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作者酒徒》第24/263页


  “恐怕越早让你知道情况越好!”雷万春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补充,“那个五品官员下手非常狠辣,前后不到半炷香功夫,我就看到他命人将两名做事懒散的衙役用桑皮纸活活闷死了。紧接着,又把另外两个打得半死不活!”
  “那个五品官儿应该是王銲,他是京兆尹王鉷的弟弟。他们兄弟两人都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很显然,虢国夫人对用桑树皮浸水闷死人的手段并不觉得好奇,笑了笑,低声分析,“薛荣光是王鉷的心腹,你看到的那些衙役和帮闲,估计全是王家养的走狗。好在你昨天跑到了我家,否则,别的地方还真藏不住你!”
  “我,我不是故意想往这里跑!”就像撒谎被人当面戳穿了般,雷万春登时红了脸。
  “大哥在危急关头能想到小妹,小妹开心还来不及呢!”虢国夫人显然误解了雷万春的话,笑了笑,柔声安慰。“你放心在我家养伤好了,昨天我派人偷偷查访过,附近应该没人看见你逃入了我家。即便发现了,也不怕。他们密谋的东西肯定见不得光。所以无论听到了多少,此刻都已经把他们吓得六神无主了。”
  “哼哼,敢伤我的人!”她咬着牙,眉头轻锁,“他们真是活得腻了。大哥正愁抓不到他们的把柄。这回,他们不是自己送上门来了么?”
  ‘是啊,我几乎忘记了你是杨国忠的妹妹。’雷万春笑了笑,心中默默地想。自己从来就不是个擅长谋略的人,可昨夜稀里糊涂一逃,却逃得恰是地方。杨国忠和李林甫两人斗得势均力敌。而京兆尹王鉷恰恰又是李林甫的心腹。自己无意间偷听了王鉷之弟王銲的密谋,然后又逃入虢国夫人的家,等同于把王氏兄弟的把柄,直接送到了杨国忠手上。
  所以,昨夜自己听到多少,听到了什么,都不重要了。甚至自己是谁,是死是活,也无关大局。杨国忠只要暗示一下,说昨夜潜入薛宅的人是他指派,便足以逼得王氏兄弟不敢轻举妄动。王氏兄弟一退缩,就等于断掉了李林甫的一条胳膊。无论先前斗得是输是赢,摆下这几颗妙子后,京师的局面就已经彻底向杨国忠倾斜。
  只是,成为一粒棋子,绝非自己所愿。京师中这场恶斗本来与自己无关,杨国忠也好,李林甫也罢,在自己眼里都是一丘之貉。可自己一不小心就搅了进来,并且越陷越深,越陷越深,所有一切都无法掌控。
  想到这儿,雷万春艰难地从床上坐起,顾不得肩膀处一阵阵令人眩晕的疼痛,笑着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一夜未归,此刻,张大人肯定在担心我的安危。我得赶紧回去见他,免得他到处找我!”
  说罢,一只手提起靴子,弯腰就试图往脚上套。虢国夫人愣了愣,脸上的笑容慢慢凝固。“如果大哥不喜欢,我可以不把你今天的话告诉我哥哥!”如同祈求般,她蹲下来,伸手按住雷万春的手背。
  雷万春的手臂立刻颤抖了一下,然后僵硬地任她按住,“你还是尽早通知杨大人吧。姓王的心狠手辣,白天不敢闯你的府邸,夜晚偷偷派人摸进来,你也防不胜防。我不是怪你,我真的得回去了!”
  虢国夫人叹了口气,想再解释几句,却终于什么都没说。只是慢慢站起来,退出门外,叫进几个小婢女,服侍雷万春更衣,穿靴。
  身上的衣服全是新换过的,包括贴身里衣。雷万春即便反应再迟钝,也发现衣服的质地与自己原来穿的大不相同了。是京师近几年才流行起来的天竺棉布,比起葛布和麻布来都细了很多,也绵软了很多,亦不带丝绸那种特有的冰凉。光是这套贴身衣物,就够他花光全年的所得。当然,重操旧业去劫富济贫除外。(注1)
  婢女们的手脚很慢,期间还停下好几次偷看虢国夫人的脸色。但是,再慢,衣服也有穿完的时刻。虢国夫人不肯多说话,她们也只能帮雷万春披上最外边的大氅,将随身佩戴的宝剑拿过来,系在腰间。
  “这个!”雷万春单手抓住佩剑,慢慢解下来,笑着递给虢国夫人,“送给你吧。也算名家打造的,非常锋利。日后若是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无论我在哪,你叫人拿着宝剑过来,我肯定会拍马赶到!”
