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蝶藤萝全集》第5/26页


  “已经三点了吗?我都没注意到,真对不起。”绍远忙站起来说。
  “这么冷的天还打什么球?”哲夫皱眉问。
  “阿爸,这比坐在屋内更能御寒呀!”敏月笑着说。
  望着姊姊和绍远双双离去的背影,敏贞突然很不舒服,她知道此刻再也做不下任何工作了,正想告退,玉满和秀子又出现。
  “敏贞呀!阿嬷眼花看不清,你看这蓝毛衣配什么花色好?”玉满一进门就对孙女儿说。
  敏贞眼看走不成,只有过去扶玉满坐下,并帮她看那本厚厚的日文毛线书。敏贞因受过三年日本教育,还略懂一些浅显的日文,但最主要的是她对配色花样的敏感度,及对女红的好手艺,便她成为姑婶姊妹中的顾问。
  玉满打给秉圣的这件毛衣,有一半是敏贞的功夫,到了胸口又要添不同的图案了。
  “阿笑婶走了吗?没给敏月碰见吧?”哲夫抽着烟斗问秀子。
  “怎么没碰见?敏月不会摆脸色,但我知道她心里不高兴。”秀子也坐了下来。
  “这次又是哪一家来提亲?”哲夫问。
  “隔壁镇王老师的大儿子,听说在台北念师范学院,快毕业了。他当老师,敏月也当老师,很速配的。”玉满说:“就怕敏月又不满意了。”
  “敏月这孩子向来随和,怎么拣人拣得这么厉害,个个都有意见?”哲人转向敏贞说:“你姊姊没有在外面交什么男朋友吧?”
  “没听她提起过。”敏贞回答。
  “我们黄家一向开通,婚姻自由,若有,一定要叫她带回来看看,偷偷摸摸就不好了。”哲夫抽一口烟说。
  秀子看了玉满一眼,玉满很从容地说:“你天天只看外面,有没有看到家里头呢?现成就摆了一个在那里,你怎么没有注意到呢?”
  “阿母说什么,我实在不懂。”哲夫笑着对母亲说。
  “绍远呀!”玉满摇摇头说:“就许你每天放在嘴边夸,就没有想到女儿也会喜欢他吗?”
  “敏月和绍远?”哲夫非常的意外。
  敏贞则如遭当头棒喝,她的惊讶不亚于父亲,而且吓得将一团红毛线球跌落到地。难怪她刚才看到他们并肩出去的样子会感觉到异样,这令她的胃部更是翻搅得厉害了。
  藉着检线球,她隐藏自己的失态与无措。昏乱中,她又听见哲夫说话,声音是高兴的:“敏月和绍远?我怎么没想到?大概我一直把心放在绍远的前程上,没顾到他的婚姻,毕竟他才二十岁而已。不过,这真是个好主意,他们两个天生的一对金童玉女,不送做堆也太可惜,就不知道他们是否彼此有相爱呢?”
  “绍远当然是爱啦!敏月论貌有貌,论才有才,绍远都称赞好几回了。”秀子毫不犹豫地说,“你下次细心看,他的一双眼晴全在敏月身上,敏月要什么,他不是马上有求必应吗?”
  “那他还真会瞒我,我还以为他的一颗心都放在生意上呢!”哲夫笑着说,“那敏月的意思呢?”
  “那还用说?这女孩是我一手带大的,她的心思我最清楚。”玉满说,“若不是为了绍远,她哪会拒绝一间又一门的好亲事?”
  “那就太完美了!一来敏月不用离开家,嫁到别处去;二来绍远成为我的女婿,等于半子,我可以名正言顺栽培他,他也不怕人言可畏了。”哲夫想一想又说:“不过,绍远还有四年大学要念,现在结婚又太早……”
  “可以先订婚呀!一旦定了,心也安了,这个女婿就跑不掉啦!”玉满深知儿子的心意,能找到绍远这样的女婿,也是黄家之福。
  “我大哥说,黄家对冯家恩重如山,我们都是知感激的人,阿母和哲夫若欢喜,绍远招来人赘他都愿意。”秀子又进一步讨好说。
  “那样更好了,第一个男孩子姓黄,我就可以早早抱曾孙了。”玉满开心地说。
  “阿母,我的意见是何必招赘呢?我们黄家并非没有子嗣,且入赘毕竟有伤尊严,冯家舍得委屈绍远,我还舍不得呢!”哲夫说。
  “你看,我猜得没有错吧!哲夫疼你侄子的心,连你大哥都要自叹不如呢!”玉满对秀子说。
  敏贞呕着一口气就阻在胸臆中,她要假装平静,于是忍得牙齿、肌肉都痛了。她无法再忍,颤抖地把毛线篮放在桌子上,用最大的抑制力说:“我不舒服。”才说完四个字,她就冲出去,经长廊到院子,差点撞到正在腌酸菜和做菜脯的金嫂。那些酸味和腐味更刺激了她的鼻子,她捂着口,一到竹篱后的茅厕坑就哗啦啦吐个不停。
  “怎么啦?”金嫂跑过来问。
  敏贞按着喉咙,上气接不了下气。
  “是不是吃坏肚子了?”玉满拄着拐杖到院中,“我叫阿娥去拿些胃散和征露丸。”
  敏贞回到厨房吃药,玉满和哲夫都担心地问东问西。秀子当然不会错过表现的机会,但她说的每一句关切话,都让敏贞病得更重。
  秀子是故意的,敏贞想,秀子很清楚她呕吐不是肚子痛,而是因为恶心冯家。冯家处心积虑送了秀子进来,现在又是绍远,这两个人很快就会吞噬掉黄家,而这背后还不知有多大的企图呢!
