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作者酒徒》第216/263页
“一个都别放走!”有名身材矮小,却披了件暗红色披风的男子,大声呼喝。手中横刀挥舞,将摔残在路边的一名曳落河砍做两段。
“给乡亲们报仇!”“血债血尝!”民壮们大声回应着,纷纷向曳落河们追过来。速度不快,但身上那股子一往无前的狠劲儿,却令曳落河们没胆子停下来接战。
这还是先前那些开城投降的民壮么?怎么一转眼,变得如此勇猛?如同他们真的有勇气拼命,先前又何必要主动打开城门?
所有还活着的曳落河都一头雾水,谁也弄不清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一伙原本束手待毙的绵羊,突然变成了老虎。唯一清楚的是,大伙再不走,就彻底来不及了。因此不待索鲁下令,撒开双腿,便向来时的路上狂奔。
民壮们大声叫骂,挥舞着各色兵器从背后追过来。几名腿上受了轻伤的曳落河自知逃生无望,嘶吼一声,转身阻截。凭借娴熟的武艺,他们砍倒了十几名冲过来的民壮,然后被淹没在菜刀、门闩和擀面杖当中。
民壮的队伍,只被耽搁了非常短的一瞬。很快,他们便在暗红披风的组织下,重新追杀寇仇。掉队的曳落河被剁成了肉酱,先前摔下马断了腿,无法爬起来逃命的曳落河,也被另外一伙从火堆后绕过来的民壮砍下了脑袋。两伙民壮很快汇合在了一起,声势愈发壮大,跟在亡命狂奔的曳落河身后,紧追不舍。
沿途中不断有百姓从巷子深处冲出来,加入追击者队伍。或拎着菜刀,或擎着铁棍。谁也弄不清楚刚才他们都躲在了什么地方?谁也弄不清楚他们现在的勇气从何而来?有个别胆子极大者,居然直接堵在了曳落河们的侧前方,抓起砖头瓦片朝他们头上猛砍。曳落河们被砸得鼻青脸肿,却不敢停下来还击,唯恐稍作耽搁,便被身后的滚滚洪流吞没。
他们彻底成了丧家之犬,除了夹起尾巴逃跑外,别无选择。可惜这种不顾廉耻的要求,也彻底成了奢望。还没等逃过县衙正门,前方的官道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十四名武装到牙齿的唐军,在一名将领的统率下,呈锋矢型队列,迎面向他们刺了过来!
“赶紧躲开!”校尉索鲁大喊。作为一名老资格曳落河,他深知骑兵冲起速度之后的威力。然而慌乱逃命的人群却已经不受他的控制。三十几人的队伍,就像一群发了疯的野猪一样,迎着骑兵的马蹄就滚了过去。
“噗!”血光飞溅。逃命的曳落河队伍毫无悬念地被骑兵撞了个粉碎。正中央十几个人连叫喊一声都来不及,就被战马踩得筋断骨折。跑在队伍两侧的曳落河情况稍好,一半儿被横刀抹翻,另外一半儿摔在了路边排水沟中,茫然不知所措。
“杀,不留活口!”万俟玉薤一拨坐骑,带队又杀了回来。有备对无备,骑兵对步卒,如果还让对方有机会逃出生天,简直就是耻辱。众东宫卫士双腿磕打金镫,甩臂俯身,将横刀摆在马侧,呈雁翅型疾驰。雪亮的刀刃抹过水沟中的曳落河,带起一串串血雾。
校尉索鲁在横刀及体的最后一刻,扑倒进了水沟中。雪亮的刀锋擦着他的头皮而过,抽飞两根辫子。下一刻,他披散着头发从排水沟中站起来,满脸污泥,双手不断挥舞:“你们不是民壮,不是!用这种手段取胜,我不服,不服!”
“哪个要你服来?!”万俟玉薤跳下马,拎着横刀逼上前。正准备给索鲁来个最后一击,想了想,却又把刀放下,转身向王洵请示,“将军,留他一命么?”
