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台空歌全集Zei8.net》第174/257页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喃喃说出了两个字:“真美!”
  丁零人骨子里对马有一种特殊的热爱,他们从小就与马相处,几乎一辈子都与马为伴。他们的祖先靠马从大苍山翻越崇山峻岭,越过草原沙漠,最终走出了阴山,入主中原;他们一代又一代,骑在马背上,征服四方,建立不世之伟业。
  即使如今的丁零人,经历过了骑着马进龙城、坐着车出龙城的蜕变,血脉中对马的情感却始终不曾被湮灭消磨。
  几万匹马如云如海地席卷而过,这种夺人心魄的情形,即便平宗也没有见过。这是河西牧场才会有的壮景,令平宗觉得,当初宁愿失去龙城也不错失攻取河西牧场的决策无比正确和有价值。丁零人的血脉是被马蹄踩通的,一切都值得。
  孙文杰知道平宗心中的震撼。这样的情形他自己已经看了无数次,却仍然每次都看得热血沸腾心情激荡。一直到一片马之海再也看不见一点点踪迹了,他才对平宗道:“去年的虫灾令河西牧场的马匹减少了六成,只剩下了十万匹左右,刚才那个马群大概有两万七千匹,牧场上还有三四个这样的马群。”他的目光从眼前的草场扫过,由衷地说:“这牧场太大了,要看见一次这样的马群也不容易。”
  “这样很好。”平宗却觉得满意,“就保持这样的数量,让这片牧场休养生息,三年后再逐渐扩大马群数量。现在……”他拨转马头望向身后,沉沉烟霾的后面,是一片苍茫的黄沙,“现在我们先去解决眼下的麻烦。” 、
  说完平宗便当先纵马向归路驰去。
  磐山镇的公所在十里之外一处沙漠的绿洲上。
  雪山融水在沙漠上滋养出一串大大小小的绿洲,这是最大的一片。太武皇帝时设立磐山镇,营建边城,屯兵十万,与柔然遥遥相对。
  如今柔然压力骤减,四镇兵力被整编改组,调集到附近,四镇守将也都集中到了这里。
  平宗回到磐山镇公所,风陵渡、雍州、寒山三镇的守将都已经在等了,见他进来齐齐起身行礼。
  平宗摆摆手,令他们坐下,自己走到主位前,看着这些忠心耿耿,即使在他最落魄时也不曾有丝毫动摇的部下,见他们一个个都以热忱的目光看着自己,便笑道:“如何?都等不及了?”
  风陵渡守备令狐朗道:“属下等将军到来这一天,已经等了大半年了。想来诸位同僚也是如此。我们知道龙城虽然陷落,但将军一定不会就此放弃,一定是在暗中积蓄力量,联络部众,以待天时,东山再起。”
  雍州守备厍狄玮也大声道:“没错,属下们一直在关注着龙城和南边的局势。听说昭明三镇起兵,便知道将军定然会有所动作。没想到将军居然这么快就赶到这里来了。”
  平宗哈哈大笑:“‘以待天时’这四个字说得好!如今柔然内部震荡,龙城无力统辖天下,昭明又牵制了南方的大量兵力,这的确是我与诸位齐心协力、重整山河的好时机。”
  他走到悬挂在墙上的巨大牛皮地图前,转身招呼四镇将领:“你们来看。”
  将军们便纷纷围了上去,看着平宗手中马鞭在地图上挪动:“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便是赶在平宸南下亲征之前,攻取龙城!”
  令狐朗点了点头:“没错,所有的问题都出在现在龙城里那一位身上。只要及时拿下龙城,擒住小皇帝,所有的麻烦就都迎刃而解了。”
  孙文杰心思却更缜密些,问道:“如果万一小皇帝在我们攻破龙城之前逃跑了呢?”
