,在我有生之年,我一定要比你多活一天。
  我会帮你安葬,让你安心,不受失去的苦痛,然后我再陪伴你。
  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们谈到分手,好几天没见。当我再见你,你眼睛深深的,我们都没有说话。后来我问你那些天做了什么,你淡淡地说:“关在房里没做什么。”然后你又说,“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以后我们常开玩笑,说万一有一天我离开你,若当时你已年老,一定会变成一个孤独的老人,待在大房子里,永远开着电视,等待死亡来带走你。
  我一直比你坚强,虽然我的善感、犹豫让你担忧,但我的确比你更淡漠,更了解生命本质。你一直是个大孩子,永远晒不黑,无法世故,浓眉大眼转个不停,笑的时候眼角飞扬。其实我们都无法想像失去对方时那种鸟再也不能飞翔的恐慌。但每当我想到我若先你离去时,你的惊惧,我想会让我不忍离世,魂魄定会在漫天里游荡,说着你再也听不到的安慰,而你也许会失去言语的能力,留下身体在回忆里找寻我,回不到现实中。
  所以我总在最爱你、看你微笑时,心底暗暗起誓,让我多你一天就好,多活你一天就好,我要陪伴你到最后,我要给你最初也是最终的深情,我要照顾你。
  我会不掉一滴泪,不让你牵绊人间,不让你记挂我;我会为你放你最喜欢的音乐,带来真心爱你的朋友,请他们饮酒作乐,然后在那张我们共枕的床上,安静地等待合眼,微笑着让你迎接我。
  当我们都非常非常老的时候――
  Somewhere...somewhere in heaven...
  当我们都非常非常老的时候――

二   静默
  在见不到你的日子里,发呆与静默成了我大部分存在的形式。我喜欢走路,不过只有当静默到身体疼痛时,我才会移动身体准备下楼走走。住处旁直直的大路来回可以走四十分钟,我总是向前走着,不看风景,没有目的,只是为了走动。
  你不存在的空间很奇特,就好像时间多了一倍,但四周依然一样大小,我简直无处可去。转入小商店时,忽然看到你家也订的报纸,我几乎站成化石,双脚失去行走的能力。拿着那份被透明胶带封紧的报纸,我慌慌地付钱,然后抱着报纸,以为抱住了你。

  爱情怎么能言说?别人问的问题如此愚蠢,我没有好的回答。但他们没有爱过吗?那些关于思念的点滴,关于岁月的累积,关于恋人絮语的泪滴或傻笑,我以为每个人都一样地在承受。如此的轻又如此的重,轻得像报纸上一角的无聊新闻,重得像生生世世的心灵占据。或者是因为每个自私的人,都认为自己的爱重,而别人的爱轻,所以他们在发问时,才能让口中的语言如此简单地飘浮在空气中,没有真正的意义。
  因为爱你,我注定要被自私的窥密者怨恨。
  树在摇晃,快将下雨。落叶自树梢飘落,天空灰蒙。我怀疑你并不知道我爱你的深度,这不平衡的深浅让我相信自己单恋着你,而你完全没有感受。你离我太远。但你对我说你觉得你爱我比较多,我笑着问你为什么,为什么你这么说?你固执地皱着眉头,词汇很少的你想了半天,最终还是说:“我比较爱你。”然后爆笑地加一句,“我总是帮你拿东西。”
  好吧!输给你的解释,我相信你爱我比较多,但你不知道我常心慌。当我们必须分离时,我总是觉得人空荡。买来的报纸看了又看,明知道不可能找到你,但还是想着早晨你起床,拿着报纸,戴上黑边眼镜读的模样,然后我发现我脸上叠着你的表情。我爱你的时候,真希望我是你。
  人们问我来这个地方许久,我都去了哪里。我仔细地想,才发现我哪里也没有去,我只是每天静默地活着,无论行走、读报、听雨,我都只是身体在移动着,而我的心,却一直停留着,停留在有你的日子里。

