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作者酒徒》第225/263页
用同样数量的步卒,去抵抗穿着明光铠的骑兵,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结果。除非孙孝哲豁出去赌一赌,看看是周锐先冲垮敌人的中军,还是自家左翼先被敌军冲垮。但这个赌注实在有点儿大,对方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他却是大燕国第一勇将。无论名望和资历,都不在一个档次。
孙孝哲不敢赌。即便现在他已经猜到了王洵的打算,也不敢赌。还好在士卒数量方面,他依旧占据着一定优势。迅速挥了挥手,命令扫北将军王宏、讨虏将军薛宝贵各自从左翼和中军抽调两千骑兵迎了上去,携手阻截敌人。
两支骑兵相对加速,宛若两波相向而涌的巨浪。“轰轰轰,轰轰轰”,敲得周围地动山摇。崔光远等人的视线立刻被从战场右侧吸引过来,死死地盯住了即将碰撞在一起的铁骑。呼吸在不知不觉停滞,心脏的跳动也与马蹄声调整为同一节奏。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一波接着一波浪潮,相对涌动,仿佛要把天地撕裂。从没看过如此宏大的场面,崔光远紧张得脸色煞白,却死活不肯将自己的目光移开。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射箭,射箭,快射箭啊,射死他,射死他,射死他!”他在心里狂喊。按照先前观察战场右侧总结出的经验,此刻安西军应该用骑弩发动突然袭击,将叛军射得手忙脚乱。然而,战场上的情景却再度令他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没有弩箭,一根儿都没有。叛军将士抢先用绑在左手臂上的皮盾,护住了自家眼睛和脸。安西军那边,则高高地举起了横刀。
硬碰硬,他们这次真的疯了。一瞬间,崔光远的目光凝结成冰,心脏和血液也同样被冻得冰冷。他看到两队人马迅速填补了彼此之间的最后空隙,然后彼此相撞,血肉横飞。他看见无数颗头颅飞了起来,带着长长的血光,在半空中翻滚,翻滚,掉落尘埃。他看见几具鲜活的身体,从马背上掉下来,被马蹄踩成了肉酱。他看见两伙长着同样面孔,同样头发,同样眼睛的人,彼此挥刀,在对方的身体上,砍出一道道血口子。
刀光、血光、血光、刀光。人喊、马嘶、马嘶、人喊。忽然间,崔光远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了。整个天地,都变成了一团猩红色的混沌。不再有鼓角争鸣,不再有兵器碰撞,不再有厮杀,不再有悲叹与诅咒。只有无数白色的灵魂,从大地上飘起来,缓缓地飘向远方未知世界,手挽着手,肩膀挨着肩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崔光远才渐渐恢复了知觉。擦干脸上冰冷的泪水,他强迫自己再度将眼睛睁开。身外的世界依旧是一团混沌,改变的仅仅是颜色。不是他臆想中的猩红,而是一团化不开的暗黄。兵器碰撞声和濒死者的悲鸣声则从暗黄色中透出来,持续不断折磨人的神经。
那是马蹄踏起的烟尘,被人血润湿后,变得又厚又重。隔着厚重的烟尘,双方主帅再也看不见对面的情况。唯一清楚的就是,自己身边没有多少可用之兵了。所有变化与调整手段,都已经用到了极限。此战的胜负,将在转眼之间就清晰可见!
“小子!”孙孝哲咧了下嘴,轻轻叹了口气。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看透了王洵的部署。对方先用西域带过来的盟军,拖住了他麾下的部族武士。逼着他变招,然后再用一部分安西军,吸引他使出最后的力量。
如此一来,双方的兵力差距就不明显了。阿史那从礼等人被拖住之后,即便能扭转颓势,反败为胜,也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情。而定南将军周锐与安西军中军分出输赢的时间,差不多也是半个时辰。在这半个时辰之内,双方胜负的关键点,便是真正的安西军精锐和扫北将军王宏、讨虏将军薛宝贵两人所统率的大燕国骑兵。
精锐对精锐,老兵对老兵,纯粹的硬碰硬。这才是强者之间真正的战斗,相比之下,先前发生于塞北部族武士和西域各国联军之间的碰撞,不过是正餐前用来开胃的一道小菜而已。
万一扫北将军王宏、讨虏将军薛宝贵失手,那支身穿明光铠的安西军精锐会乘胜掩杀,直接扑到孙某面前。而届时,孙某身边只有一千多骑兵和三千步卒,形势岌岌可危。
这个算计,不可谓不高明。作为一个智勇双全的宿将,孙孝哲欣赏与自己同样智勇双全的人。不过,对面的那小子显然还是稍微稚嫩嫩了一些。勇则勇矣,临阵经验却难免不足。
“小子!”听着战场左侧传来的喊杀声,孙孝哲嘴角露出了一抹冷笑。姓王的小子盘算得很妙,眼下自己身边的确只剩下了一千骑兵。可那一千骑兵当中,却有一百捉生将和九百曳落河!野战中全数押上去,即便遭遇到五倍的对手,也能将其杀得落荒而逃!