  “嗯!”虢国夫人接过宝剑,死死地抓在手中。因为用力过大,五根手指顿时都失去了血色。有点疼,很多年没这么疼过了。可她知道,自己留不住。昨夜的痴迷与疯狂只是一场梦,梦醒了,日子还得继续。他是雷万春,自己是虢国夫人。
  看到对方那默然不语的模样,雷万春心里也一直麻麻的。他想说几句话来安慰,或者告诉杨玉瑶,在自己眼中,她是个非常不错的女人。却又发现,所有的话要么太苍白,要么又太容易引起误会。
  还是不多说了吧,雷万春点点头,笑着向主人告辞,然后大步朝外走。走过铺满枫叶的甬道,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走过二门,走过照壁。杨玉瑶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默默相送,默默地看着他艰难地翻上马背,松开缰绳。
  “小心些!”终于,她张了张嘴,发出了极其低微的声音。不知不觉间,泪已经流了满脸。
  “你也小心些!”雷万春居然听见了,在马背上转过头来,背后霎那间全是阳光。“如果有事情,就派人拿着剑去找我。任何事,都行。”
  说罢,他磕了磕马肚子,顺着洒满枫叶的街道,疾驰而去。
  秋风卷起落叶,纷纷扬扬,遮断人的视线。梦一般美丽的长安,梦里梦外,谁人醒着?
  注1:棉花在唐代之前,一直非中国主流衣物。而印度棉花因为绒长,细软,所以纺织出来的布在当时被视为奢侈品。


第四章 霜降 (一 上)
  “你这一下,无异于在火上浇了一桶油!”听完了雷万春对昨夜情况的描述,张巡皱起眉头,来回踱步。
  这下,不用再逼着杨国忠出马了。京兆尹王鉷借助民宅蓄养死士的把柄都落在了他手里,不信他不主动出击。只是这样一来,争斗双方就都被逼入了死角,原本只是在外围零敲碎打,如今却变成了生死相搏。
  “那贾昌怎么突然发了善心,肯主动透漏消息给你?!”而王洵所关注的,却和张巡截然不同。杨国忠和李林甫谁死谁活,谁来做下一任宰相,在他看来,跟自己都没太的关系。他好奇的是贾昌的举止,怎么看怎么像故意把雷万春往圈套里引,“他那个人,可是有名的只长心眼不长个子。自打我记事儿时候起,就没听说过他肯白帮人忙!”
  “仗义每多屠狗辈。我倒觉得他这人挺实诚!”雷万春皱了皱眉,低声回应。他没敢跟张、王两人说起自己中了毒箭的情况,所以现在只能强忍着肩膀处的痛痒。而那支毒箭的药性偏偏又很强,害得他眼前总是一阵阵发黑。
  “他若是仗义实诚,全天下就没阴险之人了!”王洵摇了摇头,对雷万春的判断非常不赞同。“我倒是觉得,他已经发现了那个窝点是王鉷私蓄死士之处,自己又不愿意出面将其揭开,以免卷入杨、林两党之争,所以才假借了雷大哥之手!”
  “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张巡停住脚步,低声附和,“但现在已经没必要追究贾昌的动机。王鉷的把柄已经牢牢被杨国忠攥在手里了,私蓄死士,无论哪朝哪代都是个抄家灭族的罪名。接下来,就要看杨国忠如何动作……”
  “你们两个老说这些没边际的东西作甚?”伤口处不舒服,雷万春的心情也跟着变得非常烦躁,“被人发现后,我趁乱给了姓薛的一镖,虽然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至少也能让他在床上躺半个月。杨国忠爱怎么对付李林甫让他对付去,咱们现在需要的,却是尽早把宇文子达弄出来,尽早离开这非之地!”
  从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气,张巡和王洵两个都愣住了。雷万春也迅速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咧了咧嘴,低声道:“我的意思是说,人家怎么斗,咱们都管不了,也没必要管。还是先救宇文小子要紧。咱们当初赶过来,不就是为了救宇文小子出狱么?”
