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烟云作者酒徒》第246/263页


  “一群半大小子!”虎牙营副统领储独眼笑着嘟囔了一句,不知道是笑话两个王子和一众曹国武士缺乏混战经验,还是羡慕对方年青。
  “他们早晚会长大!”万俟玉薤笑着回应,脸上充满了慈爱与自豪。“长大了之后,就会是咱们安西军的精华所在。即便回到本国去,也是一样!”
  “那倒是!”储独眼丝毫不怀疑万俟玉薤的论断。他自己当初也从没想过吃军队这碗饭,可自打与铁锤王合作了第一次之后,便忍不住想跟后者合作第二次。然后就是第三次,第四次,直到整个人完全融进安西军中,再也舍不得离开。
  “回头去找找老朱,让他那边的新兵蛋子,也都上来闻闻战场的滋味!”想起安西军的未来,万俟玉薤就立刻想到了朱五一及其手下的选锋营。那个营头的兵卒都是从京畿道附近各郡县的民壮中间选拔,无论身体素质和精神坚韧程度,都远不如在西域那种困苦条件下长大的部族武士。而这些民壮,在血脉上,却比部族武士们距离大唐更近,更有资格承载安西军的未来。
  “走吧。这边的确没咱们什么事了!”储独眼四下望了望,笑着点头。虎牙营有自己的骄傲,既然胜券已经在握,便没有必要冲在最前头。他们是安西军最锋利的部分,没有必要把精神浪费在一群溃兵头上。


第五章 双城 (三 下)
  他们放弃对残兵败将的追杀,掉头向后。一路上,到处都可以看到敌军的尸体。有的已经被北风吹得僵硬,宛若一块块冻肉。有的却还没完全冷透,黑红色血液不断从伤口处流淌出来,将地面上已经结冰的血块,再裹上厚厚的一层。
  在黑暗寒冷的血冰附近,则是一堆堆冒着烟的帐篷。火苗于烟雾背后时隐时现,就像地狱里的鬼魅提着灯笼夜游。个别受了重伤的叛军士卒,一时还没有断气,艰难的用手臂支撑起身体,慢慢向火光处蠕动。他们不愿意被死亡带进黑暗冰冷的地狱,他们试图抓住这人世间最后的温暖。然而他们的努力注定是徒劳的,很快有安西军士兵跑过来,给垂死挣扎者补上几刀,然后快速割下人头。
  “啊——————!”“饶命——————!”“慈悲——————!”“啊——————!”惨叫声和求饶声此起彼伏,中间还夹杂着沉闷的,刀砍在死尸上的声音,令人后背一阵阵发麻。
  饶是见惯了死亡场面,储独眼亦觉得不寒而栗。他停住坐骑,伸手拉了拉万俟玉薤的马缰绳,乞求般提议,“没必要赶尽杀绝吧!现在这些人已经不可能再有反抗的力气。留他们一条小命儿,也影响不了战局!”
  万俟玉薤的官职级别比他高,加入安西军时间也比他长,自然更有资格根据战场上的实际情况对主帅的命令进行局部调整。但后者却不打算这么做,摇摇头,低声回应道:“这么冷的天气,又伤得这么重,即便不在他们身上补刀,他们也没可能活到天明了。早点儿送他们上路,反而是件好事!况且长安往东,眼下全在叛军的控制范围内。无论是崔乾佑、李承轨,还是史思明、蔡希德,谁也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咱们将长安拿下来。如果大将军这回不杀得狠一点儿,让其他各路叛军有所忌惮的话。日后,咱们还不知道要打多少冤枉仗,死多少弟兄!”
