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作者酒徒》第149/263页


  “我就一个四处游荡的道士,哪可能知道这么多啊!”穆阳仁一听,立刻赘着屁股往后闪,“右帅您还是找别人吧。一旦我说错了,岂不耽误了您的大事!”
  “你到底去不去?”查比尔暴怒,伸手便去按腰间刀柄。
  有道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看到对方真的要动粗,穆阳仁立刻又换了副面孔,讪笑着说道,“我去,我去还不成么?不过,一旦我说错了,您日后不能找我算账!”
  “赶紧走,哪那么多废话!”查比尔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大声命令。
  假道士穆阳仁推脱不过,只好命人牵了一匹战马,骑上去,怏怏地跟在查比尔身后。连续听了数日号角之声,此刻柘折城中的百姓人人自危。时值正午,大街上却没有几个行人。沿途商铺也是关门落锁,唯恐一不小心就大祸临头。
  两人一前一后在街上走了片刻,看看四下里没有其他人旁听。走在前面的右帅查比尔悄悄地拉紧了马缰绳,将胯下坐骑速度放慢。待穆阳仁于不知不觉间与自己并络而行时,侧过头,以极小的声音问道:“你给我说句实话,你是不是外边那些唐人派进来的细作?!”
  “冤枉!小的冤枉!”穆阳仁吓了一跳,赶紧举起手来大声喊冤。“小的是半天云的军师,唐军见了小的,杀还杀不及呢,怎么可能放心让小的进城来做卧底?您要是不信,就把我身边那些弟兄叫过来审问,看看小的到底跟唐军有没有瓜葛?”
  他这厢吓得满脑袋瓜子冷汗,右帅查比尔却根本没当回事。听穆阳仁说得恳切,便笑了笑,柔声安慰道:“行了,行了,不是就不是,你嚷嚷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右帅,右帅您随便问问,可是,可是会出人命的!”穆阳仁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在肚子里骂查比尔的祖宗八代。有这么随便问的么?一旦被别人捕风捉影,老子有几颗脑袋被你们砍?他奶奶的,早晚不得好死!
  “到了现在,谁还敢动你这王宫总管?!”查比尔丝毫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多过分,又笑了笑,淡然道。“不过,你这王宫总管还能当多久就不清楚了。大汗那人,最恨属下吃里爬外!”
  “小的对大汗的忠心,日月可鉴!”穆阳仁立刻又举起手来,赌咒发誓。唯恐对方不信,他又迅速补充,“没有大汗,就没有小人的今天。小人当年做梦都没想到,能当上这么大的官儿。如果不对大汗尽忠的话,换了别人,还会给小的这么多富贵么?”
  后几句话,每一句都说到的点子上,不由得人不信。点点头,右帅查比尔笑着说道,“的确,除了大汗,没人会赏识你这家伙!那我再问你句实话,你以为,咱们这柘折城,能逃过此劫么?”
  “这……?”穆阳仁本来想逃避,然而却被对方刀一样的目光盯着,不得不认真对待。斟酌了好一会儿,才以极低的声音说道:“若是前两次大汗都肯听从小人的建议,不管外边唐军的虚实,只管杀出去跟他们拼命的话,也许还有机会获胜。可小的人微言轻,左帅大人他又事事,事事都要跟小的拧着来……”
  “过去的事情咱们不提。你就说现在,咱们还能不能把柘折城守住?!”查比尔摆了摆手,制止了穆阳仁的抱怨。作为俱车鼻施身边的一名老兄弟,他对大相白沙尔、左帅加亚西等人的做派也有许多不满。然而大敌当前,这些矛盾都可以暂且放在一边,以免被唐人得了机会。
  “小的不懂打仗!”穆阳仁先是苦笑着强调了一句,然后继续补充,“但是大唐那边有句古话,说第一次敲鼓能聚集士气,第二次敲鼓士气就要低落一半儿。如果前两次敲鼓都没把握机会的话,第三次敲鼓就没任何效果了。如今城中将士都知道大汗是下定了决心要把唐军耗走,哪还有人愿意出去拼命?所以,现在,守得住守不住,都只能死守了!”
  河中文化与中原不同,但查比尔也是百战老将,岂能不明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听完了穆阳仁的话,沉默了好半晌,才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的确,也只能死守了。不过,如果柘折城守不住,你能不能想个法子保得大汗周全。说实话,从我跟他那天起,你是他最赏识的一个唐人!”