  “那倒是!”张巡叹了口气,幽幽地回应,“只是,此终非国家之福。他们这样斗下去,消耗的却是国家之……”咧了咧嘴,他不想继续说下去了,王洵阅历太浅,在京师里长这么大,平日见的都是大唐如何威震四夷,恐怕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在繁荣的表面下,已经隐藏了无数危机。而雷万春,他心里,恐怕连谁来做皇帝都不是很在乎吧,跟他说起国家之事,简直是对牛弹琴。
  “没这么严重吧!”正如张巡所料,王洵心里果然没有什么危机意识,笑了笑,大声反驳道:“李林甫弄权误国,这话不也是你说的么?”
  “李林甫弄权误国,但他毕竟还有宰相之才。若是换了杨国忠,恐怕正应了贺老那句评价,既无宰相之才,又无宰相肚量!”张巡摇了摇头,满脸苦笑。“算了,不提这些了。老雷说得对,眼下咱们即便想管也管不了。老雷,你脸上怎么这么多汗?”
  后半句话,他几乎是喊出来的。王洵仔细一看,也发雷万春脸色白得有些不对劲儿,赶紧上前一步,用手摸向对方额头,“受风了?我这就去请郎中!”
  “别!”雷万春单手拉住他的衣袖,另外一只手始终垂在身侧,“被人发现后,我受了点儿小伤。在虢国夫人府里躲了半宿,才把追兵甩开。你如果去请郎中……”
  “伤得重不重!你怎么不早说!”闻听此言,张巡大急,冲上来便欲查雷万春伤在了哪里。
  “已经处理过了!”雷万春再也装不下去,身子一歪,软软地躺倒了床脚,“慈恩寺的念痴大师给用了药,据说效果还不错!”
  “疯和尚?”王洵显然对念痴这个人很熟悉,先愣了一下,然后脸上的表情立刻轻松了起来,“虢国夫人居然能请动他?真是不容易。那个老秃驴虽然又贪又色,一身医术,在京师里边倒是找不出可以相提并论的人来。”
  听到又贪又色四个字,雷万春心里猛然一阵抽搐。自己这回欠杨玉瑶太多了。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还得清?其实离开虢国夫人府没多远,他就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可人已经出来了,实在拉不下脸来再回头。只要就这样闷头继续往前走,不去想每一步的对错。
  张巡为人远比王洵仔细,扶着雷万春躺好,又出门吩咐小厮给他弄来一碗肉粥。然后坐到床榻边,一边看着小厮喂雷万春进餐,一边笑着说道:“我听说高僧在红尘中修行,追求的是一个悟字。一边呵佛骂祖,一边割肉饲鹰者大有人在。不羁的只是外表,心中多为纤尘不染。你不用担心,虢国夫人既然能请得动他半夜出马,自然彼此之间早就熟识了”(注1)
  “有什么好担心的!”雷万春微微苦笑,“只要她哥哥杨国忠一天不倒,估计也没人动得了她。我倒担心的是咱们几个。无意间卷入这么大一场漩涡中,千万别再有什么闪失!”
  “没事,我估计从今天起,谁也顾不上咱们这些小鱼小虾了。子达那边,待会儿我跟明允再去找一找他那个姓孙的表哥。”
  “你们两个小心些!”雷万春想了想,笑着叮嘱。“那姓孙的,恐怕眼里只有钱!”
  “没事!”张巡也笑,“他叫孔有方,我叫周郭,呵呵,我们两个,几千年来出入衙门,向来都是无往不利的,呵呵,呵呵!”(注2)
  注1:割肉饲鹰。佛经上的一个传闻。在此指内心虔诚,不流于表面。
  注2:秦代之后,铜钱皆为外圆内方。所以孔有方,周郭,都是钱的代称。


第四章 霜降 (一 下)
  安排雷万春睡下静养,又派人将南霁云请来,托他做几天临时保镖,免得有人急红了眼作出疯狂之举,张巡和王洵两个这才松了口气,策马奔向万年县衙门。
  重新走上了街道,二人霍然发现今天街上的人很少。已经临近正午了,马路两旁很多店铺却门可罗雀。即便偶尔有几个出来购物的,也是丢下钱,买了东西就走。不愿在街道上多做片刻停留。
  王洵心里头感觉很不踏实,这跟他记忆里的长安完全不一样。遣了小厮王祥四下打听发生了什么事情。半晌之后,王祥喘着粗气跑了回来,低声汇报道:“昨天后半夜万年县衙门说要捉拿江湖大盗,把几个经常有留宿外地人的坊子给抄了个底朝天。可今天上午辰时三刻左右,突然又蔫了吧唧的撤了。大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就都加起了小心……”
  王洵和张巡相视苦笑,心里头都明白这场风波为何戛然而止。想必是杨国忠已经从虢国夫人那里得到了消息,断然出手。才令长安、万年两县衙门不得不偃旗息鼓。
  神仙们终于亲自上阵了。二人一边苦笑,一边摇头,心中既是无奈,又有几分失落。几天前,大伙谁也没想到事态会发展到如此地步。而这几天的经历,却使包括王洵在内的所有人,对大唐的权贵们的认识又增加了不止一层。
  迤逦来到万年县衙门,交上门包,当值的差役进去禀报。不一会,捕头孙仁宇就颠着屁股跑了出来,远远地看到王洵,立刻当着众人的面儿大声嚷嚷道,“哎呀,我说表弟啊。你好好生意不做,老往我这儿跑干什么?不知道这两天衙门里事情多么?有什么话不能回家去说!”
