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作者酒徒》第240/263页


  可怜的坐骑猝不及防,被勒得扬蹄咆哮。王思礼等人听到声音,一齐扭过头来询问,“怎么了?你又怎么了?”
  “我也不想去灵武了!”明威将军马跃笑了笑,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轻松。“诸位自己保重,马某走了,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他用双腿狠狠夹了一下马肚子,冲着西南方,飞奔而去。


第四章 光阴 (二 下)
  沿着安西军留下的马蹄印记向西南方追了两日,马跃也没能追上队伍。倒是在路上与崔乾佑、孙孝哲两人派出的斥候遭遇了好几次,凭着过硬的武艺和骑术,才勉强得以脱身。
  堪堪来到汾州地界,再也看不到叛军的斥候的踪影了,马跃的心思却又不像先前那么热切了。“王节度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像房琯一样,嘴巴里抹着蜜,肚子里却藏了一泡毒液?!”“像他这种出身高贵的世家子弟,会把普通百姓当人看么?”“我这样贸然去投奔,他会不会给我好脸色?!”……
  诸多问题,突然就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没有一个能得出确定答案。捕快出身的明威将军马跃突然发现,自己先前对安西节度使王洵的了解,居然比对左相房琯还少。而几天前被房琯当做消耗品的惨痛感觉,还留在他记忆里没有散去。虽然王洵对自己有活命之恩,可如果他跟房琯属于同一类货色的话,自己下次可就未必有运气从死人堆里往外爬了!
  思前想后,马跃决定暂且不直接去节度使行辕毛遂自荐,先静下来心来,打探一下王洵的为人和真实能力再说。毕竟自己以前跟王洵没打过任何交道,除了黄帝陵战场上被救下那一次之外,所有对此人的了解,都是建立在道听途说的基础之上,实在做不得真。
  他从前当过很长时间捕快,对如何隐藏行迹非常在行。随便在路边找材料对付了一番,就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无业的刀客,跟在几户西行逃难的人家之后,晃晃悠悠朝汾州郡城赶来。
  由于地处两军交战的前线,官道旁的哨卡很多,几乎每走三五里,便会遇到一大队士兵将过往行人拦下来,仔细盘查。但仔细归仔细,这些士兵的军纪却都非常好。对行李中的钱财细软基本上做到了视而不见,对人群中的女眷,也保持了必要的恭敬礼貌,不敢在言语或举动上有任何轻薄。
  被盘查的百姓起初时非常惶恐,随着应对检查的经验不断增多,渐渐的便放松起来。有个别胆大的年轻人,还尝试着跟带队的低级军官们套上几句近乎,探听一些周围各地的情况。那些军官虽然做不到有问必答,大多数情况下也是笑脸相迎,丝毫不摆兵大爷的架子。
  这倒让旅人们觉得不适应了。按照他们过去的经历,非但安禄山所部叛军个个如狼似虎,附近的其他几家大唐兵马,行径也有许多不堪之处。特别是那些由地方豪族自行征募的团练、乡勇,抵抗叛军的本事不济,欺负起家乡父老来,却是一个顶俩。很多小门小户人家侥幸没被叛匪荼毒,却被团练、乡勇们逼得无法在当地立足,不得已,贱卖了田地,卷起最后的细软,拖家带口,加入了向西逃难的大军。
  乱世当中,乐土难寻。所以一支既有本事打胜仗,又不欺负老百姓的队伍,就显得分外可亲可敬了。当发觉安西军的行为与其他队伍不一样之后,很多人心里便打起了托庇于其下的主意。看东西的目光更仔细,与士兵们的交谈也越发热络起来。
  “敢问军爷,您老是汾州本地人么?”马跃混在人堆里边,类似的对话不时往耳朵里边钻。
  “当然不是了。咱可是铁锤王麾下的老兵,当年跟着他一道灭了俱战提的。”被问到话的小校把胸脯一挺,满脸自豪地回应。
  俱战提是哪,问话者压根儿不清楚。但这并不妨碍他继续将话头往自己关心的地方绕,“那您老来汾州多久了,对这一带很熟悉么?”
  “不太长,三、四个月吧!你问这些干什么?”小校的眉头皱了皱,警觉地按住腰间刀柄。
  “别,别,您老千万别误会,千万别误会!”问话者被吓了一跳,赶紧摆着手解释,“在下,在下只是,只是想问问,如果想在汾州落脚,会不会很难?在下,在下是从渭南那边逃过来的,一家老小都从来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实在不想往更陌生的地方走了!”