  平宗点头:“这确实是一个必须要提防的情形。”他的马鞭挪到龙城以南,“这里是太仓河,从龙城往昭明的必经之地,令狐将军你带着三万人在此防守,万一小皇帝逃出了龙城,就请你在这里拦住他。”他说到这里,抬头冲令狐朗抱歉地笑了一下:“三万人大概有些少,但平宸本身不会打仗,只要严望不在,就是他的兵力十倍于你,也对你无可奈何。你只要拖到我们赶到,便算是大功告成。”
  令狐朗点点头:“理会得,将军放心。”
  平宗十分满意,又与诸位将领分析了从河西到龙城一路的关隘,以及攻击龙城最好的方案。河西四镇在龙城西边偏南的方向,理论上应该从龙城西门发起攻击。但平宗此战对平宸势在必得,不欲留下一丁点儿能够让他逃脱的空隙,于是决定兵分四路,从龙城四个方向同时发起攻击形成合围之势,这就要等东路军到达最远的预定地点后,才能发动总攻击。
  兵法之道,在于出其不意、掩其不备。从河西到龙城,路途遥远,要掩人耳目、出其不意地攻击龙城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平宗与将领们仔细研究线路,制订详细的行军计划,将四镇的二十万大军除去令狐朗统领的三万人,其余人马分成四路,各自绕行沙漠荒原,另外每路大军都抽出一部分人马在外围快速运动,扰乱对方的视听,令敌人无从探査他们真正的兵力和目的。
  这就需要诸部之间密切配合,协同应对。平宗吸取之前诸部之间不通消息、导致严望的玉门军趁虚而入各个击破的教训,专门设立信候组,负责在诸部之间传递消息。
  一群人热烈讨论,一直到了深夜才算是告一段落。
  孙文杰是地主,便张罗人送进餐饭。
  军中一切从简,即便是这些最高级的将帅,每人也不过一碗汤饼、几块羊肉和一些时蔬。这些人都是军人,又都知道从此刻起便算是进入了战斗状态。吃饭时连一句闲话也没有人说。一时众人食罢,便放下碗筷,起身一一向平宗告辞。
  平宗起身对他们每一个人都肃然点头致意,目送着他们转身离开。
  此时已经是深夜。公所外面,饱餐了一顿的将士们也都整装待发,成千上万支火把星星点点连成一片星火之海。平宗从城头望下去,只觉如置身银河之中,身边群星闪耀,也不知其中有多少会迅即陨落,又有多少会成为光耀千古的名将之星。
  他看着星火之河缓缓向远方流动,渐渐一分二、二分四,流向四个不同的方向,不知怎么恍然想起了小时候在阿幹尔草原,第一次随同舅父出去打猎。猎人们将猎物浸入河水洗濯,血水染红了整条大河,然后那血河就向着远方流淌。河流下游的诸部看见这样的血河,便知道丁零人又一次大获丰收,不久便会有各种歌瑶传唱丁零最英勇的猎手。
  那时的平宗确信,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人编入歌摇传唱。
  就像如今的平宗确信,北朝的史书终将因为他而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平宗在原处笔直地站了两个半时辰,一直到月过中天,数万大军走得连火光都看不见了,这才缓缓转身往回走。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将近三个时辰,难免觉得手脚发酸,走得并不快。他与麾下将领所商议的是自己带领一队人马在四路大军中间穿梭策应,显露行藏,将敌军主力从龙城吸引出来。他将于天亮之后再出发。
  不料已经有个不速之客在公所的书房内等着他了。
  平宗定睛瞧稳了在灯下站着的人,微微一愣,猝不及防地惊喜了起来:“楚勒?!”
  楚勒两步奔到平宗面前,单膝跪地,一手抚胸,仰头盯住平宗:“将军,许久未见!”
  平宗一把将他拽起来,就着灯光仔细打量了他片刻,笑着用拳头微微在他胸口一捶:“倒是更俊秀了,还是南方水土养人。”
  楚勒被他说得难为情了起来,摸着后脑勺嘿嘿地笑道:“将军也会取笑人了。养人不假,但昭明天气潮湿闷热,我浑身都快要出疹子了。”
  平宗后退一步,又偏头打量他一会儿,仍旧觉得欣喜难忍,一连串地问道:“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尧允在昭明造反的事情是你的手笔?尧允可好?昭明顶着二十万大军的压力一切可好?”
  “都好,都好。”楚勒连连点头答应着,又大略将出现在这里的緣由说了一下。
  原来柔然王庭传出变故,图黎可汗暴毙而可贺敦拥立幼子继位的消息一传出来,楚勒与尧允便分析认为柔然人对河西的压力应该有所松动。楚勒的本意是趁着这个机会来与四镇守备会晤,想要劝说他们出兵对梁宋诸州郡进行侵扰,以达到围魏救赵、缓解昭明压力的目的。
  不料一进河西地界便听说了四镇军队频繁调动整编的消息,楚勒跟随平宗多年,深知他带兵的喜好,立即猜到也许是平宗到了,便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地赶到磐山,正好赶上了四路大军开拔的盛况。他也熟悉平宗一定会目送大军完全离开的习惯,知道平宗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索性在书房中一边要来饮食吃了,一边也将自己的思路整理清晰,以备平宗的询问。
  楚勒一直负责贴身保护平宗,也就习惯了平日里沉默寡言,不轻易开口。这段时间又是游走诸镇联络晋王旧部,又是游说尧允,挑拨龙城和昭明的关系,又是联合落霞关,上上下下,合纵连横都要靠他来,短短半年多的时间,竟然练得口齿清晰,条理分明,几句话就将平宗想要知道的事情都说明白了。
  平宗喜不自胜,拍着他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说:“刮目相看。士别三日,果然是要刮目相看的。”
  于是又细细问起了昭明的情形。楚勒详细说了当初与平衍在龙城定计,又巧妙骗得尧允杀了贺有光不得不反的经过。平宗听得又是惊讶又是新奇,一边摇头叹道:“你们就是欺负尧允是个君子,竟然如此暗中算计他。”一边又赞叹道,“阿沃果然非同凡响,心机手段是我平生所见第二厉害之人。”
  楚勒当然知道第一是指谁,于是笑着问道:“叶娘子可好?有没有再惹什么麻烦?”