第二章 天威 (四 下)
曳落河,胡言,壮士也!是安禄山倾尽家底整训出来的精锐骑兵,将士皆披双甲,非亲贵大将不得统率。每逢战事最关键时刻,则拍马而出。一出,便瞬间锁定胜局。
从渔阳到长安,凭借手中的千余曳落河,孙孝哲不知道压垮了多少对手。可是今天,他却将手中的红色令旗捏了又捏,迟迟不愿祭出这只杀手锏。
这年头,找一个敢跟自己列阵野战的对手太难得了。一想到马上又要恢复往日那种连战鼓都不用敲就轻松取得胜利的日子,孙孝哲就觉得索然无味。好东西要慢慢品,不能一口吞下去。否则,在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心中都会觉得空荡荡的,无着无落。
胯下的坐骑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咴咴咴……”叫了几声,以示催促。孙孝哲摇头笑了笑,将令旗交给亲兵暂时保管,把目光继续投向战场中央。战场中央的局势依旧不甚明朗,无数人和马的影子,在暗黄色的烟尘里晃动,跌跌撞撞。由于沾染了过多的血迹,烟尘的边缘部分,已经隐隐透出了一抹淡紫色。就像塞外草原上秋天的落日,绚丽中带着几分苍凉。
暮色般苍凉的烟尘里,无数人在捉对厮杀。马蹄踏碎血肉之躯,刀刃隔断筋骨和脖颈。弩箭破空,兵器撞击,伤者哭号,战马哀鸣。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奏响人世间最激昂,最华美的乐章。那是完全由生命写就的乐章,除了百战余生的将军之外,无人能听懂。
光凭声音,孙孝哲分不清战场上哪些是自己麾下的精骑,哪些是对方的爪牙。如果瞪圆了眼睛仔细观察的话,倒是可以发现烟尘正中央部分,颜色比两侧稍微淡一些,稠密度也不似两侧那般浓。那是刚才定南将军周锐带领骑兵凿穿的位置,如今只剩下了人和马的尸体,没有活物。更远的地方与此处相对,则应该为王洵那小子的中军,如今正与周锐所部骑兵绞杀在一处,难分输赢。
隔着暗黄色的烟尘,孙孝哲无法看见对手目前具体情况。但他凭借以往的经验,也能猜出个大概。兵力方面,敌方的中军人数好像比周锐所部稍充裕些,但大多是步卒。在平原上交手,步卒占不到任何便宜。即便他们拥有弩弓这种利器,同样在精锐骑兵面前没什么优势。骑兵只要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就可以令弩箭攒射失去作用。而瞄准击发,则属于传说中的绝技。很难想象一个弓手能不顾呼啸而来的马队,一边快速拉动弓弦,一边瞄准高速移动的目标。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两声高亢的号角,从烟尘另外一侧透过来,传进了他的耳朵。是安西军调兵的号角声,估计王洵那小子要拼命了。孙孝哲点点头,继续查看战场动静。目光透过浓浓的烟尘,他隐约觉得对面有一道亮光闪了闪,紧跟着,又是一道明亮的闪电。随即,隆隆的雷声响起来,震得脚下地面微微颤抖。
“稀溜溜!”胯下坐骑发出不安的咆哮,扬起前蹄,四下乱蹬。孙孝哲心中警兆顿生,狠狠地拉了下马缰绳,控制住胯下坐骑。然后瞪圆眼睛,仔细观看。
他的目光依旧被横亘于战场中央的暗黄色烟尘遮断,从中央到两侧,看不出任何变化。但低沉单调的雷声却越发清晰,清晰得令人不寒而栗。
不是雷,是安西军的战鼓。这支从西域归来的精锐,通常以角声为号令,很少使用战鼓。然而一敲起来,却如此惊心动魄。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鼓声的间隔很大,但每一声都非常坚定。仿佛一敲下去,就宁可与敌人同归于尽,也绝不回头。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一浪接着一浪,由很远的地方,缓缓向前推进。没有停歇,没有变化,单调低沉,压得人几乎透不过气。这种鼓声令孙孝哲很是不安,偏偏又无法判断对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正困惑间,从战场右侧,飞奔归来两名斥候,拱了拱手,大声汇报:“禀大将军,敌军牵出了大匹的骆驼,试图迟滞周将军的进攻!”
