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道全集.com》第2/18页


传闻三

我曾经是一个风风光光的市委书记秘书,如今却成了一个人格分裂的患者,听上去,谁都会认为这太荒谬,但是在这个世界上,荒谬就是真实。这年头某某市委书记被双规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因此东州一把手腐败了也并未引起什么轩然大波,但是我作为他的秘书竟然能够出污泥而不染的确令人匪夷所思。于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唾沫星子几乎要把我淹死了。“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我就不信他是清白的。”“这种人为了保全自己,肯定一进去就全说了。”“不会是漏网之鱼吧?”“这种人天生就是他妈的叛徒!”常言道人言可畏,舆论杀人,我万万没有想到,解除双规后的我所承受的压力要比被双规时不知要大多少倍。然而相比老板的老婆给我带来的压力和痛苦,这些只能算是小菜一碟。

自从老板和他的儿子一起被专案组双规后,他的老婆就从东州市第一夫人变成了人们唯恐避之不及的孤苦伶仃的女人,于是我作为她老公的秘书、她儿子的朋友,一下子就成了她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她经常一个人开车到我家楼下,而且多半是夜半时分,电话一响,无论我妻子多么担心,我都得下楼,钻进她的车里,便不知所终。当然商量的都是如何救她老公和儿子的事,比如,如何打点北京的关系,如何收买贿赂专案组成员,甚至包括如何藏匿赃款赃物,搞得我整日在悬崖边上打转,只要稍稍打点退堂鼓,她便向我哭诉道:“商政,好兄弟,你可是嫂子唯一的亲人了,过去那些前呼后拥的势利小人,要么袖手旁观,要么落井下石,你可千万别嫌弃嫂子,否则嫂子可真是走投无路了。”我怎么能对一个几近绝望的女人的哀求奉上一个懦夫的歉意呢?但是每次帮她做完亏心事,我就觉得自己像手术台上一个麻醉过的病人,感觉心已经开始腐烂。我经常在夜里梦见自己的脑袋被人放在托盘里端到了宴会的餐桌上,我的血管的图案被大厅内辉煌的灯火投射到墙壁上。我的耳畔经常回荡着的咒语是:危险不危险……危险不危险……危险不危险……危险不危险……最令我毛骨悚然的是这声音很像是老板的声音,就仿佛哈姆雷特在露台上遇上了鬼魂。我知道我从小就想成为王子,因为只有王子可以娶白雪公主,但是我不是哈姆雷特,天生就不够格,我只是个小秘书,却以为……哈哈,我不过是个顺从的工具,怪不得老板在任时最爱看的书是超级畅销书《狗图腾》,我问他:“这本书有什么好?”他感慨地说:“狗是狼的本家,狼都灭绝了,只剩下狗了。”我疑惑地说:“或许狼也是狗。”他笑了笑说:“反正都是犬科。”那次谈话后,出于好奇,我查阅了《东州市志》,确实没有狼的记载,只有狗的传奇。东州人竟然从古到今没见过狼,只见过狗。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查阅《东州市志》后,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原来历史只是一出闹剧。但是在《狗图腾》里找不到最后的救命稻草,那个“危险不危险……危险不危险……危险不危险……”的咒语有一天夜里突然变成了“危险……危险……危险……”。我不知道“危险”究竟是什么,但我知道有一股诡秘的力量开始操控我的心灵。或许真正的危险就是灵魂出窍,我已经感觉到灵魂在我的脑袋里撞击,它迫不及待地想寻找自我,只要有人敲一敲我的脑壳,灵魂就会冲出头颅。知道了自己的危险,我像保护卵子一样保护我的脑袋,直到有一天老板的老婆过生日,酒后她像抚摸哈巴狗一样抚摸了我的脑袋,我的灵魂顿时飞升了。

那一天大概是她做东州市第一夫人以来头一次凄凄惨惨地躲在家里过生日,前来祝贺的只有我一个人,实际上我也是她打电话约来的,她自己亲手炒了四个菜,开了一瓶法国红酒,生日就在淡淡的哀愁和凄苦的惆怅中透过缠绵的音乐开始了。窗外凄美的夕阳射进来,多少唤醒了我已经埋葬掉的心气,她在落下窗帘的房间里点着许多支蜡烛,头顶的天花板上是蜡烛映照的光圈,我抬头望着红红的光圈,有一种花圈的沮丧,总觉得房间内有一种祝英台坟墓式的气氛。没想到貌似坚强的她几杯红酒下肚,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出来,想到自己未卜的前程,我也左一杯右一杯地麻醉着愁肠,不知不觉间我们俩已经醉作一团,她把我的头抱在怀里像抚摸哈巴狗似的抚摸着,一边抚摸一边呼唤她老公的名字,她每呼唤一声就仿佛有一根针在刺戳我的脑子,我的灵魂在脑子里嗡嗡直叫。一开始我还是被搂在内衣外面,不知什么时候,我的脸已经埋在一对松懈得像面袋子一般的乳房内,松松软软、暖暖和和、热热乎乎,我的自控力刹那间闪现了火花,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猛灌自己红酒。没想到她倒出手来,竟垂着一对奶子站起身走到镜子前,左照一照右照一照,像个疯女人一样没羞没臊地开始脱衣服,东扔一件、西扔一件,不一会儿镜子里便出现了一个裸体的女人,我望着眼前白花花的胴体,身子突然一哆嗦,灵魂终于出窍了,耳边响起老板曾经的声音:“商政,你嫂子这星期不在家。”我下意识地回答:“老板,我安排。”或许是我的声音太像她的老公了,她猛然转过身来,用一双泪眼望着我,此时的我早已不是我,而是我的分身之一,也就是她的丈夫,于是我那自我控制的最后火花熄灭了,我猛然起身吹灭屋子里所有的蜡烛,迫不及待地冲向镜子前那臃肿雪白的胴体……