三 你的信
  在风雨飘摇的夜里回到台北,霓虹模糊在滂沱大雨里。冷冷的五月梅雨季节,我的手脚冰冷,血液无法循环到神经末梢。很久没回到这里了,也不思念,因为害怕。害怕自己最爱的地方,总是会为自己带来震荡,这震荡包括你,包括你在这个城市里。
  但偏偏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却收到你没有署名的信。
  是一个展览的邀请卡,你什么也没写,只让我去看石头、看石雕。
  为什么还要写信来呢?我还处在尝试遗忘你的过程中。你曾说你不喜欢牵绊,要我靠自己好生好长;你也说过“最好的老师是无师”,所以你不愿意给我任何的生长方式。但在我的生命里,你早就越过这些语言文字的意义。你存在着,我的说话、思考、阅读,所有所有都被你影响着,已经拿不走,你存在太久。
  我说要爱你,但又想忘记你,你是惟一一个让我随时想掉泪的人。
  你怎么可以把你放进我的生命里,然后又拿走,还告诉我,你根本没来过?因为这么在乎你,我握着信的手都在颤抖,我已经鼓起勇气告别了你,想着从此自己要好好地活下去。告别你的数个月里,我曾后悔、庆幸,后悔、庆幸,反反复复,你却忽然若无其事地寄信给我。三块五毛的邮票静默无声贴在纸面上,黑色的邮戳印着日期,还有你的字,整齐地写着我的地址,然而打开却没有其他任何的话语,只是一张邀请卡。邀请
卡的封面是一个穿黑衣的女人,在乳白的天和暗红的底里,侧着脸抱着花,像我对你哀伤而卑微的爱情。黑衣女人没有画嘴,我也对你无言,还能说什么?这一生我已经注定输给你,没有任何挣扎的余地,我心服口服。
  我会去看展览,还有十多天的展期,我会去,我会去。虽然我不会告诉你,但我相信你知道我会去,为了你,我会去。然后也许我会再重新来一次,重新告别你,重新回到反反复复的不舍里,直到你再寄来下一封信。

四 气息
  打开计算机,传来一阵淡淡的茉莉香气时,才记起来是在新加坡机场买香水时,将一张香水试纸塞在了计算机夹里。计算机许久没开,试纸静静地躺在夹缝中,缓慢而浓密地把花精香气沁透,于是再开计算机,这灰灰银银的机器,因为有了属于自己的气味,便像忽然有了生命一般。
  不知道属于自己的气味是什么?忍不住回想这许多年来你对我关于气味的形容,但我在记忆里翻来覆去也没有找到,只记得有一晚做了香熏按摩后回来,你睡得迷迷糊糊,转身眯着眼看我,然后说:“嗯……你的味道怎么像一棵树?”当场让我笑翻。精油按摩真的像树的味道耶,用树这么庞大的植物形容女生,你还真的是少数几个。
  我还记得我曾经买过插电的香熏灯,那花了我好大一笔钱,然后千挑万选地买了精油(熏衣草――万用的香气治疗,能防头痛、安神、帮助入眠;玫瑰──女性的调节,美白、防止衰老;柠檬草──治感冒、理肠胃)。我在开放式的木架上细细地阅读每一个香味密码,好像握住了一把新的钥匙,打开这个房门就能进入一个真实的自然森林,我们可以在空气中沐浴。我快乐地买回家,插上电,滴下三百朵玫瑰才能压榨出一滴的玫瑰精油。等了好久,你终于回家,匆匆忙忙地洗澡,换下打完球后满是汗水的衣服,然后才站在房间的中央,边看电视边拿毛巾擦头发。我等了又等,等了又等,你才像发现什么似的东嗅西嗅,然后皱着鼻子问我:“什么味道?臭臭的。”我当时眼泪都快滴下来了,瘪着嘴回答:“香油灯啊。”你又说:“哇,好像在森林里的味道喔。”听到你说森林的味道,我的心情当场又好了起来,连忙像一个推销员一般巨细靡遗地介绍,老实的你听来听去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好像明白了。
  睡到半夜时,你终于还是忍不住说:“我觉得臭臭的耶,而且好像有会迷路的感觉。”我问你为什么有会迷路的感觉,你怕辜负我一番苦心地小小声说:“因为好像在森林里呀,在森林里就会迷路嘛。”当时我侧着身背对你,很久都没反应,你以为我生气了,翻身就说没关系,你喜欢就好。我却笑昏了过去,想着你说得真有道理。
  于是那一盏香油灯也就再没有被使用过了。
  而属于你的气息呢?
  我虽然还没有一一记述,但当你必须去旅行,而我要一个人独睡时,却会发现无论在深夜或清晨醒来时,我总是睡在你的枕头上,而把自己的扔在床下,在沉睡中继续找寻着你的气息,然后
  我就会以为你还睡在我身边,
  便不再感到孤单或害怕。
  “在森林里会迷路喔,但没有关系,有我会陪你。”在梦里,我想像着远方的你变成村上春树小说里的羊男,正在一座潮湿茂密而浓绿的树林里,温柔地对我说。

