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台空歌全集Zei8.net》第209/257页


  平衍的马车在秦王府门口停下来,守望在门前的奴仆们迎上来,将他扶到早已备好的步辇上坐下,再稳稳抬起送入府中。平衍抬头看着中天一轮金黄色的月亮,继续之前的思绪。
  其实他并不讨厌那个女人,相反,对于她的所作所为还带着某些钦佩。毕竟不是谁都能在那样的处境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将敌国搅得天翻地覆、改朝换代的。如果那个“敌国”是其他任何一个国家,“敌人”是其他任何一个人的话,他都可能会与她成为朋友。然而不幸的是,偏偏他们天生就注定了只能以敌手相见。
  平衍叹了口气,知道一切都是自己无端感怀,却无法抑制从心底向上蔓延出来的酸涩。如果他们不是敌人,那么很多事情就都不一样了。也许此刻当他深宵回家的时候,会有人在房中等着他。
  平衍打断自己的胡思乱想,吩咐下人将他直接送入寝宫。今夜劳神太过,他没有力气再去那堆公文堆里打滚了。
  不料,到了门外却看见晕黄的灯光从窗上映了出来。平衍一怔,一片毫无道理的喜悦从后脊背席卷上来,他的眼睛蓦地一亮。
  恰巧里面的人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迎了出来,门开处屋内的灯光如水般泻满庭院,那个南方女子站在灯光的中央,眉目样貌反倒隐入阴影中看不真切。然而就在这一瞬间,平衍只觉仿佛被什么击中了心脏,令他蓦地一震,几乎上不来气。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场面,曾经无限憧憬,也无比地接近过那样的梦。他在朝堂上辅佐他的君王,而她在家中等着他的归来。如果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也许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大丈夫一生所求,也无非是壮怀得展,柔情有托。
  平衍一时间只觉得鼻头发酸,却连吩咐仆人放下步辇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反倒是那个女子主动来到他的身旁,笑道:“殿下可算是回来了,我在这儿等了你好久呢。”
  是这声音挽救了平衍。
  她们虽然总是在某几个瞬间会让人产生相似的错觉,可一旦开了口就绝不会再弄错。晗辛婉约轻盈,乐姌明媚张扬,只听声音平衍就能清晰分辨出来。
  乐姌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说:“殿下,回神,回神来!”
  平衍果然被她唤得一惊,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怔住,抬眼撞进她带着打趣意味的眼眸中,登时羞恼袭上心头,没好气地将她在自己面前晃动的手打掉,问:“你怎么在这里?”
  “哎哟,这还用问吗?”乐姌眼瞧着下人将他送进寝殿,便也跟了上去,见他被人搀扶着从步辇挪至榻边,便挥手遣走旁人,又对赶来伺候的阿屿笑道,“不劳小郎君费心了,这里有我就好。”
  阿屿本已经睡着,听见动静匆忙起身,此时脑袋里还是一团糨糊,又知道乐姌常在平衍房中进出,见秦王并没有出声,便只得行礼告退,并且体贴地从外面为他们将门关上。
  平衍连看都不愿意看乐姌一眼,却知道只靠冷脸赶不走她。若说这女人与叶初雪最像的一点,只怕就是越挫越勇,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韧劲儿。
  果然乐姌走到他身边来,笑吟吟地替他脱去外袍和脚上的革履,又要去解他腰间的蹀躞带。平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哎……疼呢!”乐姌身上的骨头天生就是软的,被他一捏就势就瘫靠在了他的腿上,含嗔地斜瞟他一眼,满腹委屈地说,“殿下真是一点儿也不懂得怜香惜玉,难怪晗辛那么好脾气的人都被你给气走了。”
  她这样全无道理可讲,如同鱼胶一般碰上就甩不脱的做派令平衍简直束手无策。
  他冷冷地放开手,板着脸道:“你要么好好说话,要么滚出去!”
  乐姌露出冷笑来:“是谁不好好说话了?谁动手动脚的?难道是我钳制住了殿下不成?”
  平衍被她数落得面色一热,忍住厌烦道:“若不说就走吧。”
  “好了好了,不过玩笑几句你就如此凶狠……”乐姌不满地将他的蹀躞带抽出来搭在一旁的朱漆木架上,又去脱他身上的半身袍,低声地问,“你见到她了?”