人生之所以残酷,就在于无法追悔。干完那见不得人的勾当后,我似乎是清醒的,因为我离开她的家时,心情羞愧到了极点,怀着无地自容的感觉回到我家楼下,一进楼道便跪在了地上,几乎是跪着用双手和膝盖上的楼,我妻子给我开门时乍然惊叫起来,连我都吓得当场吐了一地。

第二天清晨,妻子早早地上班走了,我起得非常晚,快中午了才睡醒,一睁眼,脑袋里叽叽喳喳地挤满了人,我踉踉跄跄地走进卫生间,照镜子时,只觉得身体猛然一哆嗦,倏地,我消失了。一个黑脸的专案组成员接管了我的身体,他一脸严肃地问镜子里的人影:“你昨天晚上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镜子里的人影好像是我,一脸得意地看着黑脸。黑脸厉声喝道:“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黑脸魁梧的身材面对镜子里的我好像居高临下,我反问道:“你是谁?”黑脸答:“专案组成员。”我继续问:“是龙的传人吗?”黑脸答:“我是,但你已经不是。”镜子里的我嘿嘿笑道:“你知道谁是龙吗?告诉你,记住了,天子也叫真龙,所谓龙的传人也就是天子的传人。天子代表什么?”黑脸怒道:“一派胡言!”这时我又觉得身体猛然一哆嗦,黑脸已经变成了红脸,只见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给人一种奇怪的亲切之感。他温和地说:“想不到你还挺有思想。有思想是好事,但不能胡思乱想,思想不是越多越好,多了就要出乱子。什么叫解放?解放也是消灭。像你这种为虎作伥之辈,必须消灭。”红脸话音刚落,我的躯体又猛然一哆嗦,一个脸上蒙着黑布的大汉接管了我的躯体,他从盥洗台上的牙具杯内拿出我的刮脸刀,熟练地卸下刀片,向镜子里的我挥了挥,然后说了两个字:“保密!”就像切面包片一样,在我的前胸横一下竖一下地割了起来,带着体温的血液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我的前胸很快变成了纵横交错的小溪。万幸的是蒙脸大汉用力不猛,否则我的心脏很可能被当做土豆挖出来。大汉割完后轻蔑地看了一眼镜子里的我,身体突然膨胀起来,我借机钻进了他的身体,对着镜子一瞧,站在镜子前的血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右手还捏着滴血的刀片。“我的天!我这是怎么了?”我赶紧给妻子打了电话,她慌慌张张地赶回家,见到血肉模糊的我顿时就吓傻了,她赶紧叫救护车送我去了医院。在医院处置完伤口后,医生建议我妻子领我去看心理医生,我当时就拒绝了,我不想我的脑袋全部被撬开,任由别人窥探。但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躯体痛苦地被我的分身们接管着,特别是老板和他的儿子接管我的躯体时,两个人密谋利用地皮赚黑心钱的丑事一五一十地从我嘴里说了出来,吓得我妻子目瞪口呆,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地问我到底怎么了。我只好将老板的老婆过生日勾引我的丑事说了出来,我妻子听了以后痛苦万分。刚好半夜老板的老婆又把车开到了我家楼下,我妻子怒从心起,二话没说就下了楼,“臭婆娘!”我妻子一边冲出楼道一边大吼,就像魔鬼从阿拉丁的瓶子里钻了出来,她一把将老板的老婆从车里揪出来劈头盖脸地就抓,一边抓一边扯着嗓门吼道:“你这个臭不要脸的,你可把我老公害惨了!”老板的老婆被突如其来的袭击吓蒙了,她连忙钻进车内,一踩油门,逃掉了。我妻子不依不饶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大骂:“臭婆娘,你们一家子都是王八蛋!”搞得许多人家打开窗户向外窥探。风波虽然过去了,但是我的痛苦却越来越重,老板因为有严重的牛皮癣,满后背都是,一到夏天不仅奇痒无比,而且流脓流血,因此每当他的分身接管我的身体时,我就使劲抓挠后背,抓得血肉模糊,我妻子见我痛苦万分,不顾我的反对,毅然决然地领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诊断后非常沉重地告诉我妻子:“你老公人格分裂了!”

应该说关于商政的所有传闻中,这一段是最离奇的。“人格”这个词,据说是从拉丁文译过来的,指的是“演戏时应剧情需要所戴的脸谱”,很像川剧的变脸。但是我不相信商政会人格分裂,因为在仕途上混久了,很可能将人格混丢了,一个没有人格的人根本谈不上人格分裂。当然像商政这种有远大政治抱负的人,还不至于混丢了人格,尽管他目前的处境非常艰难。当然,仅凭一则传闻还无法判断主人公的未来命运,但有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商政不会停止追寻,他的心灵始终都在路上,只是人生犹如一座迷宫,我们很难分清镜子与面具的区别,因为“我是谁?”既是问题,也是答案。

