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台空歌全集Zei8.net》第17/257页


  晋王府中白壁丹楹,堂宇宏美,林木萧森,飞檐反宇,楼台层叠。绕过厅事中斋,后院中起土为山,山下一片阔大的湖水,隆冬之际,湖面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在阳光下反射着一层层的光晕。冰层晶莹,从湖边走过,甚至可以看见冰下锦鲤摇曳游动。
  贺兰王妃的佛堂就在湖边一处小山上。
  佛堂里香烟缭绕,正面供奉着如来宝相,东西两侧是四位大菩萨的画像。碍于房间大小,并没有太多摆设,只是各个菩萨面前都有香案。冬天也没有新鲜瓜果,案上供奉着奶酥点心之类。
  北方的房子都在墙壁里留着烟道,屋外设有炉灶,热气通过烟道循环,屋里面温暖如春,倒是与外面的寒冷截然不同。平宗进来,过了一会儿才从烟雾中看清楚王妃并不在这里,只有两个侍女在角落里擦拭七宝莲花灯。看见他来,都慌忙站起来行礼。平宗一肚子的火气,也不理睬她们,直接绕到了后室。
  内室中只有个小佛龛,里面供奉着弥勒菩萨。佛龛下有一个坐垫,佛龛旁是两张梨花木绳床,贺兰王妃趺坐其上,寒着一张脸瞪着平宗,像是已经在此恭候良久了。平宗对贺兰王妃的瞪视视若不见,径直走到佛龛前,点了三炷香毕恭毕敬地装上,又后退一步,合掌行礼。
  王妃在一旁冷笑:“殿下从来不信佛,这会儿又拜什么?”
  平宗不答,沉默地走到王妃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她。贺兰王妃与平宗同岁,她本是贺兰部大人的长女。贺布部与贺兰部世代结好,各自长子都会娶对方部族的女儿为妻。他们俩从一生下来,就已经注定成为夫妻。
  两人十四岁成亲,少年夫妻也有过两情缱绻的旖旎岁月。尤其是在平若出生后,更是如胶似漆,婚姻和美。后来平宗被先帝委以重任,带领大军东征西讨,向西打通西域,向东平渤海国,北镇高车,又拥立平宸重归帝位,总摄朝政,都督中外军事。十几年时光倏忽而过,两个人聚少离多,渐渐相敬如宾,虽然仍然夫妻情深,却再也寻不回少年时的美好光景。
  “频螺,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摸了摸她的脸,只觉她面颊赤红,似是发热,执起她的手握住,“你在发烧?”
  “我生阿若的时候你在那达慕大会,你抛下一切飞奔回来看我,将阿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南海送来的珊瑚,既小心,又爱护。
  平宗叹息一声,抚摸着她的头发,将她拥在怀中:“我记得”。
  王妃的思绪飘飞到久远之前,似乎根本没有在意他的回应。
  “阿若四岁那年,你出征去打河西,他每日问我父亲在哪里,我告诉他你在太阳落山的地方,于是他每日都要追着夕阳跑很远。他生日那天央我送他一匹马驹子,说这样就能赶在太阳消失之前跑到你的面前。”泪水从她的眼眶漫出来,沿着面颊流淌,从腮边滴落,落在乎宗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
  平宗心痛地闭上眼,这些他不知道。他征战在外,错过了很多平若成长的细节。
  “再跟我说说,频螺。”
  “他五岁时生病,烧得嘴唇上全都是泡。萨满巫师用针束他的胸口。我问他疼吗。他说不疼,说阿爹身上中箭都不疼,他不怕针刺。”平宗握在她肩头的手掌又紧了紧将她拥紧。贺兰频螺继续说:“六岁那年,你让人送来平宸,两个孩子同岁,阿若不肯叫他叔叔,起初两人整天打架,我本以为他是不肯在辈分上吃亏。后来才知道,他是嫉妒平宸见过你。八岁那年,你亲自到贺兰部来接平宸,阿若听到消息后没有一天肯好好睡觉,生怕他睡着了见不到你,你却又走了。”她絮絮地说着,点点滴滴,都是平宗不曾参与过的往事,“殿下,你一直欠阿若一个爹。”
  平宗悚然而惊,意识到自己差一点儿被王妃的话打败:“频螺,你病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可好?
  王妃一怔,抬起眼来打量他,满脸的泪水渐渐冰凉:“我很好,我没病,只是,心中焦虑。”王妃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仿佛依靠这样的凝视,就能将自己的意志传递他一样,“殿下,饶了阿若吧,他还小。”
  平宗走进这间内室的时候就知道一定会说到这件事情。他推了又推,延宕这些时日才终于决心回府,也是因为他知道会面对什么,在自己的意志没有足够强大之前,他没有办法面对她。
  “频螺,”他蹲下来与她平视,尽量掩藏起自己的伤痛,用和缓的语气温柔地说,“咱们再生一个。”
  她扬手给了他一巴掌,腾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瞪着他,声音发颤,像是卷了刃的刀一样刺耳:“那是你的儿子!““没错!”他点点头,捂着脸沉默片刻站起来,声音里已经没有一丝情绪,我是他的父亲。但好像只有咱们两个记得。
  他越是平静,她就越是心惊。
  多年夫妻,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个男人。大风大浪,刀光剑影,他一生不知经历过多少。他常常说,不能轻易被敌人揣测出心中想法,越是紧要关头,越是要稳住阵脚。贺兰频螺心中一阵悲凉,他竟然将对付敌人的那些手段拿来对付自己了吗?