  储独眼哑然。心中不能完全接受万俟玉薤的解释,嘴巴上却不便再说什么。万俟玉薤看了看他,又语重心长地补充:“当我跟咱家大将军一样年纪的时候,还拎着把破刀,满天下找人比武过招呢。而他却把继承封帅遗志,重建安西军,重建大唐的担子都自己一个人扛在了肩膀上。虽然他在弟兄们面前,从来没喊过一声苦,一声累。可任何人只要仔细想想,就知道他有多不容易。所以咱们这些做属下的,能分担,就尽力替他分担些。即便不能分担,也绝不能给他添乱。至于其他人的死活,老实说,我根本不想在乎,也跟咱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万俟兄说得是,储某刚才太过于妇人之仁了!”储独眼抱了抱拳,凛然受教。万俟玉薤说得没错,他现在身为安西军的一员,当然凡事要以安西军的利益为先。至于其他人,叛军也罢,朝廷也罢,都远不及安西军来得重要。毕竟如果王洵这面大旗倒了,安西军也就彻底完了。大伙无论心中有多少豪情壮志,统统都将成为梦幻泡影。
  可这种没止境的杀戮……?趁着别人不注意,储独眼又偷偷向血与火的炼狱间瞄了瞄,轻轻摇头。大将军现在越来越有古代名将气度了,举手投足之间,都透出身为上位者的威仪。近千名受了伤的叛军,在他眼里,恐怕就是一堆棋子罢了。说从棋盘上扫落下去就扫落下去,丝毫都不会犹豫。
  一将功成万骨枯,只要最后能够获取胜利,恐怕该牺牲自己人的时候,他也不会做丝毫犹豫。这样的王洵和以前那个略带生涩,略带柔弱的王洵,到底哪个更好一些?储独眼心里很难得出结论。只觉得身边的血与火的颜色越来越艳,越来越艳,像针一般,刺得自己眼睛发疼。
  因为心绪过于沉闷,在找到朱五一与马跃二人带领的选锋营之后,他便没有重新走回战场。万俟玉薤能理解储独眼的心情,也不强求,派了两名弟兄跟着他,一起去找王洵报捷,顺便请示下一步任务。三人顺着主力进攻的方向找了片刻,很快就看到了帅旗所在。跳下坐骑,缓缓地走了过去。
  已经有很多将领在这之前就赶到了,团团围在帅旗之下,高声谈笑。今晚这一仗,安西军以一万五千之众偷袭五千叛军,赢得没法不轻松。听到储独眼身边坐骑的嘶鸣,大伙回转头,笑着给他空出一条通道,“储将军来了,万俟将军呢?今晚,你们虎牙营可真露了大脸了!”
  “万俟将军帮着选锋营去练兵了。他说要让新兵多见见血,以免今后打仗时腿软。”储独眼笑着向大伙拱手,然后冲着王洵躬身施礼:“启禀大将军,卑职奉万俟将军之命,前来向大将军缴令。万俟将军吩咐,若是还有新任务,请……”
  “行了!”王洵笑着摆手,“万俟这厮,越来越会拍马屁了。今晚还能有什么新任务给你们?难道他还没打过瘾,想趁机去偷袭长安城么?!”
  众将哈哈大笑,一时间,心中豪气干云。都觉得即便马上去偷袭长安,也不算什么坏主意。虽然未必能如愿攻进城内,至少可以把孙孝哲给吓个半死。
  王洵的手向下压了压,把笑声渐渐止住。“虎牙营的损失如何,统计过伤亡人数没有?咱们凑起这么一支队伍可不容易,损失大了,今晚这仗,就得不偿失了。”
  “劳大将军挂心,弟兄们损失不重!”听到王洵如此在乎虎牙营将士的安危,储独眼冰冷的心头瞬间又涌上了一股微微的暖意,“只是夺取营寨大门的时候,折损了七名弟兄。随后便没有再增加任何伤亡。大将军接应得及时,给弟兄们配备的锁子软甲也轻便好用!”
  “损伤不大就好!”王洵欣慰地点头。“来人,给储将军倒酒。还有几路兵马的主将,没派人把消息送过来。咱们边喝,边等他们!”
  话音刚落,周围突然响起一阵热烈的欢呼。紧跟着,方子陵带着一队弟兄,将几名浑身是血的家伙推进了人群。“禀大将军,末将在死尸堆里翻出了几个大活人!特地带过来给您鉴赏鉴赏!”
  “饶命!”没等王洵开口,一名身穿寻常叛军士卒服色的家伙便大声讨饶,“末将愿意投降,愿意投降。请大将军饶过在下。在下今后愿意替大将军牵马坠镫,以谢活命之恩!”
  “无耻!”另外一名俘虏冲向乞求投降者,试图将其撞进火堆。半途中却被方子陵的部属死死按住,跪在地上,破口大骂,“不就是一个死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等从渔阳一路杀到长安,都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了,还怕个死字?!赶紧闭嘴,别给你们老崔家丢人!”
  “姓秦的,你自己想死,别拉着他人!”乞降者非但没被骂出勇气,反而愈发豁出去了脸皮。“末将是崔乾佑的亲侄子崔云起,崔乾佑的亲侄子。如果您老饶恕末将,末将愿意写信,劝叔父早日弃暗投明!”
  对于这种没有骨气的家伙,王洵看都懒得多看一眼。摇摇头,吩咐左右将俘虏带走,“推出去斩首,用他们的血祭奠今晚战死的弟兄。一会儿再找到装死者,不用往我跟前送。本帅不想看着他们犯恶心!”