五 阴郁之心
  台风过后,天气变得异常郁热,城市里出现了难见的蔚蓝天空。若是傍晚开车在路上,会发现夕阳是淡淡的粉红色,这时总是因为车流太多,前行变得缓慢,但我喜欢这样的缓慢和关闭在车内凝望车外世界的疏离。这样的时刻,城里的人总是非常忙碌地行走在街上,有的三五成群,有的独自赶路。公交车的站牌下,人们看来既有秩序又凌乱,他们频频拭着汗,抬头远望,等待着那载他们前去的来临,从这里到那里,日日夜夜地重复着自己的人生旅程。
  果陀出现了吗?
  我很久没有与你联络了,但人们并不知道,总是见到我便问起你,我虽总是诚实以告,但偏偏人们并不相信,还是会笑着说:“因为你们实在太忙了。”我想起我曾天天打电话给你,日日写信给你,我虽从不知你收到信后如何,但我曾听人们说过,你总是会一一收好,连我寄给你那美丽的糖果,你都会在吃完后收藏好彩色的包装纸。你爱美耽美好吃,这都是我喜爱的,因此无论我在哪一个国度,总是会为你细细地选挑物品。情人的眼里没有缺陷,我们认识了这么久,我却还是以初识的心爱恋你,虽然我知道你并不爱我。
  但为了被你喜爱,我曾经努力上进,尝试能接近你的世界。我所仰慕的无法触及,爱上你注定是一场苦恋,我溺在苦里欢喜悲伤。
  不行,这一切都太自哀自怜了。
  我讨厌自以为是的哀戚,当我发现我自己如此疯狂爱恋,分不出是因为喜欢你还是因为无法完整得到你而窒息时,我开始渐渐地抽身。我与你原本就都是冷调的人,当我退却,你也沉默,于是渐渐地我们失去彼此的踪迹。
  我没有遗憾,你一定也没有。“不牵绊”是你一开始就说好的密语,我默默地接受,虽然我并不明白不牵绊的真正意义。
  不牵绊的意义是爱你却不要触及你,还是清醒地在失去好奇心后还能冷漠地忘记你?

六 衣冠冢
当他们在徐志摩的衣冠冢前哭泣相拥时,我的心却陷入了一片冷然,远远地一个人站着,像远古太虚的存在。真奇怪,我当然想过要与真的他相遇,但怎么会是这么多的人?但也就这么一瞬间,我与你的心又再度互通起来。虽然结束这么久了,但我与你的亲近却还是慢慢地蔓延着。我明白你爱的形式,在人多里寂寞,在人少时又害怕,也只有徐志摩永远的热血热情,让你自始至终有了不用思考的任性。被一个人爱着却没有畏惧,这并不容易,像幼仪就努力地学习着他的脚步,徽因则期盼着能理性地维持这份情谊,但你真的很幸福,不用
学习,不用神智,半疯癫地受着抵着给着,可是谁又知道在这份幸福里,对俗世中的你其实有一份近乎冷血的理解和不想沟通的烂漫。在《小脚与西服》一书中,幼仪说不明白为何你不愿去为他收尸,此刻我却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你是不想承认,就像我不愿站去人群里拍照留念,怕亵渎了这安静了百年的衣冠冢。
  不看见尸体就不知道他的离去,不为他的尸体穿衣化妆,他便可以只是去旅行。你若不亲眼见到他飞得高高的模样,就认为永远不会摔下来。死亡站在前面你不相识,便没有死亡,徐志摩只是远行了,你知道他爱远行……
  然后你在极哀中先让自己死去,才认可了他的死亡。
  当然,你们许了誓,生死都在一起,于是你们一起死亡,他死了肉身,你伴他死去
灵魂。
  这衣冠冢,我真不敢走近。多走一步,多看一眼,就想起《游园惊梦》中的杜丽娘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真是惊心动魄,只要一走近,就承
认了他的死,承认我们演了一场戏,承认你是你,我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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