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剑歌》第43/166页


薛灵舟摇了摇头,想继续再走,可是一口鲜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直喷到步道之上,染红了一片。楚玉声吃惊,手中不及加力,他便已跪倒下去,烟霞步道发出轰然的共鸣之声,直传至尽头。

“你……你怎么了?”楚玉声急俯下身,心中突然有不祥之感袭来。

薛灵舟双眼紧闭,右手按着胸口,喘着气道:“方才……方才与琴音相抗,已觉得有些不对,看来……终还是为其所伤……”

楚玉声见他脸如金纸,不微微慌乱,此处离山脚甚远,要下山去至少还得半日,她一踌躇,只见薛灵舟咬了咬牙,勉强以乌鞘剑驻地站起道:“咱们暂且下山,只是不知,不知大哥怎样了……”

楚玉声一呆:“你已成了这个样子,还在想着他?”

薛灵舟微微笑道:“他可不是别人……”

楚玉声道:“……他的功夫很厉害,遇到什么人也一定能应付的。”言毕便扶了他行走,心中然想:在你心里,又有谁是别人了?陌生人与你不过几日之交,就能倾心信任,这全天下芸芸众生,难道能保你一生遇到的都是好人?她似乎有些气恼,但这气恼之中,又不自觉的含着钦佩之意。这一瞬间,叶听涛的身形在她心底划过,仿佛也真有隐隐的担忧,落霞山上机窍之处并不少,有些连她也不知道,这个素来强硬的剑客真能一路无恙吗?

步道之上,楚玉声扶着薛灵舟手臂,满地烟霞仍然未散,一步一步,都有共鸣在整条步道震散。楚玉声向烟霞来处望了一眼,天云如火,她和薛灵舟相距得那么近,心中便有恍惚之感游离而过。年幼的落霞山、年少的洛阳一一流淌,如绵延琴音从中渐淡,直至堙灭。过了片刻,她忽然将脸贴在薛灵舟的肩头,紧紧地靠着他,真切得仿佛转瞬就要雌心流走,不可执意,不可强求。

山岩后,一个白衣子静静地望着他们,一语不发。烟霞流照,把她的脸颊映得红彤彤的,神情却是那么萧索。这是她最后一次在落霞山上看见楚玉声,自那以后,一直到她老去,那个与她自小嬉闹的活泼孩再也没有回来,偶尔江湖传言飘到了落霞山上,也都只是些缥缈即逝的幻影,山影寂寂,只有孤雁阵阵哀鸣。

她曾经和她两个人牵着手在这条步道上第一次遇见莫三醉,彼时他不过是个蓝衫少年,洒脱倜傥,独自坐在山壁的阴影里轻轻按弦,阳光耀目,他一抬头之间,似剑刃上的一泓秋水,她的双眼反映成一束清亮的光带。

那是飞泉试音之日,琴台传音三声,所有的弟子都带着自己的琴离开了馆舍。数十丈方圆的飞泉坪宽阔而一无杂物,供琴音振颤,不生阻隔。那个寡言而勤奋的少年,她看着他在等待试音的弟子中站着,一群群的蓝衫绿衫随风飘动,然而唯有他隐隐的如云栖琴师一般的傲然,一如那十多年与山音厮磨的执念。渊清曾经不懂得这些,就像不懂得楚玉声离去时的久久回眸,再来时,她已不是她,那个关于凌风琴台的念想也早已灰飞烟灭。

耐不住寂寞的人一个个离开,去皇宫里,去宦人家,或遨游江湖,去寻找那些红尘之中的宿命。言笑怒骂,不再受琴馆戒律的束缚。而他们终是年年都在,彼此相依,与山月古琴为伴,心静如水。那种固滞痴狂也终不为人所知,只是她明明身处其中,却又不得不去触犯。

天玄五音,曾保住了落霞山数百年屹立不摇,却挡不了去秋来,挡不了人心变故。那时再上一任的老馆主还在,以他耄耋之年,决意将此事交由宁夕尘处理。《飞星落雪》之谱,历代为馆中密传,她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指其为祖上失窃之物。宁夕尘骄傲如斯,又怎会容人轻易将之取走?在她的记忆中,落霞山巅仿佛就是由这一刻开始杂念丛生,轻烟萦绕,不复流散。

渊清出神地站着,楚玉声和薛灵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烟霞步道尽处,没入青绿叶影之中。或是在那些浓浓淡淡的清晨和黄昏,曾经在这步道之上来回而又消散的一切,对于步道之外的人,都不过是鸿雁掠过的一瞬间。在他们,却已是弦音尽处的百年。

“不是这里的人,就让他们走吧,何必眷恋呢?”谁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渊清回过身,看见的是一张淡淡的脸。她垂下眼眸:“是师父有什么话传来吗?”

