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作者酒徒》第238/263页


  天光渐渐暗淡下来,乌云遮住昏黄的太阳,阴影在大地上汇聚。无数缕肉眼可见的淡粉色雾气,则在乌云的阴影下,缓缓地腾上半空中。仿佛一个个不甘放弃的灵魂,在遥望着自己的遗体。
  每一缕雾气都极其相似,无论是来自唐军身上,还是叛军的身上。那些战死者面孔上的表情也极其相似,都是同样的痛苦,同样的绝望。除了铠甲的颜色之外,他们本来就无法区分。都是黑色的头发,都是黄色的皮肤,都生着一手的老茧。
  如果没有这场叛乱,他们也许有机会成为儿女亲家,成为异性兄弟。平素毫不留情地嘲笑对方的缺陷与短处,关键时刻,却会把最后一张面馕,拿出来跟对方共享。
  他们本来就是兄弟。从今往后,天国地府。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兵部尚书王思礼才想起自己的职责所在,摸了把脸上的血水与泪水,蹒跚着走向远道而来的援军,冲着对方深深俯首:“活命之恩,不敢言谢。日后节度使大人有用得到王某的地方,尽管言语一声。风里火里,王某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王大人不必客气!”对面的声音很僵硬,“军情紧急,还请王大人抓紧时间收拢弟兄。多余的话,待咱们退到华池水对岸再说!”
  “退到华池水对岸?大人可说的是洛交城一带……”这个距离可是有点远,王思礼本能地开口确认。话说到一半儿,却又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正冲自己使眼色,立刻迟疑着闭上了嘴巴。
  是李光进,数日前此人奉房琯之命去威胁孙孝哲的侧翼,没想到今天居然跟在王洵身后返了回来。浑身上下脏得像从泥浆里头刚刚打过滚一般,马屁股后还倒拖着一大捆干柴。
  “莫非是疑兵之计?!他根本没带几个人来!”接下来一刹那,所有谜团便迎刃而解。根本没有什么大队援军!大队援军也不可能从孙孝哲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的杀到这里来。王洵是带着小股精锐绕路而来的!除了他自己带在身边这几百骑和李光进所带的那千十号疑兵之外,根本没有其他部属!
  换句话说,是王洵拿其自家的脑袋做赌注,赢回了战场上所有人的命!这份情谊,可真是无法言谢了。想到这儿,王思礼整了整盔甲,重新长揖及地,嘴唇颤抖着,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都是军中汉子,就别那么婆婆妈妈了!”明明年龄只有王思礼的一半儿,王洵却好像比对方多活了好几十岁一般,微笑着摆摆手,非常练达的表态。
  “末将遵命!”王思礼抱了抱拳,以属下之礼,向官职与自己同级的王洵致敬。然后快速转身,大步走向战场上其他幸存者:“大将军有令,所有人立刻整队。”
  “大将军有令,所有人立刻整队!”吕崇贲等人亦对王洵佩服得五体投地,一起扯开嗓子,将王思礼的命令传遍全军。
  还在战场上翻检、寻找着的将士们愣了愣,迷惑地抬起头,不知道该不该听从这道命令。尚有很多熟悉的面孔没找到,他们不想这么快就放弃希望。
  同样是刀尖上打过滚的人,王洵怎能不明白大伙此刻的心思。略一斟酌,便大声命令道:“李将军,你带着本部兵马负责打扫战场。凡是有一个口气儿的人,全都不要抛下。已经确定阵亡的,暂且让他们入土为安。尽量记下他们的名姓,待日后有了机会,再请朝廷拨款重新将厚葬。”
  “诺!”听王洵把善后的任务交给了自己,李光进立刻大声回应,带领本部千余弟兄迅速走向战场。
  他本来就是个人精,否则也不会得到房琯的赏识,被派出独当一面儿。一边走,一边扯开嗓子向战场上的众人喊道:“弟兄们放心离开吧,这里交给我们了。李某可以对着苍天大地起誓,绝不放弃一个活着的弟兄。也决不让一个战死的弟兄曝尸荒野。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弟兄们放心离开吧,这里交给我们了。我等可以对着苍天大地起誓,绝不放弃一个活着的弟兄。也决不让一个战死的弟兄曝尸荒野。”什么人带什么兵,李光进的嫡系也个个都是精灵鬼,也扯开嗓子,将自家主将的承诺一遍遍重复。
  徘徊在战场上的将士们听见了,心里头感觉稍稍好受了些。陆续站起身,缓缓走向重新树立起来的大唐战旗下。王思礼派出得力部属一边重新将大伙编队,一边清点幸存者人数。反反复复统计了好几遍,才叹了口气,走到王洵身边,低声汇报:“把所人都算上,只剩下八千来弟兄!其中还有三千多是重伤号,若是不能得到及时医治,恐怕,恐怕……”
