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台空歌全集Zei8.net》第218/257页


叶初雪坐在妆台前一动也不动,仿佛入定了一般。她长发披散,宛如一道银河从天上垂落,闪动着银妆缎的光泽。平宗记得午饭后曾经抽空回来过一次,她就是这样坐着,到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了。
叶初雪听见他的脚步声,回头看了一眼,两人目光一接触,又仿佛是怕被他灼伤一般飞快地躲闪开。
平宗过去,从她手中接过象牙梳,安心坐下来为她梳头。
这头发这一天里也不知被梳了多少次,早就滑顺得仿佛流水一般,梳子毫无阻碍地一通到底。平宗无奈地停下来,问:“还不肯吃饭?”
叶初雪低着头,不让他窥见自己眼中的情绪,只是低声道:“让我静一静。”
平宗刻意忽略这话语中送客的意思,在她身边坐下,点头道:“好,我陪你。”
叶初雪被他逗得倒是苦笑了一下:“你在这里,我怎么好静?”
“我又不闹你,不扰你,就是陪你坐着。你要想心事也好,要发呆也好,要照镜子也好,只当我不在这里就是了。”
叶初雪无奈,拿起他刚刚放下的象牙梳子,手指从齿尖上抚过,看着指尖被压下一个一个齿印,低声说:“我父皇的皇朝……不在了。”
平宗不知该说什么好,便索性不出声,安静地守在身边。
叶初雪却仿佛打开了话头,不再一味发呆:“当初在父皇病榻前,我曾发誓要为他守护这江山,等待邕长大,将天下交还给他。”
“其实琅琊王死,就已经……”平宗要说的话在看到她面颊滑下的一滴泪水时,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
叶初雪却仿佛被惊了一下,抬起头来,目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不,我还有两位伯父,他们还有子嗣!”她突然又疑惑超来,拉住平宗的手臂,盯牢他的眼睛,试探地问道:“阿护,我要你跟我说实话,邕被杀,罗邂称帝,这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平宗只觉一颗心荡悠悠飞到了半空,突然之间口干舌燥。他耳边嗡的一声响,虽然早有准备,但真正面对她的问题时,仍旧忍不住心头狂跳了两下。“你……”他伸出手去,手指插入她的长发,将她的头发握在手中,感受那一丝仿佛是带着冰雪寒意的沁凉,听见自己轻声笑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她却不肯让他轻易逃脱,追问道:“到底是不是你……”
“不是!”平宗突然抬起眼来迎视她的审视,说得斩钉截铁,“不是我!”
叶初雪一时没有回应,只是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像是要看入他的心思深处,看穿他所有的隐瞒和欺骗。
平宗担心心跳声会泄露自己的想法。他知道此刻在他耳中轰鸣的响声只有他自己听得到,却怀疑她是不是也听见了,为什么她目光闪动的节奏会与自己的心跳节奏相合?他必须屏住呼吸,才能控制心脏不从腔子里跳出来。
这是他一生之中冒的最大的一次险。
这是他所经历过最艰难的意志的决斗。
良久之后,叶初雪的目光终于有所松动,不再咄咄逼人。她松开了攥着他的手,看着他的衣袖被她拧出来的褶皱,仿佛能从那里面看出所有的真相来。
平宗从来没有这么忐忑过,一边仔细打量她的面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叶初雪,你……”
叶初雪低声道:“你可不可以陪我做一件事?”
他的心又提了起来:“什么事?”
“我要做一场祭典。”
平宗一愣,心猛地一松,却又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没着没落的空虚来。他点了点头:“好。”
碧台宫总算已经竣工。平宗本想等过了年带叶初雪和阿戊母子搬过去住几天,没想到倒先是用来做了祭奠场。
以前只是远远眺望过碧台宫,如今到了近前,叶初雪才知道原来碧台宫竟然是建在一座岛上。平宗指着那一片圆形的湖面对她说:“这里只怕千百万年前是个火山口,你看湖边的石头都是黑色的。”
叶初雪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无数漆黑的石头,仿佛被烈火熔过一样,被粘连在一起,触目所见,惊心动魄。
平宗继续道:“湖上的碧台岛倒是自古有之,岛上有温泉,从太武皇帝起,便修建有汤泉宫。这次重建,除了扩建了原有宫室之外,更是将宫苑修葺整理了一番。因为有温泉滋养,岛上花树不与外面相类,即便是冬天也枝繁叶茂,四季如春。”
碧台岛上有拱桥与岸上相连。平宗拉起叶初雪的手踏上桥过去,笑道:“这桥你看着眼熟吗?”
