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台空歌全集Zei8.net》第224/257页


  平宗不知道她又玩什么把戏,却十分新奇,便顺着她的话问道:“你是新来的宫人?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她低着头学着小初的样子嗫嚅道:“奴婢今年十七岁,刚入宫两个月。”
  平宗颇为入戏,忍笑问道:“怎么以前从没有见过你?”
  叶初雪居然真的粉面飞霞,一味低着头不答话,后脖颈上刚擦的香粉益发衬得寝衣下肌肤若凝脂一般白嫩。
  平宗突然惆怅起来,长叹了一声:“可是咱们初遇却不是这样的情形。”
  一句话登时令叶初雪败了兴,起身白他一眼:“这还不容易,找一个新进宫的女孩子再陪你玩一次就是了。”
  “吃醋了?这倒是难得。”平宗呵呵地笑,抢过她要拿开的槐花糕放进口中,只觉一阵槐花的异香登时盈满了口中,不由自主地点头,“果然好吃。你们南方人做的东西要精致得多呢。”
  叶初雪却看着镜中自己的白发,略微发怔:“这一头白发太惹眼了,也难怪你装不下去。改日还是染了好。”
  “为什么要染?这个样子我最喜欢。夜里醒来,只要眼角闪过你头发的银光,我就能放下心来,这一夜总算你安然还在我身边。”
  叶初雪透过镜子与平宗四目相对,一时之间什么都没有说。
  这一夜平宗睡得极香甜,叶初雪听着他的鼾声,却一丝睡意也没有。她面朝着他躺着,目光在他的面孔上逡巡。
  上一次这样细细看他的模样,还是在日月谷中。当时两人镇日无事,谷中又不算太冷,就经常这样在湖边铺上一块兽皮,面对面地躺着,只是目光纠缠在一起,将对方每一个微笑,每一次呼吸时鼻翼的翕动,甚至是每一次眨眼时睫毛的颤动都细细看在眼中。他们可以就这样一躺大半日,一句话也不说,完全将自己沉浸在对方的目光中去。
  就像现在这样,叶初雪静静看着他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看着他的眼珠在眼皮下微微地转动,还有睡梦中都无法卸去的疲惫。她伸手过去,指尖抚过他的额头、眼皮,顺着鼻梁来到嘴唇上,然后落在了下巴上凹陷的沟上。他的胡茬刺在掌心,轻微的触感如同微弱的闪电一直通到了心底。
  他却不堪其扰,捉着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放在唇边亲吻了一下,顺势塞进自己的怀中。这已经是他的习惯,只要两人同寝,总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的手。这一套动作熟练流畅,他甚至没有醒来。
  叶初雪却觉得一股暖流流入心底,这些日来渐渐变冷的心在一瞬间就又柔软温暖了起来。她看着他,渐渐泪盈交睫,忍不住凑过去在他的眉心和眼皮上点点地轻吻。她的泪珠落在他的脸上,到底还是将他惊醒。
  平宗睁开眼睛,目光迷离,突然伸手抚上她的脸:“你是要离我而去吗?”