传闻四

他被谋杀了,市刑警支队支队长接到报案大吃一惊,连忙带领干警赶到案发现场,也就是他的办公室。他的办公室与市委书记的办公室是里外屋,中间隔一道门,由于市委书记因经济问题已经被北京的专案组双规,因此中间隔着的一道门已经贴了封条,好在他虽然一直协助调查,但并未发现什么问题,因此每天还按点上班,只是没有什么工作可做,不过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别看表面上他优哉游哉,但是作为被双规了的东州市一把手的秘书,其压力可想而知。市刑警支队支队长和他是朋友,他解除双规后,支队长请他吃过饭,在酒桌上支队长就提示他注意安全,当时他不以为然地说:“我做人的原则是不害任何人,有什么可防的?”支队长担心地说:“还是防着点好,你知道得太多了,关系到太多人的身家性命!”他苦笑道:“这年头,防君子防不了小人,连书记都不能自保,何况我一个小秘书,听天由命吧。”支队长没想到这么快就被自己言中了。报案的是市委办公厅保卫处处长,据这位处长反映第一个看见尸体的是一个公务班的女孩,这个女孩是专门负责书记和副书记办公室清扫的,正值清晨,她一进办公室就被吓呆了,发现他趴在办公桌上,后背刺入一把匕首,办公桌和地上都是血。她扔掉手中的东西,尖叫着跑出来慌乱地喊道:“杀人啦!杀人啦!”刚好保卫处处长值班,迎头撞上了公务班的女孩,连忙跑进他的办公室了,顿时惊呆了,又连忙退出房间,保护好现场,然后直接向市刑警支队支队长报了案。

支队长带领干警查看了杀人现场后,又到保卫处查看了监控录像,发现昨天他十点钟进入办公室后,上午只有副书记秘书进入过他的办公室了,中午他去食堂吃午饭,然后大约十二点钟回到办公室,大约一点半,秘书一处处长去了他的办公室,呆了一个小时左右离开,然后他去了卫生间,卫生间就在他办公室斜对面,他在卫生间门口遇上了卫生间清洁工,此人是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在卫生间门口,他和清洁工聊了几句,清洁工的表情非常谦卑,他方便完后,清洁工随他去了办公室,大约二十分钟后,清洁工小心翼翼地关上门离开。查看完监控录像后,支队长决定将这几个人带到刑警支队问话,并通知他的妻子也到市刑警支队。以下是这几个人的口供。

公务班女孩:昨天晚上我眼皮就跳个不停,我妈说出门过马路当心点,没想到还真碰上了倒霉事。我昨天在食堂还看见商秘书了,当时我就觉得他情绪不对头,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吃饭,心事重重的,也难怪,谁碰上像商秘书这么倒霉的事都会很难受的,商秘书这个人一向很和气,不像有些秘书从来不把我们放在眼里。这可真是好人没好报。我万万没想到,他会在自己的办公室被人谋杀了。警察同志,当时可把我吓晕了,谁跟商秘书有那么大的仇,把那么长的匕首扎在他的后背上,太可怕了,桌子和地毯都被染红了,不,是黑红色,血早已不流了,有几只苍蝇围着尸体飞。什么?还发现了什么?没有没有,当时我吓坏了,觉得头发根都竖了起来,手里的东西一丢,没命地往外跑,多亏在门口碰上了保卫处处长,不然我的魂都吓飞了。

保卫处处长:我昨天上午在市委大院碰到过商政,当时他夹着皮包情绪低落地走过来。我们还聊了几句,主要是问他书记的案子进展情况,他当时很无奈,但也像憋了一肚子气,话里话外,好像是为书记打抱不平,说什么正义也有相对性,不是所有正义的人都能辨别谬误,正因为如此,他说他感到恐惧,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他的话虽然很费解,但是我敢断定他心里非常缺乏安全感。我当时对商政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想不到竟然会落得被谋杀的下场。我作为保卫处处长深感内疚。应该说,商政的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不瞒你们说,我昨天夜里值班时,确实没发现任何异常情况,从血都干了这一点来说,案发时间应该是昨天白天,但这怎么可能呢。走廊里人来人往的,如果有人作案,怎么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从监控录像看,确实没有可疑人员进入商政办公室,公务班女孩、副书记的秘书、秘书一处处长和卫生间清洁工,没有一个有作案动机,如果你们怀疑这几个人,我看是白费工夫,打死我都不信这几个人会谋杀商政,案犯一定另有其人。从案发现场来看,凶手一定是男性,不然那把匕首不会捅得那么深,而且是在商政不知情的情况下,因为我在现场没发现任何搏斗的痕迹。会不会有人事先就潜藏在办公室了,以前发生过书记办公室被盗的情况,小偷是怎么进入办公室的,保卫处的监控录像并没有反映出来。到现在也没有破案,看来凶手像小偷一样狡猾。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商政死得这么惨,这可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商政这么一走,留下孤儿寡母可怎么过呀!