  平衍竟然立即就明白了“她”是谁,心下越发诧异起来:“你等到半夜,就是为了问这句话?没错,我见到她了。”
  乐姌“哦”了一声,一时没有说话,也不知低头思量着什么,起身无意识地走了两步,突然又问:“她……她……”
  “她很好。”平衍索性不等她问,直接说,“她为陛下产下男婴,如今陛下正不顾一切想要立她为皇后。”
  “男婴……”乐姌一阵失神,神色突然黯淡了下来。平衍猜到她想起了准,心头一软,便由着她拽住自己的衣袖,一时间没有推拒。
  “那么……”她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问,“他们母子平安?小皇子的模样你看见了吗?什么模样?长得可好?”
  “婴儿长得不都一个样吗?”平衍被她追问得有些狼狈。他当时一心都放在对叶初雪的防备上,哪里顾得上去观察婴儿,就连阿戊的名字也是平宗问起来他临时想的,当时只是想着平宗若不满意就会驳斥掉,谁想到平宗竟然也不以为意,就那样准了。“那孩子……”眼见乐姌渴切地瞧着自己,平衍脸上渐渐绷不住了,只得继续说下去,“那孩子取名叫平艾。”
  “平艾……”乐姌少有地认真重复着他说过的话,咀嚼那两个字,一种无名的酸楚和欣慰涌了上来,“她都做了娘了。”她微笑起来,思绪回到了遥远的过去:“当年我初见她时,不过是个野小子一样的小姑娘,刚刚随先帝入宫,比男孩子还皮,整日不是爬树就是捞鱼,一眼看不住就溜出去玩了。”
  这是平衍第一次听到关于她们以前的事情,心中对那一段过往充满了好奇,问道:  “你们那时候多大?”
  乐姌要想一下才能理清楚:“我最年长,八岁,她七岁……”她说到这里仿佛才终于想起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人,于是促狭地冲平衍一笑,道:“还有晗辛,也是七岁。
  我跟晗辛是最早到紫薇宫的,我比她早。我最大,公主喜欢跟着我玩,我去哪儿她就跟到哪里。她学着我的样子打扮,也学着我的样子与人调笑……”她说到这里突然收住话头,强行将自己从过往的回忆中抽离出来。
  平衍却从她的神色中发现了些别的东西,一时间震惊不已,瞪着她喃喃道:“我以为你恨她。”
  “我当然恨她!”乐姌突然发起怒来,双目圆睁,瞪着他就像他才是自己的仇人一般,“我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她却将我扔在一边不再理睬。我不过是要为自己寻个出路,她却将我从紫薇宫扫地出门。她是个无比霸道的人,这世上如果有任何人不按照她的心意去行事,便会被她毫不留情地铲除。”乐姌说到这里,突然看着平衍冷笑。
  “你笑什么?”他心烦意乱,想要从她所编织的这种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抽身而出,“已经这么晚了,你该走了。”
  “你就不怕吗?”她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却将他的心绪烦躁看在眼中,“你就不怕吗?”
  “我有什么可怕的?”他冷笑地反问。
  乐姌仔细打量他的面孔,目光如炬,甚至比灯光还要明亮,几乎就在瞬间洞彻了他的心思:“你怕她迷惑了你那个圣明勇武的陛下。”
  平衍蓦然变色,瞪着她一言不发,眼中露出狠厉之色。
  乐姌却毫不畏惧,反倒像是蝇虫闻到了血腥一样,双眸发亮,全然不复之前怅然怀念的神色,笑道:“你刚才说陛下要立她为后,而你刚才回来却全无喜色,是不是因为立后之事与陛下起了争执?”
  平衍皱起了眉毛。她这副模样令他无法不想起当初晗辛与叶初雪里外沟通,两相呼应,在龙城兴风作浪的默契来。乐姌和晗辛一样,都是那个人的故人。“你想做什么?”
  他冷笑,“若是受了她的指使想在我身上想法子让我同意立她为后,那你就想错了。”
  “你才想错了呢。”乐姌一句话就将他的疑虑打消,“她做皇后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为什么要帮她?”