  小校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打量跟自己说话的人及其周围的亲眷,仿佛要从中找出什么破绽。半晌之后,脸上突然又绽放出一缕温暖的笑容,“原来是这样啊,那你直说不就行了么?先前何必绕那么大弯子?汾州这一带,包括附近的宁州、泾州和原州,想落脚都不是很难。关键看你原来是干什么的。如果是读书人,或者会个三拳两脚的,不妨到节度使衙门挂个号。国家正需用人之际,我们大人不会亏待了你!”
  “在下,在下原来,原来是开绸缎铺子的。没读过几天书,也不会武艺!怕是难入铁锤王他老人家的法眼”问话者讪讪地笑了笑,自己替自己找不从军的借口。
  “那就不好说了!眼下南来北往的商路基本上都断了。即便你有本事在城里开铺子,也没东西卖啊!要是家里还有其他手艺人,还好一点儿。比如铁匠、木匠什么的,军营里也需要。我家大人心肠好,不会白让你们干活。”
  闻听此言,问话者心里愈发感到失望。眼下时局变幻莫测,从军和从政,都不是什么安全选择。至于吃手艺这碗饭,家中还真没人具备那个条件。况且百工在大户人家眼里向来被视为贱业,不到山穷水尽地步,绝对不能染指。
  安西军小校目光颇为敏锐,一看对方的表情,就将其心思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笑了笑,大声宽慰道,“怕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有手有脚,还能被活活饿死不成?实在没出路了,你还可以买地种庄稼呀。泾河两岸的田地都肥得流油,很多原本属于长安城内大户人家的田产,如今都没人要了。你稍微花上几个钱,就能买一大片。如果实在没钱买,还可以向节度使衙门租地,我家大人心肠好,租金只收到三成,并且还借给你种子!”
  “当真?!”问话者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双眼中立刻放出炽烈光芒来。土地是安身立业的根本,能在某处拥有几十亩田产,就等于在当地扎下了根。开枝散叶,再督促着儿孙们娶妻生子,用不到太长时间,便能重新成为一个地方望族。
  “没事儿我糊弄你干什么?”很不满意自己的话被质疑,小校耸耸肩,撇着嘴回应。“不信你自己去前头看,我家大人的告示就在城门口贴着呢。赶紧着,去晚了就未必捞得到了。走吧,走吧!下一个!说你呢,那个骑马的大个子,你从哪里来?!”
  得到确定答案的旅人一家,千恩万谢地走远了。其余听到对话的人,凄苦的眼神中,也慢慢燃起了几分希望。乱世里,活命是第一位的。能像先前那家伙一样,挑三拣四的人其实没几个。大多数情况下,人们都会选择最能发挥自己所长的职业去做,哪怕这个职业日后的发展前景,其实不怎么光明。
  混在人群中过了一道道关卡,耳朵里听着一段段目的不同的对话,明威将军马跃对安西军和王洵本人的了解,也就越来越清晰了。比起当日房琯麾下那群暮气沉沉的乌合之众,安西军着实称得上时王者之师。并且这支队伍看上去充满了活力,充满了希望。
  “铁锤王那人,品行应该很不错!至少他在弟兄们中间的口碑,要比房琯好一百倍!早知如此,马某当日真的不该回头!”想到自己今后会在这样一支队伍中建功立业,马跃的心思便又热了起来。进了城后,找客栈把自己仔细收拾了一番,换上了一身临时买来的干净衣服,带着灵武朝廷颁发的明威将军印信和腰牌,大步走向节度使行辕。
  路上的行人很多,越靠近衙门口的地方,人流越密集。大多数人都是看了安西军的告示之后,试图去节度使行辕找份差事养家糊口的,只有很少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在路两边来回闲晃。
  马跃是朝廷在册的四品武职,当然不会跟普通人一道排队等待行辕里负责招募人手的官员问话。迈开大步挤了挤,便来到行辕侧门,找了个看起来比较好说话的士卒,将自己的印信递了过去。
  当值士卒不敢怠慢,立刻小跑着入内通报。没多时,便有一个文职打扮的小吏走了出来,先笑呵呵地跟马跃客套了几句,然后便递过来一个带标记的铜牌,和颜悦色地解释道:“我家大人刚刚从外边赶回来,手头需要处理的事情非常多。估计不能立刻召见马将军。您先拿着这块腰牌,到路右首的馆驿里投宿。那边会有专人接待您!一切吃住花费,都算在节度使衙门头上!”
