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军旅系列全集.com》第47/64页


他在县上住了一个晚上。县上知道父亲是为了二叔的事情回来的,上上下下都很重视,他们亲自把公社的胡主任叫到了县上。

县上的人那晚陪父亲喝了许多酒,酒后的父亲显得很激动。胡主任从见到父亲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站在那里。胡主任也是当过兵的人,懂得下级在上级面前应该如何保持军人的站姿。父亲让他坐,他也不坐,笔直地立在那里。

喝了酒的父亲就说:俺这个弟呀,是当过国民党的兵,那会儿国共两党还合作着,他是为了吃饱饭才去当的国民党的兵。他没干过啥坏事,日本人投降后,是俺这个弟打开日本人的仓库,给咱解放军装备了一个连队,一个连呐。后来,这个连成了俺手里的尖刀连,就是因为有了好装备,俺弟按理说是对革命有过贡献的。国民党还没撤到台湾,俺弟就脱了军装,成了老百姓。他老婆孩子是逃到台湾了,可这账不能算在他的头上啊……

父亲刚开始还想着为二叔辩解,后来说到动情处,父亲潸然泪下。父亲一边说,一边理清了思路,那就是自己这些年对二叔关心得太少了。他在城里有吃有喝,享受着天伦之乐,却把亲弟弟扔在了老家,吃苦受罪。父亲想到这儿,不能不流泪了。

父亲的态度是明确的,二叔是个好人。由解放军的军长亲自担保一个好人,作用是明显的。

胡主任虽然还有些想不通,但在父亲面前还是承认自己抓错了二叔,并保证立即放人。

二叔是被父亲亲自送回了家里。

父亲和二叔肩并肩地坐在车里,两人谁也没有说话。

由于汽车的颠簸,两个人的肩膀不时地碰到了一起。后来,父亲试探着用手捉住了二叔的手,心里顿时阴晴雨雪的很不是个滋味。二叔的表情仍然那么淡定,目光透过车窗,望着那片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天空。

父亲一直把二叔送到了老屋。

父亲随着二叔走进了老屋,炕上放着一床被子,一切都是那么简单。因为这两天二叔不在家,屋里的炉火都灭了。清冷的老屋让父亲的心里更不好过了。

安顿好二叔,父亲临走时,找到了村支书老奎。

父亲冲老奎说:奎叔啊,小石头的日子不能这么过啊。你帮他张罗个烧火做饭的人吧,他一个人怪不容易的。

老奎就吸溜着鼻子说:大侄儿啊,俺以前也想过,可小石头他不愿哩。

父亲又说:你再试试,小石头一个人真不易啊。

老奎就“哎哎”地应了。

在父亲走后的日子里,老奎成了不折不扣的媒人,从南屯张罗到了北屯,又从西屯忙活到东屯,他给二叔张罗了一个又一个。

二叔铁了心,一个也不见,他对老奎只有一句话:俺有老婆,她是小婉。

老奎也就没辙了。

二叔一有时间就仰头望天,望那片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天空。不论阴晴雨雪,那方天空在二叔的心里永远是晴朗的。在那片晴空下,生活着他的爱人和可爱的儿子。

孤单的二叔却守在老屋里,过着清冷的日子。

16

时间转眼就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二叔在无限的仰望和等待中,老了。头发慢慢地变成了灰色,最后就是一头苍白了。

在这期盼、等待中,二叔真的就等来了希望。改革的大潮滚滚而来,很多的港商、台商辗转着回到了大陆,隔绝了三十多年后,关于台湾的消息像三月的春风,吹向大江南北。

那一阵子,是二叔最忙碌的日子,他天天忙着写信,寻找着小婉和儿子。二叔怕自己写得不清楚,还把屯里识字的人叫到了家里。一张炕桌放在炕上,写信的人盘腿坐在炕上,二叔蹲在地上,仰着头,一腔的期望都汇集到了那双浑浊的目光里。

一封封信写好了,却不知投向何方。二叔只能在信皮上写下“台湾”两个字。寄往台湾的信,像一只只鸽子从二叔的手上飞走了,剩下的只是甜蜜地等待。

在幸福的期待中,二叔一闭上眼睛就会做梦,梦里,他依稀地看到小婉牵着儿子的手,款款地向他走来,却永远也走不近他。二叔一着急就醒了,他睁开眼睛,仍没走出梦境。他苍凉着声音高喊:小婉,你们可想死俺了。

二叔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梦里还是梦外了。

二叔没有等来小婉和儿子,却等来了台办的人。

市台办来了两个人,一个戴着眼镜,另一个不戴。两个人找到二叔,就把二叔扶到了有阳光的院子里。

二叔的老屋原来是有窗子的,后来被二叔给封死了,屋里就昼夜不分了。二叔喜欢在黑暗中等待,黑暗中的二叔才会有梦。

此时二叔坐在院子里,明晃晃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台办的两个工作人员很有耐心的样子,一左一右挨着二叔坐下了。然后,他们开始给二叔讲了一个古老而又冗长的故事。故事从当年的重庆讲起,讲到了最后飞离重庆的那架飞机。飞机起飞了,飞到了天上,一直飞到了福建,飞过了厦门的天空。在飞到海峡上空时,飞机就掉了下来。后来,就坠到了海里。人们分析飞机出事的原因是严重超载,又遇上了气流,飞机只能是掉到了海里。

刚开始,二叔还迷迷糊糊地听着,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他甚至不停地冲两个台办的人点着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过了一会儿,又过了一会儿,二叔就直愣愣地望着台办的两个人。他用劲儿地想,用尽浑身力气地想。后来,二叔“咕咚”一声,就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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