  平衍倒是一愣:“你不想帮她?”
  乐姌冷笑:“我跟她的仇这辈子也解不开,她做了皇后我就危险了。”
  平衍愈加迷惑:“可是你刚才明明还……”
  “还在感慨旧日之情?”乐姌替他说出疑惑,“你太不懂女人了。我们昔日是好姐妹,今日是仇敌,这不是理所当然吗?中间经过了那么多事,当初越是亲密无间,如今就越是不能相容。你放心,就算我跟她换一个位置,她也会无所不用其极地阻止我向上爬的。”她说到仇恨,双眸熠熠生辉,在这样一个中宵寒夜中,整个人都散发出令人不可逼视的光芒来。
  她说:“对付她,我比你有办法得多,你可得好好向我请教。”
  
  平宗从延庆殿出来后直接去了承露殿。身边一众随从知道他的心意,便要遣人去通报,被平宗叫了回来。“我去承露殿便是回家,回家还用通报吗?”平宗哭笑不得地看着一众内官面面相觑的模样,说,“以后你们不要随便跑到承露殿去大呼小叫,叶娘娘身体不好,小心惊扰了她我可不饶你们。”
  众人虽然知道他只是说笑,却也不敢大意,纷纷凛遵。
  回到承露殿时,果然里面已经熄了灯,只余下一个小宫女守在叶初雪寝殿门外的廊下,笼着炭盆打瞌睡。平宗将余人皆屏在门外,走到小宫女的身边,拍拍她的肩问道:  “你守在这里做什么?”
  小宫女乍然惊醒,见是皇帝来了,吓得翻身跪伏在他的脚下,却懂得收敛嗓音,低声道:“娘娘命我在此处等候,说陛下议事之后定然会回来。让奴婢准备好巾栉热水,伺候陛下更衣梳洗。”
  平宗问:“娘娘睡下了?”
  “睡下了。”小宫女口齿伶俐,回了几句话已经全然醒了,说,“娘娘还嘱咐,陛下若是回来了,不妨先去看看皇子殿下。”
  平宗笑道:“是了,我这就去看。你替我准备好热水就去歇息,这殿里不需你伺候了。”
  惊讶的神色在小宫女的眼中闪了闪,她却终究没多说什么,只是行礼退下。
  平宗便依照叶初雪的建议先去配殿暖阁中看望儿子。阿戊自有了乳母后,每日饱餐饱睡,气色红润,精神极好。平宗掀开床幛,见乳母已经熟睡,躺在她怀中的阿戊却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也不苦恼,自己微微挥舞着小拳头,也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见到父亲露面,忽然咧嘴一笑,登时令平宗的心都化了。
  平宗也不去惊动乳母,将阿戊从她怀中轻轻抱出来,举在面前逗弄。那孩子便咯咯地笑着,丝毫不觉害怕。
  乳母终究还是惊醒,一睁眼看见皇帝不知来了多久,吓得滚下床榻连忙叩拜,阿戊被这动静惊动,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平宗颇为扫兴,安抚了乳母几句,将孩子还给她,径自回到叶初雪的寝宫。
  她却也睁着眼腈。
  平宗轻手轻脚地脱去外衣掀开床幛,对上叶初雪那双清明的眼睛,两个人都是一愣,又不约而同笑了出来。
  平宗在她身边躺下,叶初雪便自动过来伏在他的怀中。
  “你怎么没睡觉?”他说着,用手合上她的眼皮,命令道,“闭上眼,一会儿就睡着了。”
  “听见你在外面跟千蕊说话的声音就醒了。”她乖顺地由他掌控,闭上眼睛,深深吸嗅着他身上的气味。
  “还是睡得这样浅?”
  叶初雪又往他怀中钻了钻,伸手揽住他的腰:“你不在身边,我睡不好。”
  清浅的一句话,却几乎绞痛了他的心。平宗知道这仍是因为被睢子掳走那些日子留下的创伤。她实际上极度缺乏安全感,即便是在自己的身边,也会因为些微的动静从睡梦中惊醒。无数次平宗眼看着她醒来时带着惊恐警觉的神色,总要到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时才能消退。然后她就会死死缠住他不肯放手,必须在他的怀中才能再次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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