  “小的,小的只能说,尽一切努力!”提起俱车鼻施的知遇之恩,穆阳仁也很是感动。点点头,郑重承诺。“不过,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早了点儿。毕竟,毕竟有什么主意,都得首先取得大相和左帅的首肯!”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明知道穆阳仁的承诺未必可靠,前途黯淡,查比尔也只能暂且将死马当做活马医。趁附近没人注意,从怀中摸出一块金牌,他迅速塞给穆阳仁,“这是本帅的信物,可以借给你用几天。凭着它,你的人进出各处城门,都不会受到盘查!”
  ‘他什么意思?让我去跟唐军联络如何投降么?’穆阳仁大惊失色,抱着金牌,如同抱着一团火炭。‘他自己怎么不去?莫非又想拿老子当挡箭牌?’
  早就猜到他的反应,查比尔撇了撇嘴,冷笑着道:“放心,出了事情,本帅自然会替你担着。本帅只是想,如果打不过的话,就另寻一条出路。毕竟,该死的是大食人。咱们柘折城,与大唐并没多少仇怨。”
  “这……”穆阳仁依旧反应不过来,继续目瞪口呆。记忆中,右帅查比尔也早就皈依了天方教,并且一言一行都极为虔诚。谁能料到此人居然打起了脚踏两只船的主意。
  见伪道士穆阳仁依旧迷迷糊糊,查比尔耸耸肩,冷笑着补充,“你们大唐人也好,他们大食人也罢,不过都是一阵风。顶多是冷风和暖风的区别。我跟俱车鼻施,却是这里的草。无论是那股风刮过来,都在这里生不了根。而我们这些草,却不可能离开这里搬到别处去!所以,也只能顺着风倒了!”
  说着话,他又喟然长叹,仿佛要把心中的不甘全部化作一口怨气给吐到天上去。穆阳仁听得心有戚戚,咧了下嘴,低声道,“穆某明白您的意思。穆某尽力去做好了。无论如何,都会不会辜负大汗和您的信赖!”
  “希望你能说到做到!”右帅查比尔盯着穆阳仁,仿佛要用目光将他内心世界看穿一般。半晌,又叹了口气,低声道:“走吧,别让大相等急了。”
  “嗯!”假道士穆阳仁答应一声,策马跟上。须臾之后,二人来到了东城门口。将坐骑交给守城士兵,快步沿马道走上城头。先跟大相白沙尔见了礼,然后并着肩头向城外张望。
  只见一座巍峨的高台拔地而起,与柘折城遥遥相对。高台之上,竖立着四个巨大的香炉,缕缕青烟不断从香炉上的孔洞中冒出来,盈盈绕绕,将高台的顶端装点得如梦似幻。
  “呜呜呜――”几声号角从烟雾中传出,隐隐带着几分古韵。穆阳仁虽然听不懂号角所传达的意思,心脏却猛然缩了缩,有股肃穆的感觉从脚底升起来,直冲脑门。
  这角声如龙吟,如虎啸,从亘古的蛮荒时代穿越而来,唤醒他内心深处沉睡的记忆。刀耕火种,披荆斩棘。轩辕皇帝鏖战蚩尤,大汉铁骑驰骋塞外,也许都是伴着同样的曲调,同样的旋律。
  不知不觉间,穆阳仁就站直了身体,双目当中,隐隐有几点湿润的光泽在闪亮。他是唐人,剥了皮,碎了骨,碾成灰,埋进污泥里,也是唐人。穿上羊皮大氅,带上貂皮帽子,脖颈处挂满兽骨,耳垂处坠满宝石,依旧是唐人。
  这一身份,在他内心深处,不想改变,也无法改变。
  “你这卡菲尔,到底知道不知道对面是什么东西?别磨蹭,赶紧说!”看见穆阳仁神神道道的模样,左帅加亚西心头火往上撞,推了他一把,大声喝令。
  “知道!”穆阳仁偷偷握了握拳,沉声回应。
  “什么?”闻听此言,大相白沙尔立刻抢上前,急切地追问。
  “盟誓台!”穆阳仁难得将腰挺直了一回,望着白沙尔的眼睛,大声回答。“据说当年中原一个英雄会盟诸侯,号令大伙驱逐蛮夷,用的就是此物!”


第四章 破军 (二 上)
  话音未落,左帅加亚西已经怒气冲冲扑上,一拳一脚,将穆阳仁掀翻在地,“你这卡菲尔,你这卡菲尔,我叫你盟誓,叫你盟誓……”
  若是放在以往,穆阳仁肯定早就满地打滚,哭喊着求饶了。谁料今天,他不知道突然从哪来了勇气,居然不闪不躲,冲着加亚西嘿嘿冷笑。
  见到此景,加亚西愈发怒不可遏,从腰间抽出弯刀就往下劈,“我先宰了你,让你替唐人说话……”
  “当啷!”一声,刀锋被右帅查比尔用兵器架开,同时,一个冷冰冰声音提醒道:“行了,你闹够没有。他是大汗亲口委任的王宫总管,要杀,也得经过大汗同意才行!”