  叶初雪一惊,飞快地向后撤,却发现手被他握着无法挣脱。她的心狂跳了两下,再抬眼去看,平宗又已经安然入睡了。
  原来是梦呓。
  叶初雪松了口气,一时间只觉得后背一片湿凉。
  平宗翻身背朝她睡了过去,仍旧牵着她的手不肯放开。叶初雪忍不住过去贴在他的背上,从身后环抱住他。平宗顺势按住她的双臂,鼾声又起。
  长夜漫漫,窗外荷塘已有蟾鸣。她长久地叹息,只得又向他靠近了几分。
  叶初雪从来没有如此纠结迷茫过,即便是当初她意识到对平宗已经情根深种却始终不肯敞开心扉的时候,也坚定地明确自己的心意并且能够预料到未来会是什么样的走向。然而如今她身陷局中,已经无法冷静分析,心情纷乱如同一团乱麻,身边却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
  
第三十六章 事无两样人心别
  最终令叶初雪决定离开的,是落霞关传来的消息,寿春王和庐江王同室操戈,寿春王次子和庐江王父子皆在冲突中身亡。
  接到消息那天,晴空中突然滚起了响雷。叶初雪本在廊下竹榻上靠着,看乳母在花边逗弄阿戊,平白一声炸雷,惊得阿戊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乳母慌忙抱起他不停地哄,又怕惊扰了叶初雪,慌得频频行礼道歉。
  叶初雪笑着坐起来,从乳母怀中抱过阿戊亲自拍哄,笑道:“这是阿戊第一次听到雷声呢,肯定吓坏了。没事阿戊,阿娘在呢,不怕的。”
  乳母也连忙哄道:“四哥儿快别哭了,打雷吓虫子,四哥儿是金枝玉叶,不怕的。”
  叶初雪骇笑:“他是个孩子嘛,小孩子就是要哭,多痛快流些眼泪,等到长大了,想流泪的时候也不能流了。”
  她的话让乳母一怔,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听得滴滴答答雨点敲打下来,落在树梢枝头,打在庭院池塘中,一时间天地之间嘈嘈切切,喧闹了起来。
  叶初雪望着突如其来的大雨,轻声道:“立夏了。”
  阿戊倒是不哭了,趴在阿娘的怀中好奇地瞪着外面,一时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努力伸手想要够廊檐下如珠帘一般垂落的雨线,胖乎乎的小手一张一合地抓握着,拼命推着阿娘的肩膀想要摆脱控制。
  突然他发现隔着茫茫雨帘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即兴奋起来,在阿娘的怀中又跳又叫,口中发出“嗒、嗒……”的声音来。
  叶初雪一听便明白了,顺着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见平宗正顶着大雨穿过庭院走过来。她将阿戊交给乳母,自己起身迎过去,笑着问道:“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也不打个伞?”
  平宗来时自然有内侍为他撑伞,只是进了承露殿才屏退从人。那个消息他要亲口告诉叶初雪。
  春雨声势虽盛,却也只是打湿了平宗头上的通天冠和肩头、下摆。他拦住叶初雪不让她忙着张罗为自己更衣,只是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叶初雪心头一沉,强自镇静,点了点头:“好,进去说吧。”
  父亲的忽视却令阿戊十分不满,尖声叫着奋力朝阿爹伸出手臂去。平宗再沉重的心思,看见阿戊也都一瞬间松软了下来,笑了笑,从乳母怀中接过儿子,亲自抱着进了殿中。
  刚满半岁的阿戊最喜欢在大殿的桐木地板上爬。他喜欢地板上散发出的松香味,也喜欢屋角铜仙鹤的嘴中终日散发出来的檀香味,更喜欢阿爹来回走动时脚上的靴子发出有力而准确的脚步声。当然最令他高兴的,是阿爹亲手将大门关上,把乳母和所有从人都关在了外面。
  光线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有被雨水冲刷得暗淡的天光透过门上的花棂透进来,落在大人的脸上变得有些阴晴不定。阿戊不喜欢这个样子的爹娘,挣了一挣,阿爹奇异地没有约束他,反倒把他放在地上,由着他撒欢地满地乱爬。
  他听见阿爹低声地对阿娘说了些什么。有那么一瞬间,阿戊突然心里难受极了,想要张嘴去哭,一抬眼却发现阿娘一手捂着脸,身体无力地向下坠了下去。他看见阿爹想要去扶,却终于只是在一旁看着,看着阿娘在地板上坐下。阿戊突然就又高兴了起来,手脚并用欢快地朝阿娘爬过去。