商政的妻子:他从解除双规那天起就忧心忡忡的,我以为他因为前程未卜不开心呢,结果他说,陷害书记那些人不会轻易放过他,因为他知道他们的丑事太多了,我问他那些人是什么人,他只是唉声叹气,并不告诉我。后来家里接到过恐吓电话,让商政小心点,我就劝他报案,他说报案还不如不报,我说能不能先不上班,到哪儿躲一躲,也好散散心,他说躲过一时,躲不了一世,再说专案组也不允许他离开东州。没办法,我只能天天为他提心吊胆。原以为当了市委书记秘书就等于上天堂了,没想到书记会出这么大的事。怪不得商政说,天堂是从另一个方面看的地狱。当时我还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现在明白已经晚了……(哽咽)昨天早晨,我上班走时,他还没有起床,临走时,他说晚上去看我公公婆婆,然后住一宿,今天从他爸妈家上班,我知道他心情不好,就没打扰他,想不到昨天早晨竟然成了我们夫妻的诀别……(泣不成声)

秘书一处处长:别看商政是市委书记秘书,但他的关系在秘书一处。我去他的办公室无非是想和他聊聊,看他有什么困难没,总不能人在得势时,我们就前呼后拥的,人家一失势,就躲得远远的,我最看不惯势利小人。我去找商政聊聊,也是厅领导的意思,厅领导深知商政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厅领导希望我疏导一下商政,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什么?我们谈了些什么?不瞒你们说,商政最关心的还是他的政治生命。不过,他很悲观,他说他上班的路上有一家服装模特店,里面的假人全都赤裸身体,他看到那些假人觉得比真人真实。他说现实是历史的傀儡,活人是死人的傀儡,真人是假人的傀儡,但是人人都以傀儡为偶像,以至于站在了深渊的边缘还不知道,眼前是深渊连着深渊,深渊引出深渊,险象环生,还以为是灿烂千阳。每个人都想成为心中的偶像,却成了偶像的傀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他自己,就连偶像也是傀儡……权力的傀儡。你们可能以为商政说的是疯话,不错,任何人承受商政那样的压力都难免说几句疯话。当然商政是有感而发,但是我感觉他不仅仅是有感而发,因为从他的话里话外,我体会到一种不祥的味道,是不是他对自己的命运已经有了预感?我认为凶手不是他指的傀儡,就是他指的偶像。因此,我建议你们去那家服装模特店走一走,或许能找到凶手的蛛丝马迹。

副书记秘书:书记出事后,只要我有空就到商政办公室坐一坐,这也是我老板的意思。我老板说,我和商政是班对班的秘书,越在这个时候,越应该多关心多关爱,所谓患难见真情嘛。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商政也确实令人同情,本来马上就安排到县里当县长了,没想到书记突然出事。你们千万别听信谣言,说什么书记出事是我老板陷害的,纯属无稽之谈,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唯恐天下不乱。书记和我老板之间的关系,我和商政最清楚,好的就像一个人。谁不知道没有书记,就没有我老板的今天。当然话又说回来了,正因为我老板和书记有一层特殊关系,书记出事后,我老板也承受了巨大的压力。书记现在还没开口,书记一旦开口,东州官场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呢。不瞒你们说,我昨天找商政是想了解一下案子的进展情况,因为前几天专案组刚找过商政,好像牵涉到我老板。当然商政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告诉我他做人的原则是不害任何人。我们聊了很多,书记出事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商政如此放松,给我的感觉好像书记的案子有眉目了。他说最近总是梦见书记,我说书记也一定梦见了你。他说每个人的生命都在他人的梦里。我问他是不是一个人想成为谁,他的生命就在谁的梦里?他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迷失了自己。他还说书记出事以后,他经常做一个怪梦,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武士和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武士不停地格斗,格斗一阵子后就互换盔甲,换完盔甲后再斗,然后又互换盔甲,打到后来黑头发、黄皮肤的武士眼睛变蓝了,黄头发、蓝眼睛的武士头发变黑了。讲完以后,他让我帮他解梦,我当时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不过现在我似乎明白了,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会不会这两个武士是商政所认识的人的变形,杀害商政的人必定是这两个武士,我建议在商政的人脉圈子里立即寻找黑头发、黄皮肤的人和黄头发、蓝眼睛的人。

卫生间清洁工:商秘书可是个大好人啊!他知道我家生活困难,经常接济我。昨天我在卫生间门口遇上他,他马上就打听我家里的情况,还让我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他上完卫生间后,我随他去了办公室,他送给我一双旧皮鞋和两个旧公文包。不瞒你们说,还给了我一百块钱,我不好意思要,一再推托,他说拿着吧,也许以后想接济你也没有机会了。我只好收下了,我以为他说的是泄气话,谁摊上这么大的倒霉事,肚子里会没有一点委屈,何况书记那个人在老百姓中一直口碑不错,竟然……唉!我就劝商秘书别泄气,好人有好报,总有雨过天晴的时候,谁承想他和我的缘分还真的到头了。我琢磨着,他一定预感到自己有危险才说了不吉利的话。警察同志,你们可得把案子破了,找到凶手,不然商秘书即使在九泉之下也不会瞑目的……