他听不见叶初雪的回复,转过头去,见她面上挂着泪水,一怔,登时觉得自己又唐突又孟浪,连忙站住脚步,将她拥在怀中道:“是我不好,又来提你的伤心事。”
这桥是这次重修碧台宫时,他专门花了心思重建的。新桥仿照南朝凤都城外天津桥的规制,就连天津桥上三十三级台阶,台阶上雕刻的龙翔凤舞都照搬到了这里。叶初雪脚踩上去,只觉恍然若梦,想到故国不再,故人已逝,她前半生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越发难过得肝肠寸断.却又堵在胸口,连哭都哭不出来。
“如果不是我执着于揭穿邕的身世而引狼入室,就不会有这样的一天。”她无比沉痛,“一切都是因为我……”
“别这么想。”平宗忍不住安慰她,“你终究是个女人,代替不了皇子。”
“不……”叶初雪摇了摇头,回想往事深悔不已,“三位伯父中琅琊王野心最大,庐江王有阿翁的长孙,我当初应该联络庐江王,而不是选择与琅琊王携手。”她叹了口气:“若是引庐江王入凤都,他一来需要扶持世子继位;二来在朝中根基不如琅琊王,需要仰仗宗室和老臣;三来……”她飞快地看了平宗一眼,低声道:“可以分化他与寿春王。如此他就需要与我联手,由我拥立为帝,而不是像琅琊王那样将我铲除,自己做个摄政王居于幕后,操纵朝堂。”
叶初雪转身望着湖水出神,良久才说:“我这些天回顾,其实一切错都出在我不该离开凤都。”
“怎么会?!你不离开凤都就是死!”平宗突然担心起来,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肩膀,“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想那么多了。”
叶初雪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其实当日我若留在凤都,他们未必杀得了我,毕竟军中多数还是支持我的人。琅琊王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容易接过手去,而且我留下,即便不在凤都,只要在江南,对他们来说都会是一种震慑,让他们没有办法由着性子胡来。”
“你可以去落霞关,跟余鹤年联手与凤都相峙,也就变成了今日这般光景,对凤都来说并没有一分好处。”
叶初雪认真想了想,摇摇头:“不,不去落霞关。”她伸手朝碧台宫一指:“去鄱阳湖。我父皇的故郡,南朝的腹地,也是我的汤沐邑所在。我家在那里根基深厚,远不是几道朝堂令旨所能左右的。只要我在鄱阳湖,为了与我相抗,琅琊王就必须要与龙霄联手,而疏远罗邂。龙霄与罗邂这两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龙霄始终是我父皇的家婿,他再胆大妄为,终究不会有不臣之心,而罗邂……”湖上一阵风起,她突然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罗邂确实为了覆灭我家天下而来。”
她说到这里,突然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凌厉,竟然令平宗一时之间鼓不起勇气说话。
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带着她走过桥登上碧台岛。
岛上果然绿树葱茏鲜花盛放,若非叶初雪心境枯凉,也许会怀疑自己到了仙境。
碧台宫初竣工,宫室内还未装饰完毕,到处都弥漫着油漆和菖蒲草的气味。平宗并不带她到宫室中去,而是绕过宫室,来到后面一处空地,笑道:“你看,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临着湖的一处高台上,并肩立着那四尊菩萨,正装裹着錾金的袈裟,半合眼眸,睥睨着红尘众生。
叶初雪如遭雷击,愣在了原地,半晌才无声过去,拜倒在了四位菩萨的脚下。
平宗看着叶初雪匍匐在菩萨脚下,心头大为震撼。他从未见过她以如此卑微的姿态俯首,也从未见过她这样软弱,仿佛一根稻草加于她的肩头都会让她彻底散落崩溃。他突然有些不确定,不知道当年那个让他无比激赏、心中充满骄傲的、倔强坚强从不认输的叶初雪去了哪里,莫非真的随她父皇的国从此消散了不成?