  “你!”加亚西不愿与查比尔结怨,却冲着穆阳仁不依不饶,“不过一个卡菲尔,杀了又能怎样?我就不信,大汗还能让我替他偿命?!你别拦着,今天我倒要看看,他能嘴硬到几时!”
  “人是我叫来的,被你杀了,我也逃不了被大汗责难!”查比尔铁青着脸,紧紧将穆阳仁护在背后。
  “你让不让开!不让别怪我刀子不认人!”加亚西刀锋乱晃,逼迫查比尔少管自己的闲事。
  “你试试!”查比尔本来就跟他不怎么和睦,此刻又刚刚与穆阳仁有了秘约,岂肯轻易让步。挥舞了几下弯刀,将加亚西迫离目标三尺之外。
  眼看着二人就要当众火并,大相白沙尔只好出面做和事老,“加亚西,别给大伙添乱!查比尔,你也把兵器收起来。有那份力气到城外去使,在这里耍刀子算什么英雄?!”
  他身兼大宛国宰相和天方教河中地区教长二职,位高权重。查比尔和加亚西二人不敢违抗,都悻悻地将弯刀插回了刀鞘。镇住了两名武将,白沙尔又命亲信从地上扶起穆阳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道:“你如果还以大唐为荣,就该到城外去,跟着他们一起攻上来。而不是在这里做大宛国的王宫总管。如果感念大汗对你的恩德,就该老老实实跟我们并肩抗敌,而不是总想着成为外边唐军的一员。到底哪头对你更有利,你自己想想清楚。否则,恐怕不光我这边容不下你。万一唐军入了城,也未必有你的好果子吃!”
  “属下一直尽心尽力为大汗谋划!”穆阳仁抹了抹嘴角上的血迹,沉声回应,“是他,一直念念不忘提醒属下,属下是个唐人,与你们永远都不一样!”
  这话倒也是有感而发,因此听起来理直气壮。像穆阳仁这种市井无赖,做唐人时根本没得到过朝廷的任何好处。被高仙芝当做弃子丢在河中之后,却因为唐人的身份,遭受了比其他各族战俘多几倍的磨难。可以说,在穆阳仁内心深处,其实对大唐朝廷的归属感非常单薄,单薄得几乎到了挥挥手便能轻易抹除的地步。然而,无论他愿意不愿意承认,在左帅加亚西这种宗教疯子和心胸狭窄之辈眼里,他就是一个唐人,永远都不可能被视为同类。
  “你这卡菲尔,你还有理了你!”闻听此言,左帅加亚西又冲过来挥拳欲打。大相白沙尔上前半步,挡住了他的去路,“住手,他说的是实话。人不应该因为诚实而受到责难。”
  “他……”加亚西气得脸色发紫,指着穆阳仁咬牙切齿。
  “退下!”白沙尔竖起眼睛斥退了他。随即又将面孔转向穆阳仁,和颜悦色地道,“你抱怨得对。他先前做得的确有些过分了。可大汗给予你的富贵,却也是别人几辈子都求不来的。你怎么也不能刚拿了大汗的金子,转头就打算把他卖给你的族人!”
  “属下没有。属下一直在替大汗出主意。小的三番五次劝大汗主动出击,可你们都不肯听!”穆阳仁看了白沙尔一眼,满脸委屈。
  这又是一句实话,虽然白沙尔也不敢确定穆阳仁当初劝大伙主动出击时,到底是何居心?然而眼前的情况却明摆着,因为迟迟不敢与外边的唐军交手,城内兵将们的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如果第一场雪还迟迟不降的话,估计用不了太久,就有人偷偷跟唐军联络献城了!
  但是,事已至此,后悔药显然无处可买。白沙尔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姗姗来迟的冬天和其他各城的援军与唐军貌合神离上。所以,即便明白了城外那座盟誓台的功用,他也不想冒险派将士出去将其焚毁。反正虱子多了不咬人,盟誓台只是对唐军有用。对守军来说,外边多一座高台,少一座高台,几乎没什么差别。
  想到这儿,他也没心情继续跟穆阳仁掰扯以前的是是非非,挥手命对方退下,自顾去检查城墙各处防务。穆阳仁本来也不愿意跟这些家伙有太多瓜葛,施了个礼,顺着马道走下城楼。待离开城门很远了,又拉住坐骑,回过头来,冲地上吐了口带血的吐沫,恨恨地骂道:“奶奶的,老子欠了大汗的,老子自管想办法去还。但你们几个,如果老子让你们死得太痛快了,老子的姓就倒着写!”