支队长身材高大,脸孔瘦削,眼光敏锐得入木三分,薄薄的高鼻梁,显示出职业的机警。他认真研究了几个人的口供后认为,除了商政妻子外,每个人都有作案的可能。首先公务班女孩和副书记秘书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经调查这个女孩子非常爱慕虚荣,她随时都有进商政办公室的可能,会不会被副书记的秘书所利用呢?之所以这么分析,是因为副书记和书记确实矛盾很深,正如外界谣传的,这次书记东窗事发,始作俑者就是副书记,政治斗争是最残酷的。商政关于人人都是傀儡的观点很偏激,但是也有一定道理,会不会副书记遥控了秘书,秘书又遥控了情人呢?很显然副书记的秘书到商政办公室的动机不纯,最起码是想通过商政了解专案组的动态,这说明副书记心里有鬼。同样,秘书一处处长是厅领导的心腹,打着关心商政的旗号,其实动机和副书记秘书一样。不过不知道商政是否掌握秘书一处处长和厅领导的秘密,如果掌握的话,秘书一处处长排不除凶手的嫌疑。当然保卫处处长若想作案就更方便了,对市委办公大楼再也没有谁比他更熟悉的了,正因为他掌握着市委办公大楼的监控设备,因此,他不仅可以在进入商政办公室时,不出现在监控录像中,而且他还可以对监控录像做手脚。卫生间清洁工也非常有可能,别看他可怜兮兮的,正因为穷,他才有可能被想要商政命的人所收买,当然也不排除保卫处处长所说的,凶手有可以躲过监控录像进入商政办公室的途径。但是由于保卫处处长是嫌疑人之一,因此监控录像已经不足以采信。不过无论自己对这个案子怎么感兴趣也无济于事了,案情太重大了,专案组根本不允许东州市刑警支队介入此案,甚至连受害者的尸体还未经检验就被专案组从市刑警支队取走了,尽管他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他也认为专案组不让插手是对的,因为东州市能够左右他的人太多了,他再一次体会到商政的傀儡说很有道理。

如果按照这个开头创作这部长篇小说的话,就只能写成一部侦探小说,而且是一部有凶杀案却没指明凶手是谁的侦探小说。当然这么写的好处是可以尝试让读者用自己的推理能力发现凶手。然而,我实在不忍心将商政写死,别说商政被谋杀只是一种传闻,就是他真被谋杀了,他作为我小说的主人公,我也不会让他死掉。因为我不能让我想成为商政的梦想破灭,即使这个梦想在现实中破灭了,我也会让它在我的小说中复活。每个人在追求梦想的过程中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小说创作也是如此,关于商政的传闻都很传奇,我陷入选择的困境,刚好手边有一本爱情小说,我随手翻了翻,猛然醒悟,商政与女人之间的传闻也很多,何不从中找一找灵感,相对于谋杀来说,陷入情网更容易引起人们的欲望。

·2·

阴:真真假假

一、八卦:传闻

传闻五

人到了这个地步,我真不想知道我是谁。但是我又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存在。没完没了的协助调查,几乎快让我崩溃了,我不想害人,更不想被人害,然而自从老大被双规后,我一直处于一种要么害人,要么被人害的尴尬境地。我觉得自己很像是一条横过马路的虫子,能不能活着,只能靠运气了。

夜已经深了,两只为了争夺领地的野猫,躲在一辆奥迪车的底盘下面正相互撕咬,并且发出弃婴一般的哭声。我踉踉跄跄地走进酒吧,想通过酒精让自己麻木。

一瓶威士忌只剩下一个瓶底了,我正想倒进酒杯一饮而尽,一个长得像香港影星张曼玉的女人款款走过来,一只玉手搭在我的肩头温情地问:“哥,一个人喝酒多闷哪,能请我喝一杯吗?”我知道她盯了我一晚上了。我把我的酒杯递给她,然后点了一支烟,猛吸一口慢慢地喷在她的脸上,醉眼迷离地说:“我们好像早就认识了。”她娉婷风姿背后似乎承载的是另一个女人依稀可闻的叹息声:“哥,我的身体里裹着两个女人,不知哥哥想认识哪一个?”“说说看。”我笑眯眯地说。“一个是早上提前两个小时起床,端坐镜子旁让化妆师和发型师双指齐飞,描出一个精华璀璨的女神才出门;另一个是素面朝天,骑自行车或乘公交车上班,看到名牌衣服会想‘那是大明星张曼玉某次参加晚宴穿的衣服,我才不想穿’,皱皱眉走开。哥,不知道你认识的是我躯体内的哪个女人?”“真把自己当成张曼玉了,”我微微一笑说,“看来你是个活在电影里的女人。”“人家正在努力寻找其他方面的工作,不想自己的一生就只是个演员。”她那猫一样的眼神让我有一种沉沦的快感。我逗趣地问:“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是演员,除了做演员,其他的工作就只剩下做爱了。”“不是做爱,是爱情,”她像白蛇一样柔媚地说,“爱情永远是我在乎的事情。”我在她游戏般的情绪刺激下,仿佛变成了《花样年华》中那个对苏太太欲火难耐的周先生。“有多在乎?”我递给她一支烟问。“女人的成功是临死前有爱人在身边。”她还是用张曼玉式的语言狐媚地回答。我觉得心里有些燥热,便接过她手中的酒杯猛灌了一口,一股呛人的威士忌酒伴着杯边唇膏的香味流进我的喉咙里,我干咳了几声伤感地说:“浮生如斯,缘生缘死,谁知,谁知?妹妹,你今晚是想当衣美鬓香的阮玲玉呢,还是想当一往情深的白蛇女?”“哥哥,朔风洗涤下的大漠只剩下一个至情至性风骚入骨的老板娘,”她媚眼诱惑地说,“怎么样,哥哥,跟我去新龙门客栈吧?”“金湘玉,”我捏了捏她的脸蛋说,“你是不是有点爱上我了?”她连忙用纤细的食指挡在唇边“嘘”道:“不要说出来,放在心里,让我慢慢享受。”我们用电影台词像地下工作者对暗号一样,彼此表明了一夜情的心思,然后耳鬓厮磨地走出酒吧。