  一时间殿中安静,只听得见阿戊的手打在地板上的声音。他爬到阿娘的脚边,拽着她的裙子用力攀住。他看见阿娘愕然放下手来看着自己,看见她眼中有一种令人浑身发冷的神情。阿戊有些害怕,转身想要去找阿爹,却被阿娘一下子抱了起来。
  阿娘的怀抱温暖柔软,阿戊平素最喜欢。只是今日却十分不同,阿娘的手劲儿太大,勒得他不舒服,但有一种奇异的气息令阿戊不敢挣扎,乖乖偎靠在阿娘怀中,突然十分难过。像是有一种伤心的情绪从阿娘的手臂传递到了他的身上,他睁大眼睛,瘪了嘴,眼泪滚了下来。
  他听见阿娘说:“你走吧。”
  起初阿戊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要等一会儿,等到阿爹突然无声转身,那种有力简洁的脚步声向外面响去,大门开了又关上,再也没有第三个人来。阿戊被阿娘抱在怀中,紧紧搂着,就像他是她仅余的宝贝。
  平宗几乎是逃出了承露殿。
  听到那个消息的一瞬间,他看得出她眼中有什么东西被封冻了起来。他想开口劝慰,却又自觉那样太过虚伪,一时间除了看着她一点点委顿下去,竟然想不出别的办法来。
  幸好有阿戊。当叶初雪抱紧阿戊让他离开的时候,平宗并没有拒绝。他希望那个小小的人儿能够抚慰母亲的伤痛,也能够让她意识到她的家人还在身边,她并不孤单。
  回到延庆殿的时候,几位重臣已经离去。
  政务繁忙,没有人有空等他处置家事,秦王平衍做主让那些人先走,自己在这里等着。一见平宗回来,便问道:“如何?”
  平宗疲惫地摇了摇头,在御座上坐下,用手揉按鼻梁两侧,沉默半晌突然问道:“你当初为什么要赶走晗辛?”
  平衍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事来,怔了怔才试探地问道:“陛下问这话,是跟叶娘子有关?”
  “只跟你有关。”平宗抬起头看着他,丝毫不见平日的沉着冷静,目光中透出一丝渴切来,就像是摔倒的人急需有人伸手扶他一把,却又说不出口这样卑微的请求一般。
  平衍呆了呆,突然心生愧疚,于是老实作答:“她背叛了我。”
  “她从来就不曾忠于你,又何来背叛?”
  平衍一怔,沉吟片刻,又说:“她曾委身平宸。”
  “丁零人什么时候也学会汉人那一套了?不,阿沃,你不是这样的人。”平宗皱着眉看着他摇头,“到底是为什么?你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为什么要让她走?”
  平衍被他说得也迷惑起来,心中一直说服自己的那个理由两句话就被平宗动摇了。
  平宗见他不答,继续道:“你能容得下乐姌,为什么就容不下晗辛?”
  “不一样。”平衍连忙撇清,“我与乐姌并无瓜葛。”
  “你却每夜要她到你房中伴你入睡?她到底有什么本事让你这么离不开她?”
  “我不是离不开她。”
  “对,你是离不开晗辛。”平宗步步紧逼,索性自己说出答案,“你是将乐姌当作了晗辛的替身。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把晗辛赶走?”
  平衍被他逼问得无路可退,只得板着脸道:“这是臣的私事,烦请陛下不要过问。”
  “朕问你的话,你最好老实回答!”平宗也板起脸来,寸步不让,“朕的私事你干涉得还少吗?怎么朕就不能过问你的?”
  平衍噎了一下,自知理亏,终究还是咽着气答道:“她帮着叶娘子说动平宸南迁。”
  平宗苦笑了一下:“阿沃,你也要学汉人那样,将所有事情都推到女人头上吗?”
  平衍一愣,脱口道:“这绝非诿过,她心中只有叶娘子……”
  “如果连我都能容忍叶初雪,为什么你不能容忍晗辛呢?”平宗沉声问,不等平衍回答,自顾自地说,“因为你知道即使嫁给你,她也不是你的人。除了你之外,这世间始终有别的人在她心中比你更重要。你让她取舍,你就总是那个会被舍弃的人。不,不是你赶走了晗辛,不是你不要她,否则你不会夜夜对着乐姌去怀念她,你只是被她舍弃了。”
  平衍的拳头不知不觉地紧紧攥了起来,他皱着眉,死死咬牙,直到胸口发闷,眼前发黑才发觉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忘记了呼吸:“是她不要我?”他开口时只觉从牙齿到喉咙都是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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