“骆驼?”孙孝哲愣了愣,满脸难以置信。骆驼那东西,虽然在渔阳一带不常见,但也不算什么稀罕玩意儿。无论灵敏度和冲刺速度,都远远比不上辽东马。唯一好处便是听话,容易控制。所以商队在遭遇马贼时,常常用骆驼组成肉墙阻挡马贼的攻击。然后再想办法点起狼烟向附近的驻军求救,或者献出部分财物请求马贼高抬贵手。
从西域归来的王洵在兵力不足的情况下,采用骆驼阵来应付骑兵攻击,倒也不失为一个妙招。至少,周锐及其所部骑兵的速度优势,在骆驼组成的血肉矮墙前,会被抵消得荡然无存。可那也不至于能改变整个战场的局势,毕竟周锐及其所部骑兵,个个都堪称身经百战。
还没等他把问题想清楚,又是十几名负责在战场外围警戒的斥候疾驰而来。带队的是一名小校,远远地便伏下了身子,气喘吁吁地汇报:“禀,禀大将军。周,周锐将军,周锐将军战没!”
“什么?!”孙孝哲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周锐将军怎么了?!”
“周锐将军被敌将阵斩了!”斥候小校策马靠近,大声重复。
“乱我军心,该死!”孙孝哲抬手一槊,便将斥候刺于马下。“本帅命你等监视外围动静,几曾命你等观察战场动向了。周锐将军怎么可能战死?一定是你等看错了,胡乱回来报告!”
剩下的几名斥候立刻将马拨开,以免被杀人灭口。他们今天的任务的确是监视战场外围动静,以防王洵还有什么援军会悄悄赶来。但谁也未曾料到,大伙没看见敌人的援军,却看见了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定南将军周锐凿穿战场中央正在厮杀的敌我双方后,直扑安西军帅旗。安西军那位年青的主帅非但不派人阻截,反而将手中大部分骑兵都撒了出去,扑向孙大帅的左翼。当时此人身边只剩下了几百骑着战马的近卫和两千余步卒,根本不可能挡住定南将军周锐的倾力一击。正在大伙都以为胜券在握之际,安西军中军之后突然有数百匹骆驼被驱赶了出来,哀鸣着,跪在了军阵之前。
骆驼墙!商队对付马贼的招数,基本属于光挨打不还手阵型!在渔阳之时,为了给安节度筹集军资,斥候们偶尔也会乔装打扮成马贼,对骆驼墙的优点和弱点并不陌生。所以只派了两个人回来报信,以期能博自家主帅一笑。
谁料转眼之间风云突变!被骆驼阵阻挡在外的定南将军周锐不得不改变初衷,将战马的速度放下来,集中力量寻找突破口。而狡猾的安西军先是隔着骆驼墙用羽箭向周将军所部偷袭,随即又丢出了大量投矛,令周锐部遭受了沉重打击。周锐将军被逼无奈,不得不带领麾下缓缓后退,以期调整策略,寻找新的突破点。安西军却突然自己推开了骆驼,大踏步杀了出来。
四百步兵,每人手中都提着丈许长的陌刀。踏着低沉的鼓点儿,一步步向定南将军周锐的人靠近。双方刚一发生接触,胜负就立刻明朗。挡在陌刀阵前方的周锐将军及其侍卫连人带马都被砍成了碎片,血肉飞起来,撒满了整个天空。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如雷,一波接着一波。刀光如雪,一浪连着一浪。接连失去了速度优势和领军主帅的周锐所部骑兵被彻底给打懵了,几乎不知道该如何抵抗。原本势均力敌的局部战场,立刻变成了一边倒的屠宰场。以往所向披靡的渔阳骑兵成了待宰羔羊,而安西军的屠夫们,在其主帅王洵的带领下,高高地举起了屠刀,毫不怜悯。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单调低沉的战鼓声穿过厚重的烟尘,传入孙孝哲的耳朵,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知道那名小校不可能蓄意欺骗自己,可在此时此刻,他必须欺骗身边所有人。“来人,把这几个胆小鬼给本帅拿下!”