  一边嚷嚷,一边不断地给王洵使眼神。通过前面几次交道,王洵早就摸透了此人的秉性,立刻笑了笑,拱手赔罪,“表哥,我哪知道您这么忙啊。我是中午路过这儿,心想表哥可能会有点空一起喝杯茶,所以就冒冒失失转了过来!要不您先忙着,我晚上再到家去找你?”
  “既然来了,就别拖到晚上了。你啊,以后别这么冒失!”捕头孙仁宇越给面子越来劲,翻了翻白眼,没好气地说道。转过头,他又向门口的当值差役赔了副笑脸儿,“诸位兄弟,我这表弟娇生惯养,不太懂事儿……”
  “孙头尽管去忙。反正大人此刻也不在。回头若有人问起来,我们就说您上茅房了!”门口当值差役刚刚收了“孔有方”的好处,岂能不给“周廓”几分面子。笑了笑,轻轻摆手。
  “那我就偷一会儿懒!”孙捕头冲着大伙作了个揖,然后又将头转向王洵,“走吧,不远处有个茶馆,咱们先去垫点儿东西。你嫂子是个乡下女人,做的菜死咸死咸的……”
  王洵会心一笑,拉着张巡跟在了孙仁宇身后。离开县衙大门没多远,转了个弯儿,就来到一座非常安静的小茶楼。既然把茶楼开在了衙门附近,过往的宾客肯定都不是为了喝茶而来。因此茶楼掌柜也非常体谅客人们的心思,在二楼辟了很多雅间儿,每间屋子都用双层木板夹了稻草做墙,房间内的客人说话声音即便不小心稍高了些,也不担心隔墙有耳。
  孙仁宇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带着王洵,三拐两拐来到二楼最里边的一间。吩咐伙计上了茶水,然后把门关紧,压低的嗓子向王洵解释,“刚才的话,小侯爷就当我在放屁,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也是不得已,最近风声有点紧,衙门里头老是疑神疑鬼的……”
  “表哥你就别客气了!”王洵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在外人面前,你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心里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就是。”
  “到底是侯爷,比我们这些跑腿的明白事理!”孙仁宇又笑着拱了拱手,算是为刚才的行为赔罪。“不瞒您说,今天即便您不亲自来,我晚上也肯定会去府上找您。您那朋友的事情,麻烦大了!”
  “怎么了?难道还有表哥摆不平的麻烦么?”王洵笑着坐好,信手把一个小银锭子笼在了手指底下。
  “不是摆平摆不平的问题,小侯爷有所不知……”看见手指缝隙里露出来的白亮成颜色,孙仁宇两眼登时放光,“这事儿,牵扯有点广。我这么跟您说吧,到昨天为止还好好的呢。老爷虽然问了一回案,但我拿着您赏下的钱,把该打点的弟兄们都打点儿到了。所以宇文兄弟虽然又挨了四十板子,身上却没添半点儿新伤。可今天上午,杨太仆府的管家居然拿着名帖来找我家大人,命令我家大人将宇文兄弟当场释放。我家大人稍作犹豫,那位管家就当着众位弟兄们的面儿放了狠话,让我家大人掂量着办。您瞅瞅,这不是骑在人脖子上拉屎么?我家大人再不济,好歹也是天下第二县的县太老爷啊。他杨太仆府上的区区管家,凭什么向万年县衙门发号施令?”
  “你家大人难为宇文子达了?”王洵吃了一惊,关切地追问。他先前只考虑到逼迫杨国忠出手之后,可以让宇文至所承受的压力减小些。却没料到杨国忠会玩出这么一招,明着是向万年县衙门要人,实际上却是借刀之计,逼着万年县衙把宇文至往死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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