  方子陵马屁没拍到正地方,吐了下舌头,带领弟兄们推着俘虏往外走。叛军的副将秦德纲耸了耸肩,大步向远处走去。其他几名俘虏,却跟崔云起一道,双腿拖在地面上,死活不肯离开,“大将军发发慈悲,大将军发发慈悲啊。我等本不愿意冒犯大将军虎威,是崔乾佑,是崔乾佑老贼硬逼着我等来的啊!”
  “慈悲?”王洵放下手中酒盏,大声冷笑:“尔等也配谈慈悲?尔等毁我家园,杀我乡邻之时,可否想过‘慈悲’二字?”
  众俘虏被他问住了,一个个嚎哭着瘫软在地,任由方子陵带人将他们拖开。王洵心里却依旧有股怒火未曾得到发泄,咬了咬牙,两眼中射出森然寒光:“毁我家园者,死!王某才不管你是谁的孙子,谁的侄儿。今天如此,将来也是如此。”
  “毁我家园者,死!”一众曾经家住长安附近,跟着王洵从中原杀向西域,又从西域杀回来的安西军将领齐声重复。他们当年在药刹水沿岸浴血奋战,百死而不旋踵,就是因为背后有一个家,一个令人骄傲的大唐。可当大伙在万里之外终于杀出一片天地之时,蓦然回首,却发现大唐已经轰然倒塌,自己曾经魂牵梦萦的那个家,已经被叛军烧成了一片废墟。
  此仇此恨,又岂有大发慈悲的余地?即便王洵答应放俘虏一条生路,大伙也会偷偷跟上去,将他们碎尸万段。即便他们从此以后隐姓埋名,不问战事;即便他们跑到天涯海角!
  “毁我家园者,死!”
  “毁我家园者,死!”阵阵怒吼声,被老安西军将士,新安西军将士,大声重复。顺着烟雾和火光冲上去,捅破无边的黑暗,又重新融入无边的黑暗。


第五章 双城 (四 上)
  “毁我家园者,死!”
  “毁我家园者,死!”
  “毁我家园者,死!”
  分散在战场各处的将士们扯开嗓子,将一波波怒吼声以帅旗为原点,波浪般传遍整个战场。
  几乎每个人都声嘶力竭,几乎每个人眼里都涌动着几点亮晶晶的东西。特别是那些曾经被高仙芝抛在怛罗斯河畔,数年后又被王洵竭尽全力救回的安西军老兵。他们之所以迟迟不愿在药刹水畔开枝散叶,就是因为心中还牵挂着中原的家。可现在,有谁能告诉他们,大伙的家在哪里?大伙魂牵梦萦的父母兄弟和邻家小妹,他们又在哪里?
  怒吼声中,带着一丝侥幸心理的俘虏们,个个面如土色。有人已经放弃挣扎,引颈就戮。有人则扯开嗓子,破口大骂,期待临死之前也能落个痛快。白水城王子贺鲁索索正用马鞭赶着一名将军打扮的家伙前来献俘,听到周围山崩海啸的怒吼声,立刻放弃了在王洵面前邀功的打算。从腰间抽出弯刀,奋力下砍。
  “饶命啊!”他马前那名被俘的叛军将领非常机灵,感觉到周围的势头不对,立刻倾身前扑。于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来自背后的刀锋,紧跟着,不顾贺鲁索索威胁喝骂,低着头,连滚带爬地往中军帅旗下逃。一边逃,还一边扯开嗓子大喊道:“饶命,饶命!我不是安禄山的人。我没祸害过中原百姓。我真的没祸害过任何百姓。别杀我!别杀我!我不能死,我还有重要情报要当面汇报给王大将军!”
  最后一句话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非但贺鲁索索停止了对此人的追杀,其他安西军将士也惊诧地转过身体,迟疑着,让开了一条通往帅旗的道路。
  “如果你敢撒谎,老子就亲手剐了你!”贺鲁索索跳下坐骑,徒步撵上俘虏,用弯刀在对方的脸上抹了抹,恶狠狠地威胁。
  “不敢,不敢,小人刚才如果说了半句谎话,就让天打雷劈!”俘虏知道自己暂时从鬼门关旁逃了出来,颤抖着,连声赌咒。
  “去!”贺鲁索索用力在他背后推了一把,将其推入人群,“禀大将军,这厮自己说有重要情报要向您汇报。他叫刘贵哲,末将是在……”
  没等把他情况介绍完,俘虏已经抢先跪了下去,冲着王洵等人重重叩首,“罪人刘贵哲,见过安西大都督,见过诸位将军!”