  他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了。为了取得数量上的绝对优势,房琯想尽了一切手段扩军。但相应的附属队伍,后勤物资,却基本上能省就省。没有足够的郎中和医药,重伤号们就只能凭借身体硬抗。抗不过去,就只有等死。抗得过去,恐怕也会落下个终身残疾。
  “先退到安全地方再说。我会尽力从安西军那边调配些郎中和药材过来!”王洵没有时间在细节上耽搁,想了想,继续命令。
  王思礼行了个礼,再度转身离去。片刻后,整支队伍缓缓移动起来,沿着黄帝陵下的官道,慢慢朝西北方撤退。王洵又命人将李光进叫到自己身边,仔细叮嘱了一番。随即策动战马,带领麾下骑兵跟在了王思礼等人身后。
  沿途的村寨经过叛军和唐军的来回争夺,多半已经彻底废弃,只有少数几个豪门大姓的堡垒,因为善于审时度势,还暂时能在乱世中生存下来,孤零零的,愈发衬托出周围的荒凉。
  早就听闻了唐军溃败的消息,大户们难免想给自己寻一个重新投靠新朝的投名状。然而看到了队伍最后那支衣甲鲜明的骑兵,又谨慎地放弃了落井下石的主意。反倒主动拿出一些粮草、药材来“犒师”,以免唐军将战败的怒火发泄在自家头上。
  虽然这些犒师物资对整支大军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但至少于一定程度上,起到了鼓舞士气的作用。一路上不停地有重伤号支撑不住死去,最终,大部分人马还是平安退进了洛交城。
  洛交城的郡守早已吓得弃官而逃,城内的兵卒、百姓想投降找不到牵线人,想据守找不到领头者,乱哄哄的,六神无主。王思礼又花了一整天功夫,才勉强恢复了城池的正常秩序。然后才想起途中听说的某个传闻来。小心翼翼地走到王洵面前,满脸愧疚地询问:“卑职听人说,大将军为了救我等脱险,当日曾经与崔乾佑约定……”
  “明天一早,我会带着安西弟兄再度前往黄帝陵赴约!”,王洵摆了摆手,笑着打断了对方的致歉。
  “可,可是,可是眼下大将军只有五百骑兵!”王思礼想了想,郑重出言劝阻,“大将军是为了救我等,才不得不跟崔乾佑约战。这种约定本来就属于疑兵之计,大将军没必要遵守!哪怕您为此受到星点儿伤害,王某之罪,可就当真是百死莫赎了!”
  关于毁约的事情,王洵也曾经想过。然而他却突然想再冒一次险。这一仗唐军输得太惨了,如果让崔乾佑乘胜追上来,恐怕即便自己去了灵武,也无法保下那个苟延残喘的小朝廷。
  所以,他必须再试一试。哪怕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哪怕心里对灵武小朝廷有多少失望。笑着摆了摆手,他对王思礼说道:“哪里的话!王某既然跟他有约在先,当然不能随便反悔。至于输赢,胜败乃兵家常事,尽力而已,没必要太放在心上!”


第四章 光阴 (一 上)
  坐在坊州城的刺史衙门内,崔乾佑焦躁地将桌面上的几份密报翻来翻去。
  密报上的内容他早已经熟悉得差不多能倒着背了,却依旧不甘心地想从其中找出一些隐藏的东西来。为将者讲究“知己知彼”,如此方能做到“百战不殆”。可眼下,对手的一举一动都好像隐藏在迷雾里一般,让他实在找不到半点儿自信。
  太古怪了,那个年青的对手行事处处都不遵循常规。完全不像他的老师封常清,凡事都讲究谋定而后动,堂堂正正,让对手可以看清楚他的行动却找不出任何破绽。
  自大、冲动、赌徒般的喜好孤注一掷,几乎所有为将者不该有的缺陷,都出现在此子一个人身上。可你又无法说他是滥竽充数,毕竟三日前,人家凭着一通乱拳打倒了老师傅。先以五百铁骑直指自己的帅旗所在,然后又以千把散兵游勇用战马拖着干草在远处来回跑,佯装数万大军。硬是逼得自己在怀疑他使的是疑兵之计的情况下,也鼓不起拼个鱼死网破的勇气,不得不选择暂避其锋缨,把已经到了手的战果硬生生交了一大半儿出去。
  接下来此子的动作,更令人看得眼花缭乱。按常理,既然欺诈得手,自然要远远逃开,所有的承诺和约定,都不过是诡计的一部分,无需遵守,也没必要遵守。然而,这小子居然又派了一个叫李光进的小家伙,重新收拾好了房琯先前逃走时遗弃的军营。并且最近两天,不断有人从营门口进进出出,仿佛大队兵马正在入驻一般。坊州城派出打探消息的斥候只要一靠近,就会被李光进的人追着屁股撵出老远,根本没机会探明军营里边的虚实。
  莫非他真的准备如约前来跟老夫决一生死?!怎么看,崔乾佑也不敢相信自己得出的结论。封常清是个君子不假,可封常清也没傻到明知道没有胜算,也要上前送死的地步。更何况这样的死亡对大局毫无意义!