“诺!”立刻有数十名亲信冲过去,将大声喊冤的斥候们拖下马背,绳捆索绑。孙孝哲不理会几个牺牲品的叫喊,一把从亲兵手中抓过红色令旗,高高地举起:“曳落河,跟随本帅,出击!”
“冲啊!”早已等得骨头发痒的曳落河们大声欢呼,高高举起铁锏、铁锤和狼牙棒,“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第二章 天威 (五 上)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来自塞北荒原。在那种冬天长达八个月,呵气成霜的艰苦环境下,凡是能顺利长大成人者,身体都强悍到了一定程度。被安禄山绑架或者招募入伍之后,终日又以屠戮草原上的无辜部落锻炼杀人本领,故而个个身上死气十足。此刻倾巢而出,宛若群鬼现世,连头顶上的日光都在一瞬间被压得黯淡了数分。
然而如此浩大的声势,给崔光远、贾昌、苏震、赵复等降官降将带来的冲击,却远不如前两波骑兵。一些先前已经被战场上的杀气吓得面如土色者,此刻也纷纷抬起头来,目光里依稀露出了几分期待。
对于如何领军作战,这些人的确都是外行。可论起勾心斗角,颠倒黑白的本事,能在当年大唐朝廷里拥有一席之地的人,谁都不会太差。孙孝哲毕竟是武夫出身,他刚才杀人灭口的举动也太稚嫩了点儿。落在崔光远和贾昌等人眼里,简直就是欲盖弥彰。
定南将军周锐死了!被安西采访使王洵阵斩!这意味着什么?要知道自打两百多年前,在中原战场上,武将单挑就已成了历史。像定南将军周锐这样的高级将领,身边护卫至少不下百人。在近百名护卫的重重包裹下,他依然被唐军阵斩!那么,将定南将军周锐及其属下一举击溃的那支队伍,会强悍到何等的地步?!
想一想,就令人热血沸腾。从叛军起兵以来,一直到今天早晨为止,官军总是一败再败,大伙几曾听闻过如此令人振奋的消息?!很多人其实心里头已经彻底绝望,认为天命已经不再属于大唐。可这一刻,希望却如同余烬中的火星般,重新冒出了微弱的亮光。
尽管,这一刻,大伙都穿着叛军的衣服。
那微弱的火星是如此的炙热,烧得众人几乎无法平静呼吸。一个个瞪圆的眼睛,伸长脖颈,向战场中央翘首以盼。若不是身边还有很多叛军的步卒持刀监视,恨不能策马穿透那层浓浓的黄色烟尘,亲眼看看对面的大唐男儿,究竟是何等的威风!
大唐,大唐,曾经四夷来朝的大唐。曾经所向披靡的大唐。拥有她时,没人觉得珍贵。等到她突然分崩离析了,众人才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的命运其实早就和国家的命运绑在了一起,谁也无法独善其身了。
他们自己的伤亡如何?
他们在击败定南将军周锐所部之后,会立刻收拢阵型,以防受到叛军反扑么?
他们能是曳落河的对手么?毕竟曳落河是拿人头堆出来的魔鬼,并且个个都身披两层铠甲?
没人能给出答案,包括对安西军情况最为了解的边令诚,此刻也死盯着曳落河们的背影,面颊不断抽搐。
近了,近了,曳落河们骑术精良,身手矫健,策马冲过几百步的距离,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情。然而这一弹指的瞬间,对边令诚、崔光远、贾昌等人来说,却像数万年般漫长。
他们的眼睛紧紧盯着曳落河们的背影。紧紧盯着马蹄带起的暗黄色烟尘。紧紧盯着这团烟尘不断加速,盯着这团烟尘无法阻挡地向战场中央那团烟尘靠拢,碾压。盯着第一道血光冒出,盯着第一匹战马倒下,盯着第一个人飞上天空,还有尸体下落时,那片耀眼的血光。
没人能分辨出战死者的身份,被又浓又厚的烟尘所阻隔,连两军交战的声音听起来都模模糊糊。然而在下一个瞬间,所有声音却又突然变得清晰无比,惨叫声,悲鸣声,呐喊声,还有兵器互相撞击时发出的脆响,鲜血喷到空中时的呜咽,甚至连灵魂脱离躯壳时的哭泣与不舍,都被秋风从战团中送过来,一丝不漏地送进众人的耳朵,送进众人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