  “频螺,”平宗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出愤怒渐渐漫过了慌乱,走过去将她拥进怀里,“他犯了错,就得接受惩罚。”
  “饶了他,殿下,我求求你饶了他!”王妃捉着他的衣襟滑下去,跪在他的脚边,再也忍不住悲泣,“我带他回金都草原去,让他从此隐姓埋名,在贺兰部里牧羊放马,永不出头。只要你饶了他,殿下,我求求你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你别这样。”平宗想把她拉起来,却被她挣脱,只得耐着性子继续讲道理,他做的事情是要将我置于死地。不是我不认他这个儿子,是他早就不将我当作父亲了。
  “孩子小,你跟他这样计较,又哪里是做人父亲的样子。你说来说去,不过就是气他胆敢对你下手而已。可你别忘了,咱们丁零儿郎,哪里会懂得汉人那些父子君臣的道理。你不是整日都担心他被汉人师傅教坏了吗?这样的孩子有狼性,好好管教几年,知道自己年少轻狂,也就改了。”
  “你说错了。”平宗冷笑起来,他这正是被那群汉臣给带坏了。什么狼性,我看他是被调教成了一只狗,只会摇着尾巴跟在平宸后面,鞍前马后,自以为是尽忠,实际上愚蠢至极。
  “对,是蠢……”贺兰王妃急切地说,“他就是个蠢孩子,人傻罪不至死。”
  “他是要置我于死地!”平宗语气加重,只觉女人此刻果真没有道理可讲,“我如果不杀他,以后还怎么立身处世?连我自己的亲儿子都敢来杀我,我如果连这样的事情都忍了,以后就没有宁日了。我的仇人多,他们会蜂拥而至,在朝堂上、市井中伺机而动,随时会扑上来将我剥皮噬骨,我保不了你们。你难道真的不懂?”
  “我懂,我都懂……”贺兰王妃啜泣得几乎不能言,还是想做最后的努力,“可虎毒不食子。他是你的骨血,你真下得去手?你真要跟一个傻孩子计较?”
  “那你告诉我怎么办?你给我一个永绝后患的办法。频螺,你告诉我……”克制在一点点地瓦解,平宗无法再维持冷静。
  贺兰频螺似乎看到希望,再次提出建议:“让他走!”
  “不可能!”他暴怒地喝断,“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不能因为他是我平宗的儿子就可以犯下大罪而不受惩罚!”
  贺兰王妃突然抬起头盯着他,目光决绝而激烈:“他犯什么罪了?”
  平宗一怔:“什么?”
  她索性站起来,哀求没有用,就只能抗争,她一句话就戳穿了所有的虚饰:“他只是遵从陛下的命令要除去权臣,无论哪条国法也没有说过为人臣者依君命而行是犯法。倒是身为臣下,囚禁皇帝,铲除异己,擅行废立,又是哪条国法允许的?说什么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阿若说到底不过是忤逆了你,犯了家法而已。犯家法就以家法处置,何必非要扯国法的虎皮做大旗,非要将自己亲生儿子置于死地?”
  平宗惊讶地看着她,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捉住她的手腕问:“这话谁教你的?”
  王妃冷笑: “我自己就说不出来吗?一定要别人教?”
  平宗目光如炬,落在她的面上火热灼痛,令她在这样洞彻的凝视下无所遁形,心虚地躲闪开来。
  平宗已经了然,将她扯近自己,追问:“她在哪儿?”
  贺兰频螺猛然昂起头:“你问谁,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一介妇人,连日日就在眼皮下的儿子谋划些什么都搞不清楚,怎么可能说出国法家法的话来?宗正寺是贺布卫亲自看守,能把人从里面带出来的,除了我,只有掌握我印信的你。我只是疑惑你怎么会想到去把她弄出来,果然南朝长公主的名声响到连你也惊动了。”
  他的力气很大,贺兰频螺无法挣脱,索性承认:“没错,她在我手里。用她换阿若,一命换一命如何?”
  这些日子以来,平宗第一次感受到了真切的威胁,眯起眼问:“你说什么?”