走进她的房间,到处都贴满了张曼玉的电影照片和艺术照片,这个假扮的张曼玉还真把我带入了张曼玉的世界。不过有几张她自己的艺术照,尽管服装颜色都是张曼玉最喜欢的紫色,但是我仍然看出了她的职业,她根本不是野鸡,而是模特,一联想到她是服装模特,就觉得和她似曾相识。因为老大被双规前,就喜欢个子高高的服装模特,为此我没少和模特们打交道,为的是给老大找乐,当他累得想休息时经常会说:“商政,找几个模特乐乐!”好在我的老板并不是一个用情专一的人,基本上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因此尽管身为东州市一把手的他被双规了,但是在大街小巷的传闻中,并未听见关于他生活糜烂的流言。不过,我作为曾经为他拉皮条的秘书,和东州市的服装模特们搞得都有些似曾相识,当然也有几个处成了好朋友,因为没有她们,我也不可能源源不断地为老大输送新鲜血液。我望着墙上的照片,心想,说不定这个假张曼玉曾经为我所用过,亦未可知。我极力挖空心思想捕捉点记忆中的蛛丝马迹,脑海中却回荡着老大最喜欢的一句新龙门客栈里大太监魏总管的台词:“不要因为你的敌人是个无赖、阴险、狡猾的人而讨厌他,痛恨他,反过来也不要因为你手下的人是很能干、有眼光、有魄力的人而去喜欢他,感情的东西多了不如少了,多了是麻烦。”或许正是囿于这样的理念,老板虽然喜欢女人,特别是女模特,但从来不用情,不与她们有任何感情上的纠缠,一把一利索,然而,这年头,只动性不动情未必能风平浪静,因为凡是沉溺于发泄的人,必然是欲望强烈的人。

“看了我的照片,是不是想起很多往事呀,商哥?”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她换上紫纱睡衣,将束成一团的头发散开,一边用梳子顺着波浪似的头发慢慢地滑行,一边娇嗲甜柔地说。她一声“商哥”,让我心头一紧,从酒吧到她家,我们谁也没打听过彼此的姓名,她怎么会知道我姓商?我一把将她搂进怀里,用鹰一样的目光盯着她猫一般的眼睛说:“这么说你早就认识我?”她娇滴滴地说:“商哥,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我陪你的老板还是你安排的呢!今天晚上,你一进酒吧,我就认出你来了,怎么还没想起我来?你忘了在丽景花园别墅……”我顿时想了起来,那天晚上老大享受完后,已经是下半夜三点钟了,我送这个女孩回家,半路上遇到堵卡的警察,由于我开的不是老大的专车,而是从朋友手里借来的奔驰,警察们一点面子也没给我,一个劲地逼问我和她之间的关系,我说她是我的女朋友,警察问我她叫什么名字?我顿时卡住了,警察马上从车里把我拽了出来,我见势头不对,连忙从车里拿出公文包,然后请警察借一步说话,低声告诉他们我是老大的秘书。他们根本不相信,我只好从公文包内拿出了市委书记的工作证,警察看过后,连忙给我敬礼,然后亲自给我开车门,嘴里连说“对不起”,我趾高气扬地打着火,一踩油门扬长而去。想必这个假张曼玉就是那天那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女孩。“小妖精,原来是你,”我佯装恍然大悟地说,“你勾引我,莫不是为了看我出事后的倒霉相?”“你想哪儿去了,商哥,”她用一副金湘玉的表情说,“陪你老板那天,你都没正眼看我一眼,这很伤我的自尊,我从离开你的那一刻起,就暗下决心,早晚有一天我要把你这根蜡烛点着,谁让你有眼不识‘金湘玉’了。”我一把将她从我怀里推开,不屑地说:“天下的蜡烛怕是都被你点遍了吧?”她媚声媚气地说:“商哥,你说实话,那天你之所以没看我,是不是因为你的老板在,其实你从心里已经把我看了好几遍了,我说得对不对?”说完她柔软香滑的舌头已经蛇似的游进了我的嘴里。