“别问我,你问他们!”王洵摇摇头,把裁决权交给了围拢过来的百姓和民壮,双目中充满的感激。
第五章 不周山 (十 下)
说来也怪,那曳落河校尉打扮的家伙对万俟玉薤手中的横刀毫无畏惧,却被王洵一句“别问我,你问他们!”给吓破了胆儿,惨叫一声,挥舞着湿淋淋的狼牙棒,风车般四下乱挥,阻止任何人向自己靠近。
早年走过江湖的万俟玉薤怎么会将他这两下子放在眼里?飞起一脚,正中对方手腕,将狼牙棒踢到半空。复又“噗、噗”两刀,扫在对方肩胛骨与脖颈之间,把左右两根大筋直接给挑断了,然后冲周围的民壮拱了拱手,跳到一边去向王洵缴令。
立刻有几名民壮冲上前,将已经瘫倒进水沟里的曳落河校尉索鲁拖出来,捆到路边店铺的拴马桩上。还没等将绳索捆利落,一名满脸煤灰的女孩已经哭喊着冲上前,伸手向索鲁的眼睛抓去。
索鲁一歪头,脸上登时留下一道深深的红印子。他痛得龇牙咧嘴,冲着女孩哇哇怪叫。女孩却已经忘了害怕,一边继续去奋力扣他的眼睛,一边哭叫着质问:“狗贼!狗贼!你冲进我家里,要钱要东西,我爷娘都许你随便拿了,你怎么还不肯放过他们?!怎么还不肯放过他们?!”
哭声像一粒火星,登时点起了滔天仇恨。数名少妇同时冲出人群,从地上捡起石头砖块,冲着索鲁乱砸。
“禽兽,你们这伙天杀的禽兽!?”
“狗贼,你也有今天?!”
“狗贼,还我郎君命来?!”
“孩子,娘给你报仇了,你在天之灵别走太远,看啊,娘亲手给你报仇了!”
这些女人个个衣衫褴褛,有的脚腕和手腕上还缠着刚割断的绳索,一看就是遭受过叛军侮辱,劫后余生的。众民壮不愿阻拦,挪开身子,让出拴马桩周围的位置。这下可彻底乱了套,偌大一座县城,受到伤害的岂止是几个妇人?转眼间,又有一群老弱闻讯赶来,拿起木棒铁钩,对着俘虏乱抽乱打。
“禽兽,天杀的禽兽。你自己难道就没有老婆孩子?!”
“老天爷啊,你终于开眼了,开眼了啊!”
“儿啊,你回来看看。贼人被抓住了啊。抓住了啊!”
民壮们不忍再听,快步闪到一旁,伸出衣袖悄然抹泪。都是乡里乡亲的,平素低头不见抬头见,谁料转眼之间,半座城市就被贼寇毁灭,无数同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压抑地哀哭声中,唯一还保留着些许理智的是蒋姓班头,被挤在人群外,跳着脚大声提醒:“大伙先别杀他,先别杀他!还不知道他身后有没有同伙呢?!”
即便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叛军不可能就这一百多号。若是附近还有大队兵马闻讯赶来,城中的所有来不及逃走的人都要为俘虏殉葬。然而,已经被仇恨烧红了眼睛的百姓们却没那么容易冷静下来,人群中,有民壮大声回应道,“管他有没有,先把狗贼的心挖出来,看看是不是黑的!”
“对,挖出来,挖出来!”立刻有大批人轰然响应,要求将俘虏剖腹剜心。蒋班头既不敢违背大伙的意愿,又不敢贸然做主,只好把脑袋转向王洵,请求“救命恩人”给予指示。却见大伙的恩公脸色青紫,两眼中没有半分神采。
“他们只有一百来人!他们只有一百来人”王洵根本没注意到有人在向自己求援,望着已经变成地狱的城市,喃喃自语。
如果将从小到大所有值得后悔的事情理个顺序的话,今天的事情肯定排在头一位!一百多名曳落河,居然让自己连迎战的勇气都没有!只顾护着家人逃走!如果当初听说敌军到来的消息不选择逃避,而是掏出印信来,迅速从地方官员手里接管此城防务,也许今天的惨剧根本不会发生!