  平宗突然顿了一下,半晌才苦笑道:“她这人你是知道的……”却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是道,“我与她已经拜祭过祖先神灵,以后你可以改口叫她夫人了。”
  楚勒登时大喜,连忙跳起来重新向平宗施礼给他道喜,又问:“将军怎么不将她带在身边?”
  平宗这才重新微笑了起来:“她身子不方便。”他眼明手快,一把按住楚勒的肩膀,笑道,“行了,别再行礼道贺了,只当刚才一起都问候到了就行。”
  虽然如此说着,面上却仍然掩不住满足的笑意。楚勒看他这样的神情,不用想也知道那个女人对他的意义,已经远远不再是最初感到新鲜的猎物或者是值得尊重的对手那么简单了,甚至也已经不只是心意相投的情人,而更像是相濡以沫、共同分担苦乐的家人。
  平宗虽然妻妾众多,也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这却是楚勒第一次在他面上看见这样充满期待无法掩饰的喜悦。
  一切都是由那个女人而起。
  楚勒与旁人不同,他是见识过叶初雪与平宗之间的默契情愫的。当初在被高车人冲散之前,他亲眼见证了平宗不惜冒着军队哗变的危险解救叶初雪,也看见过叶初雪不顾一切救治平宗的箭伤,更是亲眼目睹了平宗在龙城因为叶初雪而陷落后仍然不肯轻易放弃她。他知道这两个人一路北遁,又一路走到如今,他们之间的感情和牵绊已经远不是旁人能说得清、道得明的了。
  楚勒沉吟了片刻,还是将或许与她有关的消息告诉了平宗:“最近凤都城的动向有些奇异。”
  平宗一怔,果然十分留意:“怎么回事?是不是跟那两位王爷到了落霞关有关?”
  “这却也说不准。”楚勒说起这事来,也十分迷茫,“自琅琊王死后,罗邂便掌握了凤都守备。他虽然没有如瑰琊王那样名正言顺地主掌朝政,却暗中动了不少的手脚,排除异己,安插党羽,居然也掌控了凤都城内和京畿的防卫。”
  平宗听着,唇边挂出一丝冷笑:“罗邂这人其实还是有些手段的,只是做事急于求成,吃相太难看了些。”
  楚勒继续道:“罗邂掌权后,虽然凤都的防卫森严了许多,但并不影响日常与外面的往来。可是前段时间,凤都突然开始紧闭城门,封锁进出河道,到如今已经四十多天了,连日常商贩农户进城贩卖兜售都被禁止,我们在凤都的探子自然也没办法传出任何淸息来。”
  平宗听他这样一说,立即警觉起来,问道:“凤都周围军队的调动有没有反常?”
  “也是有的。原本驻守在城外的两个水军营共七万人马被调进了凤都城中。”
  “调进去之后,仍然关闭进出道路?”平宗追问。
  “是。”
  “是怕庐江王和寿春王的大军吗?”
  “起初我们也都这样以为,但后来仔细打听了一下,关城门比二王大军到来提前有二十天。”
  平宗越发好奇起来:“若是要对付二王,难道不该从江南各地调集物资、军队严阵以待吗?这闭门不出是什么路数?怎么看上去像是破罐子破摔的不作为啊?”
  “正是。这样的姿态反倒令人更加疑心起来。”楚勒叹了口气,“当初也没有觉得罗邂是这样昏庸的人物啊。”
  “他自然不是昏庸的人。”平宗冷冷地说,一边随意踱着步,一边悉心思索,“他不是傻子,即便畏战避战,也不至于二十多天紧闭城门,这岂不是连吃食都要断了?依我看他关城门不是怕外面的威胁,而是怕内部有变故。”
  楚勒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听他这样说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有道理,连忙追问道:“什么样的变故?”
  “你不是说你的探子传不出消息来吗?那岂不是说,任何人都没有消息传出来?我猜这就是罗邂想要达到的目的,不让人从凤都城中传出任何消息。”他抬起头来看着楚勒,问道,“你说有什么变故会让罗邂如此担心消息走漏?”他这话其实是在问自己,不等楚勒回答,便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罗邂之所以能够掌权是因为他除掉了琅琊王,而这件事情归根结底其实是太后决定要除掉琅琊王。由此看来罗邂掌握凤都的基础,应该是有太后的支持。”
  楚勒点了点头:“这倒是对的。就连凤都市井之中也有闲言说,铁打的皇帝,流水的摄政,得太后者得凤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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