从那天晚上起,我再也不去桑拿浴找按摩女厮混,因为我发现躲在她的怀里可以让我找到点往日当秘书时的自信,特别是和她做爱的床尾有一面镜子,我们一起游龙戏凤的各种把戏映在镜子里,我看着那个充满亚洲雄风的假我,似乎自己真的金蝉脱壳已经成了旁观者。尽管镜子里的假我是糜烂的,但是镜子外的旁观者似乎是纯净的,其实此时此刻无论真我还是假我都是一种错觉,那么我是谁?那个曾经风光的市委书记的秘书哪里去了?此时被我搞得神魂颠倒的她不停地呻吟道:“商哥,我已经飘起来了,快爽死了,我到底是谁?我是谁?”我们在发泄中都迷失在镜子里,我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演张曼玉,只觉得我的下半身正深深地陷在泥沼中,渐渐地糜烂,内脏也变成了黏糊糊的东西,射进了女人的生殖器内。我一边射一边想,或许这些黏糊糊的东西进入她的体内,她就成了我,抑或我就成了她。一切都归于平静了,两个赤裸裸的胴体仿佛两具古墓里的骷髅光滑而僵直。“你这么晚不回家,你老婆不说你?”她突然转过身,将一条热乎乎的大腿搭在我的肚皮上,酸溜溜地问。“从当秘书那天起,她就习惯了。”我捏了捏她的乳头说。“你老婆可真够宽容的,”说着她转过身从床头柜上拿了一本书在我眼前晃着说,“商哥,我在这本小说里看见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人,真是一模一样的!”我接过书翻了翻,是一本官场小说,便随手扔在了地上,嘴里嘟囔着说:“这不可能。”她爬到我的身上娇柔地说:“是真的,这本小说里的主人公太像你了,我刚看时都怀疑这本小说是不是你写的,结果不是你,是一个叫何许人的人写的。”“何许人这个笔名起得好,”我将她压在身下说,“其实人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何许人也,你说,对不对?”“你老板也不知道吗?”她推开我,起身点了一支烟问。“当然,他如果知道他是谁,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了。”我夺过她嘴里的烟深吸一口说。“可是我觉得案子好像有眉目了,不像一开始哄哄得那么厉害了,我的姐妹里有陪省领导吃饭的,也有陪市领导吃饭的,她们都说你老板的案子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一直纳闷,这怎么可能呢?”她一脸疑惑地说。“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老板的老婆一直在北京活动,不瞒你说,连专案组副组长的儿子都被拿下了,收了钱,当然要办事了。”我吐了一个烟圈说。“你的老板娘还真不简单,这要花多少钱才能摆平专案组副组长的儿子?”“至少一百万,”我不假思索地说,说完就后悔了,连忙叮嘱道,“这可是绝密,千万别对外人说,一旦泄露出去,不光我老板没救了,连老板娘也要搭进去,说不定还要连累专案组里的一些人。”“商哥,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说完她一骨碌下了床,光着屁股去了洗手间。

清晨,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里偷偷地爬进来,人们戴着面具又开始了一天的挣扎,她已经出去了,说是有演出,让我乖乖地在家等她,我懒得起床,一直赖在床上矇矇眬眬地似睡非睡,脑海中像演电影拉片子一样不停地抛出一堆扭曲的东西。我感觉自己很像海滩上一根被扒了皮的树枝,被冲得光滑而洁白,又像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的梦境里,心里恐怖极了。

没过几天,我老板的案子急转直下,又抓进去很多人,老板娘因行贿被双规了,而且连专案组也换了人。我预感到大势已去,心里既害怕又迷茫,根本不敢直面自己的存在,只想用性发泄内心的郁积。但是她不仅对我越来越冷淡,而且最后一次做爱时,我发现她雪白的大腿上有一个被男人深吮过的嘴唇印,我知道她又有了新的男人,便醋海翻波地和她吵了一架。那天晚上吵后,我一连好几天没去她家,她也没再联系我,应该说在我接触过的女人中,她的确是别有风味的,起始是花丛中的一朵嫣红,越品越觉得是最精粹的一滴金黄色的花蜜。那天吵完后本想就此分手的,结果只几日不见便情不自禁地将车开到了她家楼下,但是我万万没想到,敲开门,房间已经换了主人,声称先前租房子的女孩已经搬走了。于是我便拨她的手机,竟然一直关机。我心里既失落,又沮丧,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开着车,不知不觉开到了黑水河畔,刚好是周末,黑水河浴场有许多情侣在水中嬉戏,我羡慕地凝视着水面,突然发现三点紫色比基尼裹着一个熟悉的倩影,正咯咯笑着躺在一个红色救生圈上,那个倩影太像张曼玉了,不是她,还能是谁?但是让我大吃一惊的是,和她一起嬉戏的男人竟然是市长的秘书,我当时就瘫坐在草坪边的休闲椅上,心想,坏了,我竟然中了老大死对头的美人计……

说句心里话,我一直将商政看做我生命中的一种幻象,而且我一直试图用小说将这种幻象表现出来。但是并不是想表现商政经历了些什么,而是想通过内心世界的挖掘揭示出商政感受到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商政心中是不是也有一种生命不可分割的幻象,我只知道相对于真实的商政来说,我早就创造出一个虚拟的商政,现在他只存在于我的幻象中,我坚信,通过我对那些关于商政传闻的整理,那个在我内心深处虚拟出来的商政,一定会独立出我的心灵,成为一个既像我又像商政的人。但是我在整理过程中,却被这些传闻深深刺痛了,我发现传闻犹如眼睛,当人们津津乐道商政那些所谓秘密之时,传播者内心的险恶也随着传闻散布出来,以至于听者无不窥视到他们内心深处最不可告人的东西,当然我在搜集这些传闻时不知不觉地加入到窥视者的行列,让我震惊的是我所窥视的那些最不可告人的东西,都存在于我内心深处的角落里。

传闻六

任何一个悲剧事件发生后,逃避不仅是必要的,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幸从悲剧中逃离出来,这取决于自作自受的程度。自从他的老板因腐败而判刑后,他作为秘书仍迷失在协助调查的氛围中不能自拔,尽管他现在是市委办公厅常秘室主任,但他觉得刚刚结束的这场肃贪大案只给他留下半个灵魂,他不知道另一半灵魂哪里去了,他也不知道拥有半个灵魂的人算不算一个完整的人。为此他陷入极度的痛苦和压抑之中。

