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晗辛苦笑了一下,低声道:“有劳萨宝牵念,死不了便是。”
斯陂陀于是便明白了,心中更加怜惜,说:“这兔子的主人让我告诉你,无论如何他都等着你。”
晗辛蓦然抬眼瞪着他,仿佛透过这张胡人的面孔,能看见秦王府深宅阴影中坐着的人一样,半晌突然漠然地笑了笑:“等我?何必要等?我与他之间,最不差的大概便是这个“等”字了。”
一句话将斯陂陀倒堵得无法回应,只能苦笑频频。晗辛自己倒是有些过意不去,低声道:“萨宝你别见怪,我这几日……心绪不佳,冲撞了萨宝,你责骂便是。”
斯陂陀见天色不早,也不敢再耽误下去,低声说:“这布片主人也有话要我转告。”
这才是晗辛意料之中的,于是点头:“是了,请讲。”
斯陂陀却不立即开口,突然跳起来,口中呜哩哇啦地连说带唱了好几句,又蹦又跳围着大树转了两圈,突然站定,眼珠子滴溜溜地四处观察,见确实只见枝叶间飞鸟起落,再不见有人的踪迹,这才放心下来,拉着晗辛在一条粗壮的树根上坐下,低声道:“她说要让你办一件事,若办成了,此生再无遗憾。”
晗辛心头一颤,欲言又止,默默地点了点头。
“她说晋王夺回龙城的关键在平若,要你务必离间平若与其他人的关系。”
晗辛有些诧异,“为什么?也包括秦王和皇帝么?”
“她猜到你会问秦王。她在漠北,龙城的具体情形她不太清楚,但要求你务必将一条消息转告秦王。”
晗辛皱眉:“什么消息?”
那消息太过惊人,当初叶初雪告诉斯陂陀之后,他几乎不做二想,立即带着商队离开,绝不肯多留半日。来时路上已经打定主意,只对晗辛说一次,此后便只当世间再无此事,永远烂在肚肠中。他此前虽然已经观察过周围的环境,仍然小心为上,略有些抱歉地冲晗辛笑了笑,凑到她耳边低声说了句话。
震惊染上晗辛的双眸,令她无暇反感斯陂陀的贸然接近,怔了怔,不由自主地捉住斯陂陀的胳膊问:“是真的?”
“她说当日王妃所说,你也听见了。是不是真的让你自己掂量。”
晗辛紧蹙双眉,低头沉吟:“她让我将这件事情说出去?告诉谁?为什么?”
“当日曾有刺客追杀他们直到极北之处,公主相信此事必是平若主导。他的目的是要将他父王赶尽杀绝。公主怀疑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晗辛如有所悟:“如果这样,他就有可能不顾父子之情,对晋王下黑手。”
“公主从你的图中看到说他似乎与平宸疏远,有倒向秦王的趋势,怕这其中有别的隐情,想让你提醒秦王一句。”
晗辛想了想,冷冷抬起头来望向斯陂陀:“你不是已经见过秦王了么,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
斯陂陀嘿嘿一笑,眼中狡黠尽显,“娘子果然聪慧。你想想,公主对你说的话,连晋王她都不肯透露,又如何会经我的手转达给秦王?何况此事机密,她让我告诉你,这是一把刀,要怎么用你自己明白。”他叹了口气,“只是如今你深陷宫中,是没有办法见到秦王了,这是始料未及的。我倒是举得你可以告诉平宸,索性将这件事情掀开,将他置于众目睽睽之下,无力行凶!”
晗辛心头重重一沉,轻轻“啊”了一声,如同耳边炸响一般呆了呆,“她竟然真的打了这样的主意?”
斯陂陀并不知道晗辛与叶初雪在打什么样的哑谜,只是从她的神色中看出此事极其重大,想起临行前叶初雪的叮嘱,于是点头:“是了,她说你定然会明白。”
晗辛神色倒惶惑了起来:“可是这样,这样的话……”
“这样一来该还的债就都还了,从此各安天命,谁都不欠谁什么。”斯陂陀冷静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目中光芒令人会不由自主地怀疑他是被叶初雪附体了一般。这句话只有叶初雪说得出来。
晗辛一时间震惊得做不得反应,怔怔看着斯陂陀,突然生出一股寒意来。
晗辛印象中的长公主处事圆熟,面面俱到,从不强迫人做什么,总是令人对她心悦诚服。她总是尽全力在各方之间维持平衡,宛如行走在高山之巅,小心翼翼,深谋远虑。但今日斯陂陀带给她的消息却令她有些不认识长公主了。
斯陂陀说这是一把刀。没错,旁人都以为这刀是用来杀人或者自毁的,大概除了她没有人能够理解这把刀真正的用途是什么。
平若的身世就是这把刀。这把刀一旦亮出刀刃,就会嗜血伤人。平若自然首当其冲,但平衍也必然深受其累。没有了平若作为缓冲,如今实际上成为龙城总是领袖的平衍势必会成为平宸的眼中钉。上一次在延庆殿发生的一切还会不断重演,没有了平若的保护,平衍就凶多吉少了。
晗辛送走斯陂陀,一路沉思着回到了延庆殿,刚一进门便听见平宸笑道:“怎么。体己话说完了?”
晗辛一怔,呆呆看着少年皇帝站在烛光里负手向她冷笑:“吃惊了?没想到吧?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去私会那个胡人。”他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下巴,目光落在她项间的那枚白玉兔子,冷笑一下,突然伸手将兔子拽下来:“你们也实在太大意了。秦王的贴身之物,真当我是瞎的吗?”