此刻周围的哭喊,就像刀子一样扎着他的心脏,拷问着他的灵魂!王洵啊王洵,你为什么不早点出手,为什么不早点出手?!你当年带着六百弟兄逆攻一座巨城的勇气哪去了?!难道就是因为朝廷对不起你,你就见死不救么?难道他们跟你穿的不是同样的衣服,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么?你现在假惺惺地把俘虏交给他们处置,算是施舍么?你有什么资格施舍?你假仁假义施舍给谁看?
他没勇气回答这些质问。只痛得如百刀剜心一样,根本无法直起腰来,更无法令自己挪动脚步。
“恩公,恩公,您怎么了?!”蒋班头被吓了一跳,赶紧挤出人群,伸手去扯王洵的衣袖,“您老怎么了,受伤了么?来人啊!恩公他老人家受伤了!”
这句话,比刚才所有劝阻都好使。正在准备将俘虏开肠破肚的民壮们立刻回转头,跌跌撞撞往王洵身边汇聚,“恩公受伤了?!恩公受伤了!伤哪里了,郎中,赶紧去看看,马郎中还活着没有?”
“我,没事儿。真的没事儿!”王洵被周围的叫嚷声唤醒,惭愧地摆摆手,“大伙别叫我恩公,我当不起这两个字!”
“恩公怎能如此说?没有你,我等今天全死无葬身之地?!”众人却以为他在客气,七嘴八舌地反驳。
“对啊,若不是恩公带领我等反击,我等何时才能报此大仇!”
“恩公在上,请受小女子一拜!”
“恩公……”
“恩公……”
大伙越叫恩公,王洵心里越感到愧疚。赶紧挣扎着退开数步,低声道:“愧杀王某了,真的愧杀王某了。大伙别再客气,赶紧收拾一下,撤到乡间避避。我估计,失去这一百多人的消息,叛匪肯定会四下寻找。万一再寻上门来……”
“有恩公在,我等还怕什么?!”
“就是,叛匪不来则已,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没等王洵说完,众人又乱纷纷的叫嚷。被点燃起来的血性如果烈焰,烧得浑身上下热气腾腾。
“敌众我寡,况且你等没经过任何训练!”王洵急得直跺脚,红着脸低声劝阻。今天能打败这一百曳落河,完全是占了对方毫无防备的便宜。如果安禄山派大军来报复,就凭城里这些没经过任何训练的民壮,等同于伸长脖颈让叛军来割。
众百姓却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摇摇头,继续大声嚷嚷,“我等家在这里,还能往哪躲?”
“大人如果不愿意留下,我等也不勉强!我等家在这里,没办法躲?”
“跑也是死,不跑也是死!还不如拼了!”
“跟贼人拼了,拼掉一个够本儿,拼掉两个赚一个!”
“胡说!”王洵大急,张口呵斥。“你们,你们这是在……”是在找死!根本对叛军造不成任何伤害。然而这种丧气的话,他不敢说,估计说出来也没人肯听。只好用目光扫过全场,待把周围的噪杂全压下去,才大声重复道:“胡说,谁说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的?我大唐男儿的性命,岂能等同于胡虏?!莫说一个换一个,就是一个换十个,大伙也不够本?!”
几句话,字字透着一股子身为唐人的骄傲。众民壮听了,只觉得解气,过瘾,跟敌人拼命的心思,果然不像先前一样强了。王洵又看了看,继续补充道:“跟大伙透个实底儿,王某有一万铁骑在不远处。眼下急着赶过去跟他们汇合,所以才敢请大伙稍避贼寇锋芒。咱们不是怕了,而是要留着有用之身,待大军到来后,老账新账跟贼人一起算!”