  他这次是真的发了狠。骂过之后,便拨马走向自己的府邸,着手安排亲信与城外的唐军联络。在他看来,俱车鼻施这个大宛王,不过是白沙尔等人手里的傀儡而已。基本上别人想怎么摆弄怎么摆弄,自己能做主的事情非常有限。既然如此,给大唐做傀儡和给大食人做傀儡,就没多大差别。反正只要外边的唐家肯答应城破后留俱车鼻施一条活路,他这个才当了几天的王宫总管,就算报答了俱车鼻施的恩情。
  此刻城中,其实已经暗流汹涌。很多将领本来就对白沙尔、加亚西等人一手遮天不满,如今大难临头,更不想为他们这几个疯子殉葬。故而凭着右帅查比尔的金牌,穆阳仁的心腹爱徒刘馆很轻易地就在当天夜里被送出了城,隔了一个白天之后,又瞒过了白沙尔等人在军队中的支持者,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了回来。
  “如何?见到铁锤王了么?他怎么说?”穆阳仁正等得火烧火燎,见自己的人平安返回,立刻将其拉到僻静处,低声询问。
  小道士刘馆本是个孤儿,在马贼队伍中受尽欺辱,多亏了被穆阳仁收为弟子,才平安活到的今日。因此,他对穆阳仁这个一句道经都未曾传授过的师父非常忠心,见对方问得急,赶紧理了下思路,低声禀告,“见到了。不过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唐军相信我是从城里出去的。铁锤王是个才二十出头的大个子,为人非常爽快。他亲口答应,如果您老能劝说右帅大人主动打开城门,日后必然会记您老的首功!”
  “首功个屁!”穆阳仁狠狠地掐了小刘馆儿一把,急切地催促,“说正事儿,他答应继续扶持俱车鼻施做大宛王了么?城中的其他将领唐军准备怎么处置?!”
  “那……”小刘馆儿的脸色立刻开始发苦,“没有,他说,其他人都可以饶恕。但俱车鼻施不能。他先前投靠大食,背叛朝廷,是第一罪。侮辱大唐公主,杀拔汉那王子,是第二罪。狗胆包天,教唆马贼劫杀天朝使团,是第三罪。紧闭城门,据王师于城外,是第四项罪名。还有,还有……”
  “还有个屁!你这废物,不是让你跟他们说么,大汗是被白沙尔等人逼的,迫不得已么!”没等小刘馆把王洵的原话复述完,穆阳仁已经急得跳了起来。
  “说了,我说了啊。”小道士刘馆儿委屈的鼻涕眼泪一起往外流,“我都跪下来求他了。可他就是不肯答应。他说,借口么,总能找到。俱车鼻施也是个英雄,怎么可能那么容易被别人操纵。他还说,如果,如果不结结实实跟守军打一场,让城里的人知道知道王师的厉害,想必师父和右帅等人即便投降,也投降得不甘心。所以,所以一切都可以慢慢来。他不着急。您也不用着急。再等等,再想想。想清楚了,就派个有分量的人,出去跟他重新谈。不必像现在这般偷偷摸摸。”
  “老子,老子……”穆阳仁急得直跺脚。能不偷偷摸摸么,如今城中军队大部分都控制在白沙尔和加亚西等人手里,无论是自己还是右帅查比尔,如果真的明目张胆主张向外边的唐军请降,肯定会立刻身首异处。
  “师父别急,师父别急!”小道士非常有孝心,见穆阳仁焦头烂额,赶紧上去轻轻给他捶打脊背,“买菜不还讲究讨价还价么?我看,铁锤王那人也是在漫天要价。等一等,说不定他发现柘折城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容易被攻破,也就降低了对咱们的要求!”
  “等,老子哪来的功夫等!”穆阳仁急得连连嘬牙根儿。照目前情况看,既能讨好外边的唐军又能报答俱车鼻施的恩德的目标,肯定实现不了了。可右帅查比尔等人虽然对白沙尔等天方教狂信徒不满,对俱车鼻施却是忠心耿耿。如果唐军不肯答应宽恕俱车鼻施先前所犯下的诸多罪责的话,大伙根本不可能开城投降。
  “等,再等等其实也不妨。徒儿我这次多留了个心眼,还真看到了一些秘密?”小道士刘馆一边替穆阳仁敲打脊背,一边笑着邀功,“他们见我年纪小,就不怎么防备我。但是我偷偷看了看,外边的唐军,进进出出都是同样的面孔。好像人真的不是很多,至少不会超过当年咱们的弟兄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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