  “南朝长公主,如果我把她杀了的话,只怕会给你招来很多麻烦吧?南朝那边如何交代?他们找你要人怎么办?没了这个活招牌,你又如何整倒崔氏而令那些汉官心悦诚服?更何况她在南朝摄政多年,各处机要布防、人事安排都在她心里藏着,你舍得让她死吗?用她换阿若一条命,你稳赚不赔。”
  这些话已经毫无掩饰,平宗如同在听叶初雪亲口说出一样。他甚至觉得好笑.早就该知道她怎么会是甘心落人被动的人。一定会想尽办法扭转劣势,出其不意,在绝处寻找生机。只是……“你怎么跟她联系上的?”
  贺兰频螺一怔,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她定了定神,想起那个女人嘱咐的话,自顾自地说:“她会承认是阿若向你告发了她。如此阿若就并非你口中所说大逆不道的忤逆弑亲,他有功有过,功过相抵,你一定能留他一命。你不就是要个众人慑服不敢效仿吗?她能杜绝这样的后患,还能救咱们的儿子。”她攀住他的前襟,几乎是衷恳,“殿下,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为了他我可以干出任何事来,别逼我最后搞到两败俱伤。”
  “她在哪儿?”他仍旧不理睬王妃的话,握住她的肩膀一味追问。
  王妃咬紧牙关回应他的瞪视,毫不退缩:“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说。她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除了我之外,没人能找到她。”
  平宗深深看着她,像是在估算她话中有几分真假。贺兰频螺知道儿子的生死牵系在自己身上,这个时候自己决不能示弱,瞪大眼睛死死盯住他的眉心。这也是那个女人教她的,这样会让人觉得她目光专注自信,不敢忽视小觑。她死死盯着,直到眼睛发酸,哭了又哭的眼睛渐渐湿润,眼泪不由自主地盈了上来。她开始在心底慌乱,害怕眼泪落下,她虚张声势的伪装就会瓦解。她觉得自己连眨眼的余力都没有了。
  平宗沉思地审视着她,在她眼泪落下的一刻抬起手,用拇指把她的泪珠拭去,然后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一直到他的脚步声离开,外面佛堂的门关上,贺兰频螺才长长地透出一口气来,浑身力气尽失,手脚发软地瘫坐在地上。她向着菩萨匍匐,脸贴在地上,泪水恣意流淌,顺着脸的轮廓滴落,在雕着莲花纹样的青砖上汇聚成一汪。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直到泪水流干,天色变暗,她才猛然醒觉,慌忙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张望了一下,又打开门叫来在外面守着的侍女吩咐任何人不得进来,即使是晋王本人也不行。这才将门关上闩死,转身来到佛龛前,先向菩萨合掌行礼,然后才伸手到佛龛后面,按动机括,一扇暗门无声地滑开,露出一间四壁无窗的暗室来。
  暗室里一件家具也没有,那个女人就裹着黑色的锦裘立在中央,仿佛要融进那一片暗淡中。墙壁上一盏油灯火光摇曳,是她在这么久以来唯一的光源。此时暗门大开,光线涌进来,刺得她不得不挡住眼睛,只能靠听觉判断出出现在面前的,只有贺兰王妃一个人。
  “如何?”她问,声音发涩。没有地方可以坐,地上太冷,她只能一直站着,太累太虚弱,她已经摇摇欲坠。
  “他走了。”贺兰频螺忧心忡忡,“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教你说的话都说了吗?”虽然只是一墙之隔,却什么都听不见。在过去的那段时间里,她的世界只剩下那盏油灯。她觉得自己的思维灵魂都随着灯光摇曳,到此对都不能将魂魄完全收拾回来。
  王妃却没有察觉她的异样,点头说:“都说了。一字不落照你教的说了。可他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她急切地上前一步,逼问:“你说的会有用吗?他那样强硬的人会甘心被人威胁吗?你怎么不说话?”
  “怎么不会呢?”叶初雪微笑, “他现在需要别人替他来做抉择。”
  “什么意思?”王妃疑惑不已,仔细去看她的神情,这才发现她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宅了一惊,捉住她的胳膊问, “你怎么了?”
  叶初雪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王妃吓得跪在她身边摇晃她的身体:“你怎么了?你快醒醒,你不能死!”
  “死不了,放心。”叶初雪觉得天旋地转。也许是盯着晃动的火光时间太久,她整个世界都在晃动。“给我热水,我要洗澡。给我吃的,我饿。”
  王妃慌乱地答应:“好,好,我这就让人准备,你别死,你千万不能死。”
  叶初雪在晕过去之前,还在安慰地拍她的手背:“放心,我一定会救你的世子。”
  
第十二章长恨裁作短歌行

  平若被几个贺布卫士从内府监牢里提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天日地被关了十几日。这十几日里,除了宗正寺和大理寺的两名官员每天来例行问话之外,就只有一个杂役送来三餐,收走碗筷。由于平宗的命令,没有任何人敢与平若多说一句闲话,不管他是追问恳求发脾气,都没有人会多说一句话。
  平若从小都知道父亲的身影无处不在,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那个人的意志也是无孔不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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