他转身看了一眼,内侍们手中捧着香烛、果蔬等祭品远远跟了上来,便过去将叶初雪搀扶起来:“地上凉,起来吧。”
叶初雪十分柔顺,由他拉起来,垂头立在一旁,一时间什么话都没有。
平宗看着内侍们在菩萨前摆放祭品,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回头一看,见叶初雪静静地站在那里,面色苍白得几乎透明,一双眼睛望着前方,却又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平宗突然心惊,她明明就在那里,却缥缈得仿佛远在天边,人在,魂却散了一般。
平宗担忧起来,不由自主去拉住她,紧紧握住她的手,要通过自己手上的力道确认她还在。叶初雪觉得手骨都要被他握断了,却茫然地想不起来要呼痛。
她越是沉默,他就越是不甘心。两人在无声中较劲,寒风中俱都是一背的冷汗。
叶初雪突然挣脱平宗的掌控,走到菩萨前重新跪倒,亲自装上三炷线香,以额头触地,双手手心朝天,喃喃低语。平宗走上前两步,听清了她口中在说什么:“父皇,邕弟,勒古,赫勒敦……”
她一个一个念出已经逝去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是她心头的一道伤痕,每一道伤痕都令她痛得直不起腰来。然而她的声音终究还是消失在一片茫然的空白中,那些可以念出名字的逝者,她尚能在佛前为他们上香祷祝,可是她的国,她的家,她父皇留下的天下,她家的社稷,这一切都在她的手中失去,她又该拿什么去祭奠?
平宗无声叹息,走过去在她身边跪下,从她的角度去仰望那四尊菩萨。这是他第一次在佛前跪拜,仰头只见那尊菩萨目光渺渺,唇角微微扬起,像是在讥讽他的那一片私心。平宗怔怔看着那些似笑非笑的容色,像极了当时在长乐驿初见她时的情形。当日的她初经丧乱,洞彻人间险恶,目光心智远在红尘凡夫之上,仿佛俯视着人间种种愚行,冷漠疏离,如霜雪,如寒风。
如今的她早已被融化。他久已不见她那样的神色,却也不复见她高渺而神秘的讥讽之笑。平宗心头似铁,越发坚定了信念,决不让她知道半分真相。
叶初雪终于站了起来,低声对平宗说:“祭奠社稷祖先,本该用少牢。我却只能用香烛。”
他心头大痛,许诺道:“有朝一日,我带你回南方去。叶初雪,江山仍在,你不该灰心。”
“江山仍在,只是所托非人。天地本不会辜负于人,是人,在一直不停地辜负着人。”
平宗听她这样说,不禁疑心大起,也不知她这话中所指,究竟是在说他还是罗邂。然而他心中有鬼,自然不能追究,只是劝道:“我知道你心中难过,只是再难过也不该不顾自己的身体。回去吧,这儿风大。”
“嗯。”叶初雪并没有抗拒,默默地跟着他往回走。
碧台岛上四季如春,却温暖不了他们两人。相握的手,相贴的掌心,处处皆是一片冰冷。
回到承露殿,平宗命乳母抱出阿戊来。叶初雪见到儿子,果然神色柔和了许多。平宗便趁机劝她吃些东西,叶初雪也不拒绝,给什么就吃什么,也不挑剔味道,仿佛只是为了活下去才吃东西一般。
只是到底还是病倒了。夜里突然发起热,平宗抱着她,俨然抱着个火炉子一般。她烧得昏昏沉沉,在梦中一时哭,一时笑,一声声叫着阿爹,又呼喊小白。平宗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她在这个关节上倒对小白念念不忘。但也知道这一场病是注定的劫,将心中悲痛发泄出来也许就好了。
果然如此慢慢拖着,到了立春前一两天,叶初雪渐渐好了些。烧退了,吃东西也开始挑口味,也不再渺渺地发怔,会看着阿戊微笑,也会依偎在平宗怀中浅浅说着一些天长地久的情话,甚至还能抽出精神来为平宗筹划立春日赏给诸宫嫔妃的礼物,就连皇后循例遣人问候,也亲自挑选了礼物回赠。
平宗渐渐放心。他酝酿了一冬开荒免租赋的计划正当施行的关键,于是在延庆殿逗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与平衍等重臣常常讨论得忘记吃饭,叶初雪便遣人来催请用膳。
自立后风波后,平宗与平衍终究是有些芥蒂,不若以前那样无间。还是叶初雪劝他,若因为一介妇人坏了兄弟情分,离间了君臣之义,她身上的罪名岂不是就被落在了实处。平宗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于是刻意留平衍一起用膳。席间兄弟二人缓缓地闲聊了几句,略微改善了一些几个月以来疏冷的关系。
然而话题自然而然就会转到叶初雪身上,平衍纠结了许久,才终于问了一句:“叶娘子身体痊愈了没有?前些日子听说病得厉害。”
平宗点了点头:“好得多了。南边的事情让她伤心,如今倒觉得你也许是对的,她并不爱这皇宫中的生活,不过是为了我在勉强忍耐。当初若让她做了皇后,只怕更劳神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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