在新书记上任前,他就被重新安排了工作,但是他在新岗位上始终有一种惊魂甫定的感觉,特别是新书记上任以后,他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甚至有一种像一头被追逐的野兽似的感觉,迫切想找一个洞窟藏身。他知道自己之所以像一只帆樯绳索被风暴所摧折的船,都是缘于失去了半个灵魂所造成的。还记得新书记第一次开常委会前曾让自己的秘书将他叫进办公室,他惴惴不安地走进办公室后,发现新书记与自己老板不同的是,新书记坐在自己的肖像下面,微笑得像老大哥一样慈善,而他的老板在任时,背后是“廉洁自律”几个字,而且从来都不苟言笑。看惯了冷峻的表情,突然看见和善的面孔,他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茫然地站在新书记面前,好像法庭上等待宣判的犯罪嫌疑人。新书记抬起头,眯起一双小眼睛,探照灯似的目光在他身上巡游了几个来回,然后平和地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惴惴不安地回答叫商政,“商政……”新书记若有所思地重复着,不仅让他的名字悬在半空好一会儿,也让他的心悬了起来。他觉得胖乎乎的新书记的躯体像一口炖锅,水已经烧开了,大概要炖的就是自己。还好新书记只是交代了几件这次常委会需要注意的事项,便将他打发走了。一走出新书记的办公室,他一头扎进了卫生间,他一紧张就想撒尿,这是被双规时落下的毛病。洗手时,他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他不相信那张沮丧的脸就是自己的,他讨厌镜子的愚忠,管你情愿不情愿,它都把你的相貌给原原本本地照出来。这次召见,让他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前几天和他关系不错的一位厅领导向他透露,新书记对常秘室很重视,怕是心中有取代他的人选,让他务必多加小心。正所谓一朝君子一朝臣,他深知,无论自己多么加小心,也很难得到新书记的赏识了,只能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想虽然这么想,但工作却从来不敢懈怠。在被双规的日子里,他感到自己已经跨过边境进入恐怖地带,却根本没有人要他出示护照,他庆幸自己躲过一劫,然而老话说得好,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新书记上任以后,长着一对招风耳朵的新书记的秘书处处给他难堪,他把自己伪装成忍者神龟,其实回到家里他恨不得在自己身上用刀捅几个洞,否则他会憋爆的。记忆好像一顿长久吃不完的饭,每当此时,他曾经给老板当秘书的风光日子就会在大脑中某条幽暗的廊道里飘忽漫游,耳畔回荡着已经成了阶下囚的老板在大会上作报告的声音。他时不时陷入记忆的迷恋中,然而让他不可思议的是,五年的秘书生涯几乎是一部灰蒙蒙的电影,只有零星的片段,其中他的形象就那么短暂而突兀地闪现了几下。他骂记忆是条狗,竟然也会趋炎附势,曾经的日子明明是风光的,变成记忆后竟然成了一条不认主人的狗,只顾趴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在他心目中,不安、愤懑和怨毒的柔软酵素在暗暗地酝酿着,终于在和几个朋友喝酒时爆发了。当然导火索不是那几个朋友,也不是酒,而是一个不速之客,也就是他最为讨厌的“招风耳朵”,他不承想会和“招风耳朵”在同一家海鲜酒店喝酒,而且会在自己有了七分醉意后在洗手间碰上。两个人一见面就话不投机,“招风耳朵”一开口就带有挑衅的意味:“商政,满身茅台味,够腐败的呀!”他一见“招风耳朵”,气就不打一处来,只是身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他强赔笑脸说:“老弟喝多了吧,连二锅头和茅台都分不清了。”“招风耳朵”轻蔑地说:“商政,喝茅台就喝茅台了,干吗非得此地无银地解释,你老板要不是玩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花招,还不至于东窗事发呢!怪不得书记说,你很像你老板,滑得像条泥鳅,要不然你也不会成为漏网之鱼。”不提他的老板则已,一提他的老板,他忍无可忍的火一下子爆发了,他怒不可遏地说:“小子,刚当几天秘书就找不到北了,小心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你和你老板倒真般配,你肥得像头猪,你老板肥得像口大炖锅,你小子小心点,说不定哪天你就变成猪头肉被炖了。”“招风耳朵”没承想平时被自己挤兑得像耗子似的他今天会一反常态,不仅侮辱自己,还敢侮辱自己的老板,顿时露出一副狗仗人势的嘴脸吼道:“商政,你敢辱骂书记,我看你是干到头了,你等着!”说完气哼哼地走了。他只当自己说的是酒话,根本没当回事,回到包房继续和朋友若无其事地喝酒。酒席散后,他坐在朋友车里,夜风一吹,酒醒了一半,他回想起刚才在卫生间发生的一幕,不禁后悔不已。

其实事情迟早是要发生的。几天后在新书记的指示下,市委办公厅召开了干部大会,新书记亲自到会讲话,他强调了转变工作作风的重要性后,话锋一转,就转到了他的身上,新书记一脸严肃地说:“我为什么要强调转变工作作风,那是因为有极个别人已经膨胀到老虎屁股摸不得的地步,连我这个市委书记都不放在眼里,说什么老百姓说‘宁要腐败的能干事的贪官,也不要廉洁的无能的清官’,不要打着老百姓的旗号掩盖自己的叵测居心,反对我可以,但你不要忘记了,我是党派来的,反对我就是反对党!”新书记的话句句像钢刀一样扎进了他的心脏,尽管他从来都没说过什么“宁要腐败的能干事的贪官,也不要廉洁的无能的清官”这种丧失原则的话,但是好像人人都知道他说过这种话似的,会场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了他,他知道自己完了,像一条落水狗似的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他的表情带着一种吓人的心不在焉。他只觉得台上有一张脸,像是虚构出来的,绝对不可能真正属于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存在了几千年了,这张脸太古老了,简直犹如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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