  “那,那,敢问大人,节度使大人几时能腾出功夫来?”正在幻想着如何被王洵赏识的马跃心中一凉,强装出一副笑脸来追问。
  “不会太久,估计也就是三、五天之内。不过……”小吏依旧满脸堆笑,让人既无法对他发作,也找不到半点儿可通融的希望,“不过您老可能需要经过一个测试,才能决定会不会得到录用。放心,不是专门针对您,凡是前来投奔我家大人的官员,无论文武,基本上都需要经过这么一关。您老走好,就东边第三个路口,挂着灯笼那座院落就是。”


第四章 光阴 (三 上)
  “馆驿,还要测试……?”宛若兜头被浇了一盆冰水,明威将军马跃的脸色登时被冻得一片青紫。
  怎么着马某也是朝廷册授的四品将军(上任不足一个月),战功赫赫(不考虑崔乾佑故意诱敌的因素),千里迢迢来投奔安西军。你王节度不肯倒履相迎也就罢了,又何必拿马某当叫花子打发?!
  有心丢下几句狠话,转身就走。却又听见那名小吏笑着补充道,“真的不是针对您老一个。这规矩早在几个月前就定下来了。您老要是不相信,尽管去驿站那边看看。好多人都在那里等着呢。都是要先经过一道测试,然后才有机会被大人召见。如果您老实在觉得委屈,不想参加测试的话,可以去路左侧的兵马使衙门求见赵大人,他会赠送您一份丰厚的程仪,并派人护送您去蜀中或者灵武!”
  如果老子想去蜀中或灵武混日子的话,又何必跑你这里来?!明威将军马跃的脸色青一阵儿,白一阵儿,对安西军的轻慢贤能的举动失望到了极点。这简直是自己堵塞了人才投效的门路,你安西军未来能有好结果才怪!可转念一想,如果自己现在就拔腿一走了之的话,岂不是让人觉得怕了那个劳什子测试?!咬了咬牙,伸手接过腰牌,“那马某就多谢兄台照顾了。希望能早日当面聆听你家大人的教诲!”
  “好说,好说。我家大人求贤若渴,只要是有真本事的,绝对不用担心自己的前程。说不定,日后小的还需要仰仗您老的照顾呢!”负责接待的小吏压根儿没听出马跃话中的讽刺味道来,笑呵呵地将腰牌捧给了他。然后迅速转头,去招呼另外一个前来投效的官员。
  一拳打在了丝绵堆儿上,马跃气闷得几乎想要吐血。抱着先证明了自己的实力,然后再扬长而去的念头,大步流星来到了馆驿,将差点攥扁了的腰牌在当值的小吏面前晃了晃,仰首而入。
  当值的小吏不敢怠慢,立刻派遣人手给他安排食宿,打理战马。待一圈杂七杂八的事情忙过了之后,马跃心中的恼怒也暂且平息了下去。抓了把横刀,信步走向屋子外。正准备耍弄几下活动活动筋骨,却又看见几个文士打扮的家伙,分作两拨,捋胳膊挽袖子正准备大打出手。
  “几位兄台这是怎么了?大家都是斯文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凭着多年当捕头养出来的习惯,马跃想都不想,便出言制止。
  “你少管?”一名国字脸文士侧过头来,恶狠狠地回应。
  “这没你的事情!今日不把这厮打醒,沈某日后无法跟师门交代!”国字脸对面,有名蓄着长髯的文士,义正辞严。
  “你们以为老子愿意管扯这闲淡?!”马跃大步上前,用刀鞘上下抽打,强行分开两伙势同水火的文士,“老子是怕跟着你们一起丢人。这里是安西军的馆驿,四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们几个辱没斯文不要紧,别害得大伙一道被外边的人瞧扁了去!”
  也不知道是武力起了作用,还是他的话起了作用。交手双方四下看了看,各自后退几步,以目光和语言互相鄙夷。“看在这位将军的分上,田某今天先不跟你一般见识。”“别以为沈某会放过你。如果你不肯幡然悔悟的话,沈某一定将你今天的言辞公之于众,让天下读书人都以你为耻辱!”
  “公布就公布。田某正愁没钱请匠人刊刻印刷呢!”田姓国字脸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这大唐,本来就不是李氏一家一姓之大唐。你我生于厮土,便有其份。国兴,则当共享其荣。国衰,则当共赴其难。若大唐只属于李氏一家,则其兴衰亦属于李氏一脉。国运昌敝,于匹夫何干?社稷兴衰,耐你我……?”