第三十九章 推手含情还却手
晗辛只觉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应对,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应对之语。斯陂陀的话在耳边此起彼伏,提醒她远在大漠那一边的叶初雪给她布置的任务。
平宸见她被自己吓住,得意地笑了笑:“说吧,你们都说什么了?秦王让你如何对付朕?”
说出平若的身世,便能转移平宸的注意力。她只需要一开口就可以完成的事情,晗辛却迟疑了。平衍怎么办?其实当初在蓬莱殿她向平衍妥协的时候就已经明白,迟早会有这样矛盾的一天,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平宸拎着玉兔在他面前晃,冷笑道:“怎么,不肯说吗?”
晗辛只觉眼前恍惚了起来。他的喘息声,他身上的汗,他细密温柔的吻,都随着晃动的玉兔铺天盖地地笼罩了过来。
她想起平衍从漫长的昏迷中苏醒过来,第一句话就是:“别走!”
她心头猛然颤动,要强迫自己低下头盯着脚尖,才能确认自己还立在原地没有背离他。
“我不走,哪儿也不去。”
平宸皱起眉,没有听明白:“你说什么?”
晗辛觉得眉间蹙起的纹路一路破裂到了心头,她看着平宸,苦笑了一下,说:“秦王说他等着我回去。”
平宸双目紧紧盯着晗辛,仿佛是要透过她的皮肤,看穿她的骨骼血肉、五脏六腑。
晗辛从来没想到这个她一直觉得昏聩轻浮的少年皇帝会有这样锐利的目光,竟然渐渐不能支撑,沉沉地垂下头去。
平宸这才轻声哼了一下,捏着白玉兔子转身走到一处桌案旁坐下。“斟酒。”他的声音沉得如同外面即将湮灭的天光,密不透风,令人胸口憋闷,上不来气。
晗辛不敢耽搁,过来拿起桌案上的酒壶为他斟满一水晶杯的葡萄酒。斯陂陀的葡萄酒色泽鲜红若血,偶尔一滴溅在她的手背上,竟有些触目惊心。
平宸的目光紧随着她,分寸不离,见她要将手背上的酒滴擦掉,突然捉住她的手,强硬地拉到自己唇边,亲自将那滴酒吸吮掉。
她在他的唇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沉静下来,淡漠地等着他放开自己的手,这才将水晶杯送了过去。
平宸喝了一口酒,阖上眼似是在品味酒香,半晌忽而笑了一下,像是有点儿不肯相信:“竟然是他。”
晗辛低下头去,才发现自己正不由自主地用另一只手擦着刚才被他的唇碰过的地方。
平宸冷冷看着她的举动,再开口时语气已经变得寻常:“那夜我问你是谁你不肯说。我还以为你的情郎在江南,倒真是没想到原来是他。”他有些悻然地看着手中的玉兔:“这么说那日你闯到大殿来,其实是为了找他?只是他走了,你却留下了?”
晗辛仍旧不说话,见他将酒一口喝光,便拎起酒壶又去给他斟满。
“其实你可以告诉我。”平宸的目光驻留在她的脸上,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朕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人。”
一直沉默的晗辛突然抬起头看着他说:“今日见一棵大槐树结满了槐花。陛下吃过槐花糕么?我给你做槐花糕吃吧。”
平宸一怔,抬头看着她,仿佛没有听明白:“什么?”
“当年在南方,每到槐花开放的季节,我们几个姐妹就都会采了槐花蒸槐花糕。手艺最好的是乐姌,她如今是南朝的太后。”
平宸眯起眼来打量她,顺着她的话应下去:“哦,她倒是很出息呀。你们其他人呢?”
“只有我最没出息。兜兜转转却到了北朝的宫里。”
平宸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来:“这么说,那个叶娘子真的是南朝的公主?你是她从南朝带来的?”
“我和她一样,都是死了的人。”晗辛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陛下今日心情烦乱,不会只是为了这玉兔子吧。”
没想到她居然会这样反客为主,平宸没来由地脸上一热,悻悻地哼了一声:“用不着你多事。”
他不过是个少年。
晗辛垂目看着他坐在桌案旁,一只手撑在凭几上,因为别过头去,露出的一只耳朵成了粉色。
见识过平宗和平衍,晗辛就会觉得这少年的身体太过单薄了些。那一夜她的手触到皮肤下的嶙峋的肩胛骨时就十分诧异。明明是个锦衣玉食养大的孩子,却有着孤儿一般的孤绝。她起初的挣扎便是在那样的惊讶中停顿了片刻,令他误会成了妥协。
晗辛没有再抗拒,只是因为眼前出现了那人离开时的背影。他脊背笔直,双肩端凝,仿佛凛然不可侵犯,却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她一眼。为了那个她眼睁睁看着离去的背影,晗辛放弃了一切挣扎。她让自己相信泪水是因那个少年皇帝而来,并且打算一直这样相信下去。
她只是往那少年的背上又添了一根稻草而已。‘
晗辛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他身上背负着一个帝国,一群各自居心的权臣,一片眼看着要四分五裂的疆土,还有一个他一辈子也不可能战胜,甚至没有人会认为他有资格与之对抗的强大敌人。
所有人都认为他的皇位只是暂时归他所有,就连他自己只怕心中也是如此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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