那人抱着奔雷琴,笑了一笑:“几个江湖客,就将你的心搅乱了?”渊清看着他:“你若是我,你的心乱吗?”

那人转身,望着烟霞胜景:“不关情,不关心,也就无可叨扰。你从来便不宁静,也和那两人的离开无关吧?”

渊清听了此话,不由得出神。那云栖琴师也不在意,径自抱琴跃下,轻轻落在烟霞步道之上,素袖挥动间,一音盘旋而出,似断似续。

“那个青衫剑客已经走了,昨曲终也没能奈何得了他,这个人必定不凡。”

“是吗?”渊清道。

“不过,那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云栖琴师拂弦,微笑道,“馆主,来弹一曲吧。别浪费了良辰景。”渊清低头向他望去,清丽的双眸点映霞光,片刻后,她裙袖一展,如银蝶扬翼般飘然而下。

山脚下的陆吾镇依旧和缓静雅,屋瓦错落,楚玉声快步走在街上的身影便颇有些显眼,她急急向黄钟街而去,裙摆翩翩,正走之间有人在街边店铺里喊了一句:“玉儿!”

楚玉声一惊回头,望着店铺里的人,一丝笑意浮上嘴角:“钱老伯……”她想起了自己订下的两件衣裳,只是转瞬事过,竟一直没能顾得上。

“玉儿,你这丫头忘也真大,自己说下的事,一回头就撇了个干净。”钱掌柜站在门口,笑呵呵的,有伙计将两个纸包抱过来。

“钱老伯……这几日有些事耽搁了,叫您着急了。”楚玉声接过纸包,有些歉意。

钱掌柜笑了:“得了,知道你这丫头没定,以前就老往山下跑,忙你的去吧!”他双目中流露出慈祥之意,楚玉声点头,心中微微一酸,低头离开了钱掌柜的裁缝店。纸包在怀中有些沉,只是还能交到那两人的手中吗?有的时候,只不过一瞬间忘记的事情,却一生都不再有机会去实现,人生之事,莫不如是。

“沈姑娘!”楚玉声仿佛落水之人抓住了稻草,刚刚走出药铺的沈若颜只被她喊得一震,回过头来,“你是……”她望了楚玉声一会儿,渐渐看清了她的容貌,“楚……”她突然想起了那天房门外楚玉声的桥声,下面的“玉声”两个字,便没有出口。

“薛灵舟受了伤,请你救他一救。”楚玉声并不掩饰焦急之意,脱口便道。

沈若颜有些奇怪:“他又受伤了?”

楚玉声道:“是,为人内力所伤,就在不远处的客栈里。”她并没有察觉沈若颜苍白泛紫的脸是如此奇怪,又或是注意到了,也没有放在心上。沈若颜顿了一顿,凝视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便任她拉着往客栈走去。

一进薛灵舟的房间,两人便闻到一股血腥之气,只见他口角流血,仰面躺在上,人事不知。楚玉声将沈若颜引至他边,沈若颜因一路快步行走,有些气喘,她坐在沿上平静了一会儿,才看了看薛灵舟,伸手探脉:“你们方才在哪儿?”

楚玉声微一犹豫,如实道:“落霞山,他是被我师父奏琴之中激发的内力所伤。”

沈若颜低下头看了看薛灵舟脸颊,放下他的手,坐在边静静地思索起来。楚玉声以为她在想解救之法,不由想起先前她解那“十里荷”之毒时似乎毫不费力,此刻却良久也不动手,像是不祥的预兆。楚玉声没有说话,心中有些发凉,和沈若颜两人一坐一站,只觉得时间过得极慢,心跳却渐渐快了起来。当沈若颜终于抬起头,打开身边的药囊时,楚玉声觉得似乎已过了三个时辰,掌心也微微腻湿,尽是冷汗。

“楚姑娘,请去药铺中买些广藿,在此点上。”沈若颜道。

楚玉声望着她:“要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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