  “你无君无父,禽兽也!”沈姓美髯公立刻引经据典,大声打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人臣岂能与君父相提并论?岂能如同商贩村夫一般面对面讨价还价?圣人曰,……”
  “打住,打住,打住!”马跃被吵得脑袋登时大了三圈,挥了挥刀鞘,大声喝止。“这有什么好争的。无非是些笔墨官司而已。争赢又没钱可拿,也没有官府推举你们去京师考进士……”
  “非也!”
  “休得胡言!”
  两波观点对立的读书人,立刻同仇敌忾地将目标转向了马跃。“事关天下大道,将军岂可胡乱和稀泥?古人云……”
  “虽说官府不会推荐我等去君前献策。可节度使大人既然在试卷中设此一问,必然需要我等给出个确定结论,我等岂可敷衍了事?!”
  “你一介武夫,当然只晓得上阵厮杀。而我等既然身为读书人,只求朝闻夕死,岂敢随便混淆天下大义,浑浑噩噩一生?!”
  “说得对。只要大道在手,对面即便有千万人,吾亦当往矣!”
  “节度使大人麾下,又岂会缺几个摆弄算筹账本的小吏?出此题目,必然是求可一策以安天下的大才。我等岂能随便应付?!”
  “是啊,是啊。你一介武夫懂得什么?……”
  “然也,然也……”
  晕晕乎乎地被喷了好半天口水,马跃才终于弄明白了,原来这两伙读书人昨天刚刚参加过节度使衙门安排的测试,如今正在为其中一道题目的最佳答案而争执。本着事先多做准备的心态,他笑着擦了把脸,拱手求教:“几位兄台是说,昨天节度使行辕的考卷当中,有这样一道题目么?”
  “是啊,昨天的试卷当中,其余诸题都不在话下。唯有此题,孙某想了整整一个时辰,都没揣摩明白,考官大人出题时的本意是什么?”有一名姓孙的读书人心直口快,向马跃回了个礼,皱着眉头解释。
  “天下是谁人之天下,大唐是谁人之大唐?”沈姓读书人摇了摇头,长须在胸前飘舞,“若不是亲眼目睹了王节度千里驰援朝廷的壮举,沈某真的不敢相信此题会出自节度使行辕。沈某相信王节度对大唐忠心耿耿,断然不会接受某些无君无父之言。”
  “天下是谁人之天下,大唐是谁人之大唐?!”明威将军马跃皱紧眉头,一遍遍重复。虽然读书不多,但他也明白君臣大义。而身为节度使的王洵,居然放任麾下的官员出这样的题目给前来投效他的读书人,难道他已经有了不臣之心么?
  可那他又何必冒险去救援灵武唐军?放任崔乾佑把灵武唐军一口吃掉,然后带着叛军直捣龙庭,岂不是刚好达到了借刀杀人的目的?!
  联系到自己这一个多月来的亲身经历,越想,马跃觉得心里头越迷惘。顾不上再管读书人们打架的事情,找了个石头凳子坐下来,用刀鞘的尖端,在泥地上反复刻刻画画。既然大唐是陛下的,所有城池田地也都是陛下的,自己当初又何必要跟叛军拼命?!谁当了皇帝,治下还能没有捉奸捕盗之人,还能缺了自己这捕头一碗饭吃?安禄山和李家谁输谁赢,又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可叛军的军纪实在太差了。差到是个男人就无法忍受下去。而房琯大人的作为呢,又比叛军强到哪里去?如果说房琯大人是个奸臣,所以才做出借敌军之手消灭民壮的愚蠢举动,那提拔了奸臣的皇帝陛下算什么?已经被出卖了一次,还要继续为这个混蛋皇帝和混蛋朝廷效力,马某不是犯贱又是在干什么?可马某今后如果不想继续犯贱的话,就要回过头去忍受叛军的欺凌侮辱,忍受他们在自己眼皮底下戕害父老乡亲,那又如何算得上是个男人?如果自己是个男人,就得拿起刀,可那岂不是又在犯贱?
  一个个圈子绕下来,绕得马跃头晕脑胀。他原本没想到问题会如此复杂,也没想过自己能比那些读书人高明,能在短时间内就给出一个正确答案。可无论怎么努力,问题就在他眼前挂着,怎么挥都挥之不去。仿佛如果今天弄不明白,就永远无法再度跳上战马。永远无法再度面对成千上万的叛军,依旧能毫无畏惧地举起手中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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