“恩公威武!” “将军大人威武!”众百姓听了,愈发士气高涨,连丧失亲人的悲伤,都被周围的欢呼声冲淡了不少。但也有个别人不敢轻信,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低声问道:“恩,那个,那个,您,您真是一位带兵的将军?”
“嗯!”此刻王洵只求众百姓不再无辜枉死,其他倒也顾不得太多了。点点头,大声回应,然后将目光转向万俟玉薤:“万俟,取我的鱼符来给大伙看!”
“诺!”万俟玉薤答应一声,快步走向战马。片刻后,将王洵的鱼符从丝囊里找出来,轻轻在众人面前晃动。
众百姓没见过鱼符,却知道那是很大的官员才能拥有的信物。纷纷把头侧开,不敢再与王洵对视。杨姓班头认识得字,匆匆一瞥之间,吓得寒毛倒竖,立刻拉着两名乡绅打扮的老人一起跪倒,连声向王洵赔罪:“不知大将军莅临,我等先前言语多有冒犯,请大将军恕罪,恕罪!”
“起来,起来。你等保家卫国,能有什么罪责?”王洵赶紧弯下腰,双手将杨班头等人一一拉起。
周围众百姓见此,更是激动莫名:“大将军,朝廷派大将军来救咱们了。”“朝廷派大将军去外边调兵来救咱们了!”“这下好了,再也不用怕贼人报复了。”“这下好了,咱们不用再逃难了!”
杨班头和两名乡绅亦激动得浑身发抖,酝酿了好半天,才低声说道:“大将军一定是负了皇命,秘密前往外地调兵的。是小人等多事,才害得大将军身份暴露。死罪,死罪!”
“不怪你们!是我自己主动拿鱼符给你们看的。”王洵摇摇头,笑着表态。他实在没脸说皇上自个跑路了,其实什么事情都没顾得上安排,只好将错就错。“况且此地已经距离长安很远了,不怕消息泄露。我不能耽搁太久,请三位迅速组织百姓撤离。官仓里的粮食和铜钱,都直接给大伙分掉。刚才参战的弟兄多分些,没参战的少给些。那些失去亲人的,也酌情给点儿抚恤。谁家城外有田庄,麻烦他们腾出一些房间来,安置无处可去者。就说是王某的命令,让他们腾房子给大伙住的。如果谁执行得好,王某日后定然会向朝廷替他请功。如果有人胆敢在这个节骨眼推三阻四,只顾自己不顾别人的话,等本将军回来之后,会怎么处置他,你们想必也清楚!”
“大将军哪里话来?!都是乡里乡亲的,我等岂能做那种辱没祖宗的事情。您尽管放心走,这里包在我们三个身上。”
“小老儿家里有三处田庄,其中一处靠近山谷,刚好用来藏人!”
“小老儿家里还有几仓余粮,今天就当着大伙的面儿许出来,保证不让一个人在今年饿到!”
杨班头和两位乡绅想巴结王洵还来不及,岂敢推三阻四?当即猛拍胸脯,大包大揽。王洵又布置了一些组织百姓撤离的细节,便跳上马背,疾驰而去。一直跑出十余里,还能听到来自背后的惜别之声。
他身体被发生在醴泉县的灾难被烧得火热,赶路时便不再遮遮掩掩,每经过一地,便拿出大将军印信,通知地方官员兵祸将临,勒令地方官提前做好向城外疏散百姓的准备。此举虽然不符合大唐官场规矩,但兵荒马乱之时,猛然冒出个敢于做主的人,地方官员们自然乐得听从。反正日后即便朝廷觉得大伙的处置不妥当,也有王洵这位大将军在前面顶缸,责任落不到任何地方官员头上。
如是匆匆走了几日,终于又返回了华亭县,还没等靠近城门,远远地就看见沙千里带领几名将领迎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