  天呀!敏月和绍远……太可怕了!他们若结婚,这世上还有天理可言吗?母亲死后若有灵,又怎能让这种仇者快、亲者痛的事情发生呢?
  她必须去问母亲!
  在床上实在躺不住,她便俏悄溜出门,行经后院,看相思树旁的山茶开得艳红,这是惜梅姨特别由阳明山苗圃买来的,她很快地摘了几朵。
  这些花是父亲的宝贝,他若要寻,就到母亲的墓前来吧!他应该忏悔,才八年,他就忘了爱妻的死,扶秀子为正室又生了二子,现在还想把敏月嫁给绍远,这不就像中了冯家的迷魂药吗?还有祖母、姊姊。
  她急急赶路,走到小学才想起敏月和绍远带学生在操场打棒球。她由教室后面迂回绕着,可以听到小朋友的欢闹声,夹着敏月的娇笑和绍远低沉的嗓音。
  曾经有一阵子,她很爱看绍远打棒球,他挥棒准而有力,跑起来像风,每次光脚滑回本垒,她叫得比谁都大声。她一直以为他是为她而表演,其实真正是为敏月吗?
  不!她不能再想,绍远对她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只是可怕的敌人、邪恶的魔鬼!她一出了学校,就开始狂奔,彷佛有凶神恶煞在后面追一样。
  她一口气跑到墓地,气尚未喘过来,就被眼前的荒凉景象吓到。树草枯了,天色苍白,那种绝对的寂然闭塞,像是隔离在生命和季节之外。
  她把山茶花放在墓碑前,齐齐三朵,鲜红对阴阴的灰,恍惚祭祀的血。她棗抚着黄朱宽慧、黄中圣、黄立圣的名字,忍不住控诉着:"你为什么要死?死了就注定要被人遗忘。阿爸不记得你,阿姨、姊姊、惜梅姨都不记得你,他们只看眼前的人,贪恋眼前的事,哪会顾念在地底的你呢?阿母,当年你带走两个弟弟,为什么不带我走呢?我也伤心也生病,我不该引你到阿爸的书房,让你听到秀子的事……但我怎么知道……”
  说到此,她眼泪夺眶而出,顿了许久才说:“你恨,又为什么只处罚我一个呢?我该怎么办?眼睁睁地看着冯绍远成为我的姊夫吗?我受不了这一切了!你是母亲,万不该那么早就放弃,把过重的痛苦全推到我一个人的身上来!”
  泪水滴到红山茶上,凝聚如珠。她呆呆地望着,她要如何阻止姊姊嫁给绍远呢?冯家这张毒网一碰,敏月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善良甜美的敏月,为什么看不清楚绍远的用心呢?
  她擦干眼泪,想由混乱中理出个头绪来。花瓣一片片扯下,洒在坟上,凄绝的美就像那些被剪碎的绣布。
  不知多久,她觉得冷了,天竟下起一丝丝的细雨。这一来她真会生病了,或许病死也好,身心皆灭,再不沾染尘世的丑陋与悲苦。
  这念头闪过,她竟畅快她尝起雨的滋味来,并且把手大大地张开,像拥抱死亡一般。
  突然雨没有了,她抬头一看,竟是一把黑布伞。她猛转身,一脸严肃的绍远站在她身后。
  “你……你来做什么?”她退后一步问。
  “大家都在找你。阿姨说你刚吐过,人有些不舒服,她若知道你跑来山上淋雨,一定会很生气。快跟我回家吧!”他向前一步说。
  “你怎么晓得我在这里?”她又往后退道。
  “我刚刚打棒球时,就看见你拿着几朵山茶花往山里来。天一下雨,我看不太妙,就回家帮你拿伞了。”他又往前进。
  “谁要你鸡婆多事?我淋雨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干脆大步离开,不想跟他共撑一把伞。
  “是和我没有关系,但我不忍心看你家人着急的样子。你为什么不替他们想想呢?”他追上来,仍一脸耐心。
  想?她就是想太多,想到心深处,才会那么痛呀!但她怎么能对他说?
  一路上她不断拒绝用他的伞,终于看到小学时,她一马当先冲到走廊上。
  “你可以走了,我在这里等到雨停。”她对随后跑来的他说。
  “那由我来等,你先撑伞回去。”他说,也跨到走廊上,头发和身上都布着细水珠,似乎比她还湿。
  她看了他一眼,不说话;他把伞放下,也不动。两人站在斑驳无人的教室前,望着寂静宽阔的操场,雨丝随着风向时而飘东、时而飘西,像一群弄不清方向的小精灵,胡乱嬉戏着。
  她感到一阵寒意,憋不住地“哈瞅!”一声,四周空气忽然惊了一下,彷佛连雨也慢下来,似在询问。
  “你看,如果感冒引发了气喘的老毛病,不知又要惊动多少人。”他脱下褐色毛衣,就往她肩上披。
  “我不要,我死了又与你何干?”她忙躲开。
  “当然有!”他瞪着她,双手紧按她的两肩,不让她走,“你死了,没有人监督我的邪恶行为,我在黄家就更可以无法无天、为所欲为了,不是吗?”
  他竟说出这样的话!她太震惊,只能直直地望着他。他离她那么近,近到可以看清他眼阵内的怒火。在对峙中,她动弹不得地任他披好毛衣,并扣上一个钮扣。
  暖意立刻回到她的身上,毛衣有他的体温和气味,止住她的颤抖,也回复她的神智。
  他终于承认他的行为邪恶,终于说出他的野心。那么,他真要娶敏月吗?话到嘴边,她总是问不出口,怕听到他根本不爱敏月……更怕听到他爱敏月。
  看他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她忍下把毛衣脱还他的冲动。他不想让她生病,就让他去冷死好了!还有伞,是她黄家的,何苦不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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