  “抬起头来!”数日前在王思礼等灵武将士口中,王洵曾经听说过这么一号软骨头。皱了皱眉头,沉声喝令。
  “遵命!”刘贵哲小心翼翼地抬起头,被火光照亮的胖脸上堆满了献媚的笑容,“罪人久仰大将军威名,一直遗憾没机会看到。今天侥幸能被大将军所俘,呜呜,便是,呜呜,便是立刻就去死,也,也值得了!”
  “无耻!”周围的一众安西军将领忍无可忍,大声斥骂。这些日子从马跃口中,大伙已经了解到了黄帝陵一战的详细经过。当时王思礼、吕崇贲将领舍死忘生,对着崔乾佑的本阵逆冲,图的就是给其他弟兄创造一个从容撤退的机会。而就在此生死关头,刘贵哲与杨希文二人却带领着嫡系部属向崔乾佑投降,将王数万弟兄卖给叛军。
  刘贵哲知道自己决定能否活命机会就在此刻,阿谀奉承之词从口中滚滚而出,“不是,不是无耻。是真心,罪人是真心仰慕大将军!只要大将军不嫌弃,罪人愿意替大将军牵马坠镫,永远追随大将军左右!”
  “闭嘴!”王十三跳将起来,一脚将刘贵哲踹成了个滚地葫芦。“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模样,大将军的坐骑,用得着你这种人来牵?!赶紧说,你有什么重要消息要汇报,再啰嗦这些不着调的废话,王某先割了你的舌头!”
  “唉,唉,我说,我说。我这就说!留情,军爷您请高抬贵脚。我就是一堆臭马粪,别葬了您的靴子……”刘贵哲一边在地上滚动,一边摇尾乞怜。
  “杀了他!”
  “别听他说废话!这种人,在崔乾佑那边也不会受待见,怎么可能接触到重要东西!”众将领最瞧不起的,便是刘贵哲这种没骨头家伙,陆续转过头,向王洵大声建议。
  “给他个说话的机会!”王洵将手向下按了按,示意众人少安毋躁,然后将目光转向刘贵哲,冷冷地吩咐。
  王十三闻言,立刻停止对刘贵哲的折辱。俯身将其从地面山拎起来,像拎小鸡一样掼在了王洵面前。“说,别再想玩任何花样!否则,王某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是,是,罪人这就说,这就说。罪人是不久之前才被崔乾佑俘虏的,真的没做过任何坏事!”刘贵哲先悲悲戚戚地强调了一句,然后才抽泣着转入正题,“安,安禄山病危,已经不能亲自过问朝政了。如今叛军那边的军政大权,都被安庆绪和严庄两个把持着。严庄那厮心胸甚窄,与史思明、蔡希德、崔乾佑、孙孝哲等大小贼头都有过节。所以一干贼头目前都眼巴巴地看着洛阳,为安禄山遭天谴之后的事情,未雨绸缪!”
  “此事本帅早就知道了!”王洵笑了笑,轻轻摇头。
  “崔乾佑并不真心想要救援孙孝哲。派他的侄子前来,只是为了堵其他人的嘴巴。他怕跟您老拼个两败俱伤之后,被孙孝哲坐收渔翁之利。”刘贵哲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王洵,目光里充满了乞求之色。
  “这也没出本帅预料之外!”王洵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左右将俘虏拖走。
  立刻有人冲上去,架起刘贵哲的胳膊往外拉。可怜的刘贵哲吓得魂飞天外,把自己知道的事情,竹筒倒豆子般一股脑地往外抛,“饶命,大将军饶命。罪人还有重要情报,还有重要情报啊!诸贼当中,只有李归仁与孙孝哲两个关系最好。也只有他,同时还能跟严庄处得来。老贼崔乾佑曾经认定,即便他不派兵前来给孙孝哲帮忙。用不了多久,李归仁也会向安庆绪主动请缨。那厮擅长统帅骑兵,单手能挽得住奔马。军中的部族武士和曳落河们,都愿意唯他马首是瞻!”
  这个消息对王洵来说,多少还有一些价值。眼下通过贾昌那条线,他虽然能了解到叛军方面很多军事调动情况,可贾昌毕竟是个弄臣,毕竟能接触到的东西有限,不像刘贵哲,曾经当面聆听崔乾佑的分析教诲。
  偷偷向上望了一眼,见王洵的脸色渐转凝重,刘贵哲赶紧继续补充:“安庆绪信得过的将领里面,还有一个叫安守忠的家伙,也算个难得人物。据说是文武双全,资历又足够的老,能服众。叛军在河南战场几次攻击受挫,都是他出面力挽狂澜!如果孙孝哲这边讨要援兵讨要得太急,安守忠也是一个带队前来增援的可能人选。”
  “这也是崔乾佑对你说的?”王洵在心里头将有关安守忠的情况过了一次,皱着眉头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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