  莫非他把希望寄托在了救回去的那些残兵败将身上?想到另外一种可能,崔乾佑不断地摇头。当日一战,唐军中的菁华被房琯葬送了个干干净净。光是都尉一级的将领,就阵亡了一百多位。失去这些军中骨干,整支队伍就成了一盘散沙。即便古代兵圣再世,也没可能,于短短三日之内让队伍重新振作起来。
  除非,除非他手中还有别的凭仗。比如另外还有一支大军星夜兼程地往这边赶。这种可能很小,但也不是一点儿也没有。就在收兵回城的当日,崔乾佑就派了信使去指责孙孝哲,质问他因何疏忽大意,将本该被挡在泾水以西的安西军放到了坊州战场上来。谁料信使只走了一半儿的路,就掉头返回,同时带回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长安城内有残唐余孽作乱,孙孝哲被迫回师平叛!”
  由于路途遥远,孙家军的具体回师时间,手下的斥候们还没探听清楚。但按照路程估计,崔乾佑惊诧的发现,孙孝哲与王洵两人竟然非常默契地走了个前后脚。这真的是巧合么?还是双方彼此之间私下里有了什么勾结?如果孙孝哲不甘心让崔某独得扫平灵武小朝廷之功,而故意放安西军东进的话,情况恐怕就复杂了。
  想到有可能被自己人在背后捅上一刀,崔乾佑就觉得头皮发乍。大燕国内部的情况,目前也已经到了诡异的地步。洛阳那边有消息传出来说,雄武皇帝陛下因为思念被杀的长子,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濒临崩溃状态。而在立嗣问题上,皇帝陛下身边的众人又无法达成统一意见。以右相严庄为首的文臣一系,支持晋王庆绪。而后宫诸多嫔妃和居住在洛阳城中一干外戚,却认为晋王行止木讷、说话口吃、毫无人君之相,极力煽动安禄山立幼子庆恩为皇储。双方每日明争暗斗,令很多手握重兵的武将都无所适从。
  这个节骨眼上,崔乾佑绝对不能因为自己捕风捉影的推测,就向朝廷上本弹劾孙孝哲。那样做,除了给自己多树一个政敌之外,没有任何意义。为平衡计,朝中诸位权臣绝对不会因为他的一面之词,就把孙孝哲撤职查办。而即便他收集齐了足够的证据,趁着立储之争的机会,孙孝哲也有足够的办法逃脱惩罚。
  所以,崔乾佑只能加倍小心,如履薄冰。既要早日完成雄武皇帝陛下交托的任务,建立不世功勋。又得提防着同僚心怀嫉妒,暗中与敌人勾结在一起设圈套等自己去钻。这使得他面对完全不按常理行事的王洵之时,倍感艰难。总想着对方其实没什么实力,当日能惊走自己完全是歪打正着而已。又总怀疑对方其实还藏着什么后招、绝招,只要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掉进陷阱,尽毁半生英名。
  “报,有大股敌军出营,正往黄帝陵方向推进!”一名背后插着斥候短旗的小校跑到帅案前,大声回禀。
  “哦?!啊!!”崔乾佑瞬间在沉思中惊醒,抬起头,双手扶住桌案,“多少人,打的什么旗号?!”
  “禀大帅,旗号还是安西军。他们在周围安排了很多捉生将,并且故意用烟尘遮挡行迹,弟兄们无法看清楚有多少人,也无法靠近了统计!”斥候小校又施了个礼,有些愧疚地回应。
  “再探。谁能带回准确消息,本帅必有重赏!”崔乾佑皱了下眉头,消瘦的面孔愈发显得阴沉。
  “诺!”小校答应一声,快步跑出。望着他的背影去远,崔乾佑咬了咬牙,沉声吩咐:“擂鼓聚将,准备出城赴当日之约。小子,我看你还有多少花样能使出来!”
  “大帅有令,擂鼓聚将!”“大帅有令,擂鼓聚将!”亲兵们扯开嗓子,将命令一遍遍传出议事厅。隆隆的鼓声紧跟着响起,转眼间,各级将领穿着整齐的盔甲从各自的房间跑了出来,蜂拥赶到帅案两侧。
  当日中了对方的疑兵之计,被迫从战场上撤离,大伙肚子里早就憋了一股无名火,就等着找机会发泄出来。既然姓王的家伙还有胆子前来送死,岂能不加倍满足他的要求?不待崔乾佑做战前动员,一个个就士气高涨,纷纷怒吼着,要求担任撼阵的先锋。
  “诸君不必着急,本帅今日绝对不会再让那小子轻易溜走!”崔乾佑满意地点点头,双手下按,“整队出城!灭了此子,晚上回来大伙喝庆功酒!”
  “整队出城!灭了此子,晚上回来大伙喝庆功酒!”众将齐声重复,鱼贯而出。点起了三万大军,浩浩荡荡杀出城外。不多时来到三日前的战场,只见黄帝陵前秋风瑟瑟,一千余轻甲骑兵,手持横刀,静静等着大伙的到来。
  “是李光进那厮。当日就是他故弄虚玄!”几名三日前被叛军打败,贪生怕死选择了弃械投降的将领,齐声向新主人邀功。“请大帅给末将五百人,末将立刻把这厮给大帅擒过来!”
  “杀鸡焉用牛刀,大帅只要一声令下,末将立刻上前割了他的首级!”
  “请大帅下令!”
  “请大帅给末将一个立功机会!”
  “嗯!”崔乾佑皱了皱眉,对降将们的表现不置可否。
  “那厮没什么真本事,全靠抱了房琯的大腿,才爬上了归德将军的位置。想必如今是看到房琯失势,又赶紧改换门庭!我等对他的底细很熟,所以此去肯定不会给大帅丢脸。”杨希文、刘贵哲等降将吃了个软钉子,红着脸向崔乾佑继续解释。
  “先把阵脚扎稳了再说。如有立功机会,本帅不会落下你们!”崔乾佑摆了摆手,回应里带上了几分不耐烦。
  作为久经宦海沉浮的老人,他能理解这些降将的心思。然而作为一名武夫,他又无法接受这种不知廉耻的行为。看着众降将满脸落寞地退到一边,想了想,又大声道:“既然你等跟他很熟,不妨出阵去问他一问。就说本帅已经如约前来,他家王将军怎么不见踪影?!”
  “这……”众降将面面相觑,想要拒绝,又没胆子触崔乾佑的逆鳞。互相推让了好一阵儿,才由刘贵哲出马,在二十几名亲卫的严密保护下,畏畏缩缩地走向了战场中央。
  隔着一百余步远,刘贵哲就停住了坐骑。扯开嗓子,大声叫嚷:“姓李的,你别猖狂。刘某奉大帅之命前来质问你,他老……”
  “你叫什么?”李光进把手放在耳朵旁,故意装作听不清楚对方说话的模样,“大声点儿,你家大帅派你出来之前,没喂饱你么?”
  “我是刘贵哲,曾经跟你同在房琯帐下效力的刘贵哲!如今弃暗投明……”刘贵哲憋得在马背上晃了晃,不得不将声音又提高了几分。
  李光进早得到王洵的示意,要用尽一切办法激怒对手。笑了笑,大声道:“接着叫,再大声点儿。李某养的狗,都知道不能得到块骨头就转身咬自家主人!你这厮长了一副好皮毛,怎么叫唤声这么难听!”
  “哈哈哈哈!”凡是听见了二人对话的人,无论处于敌我哪一方,都笑得前仰后合。刘贵哲又羞又气,拔出刀来就想找李光进拼命。战马刚刚一脱离侍卫的保护,就看见一道寒光冲着自己哽嗓飞了过来。
  “啊!”他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再找李光进算账,死命猛勒坐骑。可怜的战马被勒得人立而起,正挡在寒光的去路上,被一支羽箭穿透脖颈,悲鸣一声,软软坐倒。
  “杀狗!”李光进带领百余名护卫,疾驰出阵。刀锋直指刘贵哲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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